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山東安丘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小說在《青年文學(xué)》《飛天》《北京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墳上葵花開》獲得老舍散文獎。出版有《小逄觀星》《人間星話》《國家使命》等書,其中《人間星話》獲得山東省劉勰文學(xué)評論獎。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山東省首批簽約文藝評論家?,F(xiàn)供職于山東大眾報業(yè)集團(tuán)。
小說《站住花》發(fā)表在《飛天》2014年第3期,被《作品與爭鳴》2014年第4期轉(zhuǎn)載。
老九,你大爺我這輩子最想吃的是醉毛蟹。一根蟹子腿,半個咸鴨蛋,喝二兩站住花酒,就成神仙了。這是田雨說的。
我十四歲多一點(diǎn)到景芝鎮(zhèn)田雨燒鍋上當(dāng)學(xué)徒。最大的夢想也就是像田雨一樣,天黑了,掩上柴門,盤腿坐在熱炕上,聽著雪花敲打著窗欞,豆油燈映著棗紅色的炕幾,炕幾上的小白瓷碟里趴個醉毛蟹,溫乎乎的一壺酒。撕下醉毛蟹那毛茸茸、干倔倔的腿,端起酒盅,“吱”地一下,“吱”地再一下,把蟹子腿在嘴里那么一咂,用筷子在咸鴨蛋黃那兒一戳,那蛋黃滋滋地冒油啊,送到舌尖上。老九啊,那滋味就是神仙哪!
現(xiàn)在的酒不如站住花好喝,可酒不缺,醉毛蟹和咸鴨蛋是真沒了,前些日子我跟你大哥嘮叨,你大哥買了陽澄湖大閘蟹,也給買了咸鴨蛋。大閘蟹包裝得很扎眼,吃起來也有味道,但總感覺缺了點(diǎn)什么。我說的醉毛蟹,是咱浯河里的醉毛蟹,蛋呢,也是咱浯河里的鴨子下的。
人老了,一想就想到小時候,一想就想得睡不著覺,睜著眼到天明。秋風(fēng)起了,浯河里過蟹子,刷拉刷拉響,是深夜里。我總記得小時候天格外黑,現(xiàn)在的夜里,天都不黑了。還沒上黑影呢,路燈就亮了,燈火通明,比白天還刺眼。過去那個天黑,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先是樹枝成了黑影,然后是密匝匝的樹葉子,然后是樹干,然后什么都看不見了,伸手不見五指?,F(xiàn)在沒黑天了。
蟹子過浯河,全莊人忙活。家家都撈,撈上來,用小甕腌了,放在鍋臺旮旯里,量都不多。做醉毛蟹的,只有田雨家,他家有酒,甕都大,也多。他家里的一排大甕,少說也有二十幾口。
景芝鎮(zhèn)解放是哪一年?讓我算算,一五一十,一五一十(老九按:我大爺記年月都扳著指頭)。景芝解放早,是1945年,解放那天是夏至,早晨吃的面湯(即面條——魯中方言)。那天槍響了一天,噠噠噠的,叭勾叭勾,俺就趴在圍墻上看,不敢出莊。浯河里過隊伍,八路軍從東邊來了,一隊一隊,挽著褲腿,提著鞋。八路軍是去端伏留村的鬼子據(jù)點(diǎn),那里全是漢奸厲文禮的隊伍。
景芝鎮(zhèn)解放那年秋天,浯河里的毛蟹最多。那天傍晚,我、田雨和星鵬爺倆兒,還有咱的老鄰居黃旗,就把三個空著的大酒甕抬到浯河邊上的沙灘上,那大酒甕比我都高。大酒甕里豎著五個柳條編的笊籬。
田雨看上了黃旗的膽子大、心狠、心野,我親眼見過他用石頭蛋子砸死過一條蛇,他咬著牙、瞪著眼,把胳膊輪圓了,嗨嗨嗨的。
黃旗從小沒娘,到了深秋了,地里的秫秸、棒槌秸、棉花柴都拔了,可黃旗還是光著個脊梁、赤著腳。他比我大八歲,也比我高,一說話,就瞪著大眼。他有腳傷,走路一瘸一瘸的。有一年,他去偷瓜,瓜地在玉米地邊上,他領(lǐng)著我們趴在玉米地里。是個晌午,等到看瓜老頭進(jìn)了瓜棚,他一個人貓著腰就進(jìn)了瓜地,一手撕下一個大瓜葉子,頂在頭上,摸到一個就滾給我們,我們把瓜一個一個弄到玉米地里。不知怎的,他一直爬啊爬,爬到了瓜棚邊上。我們都納悶?zāi)?,他這是去干什么呢?快到瓜棚那兒了,一站起來,被狗發(fā)現(xiàn),狗一叫,他使勁就往瓜棚后面跳。不想一下子跳到鍘刀上,那鍘刀開著,刀刃朝上。他娘啊娘的大喊,滿腳就是個血的了。后來我問他,你是去干啥?他說,他看上瓜棚上掛著的土炮了。他想放一炮。
浯河岸邊全是柳樹,柳樹長得奇形怪狀、粗細(xì)不一,秋風(fēng)一吹,柳葉子刷刷往下飄。月光影影綽綽,我們就坐在沙灘上,我看到田雨一鍋一鍋地抽旱煙。浯河水很淺,沒不到腳脖子,嘩啦嘩啦響著,月光一閃一閃的。黃旗在沙灘上呆不住,就爬到柳樹上去,一會兒,呼啦一個黑東西掉下來,是喜鵲窩。
田雨不言語,自顧自地吃著煙。黃旗把喜鵲窩的枝條順齊了,坐在腚底下,用手摳腳底的老繭。
我們小跑著去河里三次,還是不見一個蟹子。應(yīng)該是下半夜了吧,狗不叫了,路上的腳步聲也沒了。黃旗從沙子里爬起來,撲打撲打屁股上的沙子。他勁兒大,把三個大酒甕挪到水邊上。我看到河水包圍著酒甕,轉(zhuǎn)一圈就走了,再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我數(shù)著水一圈一圈轉(zhuǎn)酒甕。黃旗突然嘟囔了一句:“差不多了?!?/p>
他的話剛說完,就聽到河上游刷拉刷拉響,像一場急雨,還來不及穿上蓑衣,蟹子突然就下起來了。蟹子一來,確實(shí)就跟下急雨一樣的動靜。黃旗說:“拿笊籬!拿笊籬!”
我們一人手里一個笊籬,黃旗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在月下像手里拿著板斧的李逵。
我驚呆了。刷拉刷拉的蟹子一層層地朝我們游來,不是游,應(yīng)該是爬來,呼呼呼的,游動緩慢,我感覺不是蟹子在動,是浯河在動,浯河好像長高了一塊,比沙灘都高了。刷拉聲里,好像還有人在說話,也許是蟹子在交流,在打招呼,也許不是,就是蟹子互相碰撞發(fā)出的聲音。刷拉刷拉的蟹子在往下走。黃旗喊星鵬,也喊我:“快撈啊快撈啊快撈?。 ?/p>
田雨說:“不急,不急。等我吃完這三鍋煙?!彼娇诖飺杆?,摳搜出窄而薄的長條火鐮,開始打火鐮。他的火鐮,厚厚的中間有個凹。嗤嗤嗤嗤,怎么也打不著,那天晚上邪門了。沒有一絲風(fēng),火鐮和火鐮石碰出火星子,可就是引不著火。我后來聽你爺爺說,古人燧人氏鉆木取火,那可是難。那天晚上邪門了,田雨用火鐮去打火,打了半天也打不著。發(fā)愁的燧人氏,發(fā)愁的燧人氏拿著火鐮皺眉頭(老九按:我大爺用詞很隨意)。眼看著那蟹子沿河而下。我們著急啊,黃旗最急,他用笊籬一撈,笊籬中的毛蟹就滿了,蟹子互相摟著抱著拍著打著抓著撓著,黃旗“嘩啦”一下子就把笊籬中的蟹子倒到大酒甕里。
可是田雨的火鐮就是引不著火。
我們著急啊,田雨不緊不慢。他打不著火。眼睜睜看著毛蟹們刷拉刷拉下去,我們的手像貓咬著一樣發(fā)癢啊。
打不著火,田雨盯著火鐮和火鐮石,說:“今晚上不撈了,回吧?!?/p>
我們都不解。田雨陰沉著臉。
黃旗說:“咱來都來了,不撈兩笊籬?”
田雨說:“把你撈上來的再放回去!都放回去!”
黃旗歪歪著頭,很不情愿地將大酒甕歪倒,沒好氣地把笊籬伸進(jìn)去,使勁往外一掏,像掏雞窩一樣,蟹子便稀里嘩啦爬到了河里。
大酒甕是不用往回抬的,沒有人偷。
我們往回走,黃旗和我都不停地回頭看,看到那群蟹子擁擠著隨著水流,蟹子蓋一開始還浮在水面上,一會就被浯河吞了。黃旗兀自嘟囔著,這樣一黑夜,蟹子得跑多少啊,得做多少醉毛蟹啊,得裝多少甕啊,得賺多少錢啊!
老九啊,那天晚上稀里糊涂往回走,我一直就納悶,眼睜睜看著成千上萬只蟹子跑了。我就問田雨,他說:“留它們一條生路,火鐮說了,留它們一條生路。”
在田雨看來,火鐮是圣物、是神物。每次釀出新的站住花酒,第一碗頭酒擺上來,他都小心翼翼將火鐮請出,橫擔(dān)在酒碗上,跪在酒碗前,念念有詞。
他每到一個什么關(guān)口、有個什么重大決定的時候,都要打火。走遠(yuǎn)路,他都要先打火鐮,打幾下打不著,就不去了。
火鐮,放在田雨家的后窗臺上,那是他能看到的地方。不用的時候,用一塊紅綢包著。
在一個下雨天,閑著沒事,田雨跟我聊起了火鐮的事兒?;痃犑撬麪敔攤鹘o他的。解放前鬧土匪,土匪一來,祠堂遭殃。老一輩人就讓年輕人守夜。當(dāng)時田雨二十多歲,正是青年,長得壯實(shí),就讓他當(dāng)頭領(lǐng)。有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跟幾個青年人蹲守在祠堂前面的大墻跟下,到了下半夜,聽到浯河里過蟹子,幾個青年就手癢癢,一起跑到圍墻外,到河里去撈蟹子。祠堂后堂里有個破泥甕,田雨他們就把撈上來的蟹子放在里面。撈蟹子撈累了,就都躺在泥甕邊上呼呼睡著了。田雨朦朧中感到臉上有什么抓撓,他一睜眼,是幾只蟹子在爬,腮上、鼻子上、脖子上都有。他一骨碌爬起來,使勁跺腳、晃。蟹子死死咬住,就是不下,忽然他伸出頭去,就聽“咚”地一聲槍響,他就不省人事了。等他醒來,躺在炕上,一家人圍著他,他的脖子上、臉上全是血。胸前的棉襖炸開了花,那一槍打在了他胸前棉襖里的火鐮上。
是火鐮救了他的命,厚厚的火鐮中間打進(jìn)了一個凹。另外兩個伙伴,一個傷了腿,一個打斷了胳膊。田雨擦破了點(diǎn)皮。兩個伙伴都說:“田雨啊,虧得蟹子啊,要不咱小命就沒了?!碧镉暾f:“還有我的火鐮!要沒有它,明年你們就得給我上墳了?!?/p>
第二天晚上,等著蟹子又急雨般刷拉刷拉來了的下半夜,田雨還是不急不慢地打火鐮要抽煙,他輕輕撫摸著他的火鐮,大拇指在凹陷的那一塊兒摩挲著,凹的那一塊兒都發(fā)亮了,很光滑。
嗤嗤——這回火鐮很給田雨面子,很快就打著了,火苗一閃,映著田雨的笑臉,引燃了秫秸瓤子。秫秸瓤子紅紅的,挑在他手上,他把煙鍋裝滿,長舒一口氣,吃一口,口就像著了火,那煙就鉆到田雨的挓挲著的花白頭發(fā)里。
黃旗一邊看著河里的蟹子,一邊看著田雨不緊不慢地吃煙。一鍋吃完了,在鞋底上磕干凈,又一鍋,吃了三鍋煙。黃旗都急得跺腳了。
田雨煙癮過了,不急不慢地說:“拿笊籬吧?!?/p>
我和星鵬站在岸上,看到黃旗左右開弓,笊籬伸下去,一舀就是滿滿的一笊籬蟹子,刷——倒在酒缸里,再舀,再把笊籬伸到河里去。
我和星鵬膽小,彎著腰,很費(fèi)勁地?fù)浦?/p>
也就三袋煙工夫,三大酒甕就滿了。
黃旗真是力氣大,抬大甕的時候,我跟星鵬一頭,黃旗一頭。田雨在后面跟著。大甕上蓋了秫秸串子做的蓋墊,但是蓋墊被蟹子頂?shù)脕y動。
露水上來了,打在身上涼絲絲的。
三大甕蟹子抬回田雨家,再找來三個空大甕,將一甕蟹子一分為二,每甕的蟹子只占甕的一半。然后往里倒涼水。
蟹子在清水里要吐一夜,吐干凈了,吐出一堆細(xì)沙子。
把水倒掉,控干。但蟹子還都是活的,張牙舞爪。
老九啊,你是沒見過,蟹子醉了是什么樣子。我是見過。蟹子醉了和人是一樣的。死老婆子你別插嘴,確實(shí)是這樣的。老九啊,你大娘都奔九十的人了,一輩子就不相信我。
田雨家開燒鍋,就是不缺酒。站住花??!當(dāng)然腌蟹子不用上等酒。但是那剛釀出來的酒直接倒進(jìn)大甕里,你看看吧,那蟹子都被酒灌著,我看到爬在最上面的蟹子都瞪眼睛,那樣也有了醉意,蟹爪你抓我我抓你,然后是頭碰頭、蓋碰蓋、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我看到醉了的蟹子搖頭擺尾,真是跟人一樣啊。酒能讓人丑態(tài)百出,也讓蟹子丑態(tài)百出。一會蟹子開始口吐白沫。人喝醉了酒,不也這樣嗎?
醉了的蟹子,一會就沒了聲音,就跟醉漢一樣起了鼾聲,打呼嚕。蟹子就是打呼嚕啊,死老婆子不信。老九啊,你大娘總說我瞎吹。我就是聽到醉蟹打呼嚕了,我還聽到一些醉蟹在說夢話呢,還有一只醉蟹在跟說笑話呢。你死老婆子我聽不著,是耳聾。
星鵬的娘,大高個子,就指使我和星鵬剝大蔥,一根一根的大蔥剝下來,星鵬的娘用刀剁,剁得一段一段的。田雨看著星鵬的娘剁蔥,竟然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過去有個犯人要被處決了,臨死前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就是想吃母親攤的煎餅,卷著大蔥吃。獄卒滿足了他的要求。一天后,煎餅卷大蔥端上來了。犯人接過來一看煎餅一看大蔥。馬上就哭了。獄卒問,你為什么哭???他說,俺娘沒了。獄卒問,怎么就知道你娘沒了呢?犯人說,這蔥段不是俺娘切的,俺娘切的蔥段都一般長,和我的小拇指頭一般長。一問,果然是犯人說對了。
田雨講完,用京劇的念白,字正腔圓地對星鵬的娘說:“孩兒……他娘啊,你的蔥段切得不……均勻……哪!”
他這一聲唱,惹得滿屋子人都笑了。星鵬的娘就搗了田雨一錘。
正說著,一筐花椒晃進(jìn)門,黃旗挎著花椒筐,還沒放下就先嚷嚷著喊,我得喝酒,我得喝酒。他這是去西嶺地里去摘花椒了?;ń泛突ń啡~子都有。
剛切完蔥段,將姜剁成姜末,星鵬的娘又開始拾掇花椒。花椒葉子上有刺,星鵬娘摘得很小心。
一切拾掇停當(dāng),就裝到大甕里。星鵬的娘仔細(xì),她稀里嘩啦上下翻動著、翻動著,使每一只螃蟹都均勻地沾上調(diào)味料,再一層一層地撒上鹽,然后蓋上蓋子封好。
三天后,滿甕的醉毛蟹就可以下酒了。
老九啊,田雨一年就弄三甕,吃一冬一春,到割麥子的時候就吃完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三個光滑的大甕外面,滲出來的鹽鹵發(fā)白。
黃旗多次對田雨說,多弄幾甕,可以賣啊。賣酒,還賣酒肴該多好呢。可是田雨就是不干。一年就腌三甕。黃旗饞醉毛蟹了就到田雨家來,少不了要帶上幾斤霉?fàn)€了的地瓜干。每次來都要勸田雨,但田雨總是笑,說,不可太貪,給蟹子留點(diǎn)活路。咱吃點(diǎn),解解饞就可以了。
有一天傍晚,黃旗又來蹭醉毛蟹吃,這次沒帶地瓜干,而是帶了一盒洋火柴。黃旗神秘地對田雨一笑,然后抽出一根火柴桿兒,一劃,火就著了。這么簡單就能引著火,田雨驚呆了。田雨問從哪里搞的,黃旗說,這是從日本兵那里繳獲來的,他的一個親戚在北鄉(xiāng)里當(dāng)了村干部,過隊伍的時候,部隊首長給了他兩盒。
田雨盯著小小的火柴盒,皺著眉頭,抽出一根,合上,一手又推給了黃旗。他吃煙的時候,依舊從布袋里掏出自己的火鐮跟火鐮石敲打,胸前就火花四濺。
田雨一生崇拜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愛唱關(guān)公戲,再就是愛講故事,講聊齋講得最多。這次,他對我和黃旗沒講聊齋,而是講了一個閹豬人的故事。
他講:“好多年以前,有一戶張姓人家,一直做閹豬的生意。閹豬是走街串巷,踩百家門的老行當(dāng)。一天閹豬多的時候,上百頭。有一天下雨,來咱這燒鍋房躲雨,俺家正好剛買了一頭小豬崽子,我就說,也給俺家的豬崽子閹了吧。這還不容易!這閹豬的老張進(jìn)了豬圈門,踩住豬頭,一會兒就干凈利落地閹割完了。可是過了幾個月,我覺得不對,俺家的這頭公豬還是起欄(起性),老晃豬圈門,我就知道,俺家的豬動手術(shù)不徹底啊。我就找到了那個閹豬的老張。我們平常都是相好不錯的,也不好直說,約到咱家門上,好酒好菜端上來。我正想委婉地說俺家的豬的事呢,閹豬的老張抹抹嘴巴子,自己倒先開口了:‘掌柜的,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你家的豬,我是故意沒閹割的。他就給我講,那一天他閹豬閹到俺家的時候,正好是第五十頭,他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第五十頭上就放生,不閹不割。從來如此。為什么呢?他說:‘什么事都不能做絕啊。”
老九啊,田雨家的豬有一頭就是沒閹割好,田雨說,這是天意。他就把這頭沒閹的豬養(yǎng)起來,養(yǎng)得肥肥胖胖。死老婆子,別插嘴,肥肥胖胖,說的是豬,不是你,你大娘啊,都九十了,嘮叨了一輩子。田雨家的那頭豬,成了種豬,好多的母豬戶,就來敲他家的門,他家的種豬就給配種。田雨又好說話,誰來找也不拒絕。沒想到一傳十十傳百,田雨家種豬一舉成名,他家的種豬配的豬的后代,都個大腰圓,膘肥體壯,遠(yuǎn)近的人都要找田雨來配豬。田雨成了專職配豬的,他家成了配種站。這多難聽啊,他是要臉面的人啊!一夜沒睡好,思來想去,干脆就把那頭種豬賣了。田雨讓我在頭里牽著豬,他在后面用蠟條趕著,等找到買主。買主是殺豬的,是濰縣做朝天鍋的。濰縣的朝天鍋,就是在棚子里煮豬下水的大鍋。田雨接了錢。它給豬撓癢癢,那豬會享福啊,伺候慣了。他一撓,豬就習(xí)慣地趴下啦,那頭豬很舒服地睜眼看著他,但眼里似有淚水。田雨看著那豬的眼。
他站起來,把到手的錢往油乎乎的桌子上一放:“唉,掌柜的,我不賣了。”再蹲下來拍拍豬頭,說:“起來,起來,不早了。走吧,走吧。我不殺你。我沒殺你?!?/p>
我看到田雨眼里竟然有了淚,一直盯著他的那頭豬消失在人流中。
黃旗有一次跟我說:“田雨這人啊,這人有時真跟個孩子一樣呢?!?/p>
扯遠(yuǎn)了,咱還是說那醉毛蟹吧。老九,你這干記者的,你該知道,為什么蟹子要在秋天里到下游里去的吧?不知道?我跟你講,咱家門前的浯河曲里拐彎,一直往北,入了濰河。濰河是條大河,這條大河再往前流,就入了渤海。蟹子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不是去開會。死老婆子,別打岔。你大娘開會開怕了,四類分子斗爭大會,一說出去就是開會。你別打岔。
蟹子去干什么呢?是去交配。為什么要跑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交配呢?公蟹和母蟹不是一塊并肩游的嗎?就是并肩游,我說有肩就是有肩膀,死老婆子,別插嘴。它們必須在咸淡水正好的時候交配(老九按:我查了縣志,發(fā)現(xiàn)大爺說得對,準(zhǔn)確說法是:每年9月至11月,成熟的螃蟹會成群結(jié)隊從浯河上游而來,它們還差一點(diǎn)鹽度刺激才能讓性腺完全成熟。交配、繁殖都發(fā)生在入???,母蟹一次產(chǎn)下數(shù)萬至百萬顆卵,并且持續(xù)兩到三次,它將卵抱在腹部,直至幼體孵出后死去,而公蟹在交配完后即死??傆袧O民趕在螃蟹交配之前半路捕撈,獲得蟹黃——也即卵子,精子,這就是所謂“蟹汛”)。那時候田雨就知道這么回事,而我不知道。他也跟黃旗說過,但是黃旗沒聽。
黃旗一門心思要發(fā)財,而且要發(fā)大財、發(fā)橫財。別的發(fā)財機(jī)會沒有啊,他就盯上了浯河,盯上了毛蟹。他先是來到田雨的燒鍋上,賒了六個大甕。
黃旗大搞醉毛蟹的那年天大旱,浯河河面變得很窄很窄,最窄的地方也就兩三米寬吧,小伙子使使勁,一步能飛過去。老太太呢,踩著浯河里一字排開的石頭走丁字步,有時不小心掉到石頭下也不要緊,頂多濕了鞋襪。
黃旗跟田雨不一樣,他把六個大甕放在家里,吃過晚飯就砸我家的大木門。
他新買來的條白條白的大站網(wǎng),自己扛著,帶著四根橛子,他讓我?guī)е议幼拥纳P的大斧頭。星鵬呢,抱著四個柳編笊籬。
他早就瞅好了地勢,帶我們到浯河上游一段最窄的地方,先貼著兩岸各砸進(jìn)一根木橛,再在河中央打兩根木橛,當(dāng)中留道門上網(wǎng)。又回家抱來一捆高粱秸,在小門兩側(cè)扎成柵欄。只等毛蟹往里鉆。
一直等到后半夜,成群結(jié)隊的蟹子來了,它們哪里知道這里已經(jīng)布下天羅地網(wǎng)?借著月光,可以看到河蟹沿著高粱秸扎成的墻往上爬,但高粱秸很光滑,爬到一半就會掉下來。此路不通,只好從水流很急的口子里過,前頭的游過去,后頭的又跟過來,一只只河蟹就乖乖地進(jìn)了網(wǎng)。
白天里,黃旗早早掘出一個大沙坑,大沙坑有一人多深,蟹子就這樣被放在沙坑里。
忙活到大半夜才拆了障子。
那晚上的蟹子,能跑掉的極少極少,一網(wǎng)打盡,真是一網(wǎng)打盡。黃旗大喜過望。
第二天早晨,黃旗就到田雨燒鍋上賒酒,一賒就賒了五十斤。田雨知道他要腌醉毛蟹。田雨銜著銅鍋大煙袋,使勁咂一口,煙袋桿兒從嘴里拉出來,那白煙就順著鼻子上鉆,鉆進(jìn)氈帽里,又從氈帽鉆出來。田雨又猛吸一口,那煙霧又往上鉆,他盯著繚繞著的煙味,搖了搖頭。
不出半月,黃旗還上了賒田雨大甕的錢。他推著車子到諸城一帶去賣醉毛蟹,三天就賣光了。黃旗一下子成了富人,娶上了媳婦。媳婦是南鄉(xiāng)里的,準(zhǔn)確說,是讓黃旗的醉毛蟹饞來的,沒花一分錢,白撿的。
田雨呢,老規(guī)矩,一年就是三甕,不多,不少,不賣。他特別喜歡下雪,下雪天,就讓老伴、星鵬的娘把火炕燒得旺旺的,酒燙好,醉毛蟹放在小碟子里,還有半個咸鴨蛋呢,鴨蛋皮兒薄啊,鴨蛋皮兒青啊,看著都拿不下眼來。田雨是我?guī)煾?,師傅高興了,也讓我抿一口,賞我一根蟹子腿,聽著外面落雪的聲音,聽著田雨的聊齋,一會是狐仙、一會是胭脂,真是美滋滋的。
喝完酒,田雨對星鵬、也是對我說:“別學(xué)黃旗,別學(xué)他。”
田雨高了興就愛來一段,他最愛的當(dāng)然是關(guān)公戲,有時也喜歡唱《打漁殺家》:“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稼場雞驚醒了夢里南柯,二賢弟在河下相勸于我,他教我把打魚的事一旦丟卻。我本當(dāng)不打魚關(guān)門閑坐,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清早起開柴扉烏鴉叫過,飛過來叫過去卻是為何,將身兒來至在草堂內(nèi)坐。桂英兒捧茶來為父解渴……”
吃著醉毛蟹、喝著站住花、唱著京劇腔,暈乎乎的,醉了。田雨是個會享福的人。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是會生活的人。這老頭啊,活到今天得一百幾十歲了?一百二十歲。你大娘說得對。我都快九十了嘛!人禁不住活,像個面粉口袋,抖擻幾下就空了。
第二年,黃旗的大甕增加到十二個,他是要大干了。買了三張大站網(wǎng)??墒牵陌l(fā)財夢還沒做完就出事了。
出事那天晚上天悶熱,按說都是秋后了,不可能那么熱。那天晚上柳樹上的蟬一直在吱吱叫,還有穩(wěn)贏哇、嘟嚕子(兩種能叫的小蟬),那叫聲刺耳,就跟現(xiàn)在城市里的裝修房子的電鉆,吱吱叫著,簡直是鉆頭皮啊,剜心啊,讓人坐立不安。天一熱,咱曲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到河里去泡,泡夠了就到河邊來納涼,坐在沙灘上、臺階上。
老九啊,你大爺我是東扯葫蘆西扯瓢的,想到哪里說到哪里。
一些閑不住的娘們就到河邊上洗衣裳,一邊洗一邊說著話。不知怎的,燎壺嘴子的媳婦在指桑罵槐:“衣裳再臟,咱浯河水也能洗干凈,這要是心壞了,你怎么洗也洗不出來!”她在罵誰呢?她小聲嘟囔著,誰吃了她家的大公雞,誰舌頭上生瘡長癤子,誰吃了她家的南瓜爛腸子糊住屁眼兒,誰偷她家的草垛冬天掉到冰窟窿里淹死,誰堵了她家的陽溝,誰不得好死。一樣一樣地數(shù)落,她好像是對著河水說的,好像是對著周圍的婦女說的,也好像對著這沙灘說的,又好像是對著自己說的。她和自己的丈夫燎壺嘴子一樣,特別能說,一說就停不下來。但誰都明白,她在數(shù)落她的鄰居黃旗。黃旗蹲在柳樹底下,一聲不吭。
待燎壺嘴子的媳婦端著衣服一歪一扭地上了崖頭,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黃旗對著她的后背大吼一聲:“我操你娘!”
黃旗這晚上要撈蟹子,要是別日價,他早跟這娘們理論理論了。
一直到下半夜,浯河邊上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黃旗、我和星鵬,還有黃旗的老婆小翠。
黃旗把站網(wǎng)下好,等著蟹群。
那晚上也真是怪了,蟹群一般在下半夜就來,可是,那晚竟然一個蟹子也不見。那是不可能的事兒?。∥姨稍谏碁┥系臎鱿?,迷迷糊糊竟睡著了。我正夢中跟黃旗偷西瓜呢,突然就被黃旗的哇哇聲驚醒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沙子瞇了眼,我使勁揉搓。我看到黃旗倒在水里大叫。星鵬喊我:“明本,明本,明本,快起來,快起來!”
我看到河里整個是個蟹子的世界。黃旗呢,黃旗呢?看不到黃旗了,我跑到河里,看到黃旗被蟹子包裹住了,嚴(yán)絲合縫。我只聽到黃旗娘啊娘啊地大叫,但看不到他的胳膊和腿,看不到他的眼睛和鼻子,也看不到他的耳朵,只看到一個大東西在移動,像一個大蟹子,又像一爿大黑鏊子,黃旗變成了一個大蟹子,一爿大黑鏊子,他在水里爬動。
這可咋辦呢?星鵬和小翠從黃旗身上往下撕蟹子,撕下一個,接著另一個爬上來,然后再撕下一個。我也加入進(jìn)來,使勁往下撕蟹子。
黃旗的哭聲時長時短地從河面上飄出來,飄上了天空,飄到了村子里,大家都拿著火把,急匆匆往河邊上跑,都加入了撕蟹子的隊伍,可是蟹子越聚越多,我看到我們的身上也爬滿了蟹子,我也感到渾身痛了。大家都嗷嗷叫著。我掙扎著往岸上爬,我看到田雨領(lǐng)著幾個伙計來了,他們抬著大甕。我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了濃烈的酒味,那是正宗的剛出鍋的站住花。
田雨指揮在河灣那地方挖個導(dǎo)流渠,讓水從導(dǎo)流渠走。人多力量大。導(dǎo)流渠一會就挖完,蟹群從導(dǎo)流渠往下刷拉刷拉下。而黃旗還被蟹子包圍著、啃嚙著、撕咬著,只是他已經(jīng)不再在水里,蟹子也不再增多。黃旗事實(shí)上已經(jīng)不大醒人事了。
田雨指使伙計們,用大瓢舀了站住花酒,往黃旗和蟹子身上澆,每澆一瓢,就聽到黃旗殺豬般的呻吟,也聽到蟹子那沙沙的瘆人的聲音,每澆一瓢,就聽到黃旗那娘啊娘啊的無助的呼喊,那呼喊飄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支離破碎地掛在柳樹上、楮樹棵子上、崖頭上。這些都伴隨著小翠嚶嚶的啜泣。村子里也有了狗叫。
黃旗開始說醉話,開始上天入地地說胡話,開始云里霧里地說蟹子都聽不懂的話。田雨說:“差不多了?!?/p>
伙計們這時去黃旗身上拽蟹子,蟹子都已經(jīng)醉了,一摘就摘下來。黃旗頭埋在沙子里,他的背上的蟹子都摘下來了,胳膊上的蟹子也摘下來了。黃旗變成了一棵樹,蟹子成了樹上的果子,我們爭分奪秒地摘。田雨說:“把他扳過來,扳過來?!?/p>
扳過來,一個個地往下摘蟹子,從頭上、鼻子上、耳朵上、嘴巴上、肩膀上、肚子上、腰上、腿上??墒?,他兩腿間褲襠的蟹子,怎么摘也摘不下來。大概有十幾個蟹子呢,摞壓摞。其中有四個蟹子死死地夾住了黃旗的兩個睪丸,黃旗疼得使勁扭動身子,可他越是扭動,越惹怒了那幾個毛蟹,它們只顧使勁往肉里夾,黃旗的臉都疼得變了形,呲牙咧嘴。我和星鵬使勁拽著蟹子,但是蟹子拽下來了,蟹子的鉗子還在上面夾著呢,像睪丸上長了兩根角,田雨就又用一瓢酒澆在黃旗的生殖器和蟹子上。黃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喊。田雨說:“你給我忍住?!?/p>
一直折騰到天亮,黃旗兩腿間的蟹鉗也沒拿下來,睪丸被夾腫了,像兩個乒乓球,我摸了摸,還熱乎。閹豬的老張過來,用食指和中指墊著睪丸,用閹豬刀一點(diǎn)點(diǎn)給挑開??墒亲笸冗吷系牟G丸被咬爛了,老張用給豬縫傷口的線縫上去。
唉,黃旗真成了絕戶,小翠呢,人還算不錯,一直伺候他,后來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黃旗不再琢磨醉毛蟹的事,而是開始養(yǎng)鴨子,賣咸鴨蛋換幾個錢度日。
田雨依舊做醉毛蟹,不多不少,就是三甕。黃旗饞醉毛蟹了,就到田雨家來,兩個人在炕上喝一壺。一見黃旗,就想到他渾身的毛蟹,他變成了一棵毛蟹樹的樣子。吃夠喝足,每次走,都是讓他的養(yǎng)子架著,迷迷糊糊地說著,醉毛蟹,醉毛蟹……
老九,浯河里現(xiàn)在沒有蟹子了,什么時候沒有的呢?是上游建了水庫,把浯河扎斷了。蟹子到不了海,就沒法交配,就沒法繁衍后代。天然的毛蟹再也吃不到了。田雨一直用他的火鐮打火,不用火柴。以后,三反五反啊,四清啊,都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紅衛(wèi)兵把那火鐮石給沒收了。沒了火鐮,田雨像丟了魂,不吃不喝。沒幾天就老了。
好東西存在世上,是有定數(shù)的,什么時候現(xiàn)身,什么時候溜走,是有定數(shù)的。我小時候吃到的醉毛蟹,也就是那個時候。過了那個時候,就沒了。過了那個時候,就只剩下念想了?;貞洶∠褙Q在窗下的鐵锨,是不生銹的,為什么不生銹呢?鐵锨天天挖掘泥土,泥土天天擦拭它,不銹的,記憶也這樣。
我想醉毛蟹、想田雨、想黃旗、想星鵬、想田雨的京劇唱腔、火鐮……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