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錫山

(上海戲劇學(xué)院，上海 200040)

《牡丹亭》是僅次于《西廂記》的戲曲巔峰之作，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使其在明清至20世紀(jì)成為影響最大的戲曲之一，在當(dāng)今更成為影響最大的昆劇和戲曲經(jīng)典。尤其是對女性的讀者、觀眾和學(xué)者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因此，有多則明清女性讀者癡迷《牡丹亭》的動人記載，而且成為唯一有女性作者撰寫評批本的戲曲著作。

清代才女李淑說：“閨人評跋，不知凡幾，大都如風(fēng)花波月，漂泊無存?！?《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跋》)據(jù)統(tǒng)計，迄今可知的明清婦女評論的劇目有28種[1]，明清女子涉足《牡丹亭》批評的有16人。[2]但其絕大部分是零星的評論，且不少已經(jīng)散佚；現(xiàn)存女性撰寫的《牡丹亭》評批本共有兩部，即《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簡稱《三婦評本》)和其后的《才子牡丹亭》。“今三嫂之合評，獨流布不朽”(同上)，其中唯一廣為流傳、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是《三婦評本》。

《三婦評本》是《牡丹亭》的首部女性評本、《牡丹亭》的最佳評本、清代文學(xué)的最佳評本之一，也是中國乃至世界首部女性撰寫的文藝評論之作，因此具有崇高地位和重大意義。此書繼承金圣嘆評點文學(xué)的方法和精神，展示了清代康熙時期杭州地區(qū)三位才女的卓越才華，在《牡丹亭》明清評批本中，《三婦評本》鑒賞水平最高、評點最細(xì)膩，總體成就上超過《牡丹亭》全體男作者的評批本，也超過了署名湯顯祖的諸多評批和評論成果，取得了杰出的理論成就?！度龐D評本》在清代的成就、名聲和影響僅次于金圣嘆評批的《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簡稱《金批西廂》)，甚至連清代中期的有些《金批西廂》的翻刻本也盜用“三婦評西廂記”的書名印行，可見其在當(dāng)時的影響之大。

《三婦評本》雖然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但在清代即有學(xué)者批評，如清涼道人(徐承烈，1730—？)《聽雨軒贅記》說：“從來婦言不出閫，即使閨中有此韻事，亦僅可于琴瑟在御時，作賞鑒之資，胡可刊板流傳，夸耀于世乎？且曲文賓白中，尚有非閨閣所宜言者，尤當(dāng)謹(jǐn)秘；吳山只欲傳其婦之文名，而不顧義理，書生呆氣，即此可見也。是書當(dāng)以不傳為藏拙?！盵3]這是衛(wèi)道者的迂腐論調(diào)，可惜連現(xiàn)代曲學(xué)大師吳梅對《三婦評本》在清代極負(fù)盛名，也曾深表不解：“細(xì)讀數(shù)過，所評僅文律上有中肯綮，于曲中毫無關(guān)涉?！薄澳舜藭毾硎⒚?，亦奇耳?！盵4](P424)對《三婦評本》的精彩評語和杰出理論成就，竟視而不見。可是，后來他改變看法：“臨川此劇，大得閨闥賞音?！薄蔼殔巧饺龐D，合評此詞，名教無傷，風(fēng)雅斯在，抉發(fā)蘊奧，指點禪理，更非尋常文人所能辦矣?！?吳梅《怡府本〈還魂記〉跋》)劉世珩則贊揚：“又有吳吳山三婦陳同、譚則、錢宜評本，于‘集唐詩’注出作者姓名，益見苦心孤詣矣?！?劉世珩《怡府本〈還魂記〉跋》)評價極高而公允。

《三婦評本》作為著名的評批本，自清代至20世紀(jì)，研究成果很少。自21世紀(jì)之交至今，已有多篇論文評述，取得頗大成績，但對于其在中國戲曲史、中國戲曲理論史和中國美學(xué)史、世界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和重大意義，尚未有應(yīng)有的認(rèn)識和評價，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也頗有開拓的價值。

筆者曾為2006年中國遂昌湯顯祖國際研討會特撰《〈牡丹亭〉和三婦評本中的夢異描寫述評》，以吳吳山和三婦的婚姻簡況及其寫作《三婦評本》的背景與過程為鋪墊，評述其有關(guān)夢異的創(chuàng)作情況，并高度評價《三婦評本》的評批乃凝結(jié)了她們自己的生死情戀、她們與劇中人物杜麗娘的心靈感應(yīng)。她們自己的異夢與《牡丹亭》中描寫的奇夢相互輝映，為《牡丹亭》研究和神秘現(xiàn)實主義與神秘浪漫主義文學(xué)藝術(shù)的發(fā)展，做出了精彩的貢獻。

今再作此文，分析和評論《三婦評本》的理論成就，以紀(jì)念湯顯祖逝世四百周年。

《三婦評本》的上卷為吳吳山的未婚妻陳同所批，下卷為吳吳山的結(jié)發(fā)妻譚則所批，其續(xù)娶妻錢宜則在前二人的基礎(chǔ)上批閱了全書。三婦評語共有近千條之多，其批語牽涉人物性格、心理、社會現(xiàn)象和作者的寫作方法與成就，內(nèi)容豐富，評論全面，語言精湛優(yōu)美。

其總體杰出成就，已獲當(dāng)今學(xué)者公認(rèn)。如趙山林說，三婦評語的中心，是強調(diào)了“情”，特別是“情”之“癡”，并分析了這種“情”“癡”與“夢”“幻”“真”的關(guān)系。因此，從總體上來說，《三婦評本》是能夠準(zhǔn)確把握湯顯祖原作的精神的。[5]

其具體評語，已有多篇論文評論或涉及，本文全面梳理和歸納其精彩的內(nèi)容，對論者未及之處，從新的角度評述如下。①

一、閨閣論文

1.閨閣評批者的特殊體會

該書批語中，有不少是評批者的特殊體會。其特殊之處在于評批者以知識女性的角度，以女性細(xì)致入微的心思欣賞和理解《牡丹亭》，將詮疏文義和品賞佳構(gòu)相結(jié)合，將解說名理和抒發(fā)情懷相結(jié)合，將當(dāng)時閨閣婦女的生活態(tài)度和對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弊病的揭示相結(jié)合，分析和總結(jié)《牡丹亭》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成就。這種批語，尤其是其中借題發(fā)揮之處，充分顯示了古代閨閣淑女身份的評批者的心理、思維方式和認(rèn)知水平，彌足珍貴。

全劇開首，《牡丹亭·第一出 標(biāo)目》【蝶戀花】說：“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标愅寂f：“閑中日月，惟以思量作消遣耳。”這是她們“閨中多暇”的切身體會，而且對此體會特深。閨閣女子打發(fā)閑中的歲月，破除寂寞，是一個人生大難題。除了完成必要的女紅，一般只能胡思亂想，即“以思量作消遣”。而做詩撰文、創(chuàng)作彈詞(清代多位才女染指于此，最著名的是陳端生寫《再生緣》)和三婦評批戲曲，是上佳選擇，故三婦特有體會。

陳同此曲眉批又說：“情不獨兒女也，惟兒女之情最難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出看破。然看破而至于相負(fù)，則又不及情矣?！薄白铍y告人”，因羞澀、保密，或兩者相兼。錢宜的批語：“兒女、英雄，同一情也。項羽帳中之飲，兩喚‘奈何’，真是難訴處?！绷鱾鞯拿杂校骸坝⑿蹥舛?，兒女情長。”錢宜以項羽“虞姬虞姬奈若何”為例，強調(diào)兒女和英雄有相同的感情追求，與不少文藝作品所寫、許多男性讀者所持“大丈夫不可被兒女之情束縛”的觀點大相徑庭，是女性的獨特見解。

《牡丹亭》第一出第二曲【漢宮春】頭三句說：“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标惻骸笆谰潮究?，凡事多從愛起。如麗娘因游春而感夢，因夢而寫真、而死、而復(fù)生。許多公案，皆‘愛踏春陽’之一念誤之也?！比f物皆蘇醒的陽春，喚醒了少女的春情；春情萌動，愛引起的感夢和杜麗娘的整個愛情和人生歷程，同為少女的陳同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會。

杜麗娘在第三出《訓(xùn)女》中，始出場所唱的第一曲【繞地游】之【前腔】：“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寸草心，怎報的春光一二！”陳批：“寫麗娘似有情似無情，全與后文感觸相照。”她向父母敬酒時，祝福說：“祝萱花椿樹，雖則是子生遲暮，(陳批：子生遲暮，在麗娘言下，欲慰其父，然卻提起一段傷心矣。)守得見這蟠桃熟?！彼参扛改福哼t生的兒子將是好兒子。這是作為孝女兼獨女的獨特心理。

甄氏在第三出《訓(xùn)女》中一再表現(xiàn)出嬌惜女兒的感情。當(dāng)杜寶要女兒“多曉詩書”時，她說“但憑尊意”，陳批說：“夫人答語甚緩，直寫出阿母嬌惜女兒，又欲其知書，又憐其讀書，許多委曲心事?！斌w會寵溺孩子的母親的心理。接著杜寶批評麗娘：“適問春香，你白日睡眠，是何道理？假如刺繡余閑，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這都是你娘親失教也。”錢宜批道：“歸罪夫人，極是。世上慈母縱女不教，甚至逾閑者正復(fù)不少。故《易》于父母，皆稱‘嚴(yán)君’也?！贝伺云溆H身的見聞，總結(jié)“慈母多敗子”的歷史教訓(xùn)。

杜寶緊接著又唱【玉胞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詩書誤儒。你好些時作客為兒，有一日把家當(dāng)戶。是為爹的疏散不兒拘，道的個為娘是女模?！标惻骸暗锓终f，意在專責(zé)夫人。”麗娘呼應(yīng)其父要她認(rèn)真讀書的吩咐，甄氏說：“雖然如此，要個女先生講解才好?！标惻骸罢埾壬钦?，卻從阿母嬌惜深心寫出。又將女先生一跌，文情委曲入妙?！倍艑毐硎痉磳?，要請正規(guī)的儒生，甄氏說：“女兒啊，怎讀遍的孔子詩書，但略識周公禮數(shù)。”陳批：“書難遍讀，禮數(shù)略識，夫人終是嬌惜女兒?！?/p>

甄氏嬌惜女兒的感情、語言和心理，評批者作為女兒，深有體會，也廣有見聞。我們現(xiàn)代讀者和觀眾，尤其是男性，看到這樣的描寫，不易體會，所以對其中所包含的母親對女兒的深情和庇護，會視而不見，不知作者的深意。

此出中，杜寶感嘆無兒之可憐，甄氏安慰丈夫說：“相公休焦，儻然招得好女婿，與兒子一般?！倍艑毿χ卮穑骸翱梢话隳?？”陳批：“夫人大似妒婦語，幾不知承祧為何事矣。杜老之笑說，喜招婿也，笑夫人也。說一般則不合理，說不一般，則又傷情。故但作疑詞?！迸Z深切體會無子的中老年夫婦的心理。尤其是婦女生不出兒子，是一生的欠缺，以為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所以特別敏感。未嫁少女將來也可能碰到這個難題，其周圍也有婦女已經(jīng)面臨這個難題，故而分析細(xì)致。

第三出《腐嘆》陳最良說：“況且女學(xué)生，一發(fā)難教，輕不得，重不得。儻然間體面有些不臻，啼不得，笑不得。似我老人家罷了。”陳批：“閑閑敘說，卻都是熱中語，引起下段在有意無意之間。”熱衷，指陳最良盡管感到女學(xué)生難教，最后一語可以看出，他是非常想得到這個教職的。

第六出《悵眺》，韓子才自述是韓愈留在潮州一支的“嫡派苗裔”，陳批：“為遙遙華胄者，姑妄言之，嘲耶？謔耶？”國人喜歡祖先光耀，現(xiàn)為“昌黎祠香火秀才”，陳批：“香火秀才，故家世敘得明白。若柳生，則‘留家?guī)X南’一句可了?！背錾頃汩T第的才女對子孫不肖、淪落者，十分敏感。

《三婦評本》對少女的心理活動，揭示甚多。例如第四十四出《急難》杜麗娘唱“則說是天曹，偶然注定的姻緣到，驀踏著墓墳開了”。杜麗娘如何向父母解釋自己掘墓以及與柳夢梅的自結(jié)婚姻？她的這段說辭，用謊話支吾過去，譚則批道：“如此說謊，確是兒女子語?！?/p>

更奇妙的是，杜麗娘唱“休調(diào)，這話教人笑，略說與梅香賊牢”。她的秘情和經(jīng)歷，譚批說她：“不可與父母知，反可與婢子知，更見女兒心性。”此因同齡少女之間有共同語言，有時還可以得到合理建議，而與父母則有代溝也。

第五十三出《硬拷》柳夢梅橫遭拷打，得知自己中了狀元，不顧正被吊打，馬上讓郭駝“快向錢塘門外報與杜小姐知道”，可見他一心系于杜麗娘，鐘情至極。他怒批杜寶：“則那石姑姑他識趣拿奸縱，卻不似你杜爺爺逞拿賊威風(fēng)。”譚則批道：“此記奇不在麗娘，反在柳生。天下情癡女子，如麗娘之夢而死者不乏，但不復(fù)活耳。若柳生者，臥麗娘于紙上而玩之、叫之、拜之，既與情鬼魂交，以為有精有血而不疑，又謀諸石姑，開棺負(fù)尸而不駭，及走淮揚道上，苦認(rèn)婦翁，吃盡痛棒而不悔，斯洵奇也?！睂α鴫裘返脑u價真切而熱烈，一則是三婦理解原作所得到的真知灼見；二則是三婦作為女子，更對有情郎之難得別有會心和慧心而發(fā)出的感慨。

2.古人的思維方式

第二出《言懷》【九回腸】，錢曰：“柳因夢改名，杜因夢感病，皆以夢為真也。才以為真，便果是真，如鄭人以蕉覆鹿，本夢也，順涂歌之，國人以為真，果于蕉間得鹿矣?！惫湃顺Ｒ詾閴糁械木跋蟆㈩A(yù)示都是真實的，因此古人對夢多非常重視。

而人生如夢，在古代更是深入人心的一則人生哲理。第十七出《道覡》開端，石道姑一上場，就哀嘆自己的生理缺陷，使自己陷入終身的痛苦之中，總結(jié)自己“屈指有四旬之上。當(dāng)人生，夢一場”。(【風(fēng)入松】)作為一個殘疾人，面對自己痛苦的出身和一生，未免有“人生如夢”的感嘆。陳同的批語說：“人生誰不夢一場，但夢中趣不同耳?！背浞终J(rèn)可和理解石道姑的痛苦和人生如夢觀念。

因為人生如夢，佛教一切皆空的觀念，也已深入人心。第二十出《悼殤》杜母唱 ：“夜夜孤鴻，活害殺俺翠娟雛鳳。一場空?！?(【集賢賓】)第四首)陳同批道：“到頭來，誰不一場空？只爭遲早耳?！贝伺芫剩词够橐龀烧?，琴瑟和諧，白頭到老，也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此批達到王國維《人間詞話》贊譽李煜詞“儼然有基督釋迦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的高度。而且一言成讖，才女陳同，自己在妙齡之年，未婚夭折，猶如本劇前之所言“紅顏往往薄命”，而有“好物不堅牢”之遺憾乎？

第二十六出《玩真》出題目之陳批：“人知夢是幻境，不知畫境尤幻。夢則無影之形，畫則無形之影。麗娘夢里覓歡，春卿畫中索配，自是千古一對癡人。然不以為幻，幻便成真。”批語論幻景幻鏡和杜柳一對癡人“幻便成真”的追求，反映了古代靈慧青年男女的思維方式。

柳夢梅感慨“咳，俺孤單在此”，陳批：“只為孤單在此，央及畫中，是真語，是苦語。少不得將小娘子畫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贊之。四‘之’字托出癡狀。”錢曰：“人不學(xué)道，多為孤單所誤。春日路旁，大都怨曠人也。”“學(xué)道”并作道修、禪修，是破除孤單、寂寞和認(rèn)識人的終極指歸的最佳和最高形式，此乃古代有識者的共識。

第二十七出《魂游》石道姑唱：“這瓶兒空像，世界包藏，身似殘梅樣，有水無根，尚作余香想?！标惻骸傲粢庥谖?，無處不是悟境。石姑答語，為麗娘而發(fā)，未免有情。”前語是道佛兩家的精辟思維，后語則結(jié)合《牡丹亭》的情愛描寫，落到實地。

盡管古人有人生如夢、一切皆空的理性和感性認(rèn)識，同時又反對消極庸碌，主張努力刻苦學(xué)習(xí)、力求上進。第十三出《訣謁》柳夢梅此時讀書過了廿歲，感到前途茫茫，無發(fā)跡之期。他不耐寂寞，決心四處飄蕩，尋找機會。但是老仆勸他：“你費工夫去撞府穿州(到處奔走)，不如依本分登科及第?！眲袼^續(xù)安心讀書，走科舉考試的正路。陳同贊揚：“老人識破世情，才有此語。”錢宜則依據(jù)多人的教訓(xùn)：“走遍人間，虛費草鞵錢者不少。白首牖下，不能脫素衣者，亦多株守干謁。兩無是處，惟《悵眺》折言時運為得耳?！鼻笕瞬蝗缜蠹?，求人大多得不到別人的無私有力的幫助，只有“依本分”努力刻苦讀書，走正路最可靠；而且只有等待時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淡定處事為上策。

“他的話說的又文雅又有道理，說道：‘腐?。∨?！我靠著它一年有一千五百磅的出息呢?！保畋兀?006，p.61）

湯顯祖本人，不僅不干謁，而且張居正送上門來的拉攏，他也堅拒，情愿落第，也不屈服，一則堅持用真本事去應(yīng)考，二則堅守自己的人格和尊嚴(yán)。陳同和錢宜的評批，能夠正確理解作者的用意：批語贊成作者通過老仆之口，批評柳夢梅不能堅持苦讀到底，練出真本領(lǐng)，去走仕途正路。

通過仕途正路取得富貴才是心安理得的，而有識者更重視親情。第五十出《鬧宴》描寫杜寶想到目前“雖有存城之懽，實切亡妻之痛”，感嘆：“功名富貴草頭露，骨肉團圓錦上花?！弊T則批評他說：“此富貴人語。若不富貴，而但骨肉團圓，相對坐愁，正恐難為情耳。乃知‘但愿在家相對貧，不愿天涯金繞身’，亦是閨閣癡心語。” 的確，元稹《悼亡詩》名句云“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才是生活的真相。而但求夫妻團圓，不計丈夫是否飛黃騰達，也的確是不少女子的真實想法。

第五十出《鬧宴》，圣旨?xì)J取杜寶還朝，任宰相之職，大家紛紛祝賀。而杜寶卻感慨：“諸公皆高才壯歲，自致封侯。如杜寶者，白首還朝，何足道哉！”譚則說：“語極悲壯。然或生處太平，或未有遭際，何所立功？白首封侯，談何容易?！卞X宜則曰：“歡娛恨白頭，故英雄得意亦泣也?！贝顺鲎詈蟊姽僮ＹR杜寶“(【尾聲】)則無奈丹青圣主求”，杜寶卻苦笑著說：“怕畫的上麒麟人白首”。譚則說：“位至極品，屢以‘白首’興嘆，后曲亦云‘渾不是黑頭公人心不足’，大抵爾爾。”錢宜批得好：“人生不得行胸臆，雖百歲猶為夭，杜公可謂不負(fù)白首矣。”

杜寶至此已經(jīng)三次說白首，后來他還要說，其口氣是自謙、自嘲(晚年才立功勛，不及中青年官員有才有功)、自得三者相兼的一種人生感慨。而三婦批語反映了古代有志者大器晚成、老當(dāng)益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高遠志向，歌頌人的至死不渝的永遠進取精神。

另有一些批語，如第四十八出《遇母》春香唱“那一日春香不鋪其孝筵?那節(jié)兒夫人不哀哉醮薦?早知道你撇離了陰司，跟了人上船”。譚批：“生不省愆，而徒修冥福者，可以爽然知其無與。”批評有些人在死者生前不好好供養(yǎng)，死后卻為其求修陰福，未免矯情。

第十二出《尋夢》杜麗娘回憶她與柳夢梅在夢中的幽情：“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闌，轉(zhuǎn)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标惻骸啊畳酢稚蠲?，有許多勉強意在。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绿烨埔姟?，較畏人多言何如？野合者可發(fā)深省。”第二十三出《冥判》判官判“孫心使花粉錢，做個蝴蝶兒”，陳批：“勾上孫心，便愿同為蝴蝶。凡人暗室之事，無有不自露者?！贝私怨湃怂帧叭粢瞬恢?，除非己莫為”，“日里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的理念，警告人不要做壞事的戒言。

而第五十三出《硬拷》眾人尋到丞相府，“但聞丞相府，不見狀元郎”。譚批：“忙里尋不著，閑里撞著，世事難料，每如此?！边@是辛棄疾《摸魚兒》所說“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總結(jié)了古人認(rèn)識世界、探索真理的一種高明認(rèn)識。

3.藝術(shù)評論的出色成就

文學(xué)是人學(xué)，三婦評論重視人物塑造的評批。

人物性格的批評，如柳夢梅于第二出《言懷》卷首陳批說：“一部癡緣，開手卻寫得浩浩蕩蕩，方是狀元身分(份)，不同輕薄兒也?！?此出第一曲【真珠簾】末兩句：“貧薄把人灰，且養(yǎng)就這浩然之氣?！币馑际橇鴫裘飞硖幜钊司趩实呢毐〉纳瞽h(huán)境，卻能志存高遠，清醒地培育浩然之氣。而陳同則強調(diào)柳夢梅胸襟開闊、氣勢浩蕩，不是尋花問柳的輕薄低俗男子?！短一ㄉ取匪鑼懙拿髂┖罘接虻攘鬟B妓院，是三婦所不齒的。像張生一樣，三婦看重的是柳夢梅的純潔和志誠，陳同于【九回腸】的批語中進而指出：而且他因“偶爾一夢，改名換字，生出無數(shù)癡情。柳生已先于夢中著意矣”。

人物心理的評論，如第五出《腐嘆》，陳最良首次上場的第一曲【雙勸酒】哀嘆科場不利，“可憐辜負(fù)看書心”。陳批說：“杜老云：也不曾詩書誤儒。陳生云：可憐辜負(fù)看書心。炎人自炎，涼人自涼，最可嘆息?！狈治龅靡馊?、失意人的兩種心理，細(xì)膩入妙。陳最良接著說：“咳嗽病多疏酒盞，村童俸薄減廚煙。”錢曰：“酒盞可疏，廚煙不可減也。諷此令人黯然，為貧士婦者，大是不易?！斌w貼貧士妻婦的苦楚，深切入微。

老門子對陳最良說：“杜太爺要請個先生教小姐，我去掌教老爹處稟上了你?！标惻骸胺A薦窮儒，直自難得。”熱心助人的人，不易逢到。盡管最后一曲【洞仙歌】陳最良懷疑說：“要我謝酬，知那里留不留?！标惻裁靼?，“‘留不留’一答，非僅推托謝酬，直恐其‘尋事頭(尋差使)’耳。是老生慎密處”，贊同陳最良對老門子的懷疑。而這里錢曰：“未必果稟也。小人討好之語，每每如此?！标愅倥?，涉世不深，故而贊揚老門子善良熱情，而錢宜清醒，點穿其空頭的討好話，不是實情。接著老門子調(diào)侃陳最良：“是人之飯，有得你吃哩?！标惣敝f：“這等便行?！标惻骸啊@等便行’，四字絕倒。何其吃飯之心急也！”

陳最良要出門應(yīng)聘時唱【洞仙歌】哀嘆破衣爛衫，難以出客。陳批：“此曲在衣服上細(xì)細(xì)摹寫，蓋陳生不能更衣而出，不免顧影自慚。門子隨后，因見其襟衫零落也?！苯Y(jié)合陳最良彼時的心理，通過視角轉(zhuǎn)換的分析，評論細(xì)民“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勢利心態(tài)。

第六出《悵眺》韓子才與柳夢梅在越王臺上相遇時的對話，柳夢梅感嘆陸賈向漢高祖和群臣奏上《新語》十三篇，篇篇都受到喝彩稱善，柳夢梅嘆曰：“則俺連篇累牘無人見?！标惻骸安抛佑⑿凼?，千古同慨。柳生一嘆，相見其半日聽言，神往不覺，恍然自失光景。”

接著韓問：“甚風(fēng)兒吹的老兄來？”柳答：“偶爾孤游上此臺。”韓：“臺上風(fēng)光盡可矣?！绷骸皠t無奈登臨不快哉！”韓：“小弟此間受用也?！绷骸靶〉芟肫饋?，到是不讀書的人受用?！表n：“誰？”柳：“趙陀王便是?！标惻骸傲鹫Z為趙陀而發(fā)，意甚憤而言甚驟。韓生即以‘誰’字驟詰，蓋甚恐其侵己也。細(xì)想此時香火秀才真有咄咄逼人之恐，只一‘誰’字描神已盡?！苯沂咀宰鹦臉O強的青年書生的敏感和警覺的心理。

第十八出《診祟》少女心思，非常珍惜自己的容貌。重病中的杜麗娘，正如陳同批語說的：“‘輕僬悴’與‘花容只顧衰’，承《寫真》折來，是小姐最傷心處，故屢言之?！?/p>

人物動作的評批，如第二十出《悼殤》小姐死后，春香唱【紅納襖】，陳批：“全是刻畫小姐端莊，又是春香自說。頑皮小兒女帶哭數(shù)說，是怨，是思，實實如此?！?/p>

又如第四十八出《遇母》，杜母在黑暗中摸索，用燈先“照地介”。譚批：“攜燈者，必下視，故先照地也?！焙铣笆钱?dāng)年人面”，錢曰：“人在幽暗中，小膽多怯，明燈一照，便覺霍然，‘合’句得神?！爆F(xiàn)代人已經(jīng)不能體會古人在黑夜中的生活，而三婦評批則如畫般地分析其動作和心理。

人物比較評批，以上例子中已有涉及，另如陳最良初見杜寶時，唱【浣溪紗】一曲，自己給自己打氣：“須抖擻，要權(quán)奇。衣冠欠整老而衰，養(yǎng)浩然分庭還抗禮?！标惻骸昂崂暇?，聊以分庭抗禮解嘲。此‘養(yǎng)浩然’，是慚愧自釋語，與柳生不同?！蓖菚Z分析陳最良和柳夢梅因年齡、處境、志向不同，而心理、動作有很大差別。

關(guān)于《三婦評本》在藝術(shù)評論上的出色成就，具體評論的成果已經(jīng)非常多，因此本文僅就以上特點略作舉例評述，以避重復(fù)。

4.寫作手法的探討和總結(jié)及其所取得的理論成就

《三婦評本》關(guān)于寫作手法的探討和總結(jié)，具體評論的書文很多，這里也略作舉例，說明其杰出成果。

例如，評語認(rèn)為前后照應(yīng)、針線細(xì)密是本劇的特色：

第四出《腐嘆》，陳最良介紹自己科舉不利，生計日蹙，幸虧“有個祖父藥店，(陳批：“藥店為還魂湯伏案?！?依然開張在此。儒變醫(yī)，菜變虀，這都不在話下”。陳批指出伏筆之妙。第五出《延師》陳最良初見杜寶，自我介紹時，近來因科舉不利，“君子要知醫(yī)”(以醫(yī)業(yè)為生)，陳批：“知醫(yī)，為后來診脈作地?！贝顺鲎詈?，杜寶對陳最良說：“先生，他(指小姐)要看的書盡看。有不臻(他本作“尊”)的所在，打這丫頭?！薄肮趦合拢鰝€女秘書，小梅香，要防護?！标惻骸胺凑蘸笪拇合阋河螆@?！倍艑氄f：“請先生(指陳最良)后花園飲酒?！标惻骸昂蠡▓@先于此一逗，正見與學(xué)堂相近?！奔?xì)膩地指出作者照應(yīng)后文的匠心。杜寶說“打這丫頭”，小姐犯錯誤，打丫頭做懲罰。此批也為《閨塾》出陳最良打春香作伏筆，針線細(xì)密，前后照應(yīng)、前后勾連。

第十四出《寫真》陳同說：“麗娘千古情癡，惟在留真一節(jié)。若無此，后無可衍矣?！边@是分析《寫真》一折的這個情節(jié)給后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即給柳夢梅的愛情與杜麗娘連接打下切實的基礎(chǔ)。

情節(jié)構(gòu)思和人物描寫轉(zhuǎn)折自然，如第六出《悵眺》韓子才向柳夢梅言及陸賈奉使南越，“趙陀王多少尊重他”。陳批：“一轉(zhuǎn)便暗擊動干謁之意?！表n子才最后又勸柳：“寄食園公，不如干謁些須，可圖前進?！标惻骸按苏壑篂橄闵礁芍]作引，卻從對答中轉(zhuǎn)出，不覺其突?！绷邮茼n子才的忠告，向有地位的人求助，自然地引出后面香山山奧干謁的情節(jié)。

情節(jié)富于波瀾，第九出《肅苑》：“(貼)你把花郎的意思，謅個曲兒俺聽。謅的好，饒打。(丑)使得?！贝合闶切〗闵磉叺母呒壯诀撸瑢πP便居高臨下，肆意調(diào)笑。陳同說：“陳老已去，花郎已來，文筆已自山水窮盡，忽從‘花郎’二字，隨意寫作一笑，便有云起月生之妙?！辟澴u人物對話的巧妙和趣味橫生，分析作者善于調(diào)節(jié)氣氛、制造波瀾的高明手法。

不同的寫法比較，如第二出《言懷》描寫柳夢梅夢見杜麗娘，陳同批語指出：“淡淡數(shù)筆述夢，便足與后文麗娘入夢，有詳略之妙?！薄傲藟?，麗娘不知也；后麗娘之夢，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自做夢，各不自以為夢，各遂得真?！?/p>

善于精巧設(shè)計人物語言，如第四十九出《淮泊》柳夢梅落魄淮安，被店家驅(qū)趕，譚則批道：“一腔憤懣，無處可吐，忽從淮地古跡生情，落落莫莫，與古人攀話一番，文情幽曲之極?！?/p>

最值得稱道的是，《三婦評本》對《牡丹亭》的高明寫作手法，做出精彩的理論總結(jié)。

如第四十四出《急難》，杜麗娘唱“曉妝臺圓夢鵲聲高”，譚則批道：“從情中出景，景復(fù)含情?！辟澴u《牡丹亭》運用了“情景交融”的手法?！扒榫敖蝗凇笔侵袊毶?、西方?jīng)]有的高明美學(xué)理論，詳見拙文《情景交融說的中西進程簡述》。[6]

尤其如第二十五出《憶女》，春香說：“縱然老公相暫時寬解，怎散真愁？”陳同批：“愁既真矣，對景增悲，逢歡益恨，如何散得？”第四十八出《遇母》，杜母唱“夫主兵權(quán)，望天涯生死如何判?前呼后擁，一個春香伴”，譚則批道：“苦境從樂境中形出，愈覺凄涼。”合唱“今夕何年?咦，還怕這相逢夢邊”，譚則又批：“聚后訴說，離情眼淚都從歡喜中流出?！?/p>

這是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高明創(chuàng)作方法，王夫之首先總結(jié)為：“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卷一“詩譯”)可是王夫之的著作直到清道光年間才首次由鄧顯鶴整理、刻印成《船山遺書》；后來曾國荃于同治四年(1865)刻印金陵刊本《船山遺書》，才廣為流傳?？梢娮T則生前是看不到《姜齋詩話》，不知王夫之這個精彩觀點的?？墒亲T則的批語，已經(jīng)敏銳地分析其“苦境從樂境中形出，愈覺凄涼”，與王夫之論點“英雄相見”不是“略同”，而是相同，極為難能可貴，雖是片言只語，但卻是理論上的重大突破，即使一點突破，也極為不易，《三婦評本》取得的這個理論成就，對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指導(dǎo)意義。

二、才女論兵

湯顯祖所有的戲曲作品，都運用愛情和戰(zhàn)爭雙線結(jié)構(gòu)，作為愛情一線的襯托，都寫戰(zhàn)爭。這與湯顯祖所處的晚明時期，南北都有強敵入侵，明朝面臨南北激烈戰(zhàn)事有關(guān)；更與湯顯祖心系天下安危的胸懷有關(guān)。《牡丹亭》寫的是宋金戰(zhàn)爭，湯顯祖是宋史專家，他熟悉宋代先后受遼金元壓迫的史實，痛惜亡于金元的慘痛歷史。

《牡丹亭》描寫或牽涉抗金戰(zhàn)爭的有《虜諜》(第十五出)、《牝賊》(第十九出)、《繕備》(第三十一出)、《淮警》(第三十八出)、《耽試》(第四十一出)、《移鎮(zhèn)》(第四十二出)、《御淮》(第四十三出)、《寇間》(第四十五出)、《折寇》(第四十六出)、《圍釋》(第四十七出)共十出之多。

《牡丹亭》所有的評論者和評批本除了《三婦評本》，都未論及或具體論說《牡丹亭》的戰(zhàn)爭描寫?！度龐D評本》對這十出的評批，主要是對《牡丹亭》所描寫的戰(zhàn)爭的評論，批評者是譚則，錢宜也有幾則評批，表現(xiàn)了她們對戰(zhàn)爭及有關(guān)史實和內(nèi)容的分析和認(rèn)識。

1.通曉史實，了解宋金戰(zhàn)爭中宋的嚴(yán)峻形勢和心理弱勢

《移鎮(zhèn)》中，杜寶念“不分吾家小杜，清時醉夢揚州”，譚批：“江山不殊，風(fēng)景日異，最堪悲涼。”將南宋與東晉南下諸公相比，以新亭淚下的典故比喻杜寶當(dāng)時的心情，非常符合湯顯祖的原意和深意。東晉重臣中，面對只會掉淚、不知如何報國的悲觀者，唯王(導(dǎo))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世說新語箋疏》上卷《言語》?！稌x書》卷六十五《王導(dǎo)列傳》末句作：“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湯顯祖是王導(dǎo)式的愛國者和智者，三婦是湯顯祖的知音，故有如此批語。

接著，《折寇》中杜寶“追想靖康而后，中原一望，萬事傷心”。譚批：“一想一望，傷心慘目，有如是耶?！逼湟馀c上段互相呼應(yīng)。湯顯祖反復(fù)表現(xiàn)喪失中原之痛，而表現(xiàn)手法則有變化，譚則也敏感地一批再批。

《耽試》中，柳夢梅在應(yīng)試時，宮內(nèi)緊急擂鼓——“內(nèi)急擂鼓介”。譚批：“幾聲鼓響，幾陣馬嘶，中原已不堪回首，此惡聲也?！弊T批和《牡丹亭》一樣，于中原失手之痛，三致意焉，而表現(xiàn)手法不斷有新的變化。

2.批評南宋朝廷和軍隊的“畏金”不良心態(tài)

《耽試》出針對苗舜賓的考題，生唱“則愿的‘吳山立馬’那人休”。譚批精確挖掘其畏敵如虎的怯意：“一‘愿’字，寫出當(dāng)時畏金如虎之意。”

《御淮》出武官白“俺小奶奶那一口放那里”，譚批分析其怯敵心思：“杜老拒納妾，則云‘王事匆匆，何心及此’，此議守城，開口便及‘小奶奶’，聽其言也，臣心較然矣。”批評守城將領(lǐng)未戰(zhàn)而言敗，心思不是放在如何守城、克敵，而是放在兵敗后，自己的心愛小妾的安危問題。其一心為私，和杜寶全心為公，兩種為臣之心，對照鮮明。

接著文武官白“孤城累卵，方當(dāng)萬死之危；開府弄丸，來赴兩家之難”。譚批一針見血地指出：“安撫宋臣，乃云弄丸兩家，總見官僚畏敵，意急求和。”

《御淮》合唱：“胡兵氣驕，南兵路遙。血暈幾重圍，孤城怎生料。”譚批分析：“同一‘合’語，而南兵之怯，北兵之驕，了然目前?！?/p>

譚則心細(xì)如發(fā)，抓住原作中所有的關(guān)于將軍怯敵的明寫暗寫或細(xì)微描寫，予以批評。

陳最良奉杜寶之命，去李全處勸降，成功后，陳最良說：“帶了你這一紙降書，管取那趙官家歡笑倒。”譚批：“賊勢欺天之語，何出腐儒之口?可想見南朝風(fēng)氣?！蹦铣L(fēng)氣，畏敵如虎，所以一小股叛賊歸降，就會“歡笑倒”了。譚則的譏諷非常有力。

3.贊譽抗金志士的勇氣和擔(dān)當(dāng)

杜寶作為臨時調(diào)來的主將，事先毫無思想準(zhǔn)備，臨危受命后，因儒家深入骨髓的“治國平天下”的教育和本人一切為公的志氣和品格，馬上進入角色，以其堅毅的精神，帶領(lǐng)部將不顧個人安危，堅定守城。譚則的批語，不吝歌頌和贊美，且針對性強，評語具體而細(xì)膩。

《繕備》中杜寶念“身當(dāng)鐵甕作長城”，譚則批：“長城者，身為之耳。不然，雖矻矻無庸也?！背L矻，辛勞不懈的樣子。譚則高度肯定杜寶奮勇抗敵，決心將自己的血肉之軀作為長城，捍衛(wèi)祖國的英雄精神。如果沒有這種精神，譚則認(rèn)為即使努力不懈，是沒有實際效果的。

《淮警》中，李全白“思想揚州有杜安撫鎮(zhèn)守，急切難攻”，譚批：“李全畏安撫鎮(zhèn)守，可知萬里長城，洵惟一將?！贝伺c上面的杜寶臺詞和批語相呼應(yīng)，從敵人的感受角度，再次贊譽抗敵志士才是真正的萬里長城。

《移鎮(zhèn)》中，老旦道“也珍重你這滿眼兵戈一腐儒”。譚批：“兵戈里，惟‘腐儒’能任事不惑。若利害愈明，趨避愈巧，只因不腐，鮮不將朝廷城池?fù)Q富貴矣。”作為家屬，甄氏理解和支持丈夫不畏艱險，書生帶兵上陣，勇赴前線抗敵，而其鼓勵之語帶有鮮明的人物腳色和性格的特征。“腐儒”意為固執(zhí)堅守儒道的知識分子。這個批語是深刻而精辟的，令人深思。唐詩名句曰“百無一用是書生”，在晚唐有李德裕，北宋有范仲淹，在《牡丹亭》之后的明末更有大批書生指揮戰(zhàn)爭，甚至像袁崇煥這樣親自帶兵親臨前線作戰(zhàn)，皆是不顧個人安危名利的“腐儒”。在他們建立功業(yè)之前，以勢利人的眼光看，這種人真是不懂趨利避害的“腐儒”也。

《折寇》中，杜寶唱“你待要霸江山吾在此”，譚批：“‘吾在此’三字，凜然足使旌旗變色，天壤間何可一日無此人?！泵鎸ν龍D霸占江山的強敵，杜寶凜然說：“我在此?！睗撆_詞是，有我在前線堅決抵抗，絕不讓你們得逞?！皠C然足使旌旗變色”，形容恰切而有力，顯示譚則的語言功力。“天壤間何可一日無此人”，用否定之否定的修辭手法，強調(diào)杜寶的中流砥柱作用，語言富于變化。

杜寶聽陳最良誤傳的夫人與春香被害的不幸消息，萬箭鉆心，痛徹心腸，不禁潸然淚下。眾人也為他感到痛苦萬分，而且聯(lián)想到自己的前程兇多吉少，一起大哭。杜寶忙說：“夫人是朝廷命婦，罵賊而死，理所當(dāng)然?！弊T批：“因眾將齊哭，恐亂軍心，激為忘情之語，詞義侃侃，能使聞?wù)咂鹁??！睖?zhǔn)確揣摩杜寶當(dāng)時的心理和此言的目的，而批語的贊賞之辭富于激情而詞義鏗鏘。

杜寶唱：“任犧惶，百無悔。”表示承擔(dān)個人再大的犧牲，也不悔。錢宜批道：“不悔，真是英雄?！倍艑毜呐_詞和錢宜的批語，皆簡短而有力，愛國的豪情和宏大的志向，躍然紙上。

4.困境中軍隊官兵的悲涼情緒

朝廷無能，前方將士沒有鞏固的后方作為精神依靠，更缺乏后方的有力支持，悲涼的情緒彌漫了整個軍營。

《御淮》“(外望介)天呵!……(眾)老爺呵!無淚向天傾，且前征”。譚批：“杜老呼天，怨矣。眾軍‘無淚向天’，更怨?！背o用，前線將士無望，從而產(chǎn)生怨氣。批語對其同情和理解，深切而明快。

杜寶白“眾三軍，俺的兒”，譚則說：“眾軍感激前征，由安撫之以家人相待也，故著‘俺的兒’三字，非僅學(xué)元人套語?！薄?眾哭應(yīng)介)謹(jǐn)如軍令”，譚批：“‘無淚向天傾’之眾軍哭應(yīng)杜公，怨天而感杜也?！睂⒐賽圩o士兵，將士兵以家人相待，有時士兵們不是為國家作戰(zhàn)，因為朝廷窩囊無能，又不愛惜士兵；士兵因為感激將官的情誼，為將官而戰(zhàn)。譚則充分理解湯顯祖這種描寫的深意，既批判皇帝和朝中高官的腐敗無能和冷酷無情，又贊賞前方忠誠軍官愛國愛兵的高尚品質(zhì)和其人格力量的巨大作用。

眾唱“淚灑孤城，把蒼天暗禱”，譚批：“無可奈何，只得求天，豈知天意別有安排耶?”錢宜接批：“淚又向天傾矣，洵是無奈。”眾軍士在后方無靠，勝利無望，失敗在即的悲慘時刻，悲愴地求天，這是臨死前的哀鳴。他們沒有想到杜寶的計謀得逞，圍城得釋。這不是常規(guī)的勝利，而是僥幸獲勝。所以譚批說“豈知天意別有安排耶”？求天，而竟然“天意別有安排”，這是因為湯顯祖的大手筆：全劇都是沒有希望的事，竟然最后成功。這次全軍將士死中求活，也是如此，“天意”都由湯顯祖在“別有安排”。這個批語也給讀者以深刻啟示。

5.評論戰(zhàn)爭對平民和官員眷屬的傷害

《移鎮(zhèn)》出“(老旦哭介)無女一身孤，亂軍中別了夫主。(合)有什么命夫命婦?都是些鰥寡孤獨。生和死，圖的個夢和書”。譚批：“亂離時節(jié)，命夫命婦如此，鰥寡孤獨，更當(dāng)何如?為人上者，奈何不念!”深刻揭示平民在戰(zhàn)爭中的苦難。而錢宜評道：“王孫泣路隅，懼禍更甚，有不若煢獨者矣?！绷碛幸环N深刻的意義，預(yù)示了崇禎在明亡、自殺前夕，殺妻女時，其長公主“長平公主，年十六，帝選周顯尚主。將婚，以寇警暫停。城陷，帝入壽寧宮，主牽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明史》列傳第九)。后來又有詩說：“可憐如花似玉女，生于末世帝王家。國破家亡烽煙起，飄零淪落夢天涯?！?/p>

“王孫泣路隅”出自杜甫《哀王孫》，此詩描寫玄宗在安史之亂時倉皇出逃時，不僅拋棄國土與國民不管，連自己的嫡親“王孫”也不復(fù)顧及，任其落入絕境。其第二段說：“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待同馳驅(qū)。腰下寶塊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p>

皇家如此，官員的眷屬，其婦孺更深受戰(zhàn)亂之苦。劇中主要表現(xiàn)杜寶夫人甄氏的痛苦。甄氏獨自帶著春香回臨安，與杜寶惜別時唱“老殘生兩下里自支吾”，譚批：“‘老殘生’已是可憐，何況又各自‘支吾’耶?此語慘極。”支吾，支撐、應(yīng)付。甄氏和杜寶已是年邁人，又分手，各自在危境中掙扎，譚則在短短一語中體會出他們“慘極”的境遇，具有敏銳和細(xì)密的藝術(shù)感覺。

《移鎮(zhèn)》中，杜寶唱“真愁促，怕?lián)P州隔斷無歸路，再和你相逢何處”，譚批說：“楊媽媽斷其聲援之計，已為安撫逆料然。因此老夫人徑走臨安，得遇小姐，正是關(guān)目緊要處?！本?xì)分析敵方的戰(zhàn)略意圖和杜寶的料敵如神，指出這樣的描寫最終還是為甄氏和麗娘母女相遇這個關(guān)鍵情節(jié)服務(wù)的，可見譚批處處不忘原作的藝術(shù)宗旨和整體構(gòu)思。錢宜補充說：“《圓駕》折亦有‘揚州路遭兵劫奪’語，可證?！苯沂驹骱竺娴暮魬?yīng)，對原作的整體構(gòu)思也了然于胸。

6.分析戰(zhàn)爭的形勢、謀略和計策

《耽試》柳夢梅針對“和、戰(zhàn)、守”孰為優(yōu)的考題，答道：“天下大勢，能戰(zhàn)而后能守，能守而后能戰(zhàn)，可戰(zhàn)可守，而后能和。”譚則分析：“數(shù)語是總括千言大意，其中自有便宜條列，與前三種諢喻不同。”意為這里的回答簡短，是因為劇中不容許長篇大論，所以要明白柳夢梅的實際回答必有條分縷析，論說高明，故而能高中狀元。

《繕備》中，眾白“都是各場所積之鹽，眾商人中納”，譚批：“鹽政是淮揚重務(wù)，然急資商納養(yǎng)兵，國事可知矣?！迸u朝廷平時未有切實的養(yǎng)兵措施，軍隊臨戰(zhàn)才急湊養(yǎng)兵之資。

眾唱：“文武官僚立邊疆，好關(guān)防。休教壞了這農(nóng)桑士工商?！弊T又批：“文武調(diào)和，四民安業(yè)，則行軍之善，又可知矣。”贊譽杜寶率軍，重視軍紀(jì)，不許侵犯民眾，讓農(nóng)士工商四民安業(yè)。

《淮警》中，楊娘娘白“溜金王聽吩咐，軍到處，不許你搶占半名婦女”，譚批：“計出楊媽媽，與此處‘聽吩咐’，總寫李全不能自主，為后杜安撫料定退兵之策也?！苯沂纠钊衍?，皆由其妻做主和智慧，給杜寶留下退兵之策的縫隙。

《折寇》中，杜寶白“那賊營中，是一個座位?兩個座位”，譚批：“此即救圍之計，久已寫書，故座位一問，不妨于突如也。”分析杜寶真是利用敵軍首領(lǐng)相互有矛盾的弱點，一計而得逞。

譚則重視原作描寫李全包圍淮城，圍而不打，用的是“鎖城法”。李全看到杜寶率兵來救淮城，說“杜家兵沖入圍城去了，且由他，吃盡糧草，自然投降也”，譚批：“此即鎖城法也。”杜寶識破李全的詭計，說：“怕的是(恐怕使用的是)鎖城之法耳?！弊T批：“攻者、守者，所見略同。”又從令人不注意的臺詞的細(xì)微處分析杜寶的精細(xì)。如杜寶說“不提起罷了”，譚批：“‘不提’，見軍機之密?！?/p>

譚則還重視戰(zhàn)爭中的用人問題。《折寇》中，杜寶唱“恨無人與游說”，譚批：“李全既要個人，杜老又恨無人，陳生來得恰好，所謂‘富貴逼人’也?！卞X宜曰：“凡成事者，無不適逢其會。時弗至而強求，無益也?！崩钊乙粋€人向杜寶軍中傳話，而杜寶也正恨無人可以代他向李全軍中傳話。這時正好陳最良來了，兩位的批語主要評論陳最良適逢其時的立功機會和機遇，其中也暗寓了人才的網(wǎng)羅和使用問題。

《牝賊》中，李全說：“南朝不用，去而為盜?！弊T則批：“因‘不用’而‘為盜’，駕馭英雄者，當(dāng)深思此言?！敝苯狱c明人才的物色和使用。而錢宜接批：“武夫不足惜，惟王景略一流直是可憐。”王景略，即王猛(325—375)，字景略，東晉北?？】h(今山東濰坊壽光東南)人。十六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永和十年(354)，東晉荊州鎮(zhèn)將桓溫北伐，擊敗苻健，駐軍灞上。王猛徑投桓溫大營求見，在大庭廣眾之中，一面捫虱，一面縱談天下大事。桓溫當(dāng)場承認(rèn)江東無人能與王猛相比才干，但出于私心，將其拒之門外。王猛后成為前秦丞相、大將軍，苻堅手下第一謀臣。苻堅統(tǒng)一北方，王猛的雄才大略起了關(guān)鍵作用。苻堅說：“王景略固是夷吾、子產(chǎn)之儔也。”世人贊之為“功蓋諸葛第一人”！

錢宜說：“武夫不足惜，惟王景略一流直是可憐。”對王猛本來滿懷愛國熱情，遭到東晉權(quán)臣的拒絕，不得已為北方效力，表示“可憐”，此乃出于以江南東晉為正統(tǒng)的想法。但不少北朝統(tǒng)治者野蠻殘民和毀滅文化，引起后世知識分子的反感和批評，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ｅX宜僅對王猛表示“可憐”，而不做全盤否定，是很有分寸的。

7.批判投敵者和分析投敵草寇的心理

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往往有一些人，為了保命或私利，投降敵人，甚至為虎作倀，助敵為前驅(qū)。劇中李全和楊氏即如此，他們帶領(lǐng)草寇投敵后，為金兵的先鋒，騷擾淮揚，包圍淮城。

《牝賊》中，漢奸李全說：“漢兒學(xué)得胡兒語，又替胡兒罵漢人?！弊T則怒斥：“‘替罵’，較司空圖本詩‘卻向城頭罵’，更可笑、可恨?！碧扑究請D《河湟有感》：“一自蕭關(guān)起戰(zhàn)塵，河湟隔斷異鄉(xiāng)春。漢人學(xué)得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边@是愚昧無知的漢人平民的丑惡表現(xiàn)。而“又替胡兒罵漢人”，是投降后的漢奸，為討好主子，站在敵人的立場上罵自己的同胞，故而“更可笑、可恨”。這個批判是深刻的。

漢奸軍隊像一切反動勢力一樣，欺軟怕硬。他們久圍淮城，并不真想馬上攻下，而是圍而不打。見杜寶守城意志堅決，南宋尚有力量堅持，就保持觀望態(tài)勢，希望能夠左右逢源。杜寶識破對方的整個心理，處心積慮，利用這個機遇破敵獲勝。譚批重視原作的這個描寫，并對其發(fā)展過程做詳明的分析：

《折寇》中，杜寶白“溜金王還有講么”，譚批：“‘溜金’一稱，已露通書之意?！?/p>

《圍釋》中，李全白“外勢雖然虎踞，中心未免狐疑”，譚批：“心有所疑，凡事必多顧忌。李全只一疑心，便是納降之本，不待番使怒時也?！薄靶挠兴伞敝附鹗贡持麄?nèi)ツ铣?，使他們產(chǎn)生被出賣的憂慮。

李全因金使口出穢言，明目張膽地調(diào)戲其妻，怒言：“氣也，氣也！”譚批：“李賊還有此一時意氣，所以能歸南朝，不終為番人也?！庇绕涫墙鹗褂直持钊驄D，去南朝活動，他們感到金朝暗中出賣他們，對金朝更有了動搖的心態(tài)。

楊氏白“番使南朝而回，未必其中無話”，譚批：“番使南回最好，凡事總不可無機會?！贝酥阜鼓先?，離開李全軍，給他們投降留下了時間的空隙。

李全唱“保富貴全忠孝”，譚批：“‘全忠孝’，為事外朝輩，猛然提醒，然未必知也，故先以‘保富貴’三字動之。”指出對投敵歸降、反復(fù)無常的匪首，他們對“全忠孝”的道義，大多無動于衷，必須先以厚利打動，才能奏效。

李全白“外密啟一通，奉呈尊閫大人”，譚批：“‘密啟’妙，即曲逆解白登意，然終不免哄楊媽媽退兵之譏。只一通名，便寓嘲諷不淺?！薄鞍椎且狻敝笣h高祖因輕敵，率輕兵急赴白登，反擊匈奴入侵，結(jié)果被匈奴重兵包圍。陳平用奇計為漢高祖解白登之圍，其奇計是暗派使者厚賜閼氏(單于的正妻)重禮，又挑撥說：劉邦被圍，緊急萬分，準(zhǔn)備獻美女給單于以求和。閼氏怕自己因此失寵，急勸單于解圍。譚批指出，“密啟”是故意借用白登的古典，虛晃一槍，達到退兵的目的。又指出：只是“通名”即通報而已，卻深寓嘲諷，對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和高明寫作手段，領(lǐng)會很深。

譚則看穿了反賊草寇的虛弱心理。楊氏對李全說“如今反了面，南朝拿你何難”，譚批：“草寇終作釜魚，只為怕就縛耳?！彼麄冸m然決定投降南朝，又怕投降后被甕中捉鱉，頗有“深謀遠慮”。最后決定逃到海上，去做海盜。

8.《牡丹亭》有關(guān)戰(zhàn)爭描寫藝術(shù)宗旨的分析評論

譚則認(rèn)識到，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的戰(zhàn)爭描寫是為歌頌杜柳愛情主題服務(wù)的，而非游離其外的支離故事。《虜諜》出總批說：“李全之亂，為杜公圍困地耳；杜公之圍，為柳郎行探計耳?！敝该鬟@些情節(jié)的描寫，是為了表現(xiàn)柳夢梅不避艱險，代杜麗娘行孝到前線探望其父母而服務(wù)的。

《耽試》中，苗舜賓凈白“癡韃子，西湖是俺大家受用的，若搶了西湖去，這杭州通沒用了”。譚則深入分析：“老苗一答，莫作癡語，看過正是乃心宋室處。不然，一轉(zhuǎn)移間，便作金人西湖，何嘗不可受用耶?”其分析苗舜賓癡語的深邃心理，令人信服。

《虜諜》中，眾番兵垂涎西湖之美，說：“借他來耍耍?！边@是湯顯祖受柳永詞的影響，寫胡馬渡江，覬覦杭州的繁華生活與西湖之美。譚則批道：“湖可借耶？又可偷耶？番語頗雋?！?/p>

《移鎮(zhèn)》中，杜寶唱【長拍】曲，譚則批道：“【長拍】一支絕妙，淡沲秋景，忽然報馬突上，有奔雷掣電之奇?！边@便是亞里士多德所追求的驚悚、突轉(zhuǎn)的藝術(shù)效果。譚則敏銳的眼光，看到湯顯祖的藝術(shù)匠心，并用精彩的語言表達。

總之，《三婦評本》矚目于原作的戰(zhàn)爭描寫，精心評批，其評論戰(zhàn)術(shù)謀略的評語，雖僅吉光片羽，也已難能可貴，尤其是將之緊扣藝術(shù)分析，水乳交融地娓娓道出，故而沒有引起古今評論者的注意。實際上，其評述《牡丹亭》描寫的戰(zhàn)事和有關(guān)人物的表現(xiàn)和謀略，是中國和世界文化史上最早的女性評論戰(zhàn)爭的成果，閨閣才女論兵說戰(zhàn)，彌足珍貴。

注釋：

①鳳凰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王思任批評本牡丹亭》，和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王思任和王文治評點《牡丹亭》，均聲明據(jù)《暖紅室匯刻傳劇》本《玉茗堂還魂記》抄錄。兩本將暖紅室本抄錄的《三婦評本》批語誤作王思任評語。與本文有關(guān)的第十五出全部評語共2則，第四十七出全部11則評語，全是《三婦評本》的批語，其中一則錄自暖紅室本，其他抄自別處。為避免本文所引的大量批語，因鳳凰社本與花山本的誤導(dǎo)而被錯認(rèn)為是王思任評語，特作此說明。

[1] 華瑋.性別與戲曲批評——試論明清婦女之劇評特色[J].中國文哲研究集刊(臺北)，1996.

[2] 譚帆.論《牡丹亭》的女性批評[A].張宏生.明清文學(xué)與性別研究[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3] 清涼道人.聽雨軒筆記(卷四：贅記)[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1.

[4] 吳梅.三婦合評本《還魂記》跋[A].吳梅戲曲論文集[C].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

[5] 趙山林.《牡丹亭》的楊葆光手批本[J].江西大學(xué)學(xué)報,1983,(2).

[6] 周錫山.情景交融說的中西進程簡述[J].文藝?yán)碚撗芯?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