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龍華
黃豆金燦燦
凌龍華
黃豆,圓溜溜,金燦燦,大名居然叫“大豆”。這個“大”耐人尋味且大有講究:一則黃豆食譜廣大,系“豆中之王”;二則黃豆身世不凡,古稱“菽”,名正言順列入“五谷”。稍掉一下書袋子,中國是黃豆的故鄉(xiāng),有5000年上下的栽培史,堪稱“國豆”。漢墓出土的2000多年前的陶制糧倉(陶罐)上,有用朱砂標(biāo)記的“大豆萬石”字樣。黃豆,下得百姓廚房,也登得莊嚴(yán)祭殿,設(shè)若置放在一種叫“豆”的古典食器中,中國味道十足、文化意蘊綿長。
黃豆的小名叫“毛豆”,再親昵點的稱呼叫“毛毛豆”。這很有意思,只要接觸過剛采摘的黃豆莢,你不能不為豆莢毛茸茸的外皮所吸引。茸毛細(xì)密,一根根豎起,柔美、金黃,不蓬亂,不扎手。陽光一折射,令人浮想少女臉上清純的茸毛,更容易聯(lián)想到新生嬰兒(鄉(xiāng)間稱“小毛頭”)毛茸茸惹人愛的嬌模樣。
我們堅持叫黃豆為毛豆,這“毛”字特別有“手感”。春毛豆五月初就能嘗鮮,一俟“夏至”,紛至沓來。吃不掉,就曬“干豆子”,老黃豆不愁無銷路。更為考究的是做“熏青豆”,貯存起來,逢年過節(jié),留以待客。
剛上市的毛豆莢,青翠可人。剝開,小家碧玉,一顆顆,襯著柔軟的“白裙褶”。這“白裙褶”是豆膜,系味之精靈。當(dāng)年調(diào)味品匱乏,“味之素”(味精)貴,難得用。裹著豆膜的毛豆子,只需放上鹽,架在飯鍋中蒸熟,那純真的鮮,連挑食的孩童都津津淌口水。如果與剛出水的小雜魚一起煮,那種鮮啊,一直要躍到舌尖上。
鹽水毛豆莢,涼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開胃,有品相。清貧歲月中,屢屢充當(dāng)父親下酒的“急就章”。入夏,天熱,一碟鹽水毛豆莢,不遜于一碟鹽水花生米。真如鄉(xiāng)間巧婦,“出得廳堂下得廚房”,而今,鹽水毛豆莢已成為大小餐館不約而同的涼菜典范。
還有咸菜炒青毛豆子,或老黃豆炒蘿卜干丁,作粥菜,鮮爽得沒話說!
記憶綿長的是夏毛豆。夏季播種秋天收獲。夏毛豆的亮相往往趕在中秋節(jié)令,這時,農(nóng)家食譜中另一重要角色芋艿也開始粉墨登場。毛豆子燒芋艿,呈粉色的一清二白,透細(xì)膩含蓄的鮮糯,恰到好處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中庸”之道。
青毛豆可看作毛豆的青春期。感官體驗是色青味鮮。老毛豆,金黃,圓潤,它是毛豆生命的定格,卻別開生面,境界更上一層樓。與老蠶豆一樣,老毛豆也可作“炒貨”,供咀嚼消閑。但咬起來費勁,大快朵頤得一把一把。小小孩調(diào)皮,一吸入鼻竇麻煩就大了。
也許是出于直觀,也可能帶點類似敬老的意味,我們鄭重地喚其大名“黃豆”。新黃豆,驕陽下曬透,有股颯爽的干香——陽光的味道?一炒,香從飽滿的顆粒中逸出,真叫“噴香”;磨成粉,做餡,年廿四夜大灶頭上蒸團(tuán)子,氤氳繚繞,“香噴噴”!
入冬,天寒,一碗黃豆煨豬肉,美不可言。小時候,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到了年關(guān),總要殺幾頭。分到有限的豬肉,往往激發(fā)起全村老少無限的熱情。那個晚上,村莊上空飄蕩的全是滿足。黃豆與豬肉的聯(lián)歡,讓孩子的夢都飄飄然。當(dāng)然,黃豆作了配角,然而吸足了肉味與油水的黃豆,口感絕對超級。黃豆煨豬尾巴,更是把“聯(lián)歡”推向了極致。一段一段的豬尾巴啊,節(jié)節(jié)誘人。那時農(nóng)村衛(wèi)生條件差,不少孩子肚子里寄生蛔蟲,晚上睡覺就磨牙,咯吱咯吱,一副深仇大恨“咬牙切齒”的惡相。民間偏方,豬尾巴治磨牙,把豬尾巴咬得粉身碎骨,牙就不磨了。有此誘因,我就越磨越來勁,以致沉醉其中,落下習(xí)慣性磨牙的惡習(xí)??上Вi尾巴就這幾段,黃豆煨豬尾巴的享受一年也就一兩次。
黃豆的脫胎換骨,是走向豆腐一途。這一轉(zhuǎn)型,在中國飲食文化史上也是非同小可。
村子前有一條小河,一個時期,每天早晨都會搖來一只小船。搖船的老頭,清瘦,搖一程喊一句“賣豆腐啦”,不緊不慢,悠然自得。老頭從來就是一人,豆腐是自磨自售,從家門口出發(fā),用不了小半天,也用不了搖到小河盡頭,豆腐早已賣完。老頭賣豆腐有個特點,不用錢,而用最原始的物物交易法,黃豆換豆腐。聽到呼應(yīng),老頭櫓一擱,竹篙一點,秤桿一舉,劃刀一落,幾塊方方整整、抖抖擻擻的豆腐就送進(jìn)了岸邊等待的白瓷盆中。
收多少豆子磨多少豆腐,磨多少豆腐收多少豆子,因而老頭的豆腐幾乎是民間版的定量專供。豆子直接來自地頭,豆腐純手工磨制,那種純正、那種清香,頂呱呱。取一塊熱氣尚存的嫩豆腐,灑上細(xì)鹽,摻上現(xiàn)摘的細(xì)桿青蔥,一盤生拌豆腐即刻告成。如若再淋上幾滴麻油或辣油,那味啊,細(xì)膩、鮮爽得只有一聲聲“嘖嘖”了。
老豆腐切成小方塊,油氽,可制得油豆腐。大隊部有一口大油鍋,春節(jié)臨近,油豆腐生意特別興隆。大油鍋倒?jié)M菜油,大塊的劈柴在灶底熊熊燃燒,油沸,晾干水的的小豆腐塊紛紜下鍋,不一會就漲滿鍋面,彼此推搡,上下起伏,伴隨濃烈的油香豆香,常令我等圍觀的小學(xué)生們激動不已。放寒假了,我們就能天天來看油氽豆腐;過年了,我們就有望吃到塞肉油豆腐。這是何等的美妙!當(dāng)年,油豆腐釋放出的信號不啻是上帝的福音。
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城鄉(xiāng)分明。有三類票證可表明身份差異。一是購米券,一是煤球券,還有就是豆腐干券。豆腐干當(dāng)然也是黃豆制品,但一需要用“券”購買,身價就不一般。今天,“券”早成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塵封,但留下的回味,五味雜陳。什么都稀缺,什么都要排隊,因為一張“豆腐干券”上演的鬧劇,不少見。
豆腐干,天生奔向冷盆?一碟五香豆腐干、三二兩糯米黃酒,初夏的黃昏,坐在露天陽臺上,聽聽評彈,說說閑話,百姓小樂胃,別有一番風(fēng)味。這時的小孩不妨撒撒嬌,這時的父親往往很慈愛。
還有一種食材,質(zhì)地介于“軟”豆腐與“硬”豆干之間。烹調(diào)得好,風(fēng)格獨特,帶點面筋味,還帶來點雞肉味。這款豆制品,叫“素雞”,以素代葷,亦僧亦俗,挺稀奇的。八十年代初,我讀中師,吃住國家供給,基本免費。學(xué)校在無錫鄉(xiāng)下,大食堂八人一桌。第一天中餐,端放在桌子中央的就是一大盆素雞,濃油赤醬,引人注目。當(dāng)時叫不出名字,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只覺得另類,下咽時有一絲麥麩一樣的粗糙感。待吃慣了,竟生留戀。好在改革開放,市場流通,物品哪兒都能買到。用高湯烹調(diào)的素雞,酥而有“筋道”,滲透出一股奔放的豆鮮味。那種“陽光”的感覺與那種青春期毛豆“毛茸茸”的感觸,又回來了。
水磨的黃豆?jié){,在石膏“鹵”的點化下,變幻莫測,風(fēng)情無限。常規(guī)的是豆腐,嫩得發(fā)嗲的是豆腐腦。豆腐壓制一下成豆腐干;壓制得薄,成“百葉”;壓制或批切得極薄極薄成“千張”(揚州早點中著名的千張干絲就出于此)。還有一種“挑”出來的豆腐衣,輕薄油亮,令人遐想“蝶衣”或“油紙傘”一類的浪漫。豆腐文化,蔚為大觀。這是黃豆生命的涅槃、超越和升華。
黃豆浸泡,發(fā)芽,成黃豆芽。搖身一變,小豆豆躋身蔬菜行列。豆而菜,另辟蹊徑,別開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