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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

2016-04-08 16:06:30阿貝爾
草地 2016年1期
關鍵詞:涪江筏子江畔

阿貝爾

我與涪江,有十六七年,都是一只水鳥與一條河的關系。

我們把水鳥叫水拐子。它站在淺水中的石頭上,跳跳,捉水蟲吃。水鳥比麻雀大一點,個兒顯瘦,羽毛暗紅,斜飛起來像個精靈,站在石頭上像個隱者。

水鳥捉水蟲吃的時候,我總能想起江邊的打漁子。

水鳥是孤單的,如果作一幅畫,就是一條河和一只鳥。河沒能淹沒鳥,鳥也沒能擾著河。鳥的孤單與自滿,與河的安靜與自滿吻合。

河岸線蜿蜒優(yōu)美,讓鳥愈顯精靈??采系耐┳訕洹⒑颂覙浜桶兔┎?,還有河灘上的矮灌木和吃草的驢,為整條河增添了生趣。

水鳥有時也飛到深水中的礁石上去,背身而立,曬著太陽。河中間的礁石已經(jīng)像個隱者了,水鳥再飛到上面去兩眼茫茫地呆立,便多了一種凄凄的曠古憂傷。

棲息在激流中的礁石上的水鳥有弄潮兒的味道,從河畔看過去,在白浪中時隱時現(xiàn)。

我還是最欣賞這樣的河鳥關系:清晨或者傍晚,河岸上再沒有人畜,孤孤單單一只鳥站在河中間的礁石上,礁石四周是如鏡的碧水,水面上有霧靄慢慢散去或者漸漸生成。

我記不清我跟涪江的初次接觸了。我想一定是戲水,在挑水路下面淘菜的地方,或者在灰礦石下面水磨坊的堰渠里。

在我與涪江的關系中,總有一些東西夾在中間,既是媒介也是阻隔,就像在男人與女人的關系中總免不了夾雜性——性粘連著男人和女人,也隔絕了男人和女人。

夾在我與涪江中間的有魚、水撈柴、沙金、筏子客和驢子。原本是沖著這些東西去的,只因為這些東西在江水里,我才與涪江發(fā)生關系的。

魚有白魚、娃娃魚、石巴子、紅尾巴、刺磕巴、麻魚子。

與涪江關系最深的當數(shù)白魚,我們叫白片子??匆姲灼訌纳嫌纹聛恚还茉谧鍪裁?,都會幾把脫了衣褲跳到河里去。再高的坎也敢跳,再急、再冰的水也敢往里鉆。水性好的,幾個撂巴子就鳧到河當中去了,撈到魚把魚銜在嘴里,又幾個撂巴子就上岸了。我水性不好,只敢下到淺水處去撈魚。

白片子漂在冬日碧藍的江水里,白乎乎的。我一路追趕,先還在河坎上追趕,過了鍋坨漩便追到了河邊上??匆娝疁\,看見白片子離河岸很近了,我才下水。

最愜意的是涉入寬闊的淺灘,人已經(jīng)到了河中央,水才剛剛淹起褲襠,河水嘩嘩流淌,清澈見底折射出一個個好看的鵝卵石,心戰(zhàn)戰(zhàn)地等著白片子沖下來。白片子白乎乎的,有種蒼白的美,逮在手里滑膩膩的,有種說不出的性感。至于它灰白的眼唇、眼眸,帶給一個少年的震顫比鍋坨漩還要深。就是昏迷的雙眸,昭示出的也是死亡。

只有第一次滑脫了,第二次又滑脫了,呯呯砰砰按倒在水里,嗆幾口水,這才嘗到涪江的味道。

還有一種撈魚的方式,也可以說是探魚。就是先站在河坎上看,看到了魚再下河踩水去摸。白片子白乎乎的,在碧水里透出一種熒光的白,亦是一種死亡的白。這樣的螢光的白通常都出現(xiàn)在相對靜止的水域。

下到河邊就看不見魚了,得有人在河坎上指揮。我脫了褲子下到水里,聽從著河坎上的人的指揮,往前再往前,往右一點再往右一點……白乎乎的東西在被我攪動的水域時隱時現(xiàn),折射出的樣子并不像白片子。腳挨到了白東西,就知道是魚不是魚了。有時水打起了頸項,腳也夠不到白東西,只好上岸去找根棍——我不敢潛水。有時候白東西是魚,有時候是魚形的白石頭。

探魚時,我們時常會受了白片子的誘惑,掉進水下的齊坎。白片子透出的熒光白亦是死亡的白。一個叫九錢的十歲男孩便是受了這熒光白的迷惑,掉下齊坎淹死的。

涪江從巖背后流過來,流過龍嘴包,流過菜包石,在山陽蓋前面形成一個長灘,直到下挑水路才平緩下來。經(jīng)過幾十米長的一段緩水,又是一個灘,下完灘便是有名的鍋坨漩,涪江也到了鏨子巖底下。

巖背后的河只能是用來看的,江水從水觀音流下來兩公里都是貼著山巖的,起著一個又一個的漩渦——我們叫煮水,掉進去媽都喊不到一聲??词亲詈线m不過的,巖壁上有水沖的各式各樣的坑洼,有腳盆,有臉盆,有桶,有糞凼凼。對岸馬屎灘河壩里還有吃草的牛,以及站在牛背上的烏鴉。有時,我們也大起膽子拽著灌木或莎草下到水邊,爬進腳盆去假裝洗腳。漩渦伸手可觸,漩渦中心拉出的響聲像殺豬一樣讓人毛骨悚然。

與菜包石相對的是我們的龍嘴子河壩。幾十上百畝的一塊河灘,略微比馬屎灘河壩小一點,中間最高處已經(jīng)好多年沒被洪水淹過了,長了草和灌木。

菜包石是兩塊前后相貼的巨大立石,樣子和顏色都很像一棵包包菜。每每漲水,我都會到菜包石正對面的水域撈柴。漲大水的時候柴最多,但撈柴的人也最多,我們小孩子只有擠在人縫里,見縫插網(wǎng)。那多半是水漲到極限或者已經(jīng)開始陷落的時候。有的莽漢膽子大得很,舉著柴網(wǎng)踩起腋窩的水,有人開玩笑說:“再往前踩,網(wǎng)桿子就戳到菜包石了!”

我記得河水正上漲時撈柴的情形。河床眨眼變,一會兒沙灘一會兒亂石窖。下網(wǎng)時還是沙灘,收網(wǎng)時就變成了亂石。第一網(wǎng)還是沙灘,第二網(wǎng)就變成了亂石。水看著看著漲,我們不斷地往后退。那種變換既發(fā)生在河底,也發(fā)生在河面上——水勢風云突轉,給我一種夢幻般的也是生理的快感。

除了視覺,我也把耳朵貼在網(wǎng)桿上用聽覺攝取快感。不要說是一根柴,就是一顆石子兒碰在網(wǎng)桿上,也聽的真真切切。大柴撞上網(wǎng)桿,或者鉆進柴網(wǎng),給我的感覺簡直就是受驚。

河水陷落到了漲水前的位置,已經(jīng)變得清澈了,菜包石上面柳林子對面的煮水潭里還有柴。我天天泡在水里撈柴,背上的皮曬脫了幾層。烈日碧空,青山萎蔫,遠遠看去龍嘴子河壩的每一塊石頭都閃爍著火焰,我們?nèi)鍌€孩子站在河邊,握著網(wǎng)桿,身后是幾個漸漸升高的柴堆。

涪江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帶給我驚喜、滿足和想象。單是帶給我們柴,便有好幾種方式。除了從水下送來沉柴,還會從水面送來漂木,還會在靜水區(qū)和石頭背后堆積密度較大的柴,還會通過漾水送來一根根連根樹。洪水過后,新堆積的沙堆里也埋有柴,挖開沙堆,沙柴參半。

在靜水里用腳探柴的感覺類似于探魚,獲得的刺激也不亞于探魚。尤其當探到一堆一窖的柴,全是手桿棒大小的,從水下抓起一根一根扔到岸上。烈日碧空,剛扔出的還是水淋淋的,后面的已經(jīng)被曬得雪白。

撿漾水柴別有一番味道。河水還在上漲,河浪子一個接一個打在菜包石對面的鵝卵石岸上,或者在沙灘上追逐,說不定什么時候河浪子里就滾出一根柴——一根原木,或一棵連根樹。我跑過去把樹木拖上岸,繼續(xù)盯著河浪子,盯著河浪子退去留下大片泡沫的沙灘。有時木頭太大了,我拖不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被卷走。撿漾水柴的刺激在它的偶然性、不確定性和瞬時性,動作稍慢一點就夠不著了,只有目送一根好端端的大柴回到濁浪中漸行漸遠。

洪水季的泱泱涪江是泥沙俱下的野性的鋪張,從龍嘴子望下去,一派浩蕩。鍋坨漩較平常升高、擴大了好幾倍,險惡無所不能。雨住天晴,鏨子巖上面的天空泊著淡云,遠山與天際清晰可見。泱泱大河從雪山蜿蜒而至,九曲八十拐浩浩湯湯出岷山。老鷹在天上看見的那種宏大與壯美,我只有去想象了。

如今,我要去想象的,還有一個披著塑料布的少年扛著柴網(wǎng),從挑水路下來,走在山陽蓋下面的情景——曾經(jīng),它可是發(fā)生在時間中的真實的一幕幕。

水鳥不舍涪江,是因為它原本就屬于涪江,是涪江的水鳥;它的巢就建在涪江岸邊的樹枝上或巖洞里,終生以啄吃河里的水蟲為生,它們的戀愛、交配、產(chǎn)卵、孵卵也都發(fā)生在江畔水邊。它一個迷兒頭鉆進水里去啄吃水蟲的情形,會讓我把鳥想成是魚。

我不舍涪江,是因為涪江是我原初的世界,它給我的生命注入了很多元素。還在母腹的時候,我就喝涪江的水,吸收涪江提供的營養(yǎng)——各種魚,以及從高山?jīng)_下來的山核桃。出生后,涪江除了滋養(yǎng)我的身體,也滋養(yǎng)我的靈魂——給予我對水、對河流、對時間的最初的感覺與審美。

從出生的意義講,我的生命是由涪江構成的。巖背后、龍嘴子、山陽蓋、挑水路、鍋坨漩……涪江的這些段落,成了我童年最主要的活動場所,也成了我童年最主要的人生事件;就寫作的意義講,涪江成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敘事,成了我的時間、想象、孤獨和美。

水鳥一生不舍涪江,我自然有離開涪江時候,包括地理上的離開,也包括時間上的離開,但我又從未離開過涪江,涪江一直都在我的身體里、生命里,我走到哪里,便把它帶到了哪里,通過記憶、白日夢和夢境將它呈現(xiàn),并讓自己以原先少年的身份返回江畔。

我認定我的身體里有一條微縮的涪江,它會在某種情境受到某種觸動突然流淌起來,可以是冬日碧藍安靜的樣子,也可以是洪水季濁浪滔天的圖景,然而不是以今天的面貌呈現(xiàn),而是以我記憶中的樣子。

水鳥目睹暴漲的江面會是什么感受?江面上漂浮著連根樹、木摞子、完整的水磨坊、耕牛、生豬,以及木柜、木箱等各式各樣的家具。水鳥躲在巖窩里,聞著濃烈的泥腥味,排浪掀起的泥漿就落在巢邊。

初夏的傍晚,江水還只是滿,悠然而又憂郁地流著。它的滿里有了淡淡的渾濁,也有了蠻性。

他坐在菜包石對面的石頭上讀書,偶爾念出聲來。他有時會離涪江遠一點,坐在沙坎上。大多數(shù)時候,他就坐在水邊,腳伸在水里,心感受著書的脈動,腳感受著江水的冰涼與流速。書里的世界和江河的世界原本隔得很遠,但有了他的聯(lián)通,兩個原本相隔甚遠的世界便在他的生命里相交了。要是腳在水中伸得深一點,還會引來小魚,它們爭搶著舔舐他腳丫子的感覺讓他心癢癢初嘗性感。

這樣的性感也是河流的。它滿而不溢、滿而不脫韁的流淌,帶著少許的悶騷,呈現(xiàn)出天然的略顯粗曠的弧線和沙灰色。

他坐在河畔。他跟河的關系是微妙的,他不只是取了河流作他的場景或者背景,而是融進河流,與之成為了一體。江水滿而幽美的靜默,以及穿過灌木叢發(fā)出的反光,影響到他對未來戀人的形體與氣質(zhì)的想象。

相對于撈柴、撿魚、放驢、淘金、洗澡,由一本書帶出的他與涪江的關系是更為純粹的,它猶如柏拉圖式的戀愛——默默的,沒有實體的接觸的,卻又是心有靈犀的相依為命。

秋水的涪江清澈、修長、凄清,但也不缺少深水域。巖背后的深潭藍遐遐的,菜包石下面的煮水依然沸騰,鍋坨漩的漩渦依然拉出尖厲的鯨吞的聲音。只是一切都是藍色的、純凈的、甚至清澈的。出太陽的時候,看得見白片子在灘口的浪花里翻轉;傍晚時分,看得見它們在深水里嬉戲。它們的脊背金黃,肚子雪白,透出水面的不再是死亡的熒光的白。

這個時節(jié)回家,他會在河邊坐整整一個下午,書也不帶。有時就坐在挑水路下面的水邊,聽灘聲想心事,看對岸坡上的紅柿子;有時也去龍嘴子菜包石對面的河灘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一個漩渦從對岸轉到面前也只是淡而無味地瞟一眼。

這時的涪江是一位清麗的少女,他跟它的關系即是跟一位少女的關系。她的厲害捏著藏著,他全然無知。她是貼近的,也是遙遠的,她蜿蜒而去的身影猶若外婆故事中那位送燈臺走后一去永不還的趙巧。

心事想密了,或讀書讀進去了,他與涪江的關系會變得很淡,淡到彼此忽略了對方的存在,進入了另外的時間和空間。就像你坐在桐樹下看河對岸身背軍挎的掛魚子,全然不知道背后早已站著一個人。

他喜歡這樣的忘境,河我兩忘,一個人去另一時空飛翔。這樣的忘境只有涪江能帶給他,在別處是找不到的。一條河帶給一個人忘境,忘掉的恰恰又是這條河,這條河并不耍什么性子。有河這么好的人嗎?帶給你忘境,讓你物我兩忘,一時脫離時間的重負,又甘愿被你忘記。

夏日黃昏,很晚了山巔還鍍著夕陽。一覺從心事或書夢中醒來,又看見了涪江,又聽見了水聲,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河面暗了許多,但依舊清晰。憂傷又來了,悲觀又來了。時間像夜幕先如紗,再如棉,一層層纏裹,一個愁字道不盡生命的沮喪。寧愿遭受一場失戀的打擊,就算萬念俱灰周身冰涼,也還有緩過氣來復蘇的時候。具體事件給人造成的都是外傷,而虛無與抒情帶給他的總是致命的內(nèi)傷。

慢吞吞地起身,拍一拍手中的書,或者俯身撿一塊石頭拿在手里,慢吞吞地往回走。夜已經(jīng)來了,先還是淡墨,轉眼就變成濃墨了。少年走在墨汁里,突然唱起齊秦的《火車快開》。

放驢的那些年,我還很小,小到一個人還不大敢在江邊呆。驢子在石頭縫覓草吃,我得跟著。石頭縫的草不多,驢子總是往前趕。有釣魚子、掛魚子在水邊釣魚、掛魚,也不敢久看,怕驢子跑到前面去偷吃了沙地里的莊稼。

筏子從菜包石過來,下了挑水路前面的長灘,轉眼就到了我面前。我連忙往回跑,生怕筏子??堪秮恚聨讉€筏子客把我抱上筏子拉走。

筏子總是一架接著一架,我跑遠了才敢停下來數(shù),最多數(shù)到過十三架。前面的已經(jīng)出了鍋坨漩,后面的還在菜包石。筏子客上身穿著救生衣,下身穿著火窯褲,兩個人管前艄,三個人管后艄。遇到擱淺,便脫得一絲不掛跳到水里去用肩膀夯。

河水清澈的時候,灘上的浪是潔白的,筏子避開礁石,掀起層層浪花。有時整架筏子都沒在白浪中,你正為筏子上的人捏著把汗,筏子轉眼便又沖了出來了,上面的人抱著艄好好的。筏子下灘的壯闊激烈,讓岸上的我們快哉而生怕。

起河霧的時候,江畔是另一種氣象。看不見漩渦,也看不見急灘,有時連河岸也看不見。河霧線齊整整的,看上去滿滿一江牛乳。半山也是云霧繚繞,十幾里河谷猶如仙境。

我在仙境里放驢,情形更顯孤單,心里更生懼怕。驢子沒在牛乳里,猶如隱在云端。我跟隨驢子的影子,高一腳矮一腳走在亂石窖里。河就在身邊,也看不見河水,有一條更大的牛乳的河淹沒了涪江、我和驢子。

起河霧的時節(jié)多在夏秋,河霧之上卻是清晰、清涼的。河坎上桐樹的綠、核桃樹的綠和扁谷草的綠,以及稻田里水稻的綠、水葵的綠和田埂上桑葉的綠,把河霧襯托得更加地安靜和平滑。河霧的乳白里那種虛無的灰調(diào),是我偏愛的無聲的樂曲。

晴朗的傍晚,涪江是赤裸的,無邪地躺在夕照中,顯得有一點疲倦。我也有一點疲倦,睡在灰礦石上茫然地望著天空。那時我還沒有發(fā)育,不曾在婀娜的涪江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欲望。日線后退得越來越快,鏨子巖崖壁上的晚照轉眼便不見了。

一個孩子躺在一塊巨大的灰礦石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天空開始閃爍星星,涪江從孩子身邊流過,安安靜靜的。孩子也算是枕著涪江在睡。醒來卻是驚恐的,他看見了頭頂閃耀的星星以不同的亮度呈現(xiàn)的立體的浩渺的夜空。他被這樣的夜空嚇到了,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他作為個體的渺小與孤獨。他哭了。他想起了他的驢子,跳下灰礦石,朝鍋坨漩跑去。夜像一鍋熬好的放了荷香的魚湯,發(fā)出陣陣的香味。一江水在淡淡的星光下靜靜流淌,卻不能為無助的孩子鎮(zhèn)一下膽。

時間還早或者有伴兒的時候,他也會對著大河唱一首歌。對著大河里的筏子,對著河對岸的人,唱他們的兒歌,罵筏子客,罵河那邊的人。

筏子客,灘上歇,

那邊灣灣里去不得。

筏子客,吃不得米,

吃了米,要鎮(zhèn)底;

筏子客,吃不得面,

吃了面,要碰爛……

那時候,大河在他們中間巨流,他不再害怕筏子靠岸,不再害怕筏子上的人。筏子客也用自己的方言罵他們,對著他們比劃一些下流或者兇狠的動作。

與此不同的是他一個人對著大河唱歌,對著一江水唱歌。江水轉瞬即逝,永不回返,他感覺到了卻不明白,還不會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江面上什么也沒有,對岸也看不見一個人,天開始打麻影。等歌唱停,才看見一只水鳥站在礁石上,渺小孤單的樣子顯得很無助。他感覺到了,他與眼前這條河的關系,除了水鳥與河的關系,還有更復雜的成分。

水鳥最喜歡枯水季的涪江,它溫良如娘,水鳥在河面戲水,翅膀劃過碧波雪浪,軌跡劃出的是一個孩子在娘的膝間的幸福。關鍵是還有好吃的,水蟲和小魚。

枯水季的時候,水鳥也敢去漩渦邊逗留,在漩渦邊的巖壁上跳跳覓食,或者靜靜站立,欣賞漩渦的神奇與美滿,以滿足自己平常不敢滿足的好奇心。遇到勇敢的水鳥,還會飛到漩渦中央去戲水。

誰說鳥為食亡?那些因為飛到漩渦中央去戲水而亡的鳥,不是為了精神和生命體驗么?

枯水季,水鳥能照見自己的影子,從而認識自己。它們第一次看見水中的倒影并不認得自己,只是覺得十分好奇和驚詫,性子烈的還會攪亂河水啄碎自己。只有認識了自己,才會安安靜靜地去打量,去欣賞,表現(xiàn)出自戀。

水鳥也喜歡三月漲桃花水的涪江,它豐盈了,但并無一點暴虐。水鳥在江面飛掠,覓食水蟲,或者站在一小叢浪花后面,表現(xiàn)出的完全是一個孩子對自己少婦娘的依戀。

江面上有時會漂下來一根松木或一頭黃牛,水鳥會飛過去棲在上面,一路漂流??此臍g喜樣子,就差唱支山歌子了。

一條河就是水鳥的全部世界。在巖穴里誕生、撲窩,在江畔成長、戀愛,在江面追逐、嬉戲,在水中覓食,在灌木叢交配、產(chǎn)卵……老了,飛不動了,也死在河里。

他不同于水鳥的,是除了河他還有別的世界。只是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他的別的世界有多遠,是具體的物質(zhì)的,還是抽象的精神的,那條河都會流過來,穿越它,帶給它一種詩意的悵然與疼痛。

江水暴漲時,再看不見水鳥的影子,涪江成了一條沒有水鳥的河。水鳥是太渺小,太柔弱了,無法像枯水季那樣與大河構成某種和諧的畫面。濁浪滾滾,河面擴大了幾倍,洪水漫過種了幾十年的稻田,巖壁上水鳥的巢也被卷走了。這樣的情形,江河的洪大已完全忽略了水鳥,即使有水鳥的影子出現(xiàn)也失去了意義——一只水鳥,包括它的顏色,不可能在滔天的洪流中凸現(xiàn)——一只麻雀可以呈現(xiàn)在局部的安靜的藍天上,卻不可能呈現(xiàn)在烏云翻滾暴雨肆虐的天空。

他相信水鳥目睹到了洪流滾滾的江河。它或者站在更高的崖壁上,或者棲在桐樹上,眼角掛著兩行清淚。

洪水過后,江水又回落到原初的狀態(tài),但河床全變樣了,河岸、河灘上到處都是洪水沖積后留下的痕跡。有的地方河水改了道,過去是河中間現(xiàn)在變成了干河壩,過去是干河壩現(xiàn)在變成了河中間。每一塊石頭都保持著新的姿勢,顯得特別干凈。還有河岸上被洪水沖刷過的灌木,以及大籠的茅草,也都保持著向前倒伏的姿勢。

雨過天晴,碧天裸藍,太陽毒辣辣的,洪水陷落后的江河在烈日下坦露無遺,顯得格外萎靡與疲頓。

山陽蓋下面,挑水路下面,以及灰礦石前面,都出現(xiàn)了一條條沙埂。幾米寬,幾十上百米長。有人從沙埂上走過,一腳踢出了沙金,還有人在驢馬的蹄印里撿到了沙金。有個叫胡玉元的,背了一篾背沙回家,淘出了一酒杯沙金。

于是,我看見了涪江岸邊全民淘沙金的場景。它是另一道風景,構成了人與江河的又一種關系。

河流將比木頭、水撈柴、魚更有價值的黃金帶到了沿岸,沿岸的人用老祖宗傳下來的方式獲取。河壩里有沙埂的地方人山人海,金門、搖篼、耙子、金錘、金盆等淘金的工具被搬到江畔,人們嘴里又出現(xiàn)了消失已久的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行話,比如灰(水),比如紅(燈),比如造粉子(吃飯)、吊線子(撒尿)、坐筍子(拉屎)等等。

1980年暑假,我在涪江邊淘了整整一個假期的沙金。我頂著太陽,把沙地邊的草皮鏟起來背到河邊去淘。二哥搖門,我背沙;二哥下門,我接盆;二哥出盆,我在旁邊看。我們搖出來的金算不上大,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湯湯金,細如麥麩,很少能淘到辣子米、葵花米大的。

我和二哥從早到晚頂著毒日在江邊淘金,曬得實在受不了了才一磕跳進河里,游到河當中再游回來。我們與涪江構成場景,而非魚水關系。我們像我們的祖先一樣,與江河的本質(zhì)關系在沙金——沙金在侏羅紀之前便被洪水帶到了沿岸——而不在江河本身;江河也不是眼前的江河,而是來得比我們房后的山還要高,比地下廢棄的金槽子要深的遠古的江河。那是一條無法想象的江河——它還不叫涪江,它的流量,它的高度和寬度,它所攜帶的物質(zhì),它的咆哮,它上接云端下切地殼的高蹈與深邃……都是今天的河流所無法企及的。

我們今天看見的、理解的涪江只是流淌在兩岸間的一道水,最多包括了兩岸的河灘、河坎。遠古時的涪江比今天要寬闊復雜得多,我們今天能挖到河卵石、淘到沙金的地方都是涪江的河床。

我對古河道的尋思擴大了江畔的范圍——除了洪水過后生產(chǎn)隊的人淘金的沙壩是江畔,我和二哥搖河浪子的河壩是江畔,后來人們抬明窩子、鉆槽子的河坎也是江畔,今天人們用挖掘機推倒桑樹和麥苗的田地也是江畔,就連村子房背后的山頂也成了江畔……沙金是古河道的見證,從沙層和河卵石的姿勢依舊可以看出水的秩序。

在淘金的過程中對水的需要,是我們跟涪江發(fā)生的最直接的關系。搖河浪子離不開水,挖槽子抬窩子離不開水也逃避不了水——挖到一定的深度便會見水(行話叫“見灰”),得用桶打水或者用水泵抽水。水從金窩子滲出來,滿滿的像池塘像湖泊,人們站在上面一桶一桶往起打水,或者丟個水泵下去滋滋地抽水。水從金窩子的四壁滲出,像泉水一樣往金窩子中央?yún)R集。滲水流過亙古黝黑的金沙的時候,就像是油。瓜子金在水中閃亮,像被埋沒的重見天日的星星。

水確定了沙金與江河的關系,從而確定了我們?nèi)伺c江河的關系。水在地下,以滲透的方式把擴大了的江畔與江河相連,它象征了江畔的人在生命底里與河流的溝通,以及對河流最隱秘的傾訴。

一個老金夫子從山上的金洞子走出來,對著山下吼山歌子的時候,其實他也是站在江畔,在對江河傾訴。

看多了二哥和父親出盆,我也學會了出盆。在我與涪江的關系中,除了魚、水撈柴、驢子,現(xiàn)在又多了出盆。

一個人拿著釣魚竿站在水邊或水中的石頭上,或者把釣魚竿插在岸上,躺在石頭上,是這個人與河的一種關系。一個人抱一本書,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讀,是這個人與河的又一種關系。一個人在河邊坐到天黑,不說一句話,不往河里看一眼,也是這個人與河的一種關系。他對著河唱歌,是他與河的另一種關系。他從河的上游走到下游,再從下游走到上游,一路上撿了薄石片打水漂——最成功的水漂能漂到對岸,是他與河的又一種關系。他在水撈柴堆里撿了山核桃,用河卵石砸開,別了竹簽一點點挑著吃,也是他與河的一種關系——山核桃是江水從高山老林沖下來的,滲進江水特別的氣味。

現(xiàn)在,我找到了他與涪江的另一種關系——他蹲在水邊悄悄出盆,可以是山陽蓋下面,也可以是鍋坨漩對面;河浪子一個接一個波過來,它溫柔,帶著些許沙粒,濺起的水珠落在他的臉上。江面從他的一側延伸出去,平靜而寬闊;遠處,河流蜿蜒而豐滿,直到轉過山嘴。他渺小,但清晰,他的無可挑剔的存在與奔流不息的河流構成了一幅有著足夠留白的畫面。

責任編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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