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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 瑞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程朱解易體例之比較
——以“卦義”之解釋為中心
師瑞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摘要:朱子的《周易本義》是在程子的《易傳》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發(fā)展,二者關(guān)系非常密切,但二者的區(qū)別也很顯著。朱子對《周易》的解釋是基于程子并且有所超越,其體例更加完備,其義理更加圓融。這實際上與朱子把《周易》看做卜筮之書的觀念是分不開的。當然,朱子也將《周易》看做“明道之書”,只不過朱子從史學的角度對《周易》的卜筮作用有一個客觀的認識和理解。因此,朱子解易嚴格遵循卜筮體例,這使得其對義理的闡發(fā)更加條理化和“有理有據(jù)”,也使得《周易》作為“卜筮之書”可以有效地被實踐和使用,作為“明道之書”也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
關(guān)鍵詞:《周易本義》;《程氏易傳》;卦義;解釋體例
一、對《周易》的定位:窮理與卜筮
《周易》六十四卦中,程朱對“卦義”的解釋有許多不甚相同之處,這與程朱對《周易》其書的基本定位之殊異有很大關(guān)系。程子認為,卦所表達的是事,爻是事的變化,所謂“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時也”(《程氏易傳·屯》)。但我們又不能僅停留于對具體之事的理會上,而是應(yīng)該“即事盡天理”,因為易只是“易之道”。他說:
易是個甚?易又不只是這一部書,是易之道也。不要將易又是一個事,即事盡天理便是易也。(《二程遺書》卷2)
基于這一理解,程子認為《周易》是天地之道的表現(xiàn),是萬理的總括。在六十四卦中,乾坤兩卦專言天地之道,其他每卦都是一個道,比如訟卦是“訟之道”,師卦是“師之道”,家人卦是“家人之道”。
應(yīng)當說,對程子以上的觀點,朱子基本是同意的。但是,朱子同時看到程子以傳解經(jīng)的方式使得《易經(jīng)》失去了本來面貌,這對文本自身是一種破壞。因此,朱子試圖對經(jīng)傳加以區(qū)分。他認為,伏羲畫八卦時應(yīng)當是沒有文字的,后來文王作彖辭以解釋卦,周公作爻辭以解釋爻,孔子作十翼以解當初畫卦之意。這樣,朱子從史學的角度合理地區(qū)分了經(jīng)傳,使得經(jīng)傳之間既能相互保持獨立,又能共同體現(xiàn)天道。在此基礎(chǔ)上,朱子進而提出《周易》本是“卜筮之書”的觀點。他說:
易本卜筮之書,后人以為止于卜筮。至于王弼用老莊解,后人便只以為理,而不以為卜筮,亦非。(《朱子語類》卷66)
朱子一方面批評象數(shù)派只講卜筮而不知義理,另一方面也批評義理派只講義理不知卜筮。因此,朱子“易本卜筮之書”的觀念絕不是要反對義理,而是立足于卜筮的性質(zhì),以符合卜筮之用的體例解易,以闡發(fā)義理,其在根本上仍然是以程子為宗的。如關(guān)于乾卦卦義,程子說:“乾,天也。天者天之形體,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無息之謂乾。夫天,專言之則道也,天且弗違是也;分而言之,則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謂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以性情謂之乾。乾者萬物之始,故為天,為陽,為父,為君?!?《程氏易傳·乾》)程子借助《易傳》中“萬物資始”“健”“天”“陽”等說法把乾卦與天道緊密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關(guān)于坤卦的卦義,程子講得比較簡略,只說:“坤,乾之對也?!?《程氏易傳·坤》)實際上,程子是以天道統(tǒng)括天地之道,坤的作用只在于順承乾而已,乾才是主導(dǎo)者。這樣,合起來看,程子認為乾坤兩卦就是在講天地之道,它們之所以被放在經(jīng)首,也是因為天地乃是萬物的開始。朱子對乾坤兩卦的解釋明顯與程子不同。關(guān)于乾卦、坤卦的卦義,朱子說:“—者,奇也,陽之數(shù)也。乾者,健也,陽之性也。”(《周易本義·乾》)“--者,耦也,陰之數(shù)也。坤者,順也,陰之性也?!?《周易本義·坤》)通過陰陽的觀念,朱子把乾坤與奇偶兩劃關(guān)聯(lián)起來,并且進一步指出六十四卦即是伏羲仰觀俯察,取象陰陽、天地之道,以奇偶兩劃揲之而成的。所以朱子說:“陽之性健,而其成形之大者謂天”(《周易本義·乾》),“陰之成形,莫大于地”(《周易本義·坤》)。換句話說,朱子在程子的基礎(chǔ)上納入象數(shù)思想,把卦爻象的形成與天地之道結(jié)合起來,使得《周易》在作為卜筮之書的同時,也展現(xiàn)出天道流行的理念。
立足于卜筮的體例,朱子解釋卦爻象和卦爻辭,力圖使其“抽象化”、“公式化”和“邏輯化”[1]489,而不拘泥于具體的事。朱子說:
若易只則是個空底物事。未有是事,預(yù)先說是理,故包括得盡許多道理??慈俗錾跏拢宰仓?。(《朱子語類》卷六十六)
由于卜筮體例的納入,《周易》所包含的天道思想不再停留于理論闡釋的層面上,而是可以通過卜筮的方式被實際應(yīng)用,從而指導(dǎo)人的行動。因此,朱子對“卦義”的解釋力圖普遍化、抽象化。比如乾坤兩卦,朱子很簡明地解釋為“健”“順”之義,而其象取自天、地,并不似程子那樣讓乾坤兩卦凌駕于六十四卦之上而成為統(tǒng)領(lǐng)之卦。再如,“訟,爭辯也”(《周易本義·訟》)、“家人者,一家之人”(《周易本義·家人》)等,朱子對卦義的解釋力圖使其道理普遍化而能夠為卜筮所用。
二、解釋的體例
程子以《周易》為“明道之書”,故多從天道的角度闡發(fā)義理;而朱子首先視其為“卜筮之書”,故立基于卜筮而發(fā)揮義理。由于這一定位的不同,程朱在解釋卦義的時候所采用的解釋體例也不甚相同。就對卦義的解釋而言,程子的解釋體例多用卦體、卦象、卦才,重視《序卦傳》、《彖傳》和《大象傳》;朱子的解釋體例多用卦體、卦象、卦德、卦變,重視《彖傳》,不重視《大象傳》,不用《序卦傳》。下面分別討論。
(一)卦序與卦變
朱子視《周易》為卜筮之書,義理隨卜筮而顯,所以不講卦序的問題;但程子視《周易》為天道之自然流行,所以非常重視卦序。因此,從屯卦之后,程子在解釋卦義的時候總會先引《序卦傳》中的相關(guān)說法,以解釋卦序為何如此排列的原因。如對屯卦卦義,程子說:“屯,《序卦》曰:‘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應(yīng)當說,程子之所以重視卦序的問題,是與其把《周易》六十四卦看做萬物之理的體現(xiàn)是分不開的。換句話說,易之道是天地之道,是天理之流行,而每一卦都是其中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其中的一理。因此,程子在篇首還專門有一篇討論六十四卦分篇意義的《上下篇義》,這與程子的解釋精神密不可分。但也正因如此,程子對卦義的解釋也顯得有些駁雜。比如需卦,《序卦傳》講需卦時說:“物稚不可不養(yǎng)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飲食之道也?!边@里的“需”顯然是“需求”“需要”的意思。但是,除《大象傳》外,《彖傳》和爻辭中的“需”顯然都是指“等待”,而沒有“需求”的意思。程子把這兩層意思綜合起來講需卦卦義是“須待”,他說:“卦之大意,須待之義,《序卦》取所須之大者耳。乾健之性,必進者也,乃處坎險之下,險為之阻,故須待而后進也。”(《程氏易傳·需》)“所須之大者”指的是飲食之道。一方面是“需求”,一方面是等待,合起來便成為“自養(yǎng)而待”了。所以,程子解釋《大象傳》中的“君子以飲食宴樂”為“飲食以養(yǎng)其氣體,宴樂以和其心志,所謂居易以俟命也”(《程氏易傳·需》)。但是,這個解釋無論放在《序卦傳》還是《彖傳》、爻辭中都是很別扭的。朱子對需卦只取“待”這一層含義。他說:“需,待也。以乾遇坎,乾健坎險,以剛遇險,而不遽進以陷于險,待之義也?!?《周易本義·需》)相比較之下,朱子的解釋更能使卦爻辭在義理上前后保持一致性和連貫性。
關(guān)于卦變,朱伯崑先生認為程子在吸收王弼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卦變說,“但他不贊成爻有往來升降說,而主乾坤卦變說”[1]203。這個說法非常準確。相比之下,朱子講的卦變說是爻有往來升降說,二者所謂的卦變有著實質(zhì)上的不同。程子主張乾坤卦變說,即認為其他卦都由乾坤兩卦演變而來,這與程子對易道的理解是一致的。程子在解釋賁卦《彖傳》中的“柔來而文剛”一段時說:
卦之變皆自乾坤。先儒不達,故謂賁卦本是泰卦,豈有乾坤重而為泰,又由泰而變之理?下離本乾中爻,變而成離;上艮本坤上爻,變而為艮。離在內(nèi),故云柔來;艮在上,故云剛上,非自下體而上也。乾坤變而為六子,八卦重而為六十四,皆由乾坤之變也。(《程氏易傳·賁》)
程子認為,卦變是由乾坤變而為震、艮、坎、離、巽、兌,六十四卦又是由八卦重疊而成,因此六十四卦都是由乾坤兩卦變化而來。在這里,程子再一次突出了乾坤對六十四卦的統(tǒng)領(lǐng)意義。程子的卦變說實際上是把一卦的上下卦體斷為兩截分別來講的,就整個六畫卦來說是沒有卦變之說的。所以,程子的卦變說在實質(zhì)上是義理上的變化,而對于爻位來說是沒有變化的。這其實是一種靜態(tài)分析的方法。比如,對噬嗑卦《彖傳》中“柔得中而上行”一段,程子解釋說:“六五以柔居中,為用柔得中之義。上行,謂居尊位?!?《程氏易傳·噬嗑》)這里,程子只是靜態(tài)地分析了六五爻所處位置的意義,并不牽涉任何卦變的意思在里面。
但朱子的卦變說是就整個六畫卦來講的,他的卦變說是講爻有往來升降的。比如朱子解釋賁卦《彖傳》中的“柔來而文剛”一段時便說:“以卦變釋卦辭。”所謂的卦變,也就是朱子在解釋賁卦卦義時講的:
卦自損來者,柔自三來而文二,剛自二上而文三。自既濟而來者,柔自上來而文五,剛自五上而文上。(《周易本義·賁》)
損卦上卦與賁卦一樣,都是艮卦;下卦中的第三爻是陰爻,第二爻是陽爻,第三爻下降到第二爻叫“柔來而文剛”,第二爻上升到第三爻叫“剛上而文柔”。既濟卦也是同樣的道理。既濟卦下卦與賁卦相同,都是離卦;上卦中的第六爻是陰爻,第五爻是陽爻,第六爻下降到第五爻叫“柔來而文剛”,第五爻上升到第六爻叫“剛上而文柔”。這是典型的象數(shù)學上的動態(tài)卦變說。再如,對噬嗑卦《彖傳》中“柔得中而上行”一段,朱子也認為是“以卦變釋卦辭”。他說:“本自益卦六四之柔,上行以至于五而得其中?!?《周易本義·噬嗑》)應(yīng)當說,朱子之所以這樣講,正是因為朱子視《周易》為卜筮之書而非常重視《周易》的卜筮作用。
經(jīng)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程子重視在義理上闡發(fā)天地之道,所以主乾坤卦變說;而朱子重視卦爻之卜筮體例,因此主爻有往來升降說。而實質(zhì)上,程子的乾坤卦變說只是義理上的一種靜態(tài)分析(就分析手法而言),而朱子的爻有往來升降說是象數(shù)上的一種動態(tài)演變。
(二)卦體和卦象
程子和朱子在解釋卦義的時候都經(jīng)常用卦體與卦象,這一點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程子解釋卦體與卦象重在闡發(fā)天道義理;而朱子解釋卦體和卦象重在闡釋易經(jīng)經(jīng)文。換句話說,雖然程朱都把卦體與卦象視為解釋的媒介,然而由于二者對《周易》其書的定位不同,其具體的解釋體例也不一樣。比如對蒙卦卦義的解釋。程子曰:
為卦,艮下坎上。艮為山,為止;坎為水,為險。山下有險,遇險而止,莫知所之,蒙之象也。水必行之物,始出未有所之,故為蒙。及其進,則為亨義。(《程氏易傳·蒙》)
程子首先通過卦象與卦體解釋了蒙卦成卦的道理以及卦辭之所以為“亨”的道理。緊接著,程子就義理上來進行發(fā)揮,他說:“蒙有開發(fā)之理,亨之義也。卦才時中,乃致亨之道?!?《程氏易傳·蒙》)但朱子的解釋是就卜筮體例來進行的,他說:
其卦以坎遇艮。山下有險,蒙之地也;內(nèi)險外止,蒙之意也。故其名為蒙。亨以下,占辭也。(《周易本義·蒙》)
這里,朱子把卦辭理解為占辭,非如程子那樣將其視為卦義本有的內(nèi)涵。這是因為朱子視易經(jīng)為卜筮之書。于是,朱子借助卦體、卦象解釋了卦名之后,又在對《彖傳》的解釋中說:“以卦象、卦德釋卦名”,又說:“以卦體釋卦辭也”。(《周易本義·蒙》)
再如對剝卦卦義的解釋,程子講:“以二體言之,山附于地,山高起地上,而反附著于地,頹剝之象也?!?《程氏易傳·剝》)這是對剝卦之象的解釋。緊接著,程子利用卦體所顯出的陰長陽消的道理解釋卦辭,他說:
剝者,群陰長盛,消剝于陽之時。眾小人剝喪于君子,故君子不利有所往,惟當巽言晦跡,隨時消息,以免小人害也。(《程氏易傳·剝》)
君子應(yīng)當與時消息,時止時行,當小人盛長而消剝于君子之時,君子不利有所往。這里,程子是借用《彖傳》中的君子、小人的義理來解釋彖辭。而朱子解釋剝卦卦義時卻說:
又內(nèi)坤而外艮,有順時而止之象。故占得之者,不可有所往也。(《周易本義·剝》)
卦象顯示為因順時事變化而有所歸止,因此告誡占筮者當順時而止,不應(yīng)當有所往。朱子分別了卦名與卦辭,首先解釋了卦名所含之卦體與卦象,接著又借助卦體所顯之象來解釋卦辭“不利有攸往”的含義。朱子解釋《彖傳》時說:“以卦體釋卦名義”??梢钥闯?,朱子的解釋是完全按照卜筮的體例進行的。
(三)卦才與卦德
程子多講卦才,也講卦德;朱子不講卦才,而只講卦德。程子所謂的卦才可以分兩種情況來理解:第一,指卦之二體自身具有的德性;第二,爻位所顯現(xiàn)出來的德性。如對小畜卦《彖傳》的解釋,程子說:“以卦才言也,內(nèi)健而外巽,健而能巽也?!?《程氏易傳·小畜》)這里的卦才是就小畜卦上下二體而言的,卦體內(nèi)乾外巽,則其卦才內(nèi)剛健外巽順。又如對需卦的解釋,程子說:“以卦才言之,五居君位,為需之主,有剛健中正之德,而誠信充實于中,中實有孚也。”(《程氏易傳·需》)這里是就需卦的九五爻講卦才。九五以陽居尊位,所以有剛健中正之德。程子有時候也會把卦才稱之為卦德。比如對大有卦《彖傳》的解釋,程子說:“卦之德,內(nèi)剛健而外文明”。(《程氏易傳·大有》)顯然,這里的卦德與前面所說的卦才是一樣的意思。有時,程子把卦才與卦德連起來使用,稱為“卦之才德”。如對大畜卦《彖傳》的解釋,程子說:“以卦之才德而言也。乾體剛健,艮體篤實?!边@里,程子以才德連用,未加區(qū)別,顯然是把卦才與卦德理解為一個意思[2]197。
但是,朱子講卦德一般是講卦體自身具有的德性。同樣是小畜卦,朱子解釋《彖傳》中的“健而巽”時直接說“以卦德、卦體而言”(《周易本義·小畜》)。又,對于需卦,朱子解釋《彖傳》“需,須也;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一段時說:“此以卦德釋卦名義?!?《周易本義·需》)而對于程子視為卦才的內(nèi)容,朱子將其理解為是一種“象”。他說:“其卦九五以坎體中實,陽剛中正而居尊位,為有孚得正之象?!?《周易本義·需》)“有孚得正”顯然也含有德性的意思在里面。但是,朱子不把它視為自身具有的德性,而是先從象的角度加以說明,然后說這是告誡占者應(yīng)當具有此德性。他說:“故占者為有所待,而能有信,則光亨矣。若又得正,則吉,而利涉大川?!?/p>
簡言之,朱子講的卦德,是講卦體自身所具備的德性,而程子講的卦才是與卦體、爻位有關(guān)的德性,程子也稱之為卦德。程子所說的與卦體有關(guān)的德性相當于朱子的卦德;而與爻位有關(guān)的德性,朱子一般視做戒占者辭而由“象”中推出。
(四)《彖傳》與《大象傳》
程子的解易是以傳解經(jīng),因此,除了《序卦傳》外,對于《彖傳》《大象傳》中所包含的義理,程子都會納入卦義之中。而朱子不同,他只取能夠使卦義成為普遍化道理的一義,對于《易傳》中的其他相關(guān)的對卦義的理解盡量去融會貫通,卻不會直接納入卦義之中。如離卦,朱子說:“離,麗也?!丙惣锤街囊馑肌3套拥慕忉屖牵骸半x,麗也,明也。”明即光明之義。麗就取象來說有光明之義,這一點朱子當然知道。所以,在解釋“九三,日昃之離”的時候,朱子也說:“重離之間,前明將盡,故有日昃之象?!?《周易本義·離》)但在朱子看來,離的卦義主要講“附著”,無論是從卦辭還是爻辭中看,都沒有光明之義。但程子不同,他很重視《彖傳》和《象傳》的義理,因此,他從“麗”取火象的角度解釋離為“麗于物而明者也”(《程氏易傳·離》)。這個解釋表面看增加了“麗”的內(nèi)涵,實際上是對“麗”的卦義有所限定,給卦爻辭的解釋帶來了麻煩。因為離貴乎得正,得正才可以明,“麗”本身若含明義,則不正的時候似乎解釋不通了。于是程子便用更加迂曲的解釋,使得“明”出現(xiàn)了多重含義。如,對“六二,黃離”,程子解釋說:“文明中正”;對《彖傳》中的“重明麗乎正,乃化成天下”,程子解釋說:“君臣上下皆有明德,而處中正,可以化天下,成文明之俗也?!?《程氏易傳·離》)這樣,離在程子這里既是附著之為,又是光明之德,又是文明之成,其義頗顯駁雜。需要說明的是,離作為“附著”解釋,出自《彖辭》;離作為“明”解釋,《彖傳》和《大象傳》中都有。程子非常重視《易傳》,因此《彖傳》《大象傳》中所涉及的含義,程子都會納入卦義之中去解釋,因而有時會顯得駁雜。朱子的解釋多取《彖傳》,因為《彖傳》講卦變,具有卜筮的性質(zhì);而對《大象傳》解釋不多,更不會把《大象傳》中的義理直接納入卦義之中。
不僅如此,由于對卜筮體例的重視,朱子往往視《彖傳》為對卦名或卦辭的解釋。這一點上文已經(jīng)有所涉及。如同人卦,朱子在解釋《彖傳》時直接說:“以卦體釋卦名義”,“以卦德、卦體釋卦辭”。(《周易本義·同人》)而程子則是繼續(xù)闡發(fā)《彖傳》的義理,謂其“言成卦之義”等。程朱二人解釋方式之不同可見一斑。
三、思想特色:政治秩序與個人境遇
由于定位的不同,二者在解釋過程中所反映出的思想特色也不甚相同。朱子對卦義的解釋力求使其抽象化為普遍的道理,而程子雖也有此傾向,但對部分卦義的解釋體現(xiàn)出強烈的維護政治秩序的思想傾向。簡言之,程子解易非常重視易道在政治秩序中的價值,而朱子比較重視其在個體境遇方面的指導(dǎo)意義,即便講政治秩序,也是把個人境遇放在政治秩序的背景中去理解。如對臨卦,朱子解釋說:“臨,進而凌逼于物也。”(《周易本義·臨》)程子則說:“臨者,臨民、臨事,凡所臨皆是。在卦,取自上臨下,臨民之義?!?《程氏易傳·臨》)朱子的解釋應(yīng)用于上對下的關(guān)系時也可以理解為“臨民”,但反過來下對上也可以是臨,如“九二,咸臨”,朱子的解釋是:“剛得中而勢上進”。(《周易本義·臨》)但程子的解釋只取“上對下”的關(guān)系,所以他在解釋“九二,咸臨”之《小象》時解為“九二與五感應(yīng)以臨下”(《程氏易傳·臨》),與朱子區(qū)別很大。再比如遁卦。朱子解釋遁卦的卦義曰:“遁,退避也?!?《周易本義·遁》)程子解釋曰:“遁,退也,避也,去之之謂也?!?《程氏易傳·遁》)兩個解釋看來似乎沒有不同,但實際上有很大區(qū)別。朱子把“遁”理解為個人處于某種境遇之中的選擇,程子則把“遁”理解為君子伸道的一種方式,所謂“君子遁藏,所以伸道也”。(《程氏易傳·遁》)所以,對“九五,嘉遁”,朱子解釋說:“剛陽中正,下應(yīng)六二,亦柔順而中正,遁之嘉美者也?!?《周易本義·遁》)“嘉遁”指“遁之嘉美”,就道義而言應(yīng)當遁逃,用《朱子語類》中的話就是說:“去的恰好時節(jié)。”[3]1824而程子對“嘉遁”的解釋頗顯迂曲。他說:“遁非人君之事,故不主君位言,然人君之所避遠乃遁也,亦在中正而已?!?《程氏易傳·遁》)換句話說,人君應(yīng)當中正以處,而不當遁;若講遁,也只是說人君應(yīng)該避邪遠惡。所以,“遁”在程子這里又被解釋為“時止時行”,與前面所講的遁藏之義又有所不同。另外,對噬嗑卦卦義的解釋也很能說明問題。程朱解釋噬嗑卦義都說:“噬,嚙也;嗑,合也?!钡斏婕柏赞o“利用獄”時,二者的解釋明顯有了不同。朱子說“蓋治獄之道,唯威與明而得其中之為貴。”(《周易本義·噬嗑》)這是從道德教化的角度來講治獄。而程子則說:“獄者所以究察情偽,得其情則知為間之道,然后可以設(shè)防與致刑也?!?《程氏易傳·噬嗑》)這是從政治治理的角度來講。程子當然也很重視道德教化,但在這里程子更強調(diào)政治秩序中的治理之道。而朱子由于把卦義都放在了個人境遇之中來理解,所以在這里采用道德教化之義反而顯得更加具有普遍意義。
但有的卦朱子也會從政治秩序的角度去解釋。比如損卦,朱子解釋損卦卦義說:“損,減省也?!?《周易本義·損》)程子也說:“損,減損也。凡損抑其過,以就義理,皆損之道也。”(《程氏易傳·損》)減省與減損義同。所不同者,在于朱子對于損的理解緊密關(guān)聯(lián)著“損下益上”的思想,所以朱子又說:“損下益上,損內(nèi)益外,剝民奉君之象?!?《周易本義·損》)“剝民奉君”在朱子看來是合理的政治秩序。如解釋六五爻爻辭時說:“柔順虛中,以居尊位,當損之時,受天下之益者也?!背套咏忉寭p卦雖也說“損下益上”,但就卦義而言卻不講損下益上,而是講人君之“損過就理”。如解釋六五爻爻辭時說:“六五于損時,以中順居尊位,虛其中以應(yīng)乎二之剛陽,是人君能虛中自損,以順從在下之賢也?!?《程氏易傳·損》)之所以如此,應(yīng)當是程子為了回避“損下益上”對人君形象可能發(fā)生的貶損。益卦的結(jié)構(gòu)與損卦相反,朱子也是反過來“損上益下”。朱子解釋益卦卦義時說:“益,增益也?!?《周易本義·益》)這里的“益”緊密關(guān)聯(lián)著“損上益下”的思想。所以,朱子解釋初九爻辭時曰:“初雖居下,然當益下之時,受上之益者也?!?《周易本義·益》)而程子對益卦的解釋與損卦很不一致。解釋益卦《彖傳》時曰:“卦之為益,以其損上益下也。損于上而益下,則民說之無疆,謂無窮極也?!?《程氏易傳·損》)這里又緊密關(guān)聯(lián)著“損上益下”的義理,大講在上位者的仁德廣大。程子對損益兩卦卦義的解釋顯得駁雜不一,原因在于程子始終要維護人君的形象,不夠重視卦爻的變化。而朱子緊貼卦爻自身的變化,對政治秩序中上下之間相互損益的關(guān)系也能客觀對待?;蛘哒f,朱子實際上是把個人境遇放在社會政治秩序的大背景中去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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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安勝】
收稿日期:2015-11-19
作者簡介:師瑞(1980—),男,陜西榆林人,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及日本漢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600(2016)07-003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