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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球

2016-04-15 00:26樊健軍
小說界 2016年2期
關鍵詞:仙人球

樊健軍

“它是一只蝴蝶,有一對舉世無雙的翅膀?!?/p>

“蝴蝶?”

“對,阿波羅絹蝶,蝴蝶中的鉆石品種?!?/p>

“你認識這種稀奇古怪的昆蟲?”

“你忘了此刻在你身邊的這個男人靠什么過活?在新疆我拍攝過它們的照片,有幾百張,明天用微信發(fā)給你看?!?/p>

“你就胡謅吧。它根本不是什么阿波羅絹蝶,也沒有翅膀?!?/p>

“……”

“它有兩只眼睛。”

“怎么會是眼睛?哪有頭頂上長眼睛的?只有蝴蝶才有可能落在那兒?!?/p>

“怎么不可能是眼睛?包拯的眼睛長在額頭上,比目魚像人,兩只眼睛長在一塊兒。”

“親,是蝴蝶,翅膀上有著美麗的花紋,是你的芬芳吸引了它?!?/p>

“是眼睛!假如我有芬芳,是我的芬芳被眼睛盯上了……”

“左邊的翅膀扇動陽光,右邊的翅膀帶來快樂。”

“我說了眼睛就是眼睛!不許同我爭辯!”

“好吧,親,我違心地承認,那不是翅膀是眼睛。”

“不要你違心地承認,它原本就是兩只眼睛!”

“好吧,親,兩只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著你……”

“一眨不眨地盯著你……”

“像兩根槍管,子彈上膛,自始至終盯著你……”

“像兩根槍管,子彈上膛,自始至終盯著你……”

“咬住你的臉……”

“咬住你的臉……”

“你晃動腦袋,晃往左邊,晃往右邊,可是怎么也躲不掉,它死死地咬住你,一刻也不放松!”

“你晃動腦袋想躲開……”

“你能往哪兒逃?它的子彈瞄準了你的雙眼?!?/p>

“……”

“那是兩顆冰冷的子彈,兩顆會走出彎曲路線的子彈,能夠到達它們企圖到達的任何地方,誰也阻擋不了它們的去路?!?/p>

“親,那不是子彈,是只蝴蝶。”

“你的脊梁在發(fā)冷,雙腳像站在冰塊上?!?/p>

“……”

“你不過眨了一下眼睛,可就在這個瞬間,你清晰地聽見撲哧一聲響,子彈穿過了你的眼皮,射入了你的瞳孔,將視網膜爆出一個窟窿。”

“……”

“子彈開始在你的身體深處游走,撲哧一聲響,子彈擊穿了你的肺,又撲哧一聲響,子彈穿過了你的胃,撲哧撲哧,響聲不斷,子彈接連擊中了你的肝臟,你的脾,你的腸子,之后是一聲巨響,撲哧——子彈擊中了你的心臟。”

“親,你怎么了?!”

“你的身體被子彈鉆空了,像個空蕩蕩的冰窖?!?/p>

“……”

“子彈還不罷休,繼續(xù)在你的身體中游走,你的大件被擊碎了,它開始轉向你的小件,又是撲哧一聲響,它擊中了盲腸,又是撲哧一聲響,它擊破了膽囊,后來是變輕微的響聲,頻率加快,撲哧撲哧,接二連三的血紅細胞被擊中,血小板碎裂了?!?/p>

“親,冷靜一下,別說了?!?/p>

“你就像個死刑犯,被死亡的槍管攫住了,不管朝哪兒看,哪兒都是瞄準你的槍口。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可是黑暗中有子彈呼嘯著在追逐你,你又聽見了更巨大的響聲,子彈擊中了你的腦袋。你的世界冰冷,血紅。你睜開恐懼的雙眼,可就是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子彈又朝你的雙眼呼嘯著射了過來?!?/p>

“……”

“那雙眼睛像安裝了跟蹤器,不分晝夜,寸步不離盯著你,似乎它生下來就是為了監(jiān)控你,你天生好像就是它的死敵。它要把你置之死地而后快?!?/p>

“……”

“它就是個魔鬼!”

抵抗,退讓,再抵抗,再退讓,再再抵抗,再再退讓,最終退讓到了無可退讓的境地,到了懸崖邊,再退讓一步,就要墜入萬丈深淵。節(jié)節(jié)抵抗,節(jié)節(jié)退讓,八個字表盡了姬麗虹同馮喬順十年婚姻史的全部內碼。所有抵抗都是無效的,都以姬麗虹的完敗而告終。

大大小小的抵抗戰(zhàn),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慢,更慢,無休無止。每個時間的間隔都被無限制地蓄意拉長,一個一秒鐘的鏡頭比一個世紀還冗長。它們把每個細節(jié)都鐫刻在姬麗虹的心坎上,一幕一幕,滾動播放。不知終止鍵在哪兒。

第一場抵抗戰(zhàn)發(fā)生在婚后的第三天。姬麗虹的圓臉蛋就像春天的花園,新婚的紅暈有如萬朵玫瑰怒放。那天早晨,她著急去上班,臨出門時不放心自己的妝容,從手提袋中摸出一面小圓鏡,鏡中的無限春光讓她陶醉,也叫她抬不起臉。她在內心抑制了一下自己才走出門。他們沒去新婚旅行,時間不夠,雙方單位才給了半個月的假期,而假期大多花在了籌辦婚禮上。馮喬順是個外科醫(yī)生,這些年私家車激增,車禍頻發(fā),幾乎每天都有命懸一線的受傷者送進醫(yī)院。在新婚假期和救死扶傷之間,馮喬順別無選擇,只有服從于醫(yī)院和一個外科醫(yī)生的醫(yī)德。姬麗虹是個幼兒教師,誰家的孩子不嬌貴,誰家的孩子不是王子公主,幼兒園寧愿苛待一個幼兒教師,也不敢怠慢一個孩子。一個新婚假期有那么重要嗎?結了婚,不管誰和誰,一輩子都是新婚假期。享受婚姻有的是時間,不在于十天半個月,就怕膩煩了,恨不得一場婚姻像濃縮鈾,濃縮成一夜之歡。

沒想到姬麗虹對鏡自鑒的小圓鏡莫名其妙引發(fā)了馮喬順的濃厚興趣。那是面產自俄羅斯的小圓鏡,鏡蓋上有鏤空的花紋,是顆爆裂的石榴,銀底,中間鑲嵌著紅寶石的石榴籽。這種熱烈,同姬麗虹的新婚燕爾很貼切,還有多子的象征意義。那是一個閨友贈送的禮物,閨友去了一次北方,回到小城時給了她這面小圓鏡和一艘游艇也裝不下的見聞做紀念。閨友是個吝嗇鬼,葛朗臺女版,小圓鏡自然非貴重物品,紅寶石也不是真正的紅寶石,可禮輕情義重,閨友在旅途中沒忘小城有個姬麗虹,小圓鏡不貴重也貴重了。

下班回來時,姬麗虹發(fā)現馮喬順先一步到家,正襟危坐在沙發(fā)上。開門一剎那,馮喬順立即從沙發(fā)上蹦起來,三步兩腳跨到她身邊,從她手上搶過了手提袋。姬麗虹的內心暖意頓生,嫁了人同沒嫁人就是不一樣。她從馮喬順的目光中瞥見,他剛才應是眼巴巴盯著新房的門,朝外張著耳朵,守著她回來的動靜。她假裝沒站穩(wěn),朝他歪了歪身子,渴望他攙扶她一把。那樣她會順勢歪倒在他懷里。他卻沒理會,甚至沒注意她沒站穩(wěn),而是拎著她的手提袋徑直走向了沙發(fā)。他打開手提袋,找出那面小圓鏡,捏在手上,左瞧右看。

姬麗虹撅著嘴,歪倒在沙發(fā)的另一端。

馮喬順打開鏡子,將身陷在鏡蓋中的鏡面對準姬麗虹的眼睛,他燒灼的目光連同鏡面的反光一塊扎進了她的眼中。

“這鏡子在哪兒買的?”

她偏不回答,側過腦袋,躲過了鏡子的反射光。

誰知鏡子的反光反應敏捷,立馬又捉住了她的眼睛。

她用手捂住雙眼說:“地球上?!蔽媪藥追昼姡詾殓R子的反光該走了,偏有光芒死皮賴臉從指縫間鉆進眼。

她爽性挪開手,直面鏡子的反光。

“這鏡子哪兒買得到?”他并不退縮,他的目光同鏡子的反光一道罩住了她的臉,嚴密無縫,不容許她逃走。

“無聊?!?/p>

她的臉像被扎上了無數根細茸茸的毛刺,火辣辣的,又癢又疼。她曾被仙人掌扎過,就是這種感覺。如果對峙下去,她的眼睛不被鏡子的反光射傷,也會被他的目光灼傷。她使勁瞪了他一眼,逃進了衛(wèi)生間。她把馬桶當沙發(fā),悶坐了片刻,把沮喪的情緒坐淡了,坐沒了,才走出衛(wèi)生間。

當她向沙發(fā)那兒投去一瞥時,小圓鏡的反光搶先一步逮住了她。她只有逃進臥室,暫時避開小圓鏡的反光。也許馮喬順哪根神經搭錯了位,過一會兒就恢復正常了。她仍沉醉在前幾晚的溫存中,不管心還是身體,都沒有走出來。她期待馮喬順會跟進臥室,到了床榻之上,還有什么掀不倒的障礙。她失望了,窗外的夜色漸濃,燈火次第閃亮,他沒有跟進臥室。她側耳客廳,靜悄悄的,他不知是去哪兒了,還是繼續(xù)拿小圓鏡玩著反射光的游戲。偌大的婚床,另一半空空蕩蕩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姬麗虹臨出門習慣性地去摸小圓鏡,小圓鏡卻不在手提袋中。它被馮喬順扣下了?;蛟S她不回答他的問話,就不會還給她。

接連三天,姬麗虹下班回家,每次迎接她的都是小圓鏡凜冽的反射光。馮喬順像個固執(zhí)的孩子,持鏡以待。他選準了角度,只要她進門,轉過玄關,小圓鏡的反光立刻會照住她。他攥在手的似乎不是小圓鏡,而是照妖鏡,只要對準她,她就現出原形了。

“我找了幾條街,都沒這鏡子賣,到底哪兒才有賣?”

當馮喬順再次追問時,姬麗虹選擇了妥協,婚姻才開始就陷入了冷戰(zhàn),何時才是盡頭呀。她激靈了一下,放棄了自己的抵抗,說:“我也不知哪兒有賣。”

“那它哪兒來的?”他又拿小圓鏡瞄準了她的眼睛。

“朋友送的。”

“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

這個問題飽含屈辱,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了。她低下頭,長發(fā)如瀑,掩沒了她的臉,也擋去了小圓鏡的反光。她靜默了片刻,才說:

“女的?!甭曇糁杏行┻煅?。

“她姓名?”

“向晚紅?!?/p>

“向晚紅在哪里上班?”

“私立中學。”

“你們怎么認識的?”

“……”

既然選擇了妥協,就徹底妥協,他想知道什么,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會放下小圓鏡。

可是她想錯了,他并沒有將小圓鏡還給她,而是背著她拿著它去找向晚紅,質問向晚紅是否贈送過小圓鏡給她。他還同向晚紅索要發(fā)票,以證明向晚紅的確購買過小圓鏡。這惹惱了向晚紅,向晚紅后來將經過說給姬麗虹聽時,情緒依舊激動不已。向晚紅說:“你出生時,問你媽要發(fā)票了嗎?我當時就是這么反問他的?!瘪T喬順沒索問到滿意的答案,小圓鏡也沒歸還姬麗虹,去了哪里,只有他最清楚。

“是烏賊?!?/p>

“不是烏賊,像水滴?!?/p>

“水滴?哪有水滴扁平的。呼呼,向你噴墨水啦……或者像海龜,在大海里游啊游啊。你說,下次游到哪兒去?”

“你干脆說王八?!?/p>

“嘻嘻,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刮刮?!?/p>

“嘻嘻?!?/p>

“看我怎么收拾你……”

“……嗬嗬,救命呀,有人要非禮了……”

“……”

“它們是姐妹?!?/p>

“不是姐妹,是情侶,一只男豬,一只女豬?!?/p>

“男豬女豬?我看它們是哥們,一個叫馬弢,一個是馬弢的弟弟?!?/p>

“豬哥哥傻癡癡地瞧著豬妹妹,豬妹妹害羞,臉都成楓葉了?!?/p>

“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得來一似活脫,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p>

“怎么看都像豬悟能,來吧,先摔碎你……”

“女人不都喜歡豬悟能么……”

每次從外地回來馬弢都要同姬麗虹見面,這是個定律,先吃飯后喝茶,之后做愛。打電話約會之前馬弢就預訂了房間,這是他的風格,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條不紊。久而久之,姬麗虹竟然習慣了這種方式,每次接到電話時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動,吃飯喝茶,腦海里卻播放著他們倆在床上激情的畫面,以至于馬弢講述的旅途趣聞,花花絮絮,都成了耳旁風,全部刮走了。她唯獨記得一個細節(jié),有一回馬弢去了呼倫貝爾草原采風,蒙古包,風吹草低見牛羊,馬弢給羊群拍照之后情不自禁朝它們奔了過去,當他沖進羊群時,羊們卻四散逃開了,僅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馬弢說:“你沒看見,那會兒我多像一只被拋棄的小羊羔?!?/p>

每次暴風驟雨過后,馬弢都會送給姬麗虹一件小禮物,有青花的瓷吊墜,水晶蝴蝶發(fā)卡,彩繪泥塑,小葉紫檀手串,微雕的核桃,千眼菩提,潔白的珊瑚……這些小禮物放在一塊,夠得上姬麗虹開一間精品店。幾乎無一例外,禮物都是在枕邊交到她手上的。他們倆赤身裸體依偎在一塊,對馬弢帶回來的某個小物件品頭論足,根據各自的想象胡說八道嬉笑一番。有一回馬弢心血來潮,從大別山用玻璃缸帶回一條長不盈寸的娃娃魚,當作禮物送給了她。馬弢說:“龍。”又補充說,“小龍?!奔惡鐚ⅰ靶↓垺狈旁谵k公室養(yǎng)了半個月,直到把它養(yǎng)死了,留下半缸渾水。那只玻璃缸后來不小心也摔碎了。

馬弢送的禮物,姬麗虹一件也沒敢拿回家,都藏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抽屜裝不下了,就用小紙盒裝著,放在她的休息室里。那些來自各地的小點心,多半讓同事給吃掉了。她想叫他別送禮物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知如何處理那些小禮物,可內心又渴望著它們,哪怕看它們幾眼也有一種說不清的歡愉。

幸好馬弢從不過問她將禮物放哪了,為什么不戴在胸前,或者套在手腕上。如果問及,不知該怎么向他解釋。

姬麗虹是在抵抗馮喬順N回之后認識馬弢的。那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前三天她剛巧同馮喬順發(fā)生了第N回戰(zhàn)爭。這次的起因是只手提包,那只裝過小圓鏡的手提袋用過幾年,早該淘汰了,可她不愿輕易淘汰它,不是舍不得錢,而是只要換了手提袋,就得面對馮喬順的刨根問底。她都已經諳熟他那一套問話了。就像警察審問嫌疑犯,先是姓名年齡職業(yè),之后再轉入案情。

“手提包在哪兒買的?”

“多少錢?”

“向晚紅有沒有同你一塊兒去?”

“是在步行街哪家店?”

“就沒有別的款式嗎?”

“發(fā)票呢?”

“……”

之后是將購買某件東西的發(fā)票交到馮喬順手上。有時姬麗虹會向店家索要一張名片,有了名片就能避免多費口舌。這是每樣東西進入他們家必備的通行證,如果沒有通行證,就會被他處理掉。馮喬順拿到發(fā)票后,還會根據名片提供的地址,到實地察看一番,核對每樣東西的品牌,產地,款式,甚至會假意同店家討價還價,以便核對價格。

新的手提包是黑底碎花,碎花很寫意,像梅像桃又像櫻,價格也不貴,才四百多,在能承受的范圍內。姬麗虹一眼就相中了它。將手提包拿回家,果然又遭到了馮喬順的質疑。馮喬順的雙眼有如雙筒獵槍瞄準了手提包。兒童節(jié)臨近,幼兒園要排練節(jié)目參加全城的匯演,姬麗虹耗不起,將發(fā)票和店家的名片摔在了茶幾上。

“蓋世太保!克格勃!錦衣衛(wèi)!國民黨軍統!”

如果不是外科醫(yī)生,而是警察,或者法官,馮喬順一定是個優(yōu)秀的警察,稱職的法官。馮喬順該是入錯行了。

兒童節(jié)那天,姬麗虹拎著那只獲準通行的手提包去了匯演現場。碰巧馬弢應邀給匯演拍攝照片,姬麗虹在驚鴻一瞥的瞬間進入了馬弢的鏡頭。鏡頭中的她不說千嬌百媚,卻也有一種奪目的嫵媚的母性,臉含微笑,眼神熱切,好像舞臺上那些天真爛漫的小家伙都是她的親生孩子。當馬弢有意湊到她跟前,翻看照片給她看時,姬麗虹莫名其妙耳熱心跳,內心像有個淘氣的小家伙在不停地拍打著小皮球。

她給他留了QQ號,讓他將照片發(fā)給她。

他通過QQ要走了她的手機號。

后來她應邀給他做過模特。有張照片他還拿過一個藝術攝影獎。為此他們特地慶祝了一番,剪燭西窗,吃了一頓特有情調的西餐。就是這個慶祝,才讓馬弢有機可乘,將她摟入了他的懷抱。

姬麗虹后來回想,即使沒有那個慶祝,他和她發(fā)展到這一步也是遲早的事。是逃離馮喬順的視線慌不擇路誤打誤撞碰上了馬弢,還是把馬弢當作了一扇窗口,要在這窗口散透一下內心的恐懼和緊張,她沒法給自己下個結論。幾次溫存過后,她想把抵抗馮喬順的經歷告訴他,都沒能說出口。那種場合說那種話多么敗興,她不能破壞他們歡娛之后的美好氛圍。直到有一天,馬弢送給她那個水晶蝴蝶發(fā)卡,她才把蝴蝶的雙翅當成了馮喬順雙管獵槍一樣的雙眼。

馬弢說:“就它吧。”

姬麗虹仍在猶豫,擱在床頭柜上的是一只玫瑰紅的小紙盒,是馬弢送給她的又一件小禮物,一小瓶玫瑰醬。他剛出差回來,從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買了這瓶玫瑰醬,小鎮(zhèn)號稱玫瑰之鄉(xiāng),所產玫瑰醬花香濃郁,味美香甜,清新可口。多少玫瑰才能釀成這瓶醬?她完全可以將它想象成一大束玫瑰,九百九十九朵,一萬朵,甚至更多。鋪天蓋地的玫瑰,無邊無垠。她仰臥在浴缸里,水面上撒滿了玫瑰花瓣??墒悄翘?,他們破例沒有嬉鬧,沒有拿馬弢精心選擇的禮物來延緩做愛之后即將消失的愉悅。她覺察自己沒有上一次熱烈,也沒有上一次投入,因為她同馮喬順的一場抵抗戰(zhàn)剛剛以她的失敗草草收兵。她沒法熱烈,也沒法投入。結束時,她有意夸張地呻吟了幾聲,只不過為了配合馬弢完成最后的沖刺。事畢,她蜷縮在他身邊,不無歉意地說了聲:“對不起?!瘪R弢說:“沒關系。”他吻了吻她的額頭,用一只胳膊將她摟進了懷里。

姬麗虹有兩層顧慮:第一,這是馬弢送給她的禮物,不應該拿它當炸彈,就算它能夠成為炸彈,也不應該讓它成為炸彈,畢竟它不是她購買的。她是馮喬順的妻子,如果拿馬弢——拿別個男人送的東西回去,這對她是一種侮辱,對馮喬順也是。第二,她除了是馮喬順的妻子,還是一個女人,一個獨立的女人。她應該另外購買一樣東西拿回去。馮喬順有權——假使他有權知道他妻子每樣東西的來龍去脈,那也只是對他的妻子,不是對一個女人。他不應該什么都管著她,什么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把玫瑰醬拿到了辦公室,給同事們涂抹面包,分而食之了。

她經過一家專賣盆景的店,挑選了一樣中性的東西,一只碗大的仙人球。她避開小區(qū)的攝像頭,溜回家,將仙人球放在茶幾上,之后又溜了出去。她像個賊,在干著不可見人的勾當。她的內心除了緊張,還有不可抑制的興奮。她期待馬弢教給她的這個辦法能起作用,如果真能起作用,馮喬順會有什么驚奇的變化?會不會改變那克格勃一樣的惡習,不再拿眼睛盯著她的內褲,乳罩和衛(wèi)生護墊,不再追究它們的來源。幸好馬弢不會拿這種不便啟齒的東西當禮物送給她。她聽人說過有些情侶有互贈內衣內褲的癖好,不敢想象,那是怎樣的情侶呀。那已經不是情侶了,而是赤裸裸的性伴侶。

她有意在大街上消磨時間,轉了幾家衣店,又轉了幾家化妝品店。她和馮喬順有個女兒,剛剛上小學一年級,她擔心他們的戰(zhàn)爭會給女兒落下陰影,影響到她的身心健康,故將女兒托付給她的外公外婆。他們都退休了,正愁閑得慌,多個孩子多份熱鬧。

轉了幾圈,時間耗得差不多了,該回家了??伤膬刃氖冀K七上八下,不知馮喬順會拿那盆仙人球怎么樣。

她做了個深呼吸,平靜了一下自己,才打開門。馮喬順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托著腮,怔怔地盯著仙人球。這個渾身長滿銳刺的真實球體,叫他不敢拿在手上,一不小心就會被它扎傷。馮喬順看姬麗虹第一眼時是迷惘的,但很快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像撈著了一根救命稻草。

馮喬順指著仙人球問:“這盆仙人球什么時候拿回來的?”

她不搭理他,徑直走進了臥室。

他追到臥室門邊問:“姬麗虹,我問你話呢!”

她仰臥在床,閉上了眼,反問:“什么話?”

他重復了一遍問話:“你什么時候買了仙人球回來?”

她忽地從床上坐起來,瞪著眼問:“你問我,我問誰去?”

“就這么兩個人,不是你買的,難道是我買的?!”他的雙眼直視著她,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她決計聽從馬弢說的,無論怎樣都不承認仙人球是她買回家的。也幸好她另買了仙人球,沒有將馬弢送的玫瑰醬拿回來。如果是馬弢送的禮物,她會心虛得更厲害,說不定在馮喬順的逼問下突然就俯首認罪了。

“你該問你自己?!?/p>

“活見鬼了,我買沒買仙人球自己能不知道?!”

“昨天你看見仙人球沒?”

“沒有。”

“今天早上你看見仙人球沒?”

“沒有?!?/p>

“你看見我搬仙人球進來沒?”

“也沒有?!?/p>

“你比我先回來,我進門時仙人球和你都在,你說,不問你該問誰?!”

他被她的反問弄迷糊了,雙眼現出了短暫的迷蒙,但立即就活過來了,想到了別的可能:“等等——”

“你就不能先回來……”

“我先回來……就為了送一盆仙人球?”她用冷笑掩飾她的心虛。

“那是有人進我們家了……”他立刻又想到,別人不會有他家的鑰匙,新房裝修完成時鑰匙是他分配的,他和她各執(zhí)一把,多余的鑰匙被他鎖進了保險箱。

“是不是招賊了?”他驚慌起來,在屋內四處跑動,察看門鎖有沒有破壞,保險箱有沒有撬開,臥室中有沒有盜賊翻找過后的狼藉,其他屋子有沒有丟失東西……可是,一切都如原來的模樣,它們同他記憶中的位置沒發(fā)生絲毫移動,什么痕跡也沒有,看不出有人進出過屋子,更看不出有人動過他們的東西。

慌亂過后,他冷靜了下來,既然沒招賊,也不可能有別人進門,那就只有一種解釋。

“你撒謊,仙人球肯定是你拿回來的!”

馮喬順的雙眼有如雙管獵槍的槍口對準了姬麗虹。

她又嗤嗤冷笑了兩聲。

他彎腰去搬那盆仙人球,想把它當小圓鏡一樣瞄準她的眼睛,可他的某根指頭被仙人球的銳刺刺到了,他哆嗦了一下嘴,縮回了手。

她假裝沒看見,背過了身去。

那個晚上,他沒回房休息,躺在沙發(fā)上守著那盆仙人球。

第二天下晚班,她進門時,他正襟危坐在仙人球跟前,怔怔地盯著她。她沒理會他,進到書房打開電腦,播放了一支舞曲,歡快的旋律頃刻在屋子里飛轉。

第三天下晚班,她播放了一首兒歌,那是她準備教給孩子們唱的。

“你說,這是天使的禮物,還是魔鬼的惡作劇?”

他不知從哪里找來這么一句臺詞,像詼諧又不詼諧,像幽默又不幽默,他的雙眼猶如無數仙人球的銳刺齊刷刷扎在她臉上。她被那“魔鬼的惡作劇”扎痛了,可是拿不出話來回擊他。她沉默著,像是沉浸在兒歌中。

他激不起她的回應,他的雙管獵槍也失去了目標。他蔫頭耷腦地癱坐在仙人球跟前,茫然不知所措。姬麗虹猜想,馬弢教給她的法子快要奏效了,索性我行我素,把這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似乎仙人球真的同她扯不上任何瓜葛。她要讓他自己消化,哪怕把仙人球吞進肚子。也許經過這一役,他不再像之前那樣窮追不舍了。

姬麗虹盼望著較量早日結束,可自主權不在她手上。她不能承認,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更不能說明將它拿回家的目的,否則前功盡棄,一切都會回到原點。她只有硬著頭皮挺著,關于仙人球,不管馮喬順說什么,都不能接話,更不能讓他瞧出任何破綻。他絕不會那么輕易就范,第四天過去了,他的雙眼依然死死地盯著她,臉色陰沉,像擰得出一把水。第五天過去了,仙人球仍擺在茶幾上,位置都沒挪動一下。放在以往,她早承受不了這種壓抑,會用個委婉的說法,把什么都交待了。她叮囑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堅持就是勝利。她不能回到過去的生活中。

一周時間過去了,第八天的早上,他突然將她攔住了。

“虹,告訴我,仙人球是你買回家的?!?/p>

他照舊直視著她,可眼神中有了猶豫,沒有了小圓鏡的那種反光扎眼。他的口氣不像質問,更像是乞求。她差一點就被他擊中了柔軟處。

“我沒時間聽你胡扯,要遲到了。”

她繞過他,奪路而逃。如果她不逃走,有可能就因為那一瞬間的柔軟供認了。

傍晚下班時,她恐慌得要命,如果他繼續(xù)乞求她,在她跟前示弱,該怎么辦。她在小區(qū)的廣場徘徊了片刻,最后硬著頭皮進了門。馮喬順像截樹樁一樣端坐在仙人球前,雙眼恢復到了之前的凌厲狀態(tài),像子彈一樣直射著她。他的逼視反而封閉了她柔軟的窗口。她無所畏懼,迎著他的目光進入了室內。

“姬麗虹,仙人球是你拿回來的,別不承認!”

待她近了前,他突然從沙發(fā)上挺直了身體,咆哮著說。他的臉因為激動迸出了紅光,嘴唇在哆嗦。

她不理睬他的咆哮,冷冷地回敬了一句:“誰拿回來的誰知道。”

他再也忍受不了她近乎冷漠的抵賴,跳過來捉住了她的雙肩。

“別考驗我忍耐的底線!我不像你,可以泥沙俱下,可以魚龍混雜。我的生活不能一團迷霧,不能有不明不白的東西進入我的生活,也不希望看到我的身邊有任何來歷不明的東西!”

他的臉剎那鐵青了,五官扭曲,脖子上青筋暴突。他成了一個真實的魔鬼,張牙舞爪,面相猙獰。她被嚇哭了,像個小孩子那樣號啕大哭。

“就當它是蝴蝶,讓它飛走吧?!?/p>

“親,你不喜歡?”

“不管我喜歡不喜歡,你都拿回去?!?/p>

“親,送出去的禮物是不能拿回來的,就像時間不能倒流,我們也不能逆向行走,從現在走向過去……”

姬麗虹第一次拒絕馬弢的禮物,讓他將水晶蝴蝶發(fā)卡拿回去。發(fā)卡很精美,加上水晶的效果,很像一只玲瓏剔透的蝴蝶。她閉上眼都想象得到發(fā)卡落在頭上的模樣,她的頭發(fā)是柔軟的,飄逸的,就像一種叫懶梳妝的菊花瓣。可它是見不得光的,不能像蝴蝶一樣飛落她的頭頂。他送給她的眾多禮物,結果都一樣,只能鎖在抽屜里,或者裝在那些紙盒子中。它們帶給她的,是秘不示人的尷尬,是一種不能言說的羞恥。

而且羞恥將永遠與它們共存。

那只發(fā)卡不再是蝴蝶了,眨眼面目猙獰,幻變成了馮喬順的雙眼,因為質疑,憤怒,像雙管獵槍一樣鎖住了她。

可是馬弢并沒有依她的話,將發(fā)卡拿回去,而是找了一把梳子,將她的頭發(fā)梳理了,將水晶蝴蝶發(fā)卡別在了她的頭發(fā)上。

她要向他解釋,不是她不喜歡發(fā)卡,是因為馮喬順……可她沒來得及解釋,馬弢先一步搶走了話題,向她講述了他同前妻的一些事情——馬弢的前妻是個十分多疑的女人,每次他外出攝影,她都疑心他是同別的女人去約會——“她的懷疑似乎沒錯,馬弢是個對待女人很溫柔的男人,很會討女人喜歡,至少討得了我的歡心?!薄幸淮?,馬弢的前妻跟蹤到了馬弢的拍攝地,馬弢應邀為一個團隊服務,用鏡頭記錄他們的歷史瞬間,前妻的突然到來讓他們對他有了異樣的眼光。那一次,馬弢同他前妻有過長達三個月的冷戰(zhàn)。后來雖然和緩了,可他前妻本性難改,每天都拿著一雙疑云密布的眼睛向著他。她會在他進門的第一時間貼近他,以便捕捉某個假想的情敵殘留在他身上的若有若無的氣味,或者發(fā)現可疑的長發(fā)。她會在他洗澡時偷窺他的身體,看看哪個女人是否會在他身體上留些痕跡。她翻看他的相機,希望找到他犯罪的鐵證——“她的直覺是對的,馬弢就為我拍攝過寫真,我還做過他的模特,就因為攝影,我同馬弢才會發(fā)展到今天。”——前妻的一些招式讓馬弢防不勝防,每次走進家門之前,他不得不清理相機,用讀卡器把那些能引發(fā)前妻豐富聯想的照片轉移到移動硬盤中,移動硬盤被他鎖在影樓的保險箱里。

馬弢被他的前妻逼迫得忍無可忍時,終于有一天,在相機里有意留下了許多照片。照片中有他同一個不相干的女模特的親密照,包括那個女模特的泳裝照,人體藝術照,人體彩繪照,還有幾張女模特搔首弄姿的艷照。發(fā)現這些照片后,馬弢的前妻并沒有同他大吵大鬧,尋死覓活,只不過咒罵了一聲:“狗屎!”之后他前妻很平靜地提出同他離婚,馬弢凈身出戶。這是他沒有想到過的結局,可是不得不接受。在遇到姬麗虹之前,馬弢遇到過好些個女人,其中不乏對他有婚姻想法的,他都拒絕了,他的內心有道越不過去的障礙,生怕再次碰到同他前妻一樣的女人。

“她其實是個美女?!?/p>

馬弢打開相機,從中翻出他前妻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材苗條,凹凸有致,一張臉卻冷若寒霜,拒人千里。

姬麗虹將馬弢的頭抱在雙乳之間。她發(fā)覺,他在內心仍然愛著他的前妻,要不然不會把她的照片存在相機中。馬弢成天在外瘋跑,什么都可以不隨身攜帶,唯獨離不開相機。相機就是他的眼睛,是他同世界發(fā)生聯系的橋梁。相機在手,好像他前妻從沒離他左右。在內心,她有了淡淡的醋意,她吃他前妻的醋。他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就像馮喬順是個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她有必要向他解釋,為什么拒絕他送給她的禮物。她申明不是向他傾吐苦水,是向他說明,她喜歡那個水晶蝴蝶發(fā)卡,但不能接受它。她有她的難處和苦衷。

姬麗虹的解釋從那面俄羅斯的小圓鏡開始,一場一場的戰(zhàn)役,一次一次的妥協,且敗且戰(zhàn),戰(zhàn)斗到了現在。她記得每一場戰(zhàn)爭,可時間不允許逐個講述。她挑選那些重大的影響深遠的戰(zhàn)役,重點講述,以點帶面,窺斑見豹。幸好所有戰(zhàn)役都是類似的,都是那場俄羅斯小圓鏡戰(zhàn)役的復制,相同的起因,相同的經過,相同的結局。它們的區(qū)別在于道具不同,有時是俄羅斯小圓鏡,有時是黑底碎花的手提包,有時是一瓶香水,當然,它并不來自法國巴黎。有一天,她心血來潮,腦子里某根神經搭錯了線,居然買了一件粉紅色的情趣內衣。當她發(fā)覺錯誤時想過扔了它,但畢竟花了錢,且價格不菲,很是舍不得。她拿回家藏起來了,可沒過多久,不過三五天,被馮喬順嗅到了它。因為這件內衣,馮喬順的臉赤紅了三天,又鐵青了三天,無論她怎么解釋,他始終不相信它出身清白。它成了她的罪證,就算沒付諸實施,至少心理上出軌了。情趣內衣之戰(zhàn)持續(xù)了三個月,甚至更久,對后來大大小小戰(zhàn)役的影響都不可低估,不容忽視。有可能它會影響到他們一生。

她曾試圖改變她的敵人,她的敵人卻不容她改變他。她且戰(zhàn)且退,希望身后的陣地無限深遠,讓她能夠一路順利地敗退下去??墒怯幸惶?,她從睡夢中醒來,驚恐地發(fā)現,馮喬順的一只手正對著她的胸口比劃著。她太熟悉那個握持式的手勢了,他的手上像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全手握持刀柄,拇指與食指緊捏刀柄刻痕處。那么一劃拉,她的胸腔就讓他打開了。她的五臟六腑,包括心臟,全都裸露在他的眼下。

面對姬麗虹睜開的雙眼,馮喬順沒有一絲半點的驚慌,用另一只手,那只好像沒有握著手術刀的手摸了摸她的胸口,若無其事地提出了一個讓她不寒而栗的問題:

“你這兒是玫瑰,還是惡之花?”

她在恐懼中恍然大悟,她始終躺在他生活的手術臺上,被他一刀一劃肢解著,胸口大開,體無完膚。她生活在手術刀的鋒芒之下。她越抵抗,那把手術刀就越有力度。這情形就像一個被勒令站在絞刑架下的死刑犯,越掙扎那套著脖子的繩索就會越緊張,最終會將他推向死亡。

她噩夢頻頻,每次夢中都出現一個相似的鏡頭。他緊握著手術刀,解剖著她的身體。他要弄明白,她身上每個器官的來歷,每個血紅細胞、每個神經元的來歷。他不能允許一個渾身由來歷不明的細胞、器官、組織組成的女人進入他的生活。他不能與這樣一個女人朝暮相伴。每一次她都從驚叫中醒來,哆嗦良久,都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好像它已被撕碎成許多碎片,她一塊一塊慢慢地拼湊,才找回自己。可是每一次總有那么一小塊丟失了,她在床上翻騰,滾動,怎么也找不到失蹤的那一塊。她懷疑馮喬順把她的那一塊藏匿了。她鬧騰的時候,馮喬順不阻止也不詢問,不聲不響在一旁注視著她。

仙人球事件持續(xù)了兩個多月,都沒個終止。雖然姬麗虹始終沒承認是她拿回家的,但馮喬順有絕對的理由懷疑她。就他們倆住在這套房子里,不是他,就是她,不會有旁的人。只要她踏進家門,他陰鷙的雙眼就像鷹眼一樣盯住她。他沒再對她軟硬兼施,逼迫她承認。他好像琢磨不透她,也吃不準到底是不是她拿回家的。放在以往,他使過這些手段后她早就認賬了。也許他不敢肯定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畢竟沒有找到任何證據。這是個可喜的變化,簡直是一種進步,他不再逼問她了。

她慶幸馬弢教給她的辦法奏效了。如果早一些采用這種辦法,她不會被他逼進死胡同。

她要確認他這種變化會不會出現反復。她有意在超市買了兩大袋東西回去,吃的用的,種類不少。她隱藏了電腦小票,將東西堆放在茶幾上。那盆仙人球被移了位,不知被他搬去了哪個角落。那兩袋東西就堆放在他的眼鼻底下,是個致命的誘惑,不可能不攪動他的心。她給了他滿足好奇心的時間,在更衣室里磨蹭了好半天才回到客廳。她要分揀購回來的物品,食物要放進冰箱,其他小件要放到它們適合的地方。她發(fā)現他翻動過購物袋,之前放在袋子底下的東西被翻到了最上面。她將物品一件件從袋子中拿出來,像擺地攤一樣擺滿了整個茶幾。她在等待他向她索要電腦小票??墒撬麤]有開口,直到她把全部的物品收藏,都沒向她詢問一個字。

她在內心歡呼,勝利了,勝利了!可她又于心不忍,或許不該如此,這對他是種污蔑和傷害。為洗去內心的愧疚,或者撫慰他,那天晚上,她主動向他索求溫存,也極力去迎合他。到后來,她忘卻了這場熱烈的起因,不自覺地全身心投入了他的懷抱。她不只是主動地敞開了她的身體,而且她的心扉大開。那一刻的欲望和放縱全都暴露在他的雙眼之下。她有種錯覺,不必隱藏,不必遮遮掩掩,是多么痛快淋漓。她的奔放似乎也感染了他,有汗水滴落在她臉上,流進了她嘴里,有著淡淡的咸味,但更多的是甜潤。她好像飛了起來,不接天也不著地,就在半空中如云霞一般燦爛??墒?,在她忘情飛翔的時候,一個聲音狠狠地把她擊落了。

他俯身在她耳邊說:“仙人球是你拿回家的,除了你,不會有別人?!?/p>

她像個細玻璃瓶,從云端里跌落下來,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她的身體,她的內心,沒一塊是完好的,全都是細碎的,閃著寒光的顆粒。她的臉先前如燒紅的鐵,因為淬火,墜入冰冷的水中,立刻冷卻成了鐵青色。她拼命掙扎著身體,將他掀下了地。

她被他徹底激怒了。她以為他改變了,不會再像從前,這是她的誤判,他什么也沒變化,甚至比之前更惡劣了。他在特別的時候,在她沒有防范的時候,打擊她,嘲弄她,想叫她就范。他的那句話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窩。他把她當成了妓女,要不然怎么會在那種時候那樣說?她赤身裸體跑出了臥室,躲進了客房。她在奔跑中命令自己,她得繼續(xù)打擊他,一刻也不能放松,一刻也不能讓他自在。他怎么對待她,她就怎么還給他。她不能心慈手軟。

姬麗虹給馮喬順準備了一個海柳木煙嘴。之前的仙人球多少有些隨意,這個海柳木煙嘴可是費了她一番心思。馮喬順不抽煙,用不上煙嘴,他自己不會買,也不會有人送給他。她就是要偷偷給他一件讓他深感意外的東西。她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她將煙嘴放在他的西服口袋。他不習慣放東西在口袋里,需要的小物件都裝在一只隨身攜帶的黑色手提包中,鑰匙,銀行卡,少量的現金,等等。他什么時候會發(fā)現它,就看他哪天心血來潮,將手伸進了口袋。她最不希望他在早上發(fā)現它。不過他肯定猜想不到它進入他口袋的時間。

事情的發(fā)展果真符合了她的設想。幾天后的傍晚,她走進家門時,他仍像往常一樣端坐在固定的位置。她很快覺察了他的異樣,他的雙眼雖然盯住了她,他的一只手卻失陷在西服的口袋中拔不出來。她洞悉了他的手不敢拿出來的原因,它正攥著那只海柳木煙嘴。他的嘴哆嗦了一下,想說話又沒說出聲。她迎著他走過去,他的目光躲閃了一下,挪向了別處。

發(fā)現煙嘴后的第三天,晚上,他終于將它從口袋中拿了出來,用幾根指頭捏著。她坐在沙發(fā)另一端,同他保持了一定距離。她故意將電視摁在了體育頻道,那會兒直播世界杯,賽場上有他喜歡的球員梅西。她不是很喜歡觀看足球賽,但那天她突然來了興致。梅西的身影并沒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全落在那只海柳木煙嘴上。他用指頭轉動煙嘴,像在細細察看它。她假裝偶然瞥過來發(fā)現了它。

“什么?”她問。

“……海柳木……煙嘴?!彼卦挄r身體顫抖了一下,像是受了驚嚇。

“海柳木煙嘴?”

“是?!?/p>

“誰送你的?”

“……”

“你抽煙了?”

“……”

他在她的追問下狼狽地將煙嘴放回了口袋,一聲不吭離開了客廳。她猜想他拿出煙嘴,可能是想質問她,是不是她將它放進了他的口袋??墒菦]想遭遇了她的追問,他無言以對。他拿不準是醫(yī)院同事的捉弄,還是她的暗襲。他只能支支吾吾搪塞過去。她的內心因此泛起了莫名的快感,那個晚上,電視熒屏上的梅西比以往瀟灑不止十倍。但她又提醒自己,不能像仙人球那樣,要警防他的反撲。他敢于將海柳木煙嘴當她的面拿出來,說明他仍存有某種幻想。

她不讓他有喘氣的機會,把準節(jié)奏,接二連三地突襲了他。他的身邊間隔不了多久,就會有不知從哪里跑來的、陌生的東西詭異地出現。半個月后,海柳木煙嘴的來歷還是個謎團,他在整理之前拿回家的一只紙袋子時又有意外的發(fā)現,在紙袋子的底部多了一瓶女士用的香水。香水瓶很精美,像塊心形的鉆石,有著淡紫的顏色,瓶蓋的造型如女王的王冠。他努力回憶,是什么時候將紙袋子拿回家的,又是從哪里拿回來的紙袋子,當時他的身邊是不是有別的女人在。他想了老半天都沒能想到什么,紙袋子中除了兩本醫(yī)學雜志,一個空白的筆記本,沒給他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他也沒見她使用過這種牌子的香水。他又回憶那些女同事,也沒見誰使用過這種香水。她們有時為了趕赴約會,會當著他們的面補妝,噴灑香水。他想打開香水瓶聞一聞它的香味,可是又恐怕她會嗅到它的氣味。他將香水用一個塑料袋包裹了,生怕它的香氣散發(fā)出來。女人對于香水總是很敏感的,他不能讓她嗅到蛛絲馬跡。

那些天,他猶如一頭迷路的獸,好像竄進了亂象叢生的森林,哪兒都找不到出路,從客廳轉進書房,又從書房跑進臥室,再從臥客撞進客房。不知該找誰質問它們的來歷。

可是沒過幾天,他在翻閱一本醫(yī)學書籍時,從書里突然掉出一張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穿比基尼,一臉曖昧地向他笑著,除了隱私部位,幾乎赤裸著呈現在他的視線中。他不認識照片上的女人,也沒同哪個女人有過特別親密的接觸,更不可能有女人把這樣一張照片送給他,還被當作書簽夾在了書里。如果叫姬麗虹看見,一定會以為是他有意將它藏在書里的??墒?,如果不是他,又是誰將它放在了他的書頁中?

姬麗虹的女同事,女同學中都沒有這個女人。

照片上的女人叫他有幾分心動。

他不知道照片來源于馬弢。

終于有一天,他問:“我是不是哪兒出了問題?”

姬麗虹反問:“哪兒出了問題?”

他的問話泄露了他的怯弱,和小心翼翼。

他小聲說:“記憶?!?/p>

“腦袋長在你的肩膀上,你不知道,別人怎么知道?!”

他被她頂撞得啞火了。

期間,她特意買回家一些東西,試探他的態(tài)度。他盯了它們幾眼,又盯了她幾眼。他眼睛里有股陰狠的火,隨時要噴薄出來,但他最終什么話也沒說。她瞧得出他的痛苦,比他臉上的陰云還濃稠。仿佛有重物威壓在他的頭頂,叫他不堪負荷,呼吸粗重。她假裝沒有看見。他不問,她也就無須多說什么了??墒?,她仍舊懼怕他死灰復燃,再不能讓他像審問犯人那樣審問她。

“親,瞧瞧?!?/p>

“……”

“你瞧瞧,春天的花開了,遍地都是芳香……”

“……”

“費洛蒙,這可是我托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的香水?!?/p>

“……我不要!”

“它像玫瑰,還是郁金香?”

“管它玫瑰還是郁金香,我說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p>

“好吧,你不要,你就聞聞它,親它一口……”

“拿開!……”

“……”

“好久都沒聽你說他了,他怎么樣了?還同之前一個樣?”

“……”

姬麗虹還沒有從負重中緩過氣來,呼吸尚未恢復平穩(wěn)。這一回的熱烈,她明顯處于被動,馬弢仿佛一頭雄壯的獅子,猛烈地撞擊著她的身體。她想讓他停止,可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快感中,她無法承受的呻吟反而招致更有力的撞擊。她閉上眼,眼角滾出了淚。她期待馬弢快一些結束,就在下一秒,半秒,停止他拼命三郎式的撞擊。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脆弱,往日無限歡愉的事情會成為包袱,會成為一種折磨。但馬弢全然沒有察覺她的感受,她的眼淚同汗水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那么晶亮的液態(tài)珍珠。

她是逃出來同他約會的。

在逃出來的前一天,她給了馮喬順偷偷一擊。她朝他的手提包里塞進了兩只安全套,并且不是普通的安全套,而是有特殊功效的那一種。這也是她有意挑選的。如果知道之前的突襲將他折騰得快要崩潰了,也許她不會繼續(xù)這么做。在她將從馬弢那里要過來的照片夾進書頁后沒幾天,馮喬順在手術臺上連續(xù)出錯,險些釀成了多起重大的醫(yī)療事故。醫(yī)院讓他休息幾天,實際上是變相停了他的職。她完全投入在她對他的戰(zhàn)爭中,并不知曉事情的發(fā)生,馮喬順沒告訴她,她也從不過問他的工作。況且馮喬順沒有遵囑在家休息,每天照常早出晚歸,同往日相比沒什么異常。

在她將安全套塞進他手提包后的第二天,休息日,馬弢剛從三亞回來,打電話約她出去吃飯。接電話時,她把馬弢掩飾成向晚紅,每次他約她,只要旁邊有人,她都會拿向晚紅冒充他。當她從更衣室走出來時,在客廳被馮喬順擋住了去路。他在她猝不及防時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直接將她朝死里掐。他咬牙切齒,腮幫子上拱著兩只老鼠,眼睛里噴著吃人的火焰,脖子上的青筋如熱帶叢林中扭曲的螞蟥。他用他的血喂養(yǎng)了它們,鼓脹了它們。她以為他發(fā)覺了她同馬弢的約會,死命掙扎著,幻想掙脫他的雙手。

他低低地咒罵:“婊子,是你在陷害我!”

他的雙手越掐越緊,不讓她有掙脫的機會。

她要被他掐死了。但她聽明白了,他并不是察覺了她同別的男人的約會,而是在武斷地認定,或者臆測,是她將那些不明不白的東西偷偷塞進了他的生活,那些東西快要將他逼瘋了。如果他真的這么認定,她絕無逃生的可能。她的眼球快要爆出來了。求生的本能挽救了她,在即將窒息的一剎那,她用她的膝蓋頂中了他的下身。他松開了雙手,捂著下身萎在了地上。

姬麗虹見到馬弢時依舊驚魂未定,臉上紅一團白一團,紅是因為奪命奔逃,白是因為恐懼。她本想把剛剛的遭遇告訴馬弢,可他沒有覺察她的驚恐,只是遞了杯水給她。她就著水把想說的話給咽下去了。

離開時,她拒絕了馬弢送給她的費洛蒙香水。她拒絕它,并不是因為她清楚那是一種性用香水,相反,她對它一無所知。她拒絕它,是因為它讓她想到了那瓶放在紙袋子中的女士香水。

她沒敢回到自己家,如果斗膽回去,真有可能命喪馮喬順之手。她想到他五官扭曲的臉就不寒而栗。她借口看望女兒,住到了她父母家。

可是沒想到馮喬順竟然跑到她父母家來找她,她從貓眼中窺見那雙雙管獵槍似的眼睛時,著實被嚇壞了。馮喬順咆哮著捶了半天門,將整個樓道都吵翻了,最后才被小區(qū)的保安拖走。接連幾天,姬麗虹東躲西藏,在向晚紅家住了一個晚上,又在賓館開房住了兩晚。她以為躲過幾天,馮喬順該冷靜了。當她躲躲閃閃,到幼兒園上班時,才知幼兒園的門衛(wèi)前兩天被馮喬順給打傷了。要不是門衛(wèi)挺身而出,兩個在門邊玩耍的孩子差點也讓他給傷了。

第四天的上午,馮喬順所在的醫(yī)院派人通知姬麗虹,讓她去醫(yī)院一趟。當來人將院方的通知轉達她時,她的內心咯噔了一下:“有什么事嗎?”她的聲音在顫抖。來人說:“醫(yī)院只是讓我通知你,沒說什么事?!贝s到醫(yī)院時,馮喬順正躺在一張病床上,像是睡著了。病房中有醫(yī)院的兩個保安,和幾位年輕的醫(yī)生。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馮喬順突然病了。醫(yī)院的一位副院長接待了她,告訴了她事情的始末。據馮喬順同科室的同事反映,馮喬順的情緒很不正常,有好長一段時間了。他老是懷疑有人誣害他,朝他身上丟臟東西,潑臟水。他對誰都沒有好臉色,不是同這個發(fā)生矛盾,就是同那個發(fā)生糾紛。整個科室的人,上到科室主任,護士長,下到護士,清潔工,好像都成了他的敵人。前段時間,他險些釀成了幾起重大的醫(yī)療事故,醫(yī)院才決定讓他休息幾天。副院長聲明說:“并不是停他的職?!币粋€外科醫(yī)生,手術刀一旦出錯,人命關天,醫(yī)院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最近幾天,馮喬順的情緒更惡劣了,不只是惡語相加,還動手打人。先是莫須有的針對另一名外科醫(yī)生,拿了一根輸液架追打人家。后來見誰同誰急,有幾個人挨過他的拳頭。今天,他突然掐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護士,幸好旁邊有人,要不然護士早被他掐死了。可是一轉身,他不知從哪里拿來一把水果刀,揚言要殺掉那幾個解救護士的人。他飛舞水果刀,像個瘋子,見誰刺誰,有兩個人的手臂被他刺傷了。是醫(yī)院的保安制服了他,給他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才安靜了。

末了,副院長問:“他的精神是不是出問題了?”

姬麗虹的腦子無限空白,無言以答。

副院長又說:“要么送去派出所,要么送去精神病醫(yī)院,總得給受傷的人一個說法。分析他的反常,有可能精神出問題了。醫(yī)院建議,將他送去精神病醫(yī)院,觀察一段時間?!?/p>

姬麗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暫時不將馮喬順入住精神病醫(yī)院的事告訴他母親。馮喬順從來不在她跟前談及他的親人,好像他根本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叔叔伯伯姑姑姨母,更沒有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他的母親生活在距離小城百里之外的一個小鎮(zhèn),結婚十年,她只見過她兩回。第一回是剛結婚那會兒,馮喬順帶她去了一次小鎮(zhèn)見他母親。第二回是女兒上幼兒園的前夕,他帶著她和女兒去見了他母親。他母親一個人住在小鎮(zhèn)上的兩間破敗的木板房里,前間擺了一臺縫紉機,靠給別人釘紐扣,絞褲邊,縫縫補補過生活。他母親頭發(fā)半白了,臉上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但皺紋間殘留著一絲媚態(tài),年輕時一定頗有姿色,近乎美人。他母親見了她和她女兒,顯然很高興,但沒有過多的言語。她想同他母親說說話,可是每次開口都被他岔開了。他同他母親也沒有什么話,不像母子,倒像隔著一條河的兩個陌生人。她很奇怪他們的關系,也不理解他們相處的方式。她沒見到他的父親,也沒聽他談到過他父親。在她的想象中,他是單親家庭,或者他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他和他母親都不愿意提及傷心的往事。她也不敢貿然詢問他們。第二回臨走時,他母親偷偷塞給她一個銀鐲子,給她孫女兒當見面禮。這也許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姬麗虹替女兒收下了。她曾提議,將他母親接到小城,同他們一塊兒生活。

馮喬順說:“我家的事不要你操心。”

那一次,姬麗虹傷心了好多天,她在他家還是一個外人。

姬麗虹替馮喬順挑選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包括牙膏牙刷,指甲剪,梳子,還買了一些水果。她拉上向晚紅,同她一塊兒去精神病醫(yī)院探望馮喬順。向晚紅好像有些不樂意,但又迫于情面,不能不去。她們畢竟是閨友,閨友的丈夫住院了,她理應關心,雖然馮喬順有許多次攪擾得她很不愉快。

精神病醫(yī)院的前身是城關鎮(zhèn)醫(yī)院的一個精神病科,地方原本有些偏僻,近幾年小城開發(fā),城市擴張,新拓的一條交通要道剛巧打那兒經過,精神病醫(yī)院反而成為了繁華之地。這些年精神病人增多,城關鎮(zhèn)醫(yī)院搖身一變成了精神病醫(yī)院,并且逮住發(fā)展機遇,由一幢三層小樓蛻變成高樓大廈。雖然成了繁華之地,但小城的人多半視若無睹,誰也不愿意同精神病醫(yī)院有任何牽連。

姬麗虹沒有想到,醫(yī)院的建議成了魔咒,馮喬順真就成了精神病人。她的突襲會造成這個結果,至少她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的心理準備。她甚至懷疑會不會是院方的夸大其詞,或者是馮喬順的偽裝。她提出探望時,馮喬順的主治醫(yī)生拒絕了她:“現在還不到探視他的時候,他的病情尚未控制住,不能讓他反復受到刺激,那樣只會加重他的病情。”

她才確認馮喬順的精神出問題了。她朝向晚紅投去求救似的一眼,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向晚紅的眼睛別向他處,沒在意他們說什么。

“患者有沒有過精神病史?”馮喬順的主治醫(yī)生問。

“……”

“他的父母發(fā)沒發(fā)生過這方面的疾???”主治醫(yī)生又問。

“……”

“患者是不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主治醫(yī)生不依不饒追著問。

“……”

主治醫(yī)生盯著人的神態(tài)同馮喬順很相似,目不斜視,似乎能擊穿她的任何遮掩。她很后悔來探視馮喬順。不知所措時,一個電話拯救了她,是馬弢,他太會挑時候打電話了。接,還是不接,她遲疑了一秒半秒,摁斷了電話。她同他躺在那些陌生的床上,歡愉過后,總會拿他送給她的禮物做楔子,天花亂墜,有那么多話說。現在,她突然發(fā)覺自己對馬弢無話可說了,尤其是面對馮喬順的主治醫(yī)生的時候。

從精神病醫(yī)院出來,馬弢又發(fā)來信息:“對不起!”她飛快地摁了四個字回他:“與你無關。”

后來,姬麗虹一次又一次跑往精神病醫(yī)院探視馮喬順,但都被他的主治醫(yī)生拒之門外。拒絕她探視的理由如出一轍,患者的病情尚未得到控制,避免他再次受到刺激。主治醫(yī)生的言下之意,她就是那個“刺激”,是誘發(fā)馮喬順精神病的罪魁禍首。主治醫(yī)生的拒絕也讓她有了種種猜想,馮喬順的病情究竟嚴重到何種地步。

三個月后,她才獲準探視馮喬順。但她捉摸不透自己的內心,見了馮喬順到時該說些什么。她更沒有對待一個精神病人的經驗,何況他還是她的丈夫。她勇敢地在會客室里等著院方安排他們見面。當馮喬順由一個五大三粗更像男人的女護士領進來時,她像被驚著似的跳起來,撲過去攥住了丈夫的胳膊??神T喬順對她的激動毫無回應,兩只眼睛很空洞地看著她,又不像看著她,不過那么本能地看著,好像他跟前不存在她,也不存在任何事物。他看見的跟他的眼睛一樣空洞。

“喬順,你怎么樣了?”她搖晃了一下他的胳膊,聲音更像一種呼喚。

“你別惹他激動。”那個女護士提醒她說。

“麻煩你回避一下,我想同他單獨待一會兒?!彼芪竦仳屭s女護士。

“我就在門外,有事叫我?!迸o士走到門邊回頭對她說。

女護士走后,她想說說話,卻結結巴巴,不知從哪兒開始。她不知道哪些話會緩解他的病情,哪些話又會刺激他,讓他的病情惡化。

“……我……我……仙人球……”

當馮喬順聽到“仙人球”三個字時,身體突然痙攣了一下,他的面目隨之猙獰可怖,眼睛里的光芒就像子彈突然從雙管獵槍的槍膛中急射而出,擊中了她的雙眼。他的雙手像有鬼魂依附,突然被賦予了活力,他掙脫她的雙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地叫喊護士,可是喉管中只有嗯嗯聲。

“婊子!野種!我要殺了你!”他絕對滿腔仇恨。

她的眼前像有東西在滾動,一個黑乎乎的球體,像隕石,朝她呼嘯而來。她驚恐地發(fā)現,那不是隕石,是一顆碩大的仙人球。她就要被它砸中了。

關鍵時刻,她的腳亂蹬亂踢,踢中了一把椅子。那個女護士聽出室內的響動,砰的一聲踢開門沖了進來。當馮喬順的雙手被強行從她脖子上撬開時,她虛脫地癱在地上,真像死去了一般。

接連幾周,姬麗虹萌生過再去探望馮喬順的念頭,可是不敢付諸行動,上一次的經歷仍讓她心有余悸。如果當時那個女護士不忠于職守,走開了,她有可能被馮喬順給掐死了。他是個病人,也許并不清楚那樣做的后果。她沒想過他們的關系會發(fā)展到這種地步。她當初那么做,只不過想掙脫他的束縛,不要像個罪犯那樣天天被他盯著。如果她能預知,會將馮喬順逼迫到如此境地,就不會做那種傻事了。她擺脫他有別的方法可行,比如離婚。當初她都沒想過要離婚。

她同馬弢,如果不是馮喬順催命似的盯著她,也許她不會跨出那一步。

但是,正如馬弢所說,時間不能倒流,我們也不能逆向行走,從現在走向過去。如果真能回到過去,就有可能不會走向現在這個現在,而是走向另一個現在,一個永遠不可能知道的現在。

矛盾中,姬麗虹接到過馬弢一次電話,他剛從云南回來,沒約她出去吃飯,可她覺得他只不過沒說出口,其實早就有了預謀。她沒有響應,沉默著。他似乎聽出了她沉默的意思,掛了電話。第二天她收到一個同城快遞,是馬弢寄過來的,一條絲巾,上面有著孔雀的圖案??兹傅挠鹈S滿而絢爛,她甚是喜歡。如果換在以往,他們做愛過后,肯定有一大堆話說。她把絲巾圍在脖子上一整晚,第二天,通過同城快遞寄還了馬弢。

靜寂中,馮喬順的死訊突然降臨了。

那天,她剛剛給孩子們教唱了一段兒歌,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突然接到交警隊的電話,讓她去精神病醫(yī)院一趟。那會兒,她沒想到馮喬順會出事,只是覺得電話有些不可理解。如果馮喬順在精神病醫(yī)院出了什么事,打電話給她的應該是醫(yī)院,而不是交警隊。她猜不到交警隊找她能有什么事。

她還是如約前往了。

她在太平間見到了血肉模糊的馮喬順。他靜靜地躺在白色的床單上,一張臉都無法辨認了。

原來馮喬順趁著早上醫(yī)護人員交接班時,不知怎么溜出了精神病醫(yī)院。他沖向醫(yī)院前面那條交通要道時,正好遇上上班高峰,被一輛搶道的貨車撞飛了。他的身體飛越路邊的綠化帶,摔到了人行道上。

那一瞬間,姬麗虹麻木了,好像不知自己所在,更不知那躺著的是何許人,與她有什么關系。

整理馮喬順的遺體時,她從他的口袋中掏出了四樣東西:海柳木煙嘴,心形鉆石的香水瓶,一張火辣的女人照片,兩只安全套。那張火辣的女人照片和兩只安全套讓殯儀館的殮妝師滋生了一個嘲諷的眼神。如果仙人球是個小物件,肯定也會被馮喬順裝進口袋。當殮妝師將那幾樣東西當作遺物交給姬麗虹時,她的手像被蜂蜇了一下,后撤了。那些東西跌落在地上,那只海柳木煙嘴骨碌碌不知滾向了哪個角落。

姬麗虹讓人通知了馮喬順的母親。她也是個母親,多少能理解一個母親失去兒子的心情。這是見馮喬順最后一面的死別,她再有遭譴責的過錯,也不能隱瞞馮喬順的母親。她的疼永遠不如馮喬順母親的疼。她的疼是卑劣的,馮喬順母親的疼才是高尚的,甚至是高貴的,是任何力量不能阻止的。

向晚紅攙扶著姬麗虹,姬麗虹攙扶著馮喬順的母親。但很快馮喬順的母親就掙脫了姬麗虹的攙扶,獨自走向馮喬順的遺體。她的腳步踉踉蹌蹌,可是很準確地走到了馮喬順的身邊。她跪下身子,雙手抱住了馮喬順的頭,臉貼緊了馮喬順的臉。她一動不動伏在那里,好像一個母親摟著熟睡的孩子。在馮喬順的遺體即將送進火化爐時,有人將她攙扶了起來。她的臉濕漉漉的,馮喬順臉上的妝被她的淚水毀掉了。殮妝師不得不給死者補了一次妝后,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喪事完畢,姬麗虹挽留馮喬順的母親,但馮喬順的母親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車回她的小鎮(zhèn)去了。那個晚上,姬麗虹依偎著馮喬順的母親,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她,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夜深人靜時,馮喬順的母親突然捂住臉嗚咽起來,身體抖動得越發(fā)厲害。她邊嗚咽邊喃喃自語,姬麗虹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聽出了大概的意思,她在自責,懺悔,甚至詛咒自己。馮喬順的母親年輕時是個風流的女孩子,不懂得自律,同很多男孩子有過身體接觸,當她懷上馮喬順時,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誰才是孩子的父親。但她就這么稀里糊涂生下了馮喬順。馮喬順懂事后曾多次追問他的父親是誰,她騙他說,他的父親在他剛出生時就去世了。當馮喬順接著追問,他的父親姓甚名誰,他祖父又是誰,慌亂中馮喬順的母親無法圓滿自己撒下的謊言。的確,馮喬順的父親有可能不在人世了,當年同她有染的幾個男孩子,在一次嚴打中,有幾個被判了重刑,死在了刑場上。馮喬順的父親在不在其中,馮喬順的母親不能肯定。但敏感的馮喬順已從周圍人們異樣的眼光中察覺,他的身世不清不白,遭人唾棄。哪怕他是個野種,至少也有個野父親??墒牵莻€野父親是誰,成了一個謎。馮喬順的母親無法在兒子跟前坦言當年的荒唐,母子間的裂隙逐漸擴大,慢慢就擴展成不可逾越的鴻溝了。這也是姬麗虹同馮喬順結婚十年,她和女兒才見到他母親兩次的原因。

后來,姬麗虹在法院起訴了精神病醫(yī)院,一半為了她的女兒,另一半為了馮喬順的母親。

馮喬順的母親走后,姬麗虹將女兒從父母身邊接了過來,有了孩子就有了熱鬧,才不會覺得空寂。女兒很乖巧,對她父親的去世從不多問什么。也許她還不懂得該怎樣追問。她只會忽閃著眼睛,瞅著她母親。每當她瞅著她時,姬麗虹總會產生錯覺,馮喬順仍舊端坐在沙發(fā)上,雙眼如雙管獵槍陰鷙地盯著她。她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必須把馮喬順留下的東西清理掉。他的衣服,鞋襪,醫(yī)學書籍,電動剃須刀……乃至他的氣味,他的影子,統統都要清除干凈。這種清理或許很殘酷,可她不能讓他的那雙眼睛無休無止地跟蹤著她。

她清理了客廳,臥室,更衣室,書房。清理儲物間時發(fā)現了幾個小紙箱,每只紙箱都用透明膠帶封住了。馮喬順活著時,她很少進儲物間,并不知道紙箱中收藏了什么。她用剪刀剪開了一只紙箱,里面齊齊整整碼放著一扎一扎的電腦小票和各種收據,發(fā)票,還有筆記本。翻開筆記本,里面都是馮喬順的字跡,記錄著他們家每樣東西的購買時間,哪家超市,哪個小店,價格,品牌……全都一清二楚。他們家的每樣東西都有著清清白白的歷史。她和他的日常生活,她同他的每一場戰(zhàn)爭,都能從中找到真實的證據。這些紙箱的發(fā)現讓她脊背發(fā)涼,腦袋發(fā)麻,不知該如何處理它們。她在它們跟前靜立了好久,才決定要將它們焚燒在馮喬順的墓前。她搬動一只紙箱時,有根指頭被什么銳物扎著了,十指連心,那種疼從指尖錐入了她的內心。她察看指頭時,指尖多了一顆晶瑩的小血珠。她拭去小血珠,然后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挪開小紙箱,一盆仙人球赫然在目。她看出來了,就是她背著馮喬順送回家的那盆仙人球。雖然被放置在這個黑暗的角落有了很長一段時間,可它的顏色表明了它的健康,它就像只張開銳刺的刺猬,活得頑強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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