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鎮(zhèn)海中學 魏建寬
浙江卷以何家槐《母親》命題存在的缺憾(上)
●浙江省鎮(zhèn)海中學 魏建寬
2016年6月9日,浙江省高考結束。浙江省教育廳官方微博“教育之江”,于第一時間發(fā)布了各學科《命題思路》。其中,語文學科命題組對現代文學類文本閱讀理解題的命題思路闡述如下——
文學類文本閱讀語料選取了現代優(yōu)秀作家何家槐的短篇散文《母親》。該文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鄉(xiāng)村的背景下刻畫了一個母親的形象,在藝術形式上有很多獨到的追求,比如煉字白描、人物對話、心理描寫等都有可圈可點之處,這給散文審美能力的考查留下了較大的空間??疾槿圆捎萌饔^題形式,覆蓋了理解、分析綜合、鑒賞評價、表達應用、探究等多個層級,特別是要求從不同的層面或側面對母親形象作出個性化的評價,符合新課改更加重視素質考查的目標和要求。
將命題人今年命制的試題與上面援引的“命題思路”以及浙江省2015年的命題思路進行對比,我們會發(fā)現,浙江卷今年以何家槐的散文《母親》命制的文學作品閱讀理解題,其實留有不少缺憾。
浙江省語文命題人于2015年高考結束后,也公開發(fā)布過《命題思路》。命題人于去年的《命題思路》中特別強調語文卷要“突出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及名家經典作品的閱讀”,并且強調“重視中外經典閱讀主要體現在語料的選擇上”,要讓“考生在答題過程中得到經典的浸潤”,同時也向語文教學界傳遞“強調經典閱讀重要性”的價值導向?!翢o疑問,這樣的命題原則是值得堅守的,這樣價值導向也是值得歡迎的。
2015年,命題人選擇的文學類文本閱讀語料,的確稱得上是“名家經典”,因為選取的是現代文學名家汪曾祺的短篇小說 《撿爛紙的老頭》。2016年命題人選擇的卻是何家槐的短篇散文《母親》;遺憾的是,散文《母親》稱不上經典,何家槐也稱不上名家。不僅如此,在品格方面,何家槐還是一位于現代文學史上留有負面評價的作家。
何家槐發(fā)表其散文 《母親》的時間為1934年1月。就在這年的2月1日,上海出版的《文化列車》第9期上,刊出了署名“清道夫”的《“海派”后起之秀何家槐小說別人做的》一文①。面對揭發(fā),何家槐先是于《申報·自由談》發(fā)表《關于我的創(chuàng)作》為自己辯白:“我寫作一向老實,茍且取巧的事,從來不愿嘗試。我同徐陳二君雖是好朋友,文章私相授受的勾當,卻是絕對沒有的?!掀湃思业拿?,文章自己的好’,誰愿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贈送親友?”②當揭發(fā)人最后正告何家槐必須勇于認過,否則將公布原作者徐轉蓬、陳福熙的底稿時,何家槐自知已無法抵賴;1934年3月,何家槐終于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我的自白》,文中承認:“我上次寫那篇 《關于我的創(chuàng)作》的時候,態(tài)度是不誠懇的,這猶如我過去的有許多行為,是不誠實的一樣?!雹鄄⒂谖闹幸灰怀姓J自己有11篇小說原本為徐轉蓬所寫。
對于何家槐的剽竊之舉,魯迅先生于當年5月1日致婁如瑛的信中也有這樣的評論:“何家槐竊文,其人可恥?!雹鼙M管何家愧是屬于左聯(lián)陣營的作家,魯迅先生在書信中也毫不掩飾他對其人品的鄙視之情。
著名學人金性堯與何家槐有同鄉(xiāng)之誼,青年時兩人過從甚密。1993年,金性堯曾于《讀書》雜志發(fā)表《白頭青鬢隔存沒——記何家槐》一文,開篇即對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何家槐進行了評價——
何家槐也是三十年代勤產的一個青年作家,自從一九三四年何徐(轉蓬)創(chuàng)作糾紛發(fā)生后,更是名與謗隨。但現在除了研究新文學史的人以外,知道何家槐的恐已不多。去年從舒蕪兄文中,得知已故梁永先生對有些已被遺忘的作家,曾有論著闡述。不久,又得到梁永先生在西安的女兒鐘女士寄來一份復印的《關于何徐創(chuàng)作問題之爭》的史料,并附一箋,詞意殷勤,雖素昧而深感盛誼。對這一公案,何家槐與我閑談時曾有辯解,也很懊悔,承認自己有錯,這里不想支蔓。
寫作此文的金性堯先生已是七十七歲高齡,金先生于 《白頭青鬢隔存沒——記何家槐》一文中盡管深情地追憶了與何家槐平生的交往,為何家槐文革遭迫害至死寄予了同情,也為自己于文革時曾對何家槐落井下石、“有負于故人”而“多了清夜捫心的一境”,但是我們也從文中感覺到已七十七歲高齡、恢復了良知的金先生,對何家槐之文學史評價還是本著尊重歷史事實的原則來進行的:何家槐上世紀30年代作為作家只是“勤產”罷了;何家槐的確因 “何徐創(chuàng)作糾紛”而“名與謗隨”;何家槐對于 “何徐創(chuàng)作糾紛”雖有辯解,但也的確“很懊悔”“承認自己有錯”。金先生還論定,“現在除了研究新文學史的人以外,知道何家槐的恐已不多”。
由金性堯先生的文章,我們也可以這樣評價何家槐——且不說何家槐的文品,只就何家槐于文學史的文學重量而言,何家槐絕非名家名流,其作品也稱不上名垂后世。
當代作家、知名文學雙月刊 《收獲》副編審葉開先生,在與筆者的微信交流中更是這樣評判何家槐及其散文《母親》:“魏老師:何家愧是個代寫抄襲大王啊,是當今某某的先驅,那篇《母親》寫得平平常常,裝模作樣,虛情假意,是(上世紀)30年代的雞湯文,很適合現教材編寫者的品位。這種文章看過就好,‘鉆研’就大可不必啦!”葉開先生真是快人快語,既鄙視何家槐的人品,也否定了何家槐的散文《母親》的審美價值。
就事論事,根據現有史料,我們不得不承認,何家槐的散文《母親》的確不在其承認的11篇剽竊作品之列,但其創(chuàng)作發(fā)表于同一年的散文《母親》是否也有抄襲之嫌呢?其為文是否也有“修辭不能立其誠”之處呢?我看,誰也難以保證不存在這樣的可能!
浙江省義烏市檔案館官網關于何家槐的介紹中有這樣的文字——“1911年8月21日,何家槐出生在何麻車村的懷德堂里。三月后母亡,幼時常居塘下外祖母家。”⑤
根據這一資料,我們不禁要問,何家槐出生三月即喪母,那么他于散文(命題人稱之為散文)《母親》中關于母親對火車的好奇及辛苦打豆的這些記憶從何而來?人們不得不會發(fā)問,命題人所稱道的《母親》中的“人物對話、心理描寫等可圈可點之處”又有幾分真實?一個三個月的嬰兒,能有他的母親與鄉(xiāng)鄰關于“看火車”的對話的記憶?我相信有審美眼光的讀者閱讀《母親》之后,一定也會問:作者追悼母親,為什么放棄懷人散文通常采用的最有現場感、最便于抒情的第一人稱而是采用第三人稱?換言之,這篇《母親》,其文體是不是還能視為散文?對于一篇懷人散文來說,如果當讀者明白這篇文章連“真實”都是缺位的,明白作者是人品與文品俱遭人質疑的人,即便它在藝術上有那么幾分“可圈可點”之處,還會覺得它“美”嗎?
十分吊詭的是,去年浙江卷的命題人還恰恰以 “作品的格調趣味”與 “作者人品”的關系為材料命制了高考作文題,讓考生針對“作品的格調趣味與作者的人品”是“應該一致的”還是“有可能背離的”這一問題,寫一篇文章闡明自己的觀點。對此,命題人于其去年的 《命題思路》第三部分這樣解釋——
“作文題要求考生討論作品的格調趣味與人品的關系,引導學生思考這類問題,對學生知人論世的識見以及人格塑造有積極意義?!?/p>
僅僅時隔一年,命題人就背棄了自己的命題旨趣,反其道而行之,選了一位文品于文學史不能居于高雅之列、人品遭人唾棄的作者何家槐的作品來做閱讀命題材料,真是極讓人費解!出現這等悖逆之事,如果不是由于命題人的健忘,那么,就只有一種解釋——命題人去年擬寫關于作文“命題思路”的文字時,本身就是言不由衷、敷衍塞責!這倒恰恰應了浙江卷去年命制的作文題中所引用的金代元好問《論詩絕句》中的話:“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浙江省命題人的這種背棄行為,很容易讓人懷疑他們是否還有美學趣味的堅持,甚至還該懷疑,命題人對待本該十分嚴肅的高考命題工作,是否還存有敬重之心!
【附注】
①王愛松 《對話性閱讀與批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第60頁。
②王愛松 《對話性閱讀與批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第61頁。
③王愛松 《對話性閱讀與批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第67頁。
④見 《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頁。
⑤ http://daj.yw.gov.cn/ywyj/dazt/ywmr/201511/t20151113_817671.html。
附1:浙江卷現代文學作品試題選文
母親
何家槐
看見一陣人穿得清清楚楚的打她身邊走過,母親亮著眼睛問:
“你們可是看火車去的?”
“是的,阿南嬸!”
“我也想去?!?/p>
“要去就去,又沒有誰阻止你?!?/p>
可是母親搖搖頭,她不能去,雖則沒有誰阻止。她成年忙碌,尤其是在收豆的時候。這幾天一放光她就起身,把家事料理妥當以后,她又忙著跑到天井里,掃干凈了地,然后取下掛在泥墻上,屋檐下,或者枯樹枝中間的豌豆,用一個笨重的木槌打豆。
這幾天天氣很好,雖則已是十一月了,卻還是暖和和的,象春天。
母親只穿著一身單衣,戴一頂涼帽,一天到晚的捶著豌豆,一束又一束的。豆非常干燥,所以打豆一點不費力,有許多直象燈花的爆裂,自然而然的會裂開,象珍珠似的散滿一地。可是打完豆以后,她還得理清枯葉泥沙,裝進大竹簍,而且親自挑上樓去。這些本來需要男子做的事,真苦夠她了。
催,催,催,催;催,催,……
她一天打豆,很少休息,連頭也難得一抬??墒钱斔牭交疖嚧淀懫训臅r候,她就放下了工作,忘神地抬起頭來,傾聽,閉著眼思索,有時還自言自語:
“唉,要是我能看一看火車!”
車站離我們家里并不很遠,火車經過的時候,不但可以聽到汽笛的聲音,如果站在山坡上,還能夠看見打回旋的白煙。因為附近有鐵路還是最近的事,所以四方八面趕去看火車的人很多。
母親打豆的天井,就在大路旁,村里人都得經過她的身旁,如果要去火車站,一有人過去,她總要探問幾句,尤其當他們回來的時候:
“看見了沒有?”
“自然看見了,阿南嬸!”
“象蛇一樣的長嗎?”
“有點兒象。”
“只有一個噴火的龍頭,卻能帶著幾十節(jié)幾百節(jié)的車子跑,不很奇怪嗎?
“真的很奇怪?!?/p>
因為她象小孩子似的,不斷地問長問短,有許多人簡直讓她盤問得不能忍受。
“我們回答不了許多的,阿南嬸,最好你自己去看!”
“我自己?”
她仿佛吃了一驚,看火車,在她看來象是永遠做不到的事。
“是的,你要去就去,誰也不會阻止你!”
可是母親搖搖頭,她不能去,雖則沒有誰阻止。她一生很少出門,成年累月的給釘在家里,象釘子一樣。
在這呆滯古板,很少變化的生活中,她對火車發(fā)生了很大的興趣。那悠長的,古怪的汽笛,尤其使她起了遼遠的、不可思議的幻想,飄飄然,仿佛她已坐了那蛇一樣長的怪物飛往另一個世界。無論什么時候一聽到那種聲音,她就閉上眼睛,似乎她在聽著天外傳來的呼喚,完全失神一樣地,喂豬她會馬上放下麥粥桶,洗衣服她會馬上放下板刷,在煮飯的時候,她也會立刻拋開火鉗,有時忘了添柴,有時卻盡管把柴往灶門送,以致不是把飯煮得半生不熟,就是燒焦了半鍋。
“你也是坐著火車回來的嗎?”
她時常問從省城回來的人。
“是的,阿南嬸!”
“火車跑得很快嗎?”
“一天可以跑一千多里路,我早上還在杭州,現在卻在這兒跟你講話了?!?/p>
“那末比航船還快?”
“自然自然?!?/p>
“它是怎么跑的呢?”
“那可說不上來?!?/p>
“哦,真奇怪——”她感嘆著說,“一天跑一千多里路,如果用腳走,腳脛也要走斷了。這究竟是怎樣的東西,跑得這樣快,又叫得這樣響!”
“……”
跟她講話的人唯恐她嚕囌,急急想走開,可是母親又拉住問:
“你想我能坐著火車去拜省城隍嗎?”
“自然可以的,阿南嬸,誰也不會阻止你!”
可是母親搖搖頭,她不能去,雖則沒有誰阻止。她舉起木槌,緊緊地捏住一束豌豆,很想一槌打下去,可是一轉念她卻深深地嘆息了。
(原載《文學》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第二卷第一號)
(本文第二部分小標題為“命題人于試題擬制及參考答案的擬定上,存在諸多值得商榷的問題”,提出了對浙江卷為《母親》所擬制的試題及答案的諸多質疑,這一部分約3900余字。限于篇幅,擬在本刊第11期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