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喆雋
一、緣起
一件事情做不成,只要一個條件,但是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千千萬萬個條件。今天季風書園人文講堂第一期課程“電影中的哲學思辨”能夠順利開辦,可以說真的是因緣際會。雖然我并不知道未來它會成長為怎樣的參天大樹,但是至少從今天開始我們可以慢慢把這個事情做起來。這樣一家書店—在一個地鐵站里—在全世界都是非常有特色的。如今實體書店在外部殘酷的競爭環(huán)境里面,能夠堅持這樣一種理想,開辦出這么一個課程,創(chuàng)造出一個城市公共空間,實屬不易。上海這樣一個城市在歷史上有非常好的傳統(tǒng),市民可以參與、共同建構公共空間。這個公共空間既不是僅僅談論生意、股票、市場,也不僅僅談論個人的私事,比如說怎么樣安家立業(yè),怎么樣跟別人相處,而且這樣的公共空間不完全受制于外部政治權威的影響,具有非常強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今天季風書園能夠借用這樣一個物理空間,來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話語空間,我覺得不僅可以寫入季風的歷史,希望以后也可以進入上海的文化歷史中。
我對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有一個觀感:人們的頭腦有點亂。這種“亂”首先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不僅是中國古典傳統(tǒng),哪怕是一九四九年以來建立的比較短的傳統(tǒng),在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中都遭遇了很大的挑戰(zhàn),或者說面臨一種危機。當我們試圖談論一個傳統(tǒng),或者談論某種“主義”時,都發(fā)現(xiàn)有些別扭。主義和傳統(tǒng)能不能直接處理每個人切身遇到的問題?我經(jīng)常在網(wǎng)絡上看到各種吵架、雞同鴨講,大家相互不理解。一群人一旦談到公共議題時,會馬上產生截然不同的立場和意見,似乎沒有辦法達成共識。這可能也是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從我們的祖輩到父輩到現(xiàn)代,差不多一百年時間里經(jīng)歷了非常劇烈的社會變動。我發(fā)現(xiàn)在很多情況下,立場的差異并不是直接的立場本身所導致的,而是因為我們有一些虛假的概念,還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沒有經(jīng)過完全清晰的梳理,就已經(jīng)照單全收了。有些東西被過于神圣化,有些則過于趨媚,還有些東西的價值被低估了,甚至被徹底遺忘了。
我這個課程從表面上看,和大眾媒體、娛樂有關系,但其實背后還會想做一件潛移默化的事情。我個人覺得,這個課程不想作一種疾風暴雨式的改變。因為過去我們經(jīng)歷了這么多疾風暴雨的改變,但最后證明都是“白盔白甲”又回來了(魯迅語)。人的身份、職業(yè)乃至階層都可以很快地變化,但是思維方式是很難改變的。可以說,我們的頭腦是世界上最為堅硬的東西。思維方式的延續(xù)比我們想象的更為頑固。如果要進行一種思維訓練,哲學將起到關鍵的作用,但它更像一種春風化雨式的,或者說中醫(yī)式的調理,不像西醫(yī)那樣立竿見影。這就需要長時間持續(xù)堅持,經(jīng)常跟同道一起聊。我開設了這樣一門課程,沒有想去做燃燈者,但是如果說背后還有一些小小的企圖心,那就是對中國社會整體發(fā)展還存有一點美好的愿景。
二、局內和局外人的鴻溝
今天是第一講“導論”,不會講任何一部電影,也沒有直接切入一個哲學問題。我想首先清理出一個“場域”,講一下我為什么會開這門課。我自己從本科、碩士到博士,差不多都是從事跟哲學有關的學術活動。我經(jīng)常會碰到這樣一種狀況,別人問你是學什么的?我說我學哲學的。別人緊接著還問,你能夠找到工作嗎?或者他們還會問,哲學有什么用?當然我也準備了很大一套說辭來回答他們。因為我知道,不少人對哲學已經(jīng)有了一套先入為主的看法,并不是白板一塊。
大家知道在梵蒂岡博物館中有一幅拉斐爾(Raphael Santi,1483-1520)的名畫—《雅典學院》。在這幅畫最核心的部分,中間視覺焦點是古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堆诺鋵W院》這幅畫呈現(xiàn)的是古希臘時期最頂尖的那些學者。而在這樣一個人類知識精英群體中,畫家把柏拉圖放在焦點,而且柏拉圖一手指天—他認為他研究的東西是最為重要的。這可能是我作為一個哲學工作者的理想。但是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自視可能太高了。社會中的普羅大眾沒有讀過很多的哲學著作,他們對哲學的理解僅僅停留在中學教科書。他們要么認為哲學家類似于江湖騙子,經(jīng)常寫一些空洞無用的文章,要么覺得哲學是如此高大上,和自己的生活缺少直接的關系。
倘若借用文化人類學的說法,對同一個事物總是存在局內人(insider)和局外人(outsider)的不同說法。可能在局內人看來局外人是不了解他們的,反過來,局外人會認為局內人的自我理解是可笑的。但究竟哪個是正確的?我想大概兩者都是正確的。二選一的問題通常是陷阱,因為哲學很難給出一個非此即彼的答案。所以我就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理解的差異?有時我閱讀同行的論文,發(fā)現(xiàn)他們用了非常多的不該用的“黑話”—艱澀的專業(yè)術語。讀一些論文,你完全不知道它在說什么。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我們缺乏必要的閱讀積累和對一些專業(yè)詞匯的理解;但也很有可能是另外一種狀況,即寫文章的人故弄玄虛,擺弄一些艱澀的詞匯。這可能是造成哲學家和普羅大眾沒法進行良好交流的一個原因。
毫無疑問,在當代的學院哲學和大眾之間存在非常大的鴻溝。但是如何理解這個鴻溝,差異會很大。老一輩的哲學工作者往往會說造成這樣一個鴻溝的原因是大眾不讀書,不愿意思考。我覺得有必要反躬自省一下—作為一個局內人有什么責任,有什么擔當,來消弭這個鴻溝。我覺得這個問題絕對不是單方面造成的。我更愿意從自己身上或者說局內人的角度來找這個問題。一方面,這是因為當代的學術分化非常嚴重。甚至一個哲學研究者,對哲學的各個領域也不是那么了解。研究西方哲學的人如果跟一個邏輯學者聊,可能完全不懂后者在干嗎;一個做倫理學的老師讀當代的形而上學的東西,也可能看不懂。專業(yè)過于細化、分化是當代學術的一個特征,也是通病。所以,我們需要稍微打破一下學術壁壘,才能看到問題的全貌。
我發(fā)現(xiàn)在自然科學那邊,各種科幻、科普作家經(jīng)常參與大眾媒體和大眾文化的互動。他們寫了大量的書,來填補專業(yè)研究者跟普羅大眾之間的鴻溝,而且做得非常成功。但是為什么沒有一個哲學工作者,可以來向大眾說一些能夠讓大眾聽得懂的哲學呢?這是一個很大的空場。如果有科普的話,為什么會沒有“哲普”?甚至很多人文社會科學都可以有這樣一種普及。但是這種普及絕對不是說把它的層次降下來,而是說專業(yè)研究者抱有良好的意愿和意向,和大眾進行很好的互動和交流。其實,哲學問題中有一大部分是來自于社會和經(jīng)驗世界。如果哲學工作者不了解當代社會,尤其是大眾心里在想什么東西,這個哲學可能是不接地氣,或者說是懸空的哲學—很多問題如果僅僅來自于學科的內部,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孤芳自賞、自鳴得意的心態(tài)。這是我開設“電影中的哲學思辨” 這個課程的背景。
三、語言的遺忘和“大舌癥”
雖然我是學院里面的一個局內人,但是我深深感覺到當代學院哲學在大眾心目當中有兩重形象:一方面,它被過于神圣化。但是它擔負不起錘煉大眾思維、塑造民族性格的重任。另外一方面,一些人會對哲學完全沒有興趣。因為在他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當中,哲學給他們的感覺就是無聊、死板、教條的。在這兩種形象之間怎么找到一個平衡點?我希望通過這個課程找到一條“中道”—它既不是過于神圣化、被供奉起來的哲學,但也不是教科書式的瑣碎、乏味的哲學。
當然想要切入這個“中道”非常難。即便是專業(yè)學哲學的人,也總要有一條路徑通向哲學。有的人通過文學進入哲學,有的人通過科學,有的人通過政治,也有的人通過自己的人生體驗進入哲學??梢哉f,但凡有一些悟性的話,條條大路都通往哲學。和不同的人談話,他們對哲學的看法千差萬別,態(tài)度迥異,但是談到對電影的看法,幾乎沒有人說自己不喜歡看電影。僅有的差異在于喜歡看哪一類型的電影。我這門課用“電影中的哲學思辨”作為標題。前面不是主要的,關鍵是后面那一部分,這個主題是典型的偏正式的“釣魚黨”。
我現(xiàn)在每天讀論文,讀著比較煩。論文也是用拗口的學術語言來進行寫作。所以我有時候想,哲學是不是得了一種病—大舌癥。當代學院哲學說出來的話很少有人能聽懂。這是學院哲學的一種遺忘,它遺忘了語言的豐富性。因為在哲學的開端處,并沒有這種病。無論是在西方哲學那里還是在中國哲學那里,這種病都是很晚近才出現(xiàn)的。例如在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其實有三重形象:第一重形象是“精神的助產士”。他在雅典的廣場上跟別人談話。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快樂是什么?你認為快樂是什么,你給他一個答案。但當他連續(xù)追問三個問題之后,你多半就答不下去,或者說已經(jīng)到思考的邊界了。蘇格拉底三天兩頭做這樣的事情,可見當時的哲學是聊天式的,有時也有點論辯式,總之刨根究底,讓你陷入兩難,自己跟自己產生了矛盾。當別人反問他的時候,蘇格拉底就回應一句:我知道我不知。蘇格拉底的這種做派幫助了很多人,但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他最終因為毒害青少年和褻瀆神靈而被判處死刑。他本來有機會逃走,但他還是選擇了慷慨赴死?!爸a士”也就是接生婆,幫人生小孩的。這是什么意思呢?這說明有很多的知識,包括思維的方式,也就是這個孩子,他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不是助產士的。但是有時候,人自己生孩子會碰到困難,所以需要有一個人幫你把孩子生出來。詰問和辯論就是這個精神助產士的主要工作途徑。
蘇格拉底的第二重形象是電鰩,就是深海里會放電的那種魚。電鰩和助產士不太一樣,助產士相對是正面的。電鰩一上來就問你一些令人崩潰的問題,讓你觸電,被震驚。蘇格拉底的第三重形象是牛虻。牛虻是一種比蚊子大的蟲,經(jīng)常會叮咬各種動物。這個比喻是針對雅典這座城市而言的,好比城邦是一頭?;蛘咭活^羊;蘇格拉底作為一個哲學家,是這樣一只牛牤。哲學家經(jīng)常會叮咬這城邦,提出一些問題讓這個城邦時時保持清醒和警惕,正視外部的困難或者內部的問題。蘇格拉底的這三重形象很不一樣。我們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可以作為西方哲學的一個開山鼻祖式的人物,他當時研究哲學的方法跟我們現(xiàn)在學院哲學的方法很不一樣。蘇格拉底沒有寫過一篇哲學論文,他就是在廣場上跟人閑聊。他絕大部分的對話是蘇格拉底的學生或者后面的人慢慢記錄下來的,并不是他自己寫的。包括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孔子的《論語》也是對話體。老莊更加嫻熟地運用各種比喻,例如莊周夢蝶;還有對話,例如經(jīng)典的“濠梁之辯”。
所以說,當代的學院哲學有一種很大的遺忘—我們對語言的運用過于局限,似乎只會寫類似“獨白體”的論文。但是在哲學開端的時候,像蘇格拉底這樣的人物對語言的運用可以說是爐火純青。語言的樣式不僅僅是寫論文,還可以是對話、隱喻、論辯,還有反諷?!罢軐W大舌癥”需要治愈,就要將那些豐富的語言表現(xiàn)方式重新運用起來。
我們知道電影聚集了非常多不同的藝術門類,例如文學、攝影、音樂等等。電影絕對不會用論文集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電影就是要講故事,里面有人物,有激烈的沖突,很有舞臺感的對白。在我看來,電影中的情節(jié)和對白不僅僅是傳統(tǒng)戲劇的呈現(xiàn)方式,有些對白和場景很好地表現(xiàn)了哲學的思考。所以,我選擇用電影切入哲學,希望能用電影的方式,用藝術作品的感性來彌補、治愈當代哲學的疾病。
四、柏拉圖的偏見
哲學如何遭遇電影?我對電影的定義很寬泛,不僅僅指以膠片(film)為載體的活動影像(motion picture),還包括動畫(animation)、數(shù)字影片。凡是可移動的圖像都可以理解為一種電影的寬泛表現(xiàn)形式。電影作為一個單獨的藝術門類跟近代的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尤其是跟光學的發(fā)展有關系。但從歷史來看,電影是從十九世紀末開始的,充其量才一百多年的時間。但是哲學至少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我最初用的標題是哲學“遭遇”電影?!霸庥觥边@個詞有一點不期而遇的意思,也有點諷刺意味,像關公戰(zhàn)秦瓊。似乎兩個屬于不同時代的事物,穿越后遇到了彼此。雖然當代有一些哲學家專門講過電影,例如本雅明、阿多諾瓦、鮑德里亞、齊澤克等,但不得不承認,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的哲學家沒有看過電影。
我們不妨進行這樣一個思想試驗:如果哲學的祖師爺穿越到了今天,可能會怎么看待電影?我找到了一段話:
繪畫以及一般的模仿藝術,在進行自己的工作時,是在創(chuàng)造遠離真實的作品,是在和我們心靈里的那個遠離理性的部分交往,不以健康真理為目的地在向它學習。模仿術乃是低賤的父母所生的低賤的孩子。
這是柏拉圖在《理想國》里面說的話。柏拉圖肯定沒有看過電影,不過在他那個時代,如果要找一個和電影比較接近的類比,就是“模仿藝術”。在柏拉圖那里,模仿藝術就指“眼睛看到的藝術”,就是繪畫。按照這個定義,電影也是模仿藝術。那么柏拉圖為什么對模仿藝術的評價這么低呢?柏拉圖認為藝術有腐蝕性,而且詩人和畫家應該被逐出城邦。不同的哲學家的觀點、立場、結論可能千差萬別,但是關鍵不要過于看重它的結論,而是要看得出結論之前的論證,以及論證的理由和理據(jù)是什么。對哲學來說,結論不是那么重要。
柏拉圖這么說的理由是什么呢?柏拉圖哲學的核心是理念論。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理念(idea),是最真實的東西,而且是由神創(chuàng)造;在理念之下有各個具體的事物,實在的個體。例如說桌面是圓的。但如果你用一個精密的尺量一下,任何一個圓的桌面都不符合完美的理念。圓的理念是有一個圓心,圓心到邊上每一個點的距離是等長的。在這個意義上,柏拉圖會說理念是最為真實、最為完善的,所以它是由神創(chuàng)造,而具體的事物總是有瑕疵的、不完美的;再往下一個層次,就是他所說的模仿藝術。模仿藝術和理念又隔開一層,它是對個體的模仿。所以模仿藝術和理念隔開了兩層。你是否接受理念論,可以另當別論。但理念論在處理很多問題上有其好處,例如數(shù)的實在性。
索斯金德寫過一部小說《香水》,后來改編成了電影,講有一個人嗅覺特別靈敏,所以他可以通過嗅覺來獲得很多信息。嗅覺是被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所壓抑的一種感官。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的聽覺比較好,但觸覺可能不是那么靈敏。在各種感官中,現(xiàn)代人的視覺可能是最為敏感的。人通過視覺獲得了最多的信息—我把它稱為當代文化的視覺中心主義。但是柏拉圖的理念論還有一個重要的想法,就是感覺是不可靠的。人會產生各種錯覺甚至幻覺,你看到的物理世界的本身也不可靠,物體會變易、朽壞。但即便紙質書會爛掉,但是書所承載的內容始終在那里,不會因為一本書爛掉,這本書的內容就沒有了。
到這里,我們得出這樣一個初步的結論,西方哲學的祖師爺很不待見電影,至少存有較深的偏見。但我后面會來論證,哲學并不必然看低電影。
五、“不能學”的哲學
哲學是什么?思辨是什么意思?我想肯定會有人問這些問題。什么是哲學—這是關于哲學的第一個問題,也是哲學的最后一個問題。如果在研究的一開始就能給出一個清楚的定義,接下來的研究就無聊了。這里我個人傾向于國畫的留白,把空留下來。理論上,我可以給出一個精準的哲學定義,也可以找到很多的哲學家對哲學的定義。但我不想這樣做。因為一旦有精準的定義,就會把頭腦框死。西學當中的哲學(Philosophy),是由希臘語當中的兩個詞根組成的:philia(友愛)和sophia(智慧)。我們往往說,哲學是有智慧的,是一種思維方式,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了愛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好比說你愛一個人,不能說了一句“我愛你”就結束了。這個愛要不停地進行下去,然后要通過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所以“愛智慧”有一個不斷迫近和趨向的過程,類似于“止于至善”。希望一蹴而就、一勞永逸地獲得智慧,本身是反智慧的做法。
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有一句著名的話:“哲學是不能學的,我們只能學習哲思?!保≒hilosophie kann man nicht lernen, man kann nur lernen zu philosophieren)你一定會問,如果哲學是不能學的,你們哲學系在干什么?哲思(philosophieren)是一個中文翻譯,是哲學(Philosophie)的動詞化,意思是“做哲學”“思考哲學”。這句話說明,哲學并不是像其他的具體科學那樣教你一個現(xiàn)成的知識,用一部百科全書囊括了所有的知識,就結束了。哲學并不是這樣的。愛智慧有一個迫近、趨近的過程,而且需要始終在運動當中,始終在超越和進行的過程當中。它不是一套現(xiàn)成的知識,一旦它被固化為一種現(xiàn)成知識的時候就僵死了。在很多其他的思考當中,可以貫徹哲學的思考方式。這也是本課程的名字“電影中的哲學思辨”蘊含的意思:沒有說電影中的哲學,也沒有說電影中的哲學問題,而是說電影中的哲學思辨。這類似于授人以魚還是授人以漁的差異。哲學思辨可以被平行地轉移到別的領域里面去,而一旦固化下來,它就失去了生命力,也是哲學本身的要求—要不停地對一個東西進行批判,對它進行思辨。在導論中我對待哲學定義的方式就是“懸置”(epoché)。這是現(xiàn)象學當中的一個說法,就是加括號,存而不論。每個人都有可能有一些既有的哲學概念,甚至是一些哲學體系的碎片,甚至一些哲學的謬見。它們已經(jīng)印在你們的腦殼里面了,比較難去掉的。哲學有一種很奇怪的能力,可以把一切對象變成哲學的對象。在哲學這個學科當中,有非常多的子學科,例如經(jīng)濟哲學、道德哲學、政治哲學、法哲學、科學哲學、宗教哲學……但是就沒有一個學科叫“哲學哲學”。因為,哲學哲學就是哲學自身。這不是繞口令,而是反映了哲學的一種內在要求,即要求“反身性”(reflexivity)。自然科學大多假定了一個主體對客體的關系,或者一個觀察者和對象的關系。但是哲學始終有一雙眼睛,這個眼睛是懸浮在外面用來看自己的。蘇格拉底在對話過程當中也經(jīng)常引用德爾菲神廟的神諭“認識你自己”。哲學要求徹底的反身性—始終把自己做的事情,把思辨的過程和它的結果,都當作它要進行考察和批判的對象。
六、娛樂未必至死
有很多老派的學者會認為,我們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狀況,即所謂的“娛樂至死”。當然娛樂不僅指電影,還包括大眾文化的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等等。什么東西都可以被娛樂化。當我把電影和哲學結合在一起時,會不會也走向娛樂至死?我個人對娛樂至死的說法采取一種謹慎的批評態(tài)度,我覺得不必然。柏拉圖老先生說過“哲學始于驚訝”。我個人有一種切身的理解:當代大部分上班族,工作朝九晚五,生活有一個固定的周期。除非出去旅游,或者偶然脫離一下日常的生活狀態(tài),你平時能看到的東西都是如此的平常。你會有一種預設,生活本身是周而復始的煩瑣認知,從而缺乏了對外界敏感的觀察力??梢哉f,我們現(xiàn)代城市人很少會有驚訝的能力。這也說明我們內心當中某些純真的東西被磨滅掉了,被遮蓋起來了。當我們要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很多問題就是會讓人“啊”的。所以我在參考書目當中給大家推薦一本馬修斯寫的《哲學與幼童》。小孩子在剛剛學會說話的時候,會提一些大人認為很愚蠢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本質是哲學問題。在德國電影《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 1987)的一開始,也有一大段類似的發(fā)問:
當孩子還是孩子,他總有這樣的疑問:
為什么我是我,不是你?
為什么我在這里,不在那里?
時間從什么時候開始,宇宙會在哪里結束?
陽光下的日子會不會只是個夢?
我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東西,會不會只是假象?
是不是真的有惡存在,是不是真的有壞人存在?
為什么,我在有我之前不存在?會不會突然有一天我不再是我?
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生活可能給我們帶來的驚訝不夠,但是看電影有時候會給我們帶來驚訝。很多電影用非常直觀的方式,甚至用一種很殘酷的方式,把生活的多樣性或者一種問題的根本性暴露在你面前。這不僅僅是指視覺上的沖擊,在人物對白、場景設計、視覺沖擊之后,好的電影還有直擊人心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可以在電影和哲學之間建起一座橋梁,用電影給你帶來的對人性本質性的驚訝,把你帶入到哲學領域里。哲學當中處理非常多的問題是人類共有的理念,它們并非哲學所能獨占,也經(jīng)常體現(xiàn)在電影作品中,例如愛情(《泰坦尼克號》)、自由(《勇敢的心》《肖申克的救贖》)、正義(《聞香識女人》《V字仇殺隊》)、友誼(《這個殺手不太冷》)、真與假(《搏擊俱樂部》)、對與錯(《七宗罪》《死亡詩社》)、人生(《阿甘正傳》《大衛(wèi)·戈爾的一生》)、死亡(《人鬼情未了》《竊聽風暴》)、毀滅(《美麗人生》《辛德勒的名單》)……這些主題在哲學中分別歸屬不同的領域,如道德哲學、美學、認識論、形而上學等等。
七、走出/走入洞穴
柏拉圖在《理想國》當中有一個著名“洞穴隱喻”:有一個山洞,山洞里有一群人。這群人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山洞,一輩子就生活在山洞里,他們手腳被鐵鏈綁住,面對著山洞。山洞有一面墻,他們只能往這個方向看。在他們的身后,是山洞里唯一的光源,一堆火。在火的前面有些人拿了一些木偶,在那邊跑來跑去,有點像中國的皮影戲。光照在道具上,會在這面墻上投射出一些影子。大家可以想象,因為這些人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山洞,所以他們一輩子都在看這個石墻、石壁上的影子。這是洞穴隱喻最基本的假定。
接下去柏拉圖就說,如果這里面有一個人,他掙脫了鎖鏈,走出了洞穴。他看到外面的真實世界,藍天白云、青山綠水。因為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洞,一開始看到強烈的陽光肯定有點接受不了。不過時間長了,他也慢慢適應了。所以他會意識到,原來我一輩子就生活在這個洞當中,我在洞里看到的東西不是真的。那個墻上的影子是假的,是那堆火和裝神弄鬼的道具弄出來的,外面的世界才是真的。但是這個故事還沒有完,還有第三個階段。如果你就是那個走出洞穴的人,你再返回到洞穴里面,會對你的同伴說什么?你會跟他們說,外面的世界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的世界是真實的,你們看到的世界是不真實的,這個洞里面的世界全是假的?問題是,如果選擇這樣說,他們會相信你嗎?我會覺得他們會把你當成瘋子。因為他們沒有跟你類似的經(jīng)歷,從來沒有出過這個洞。如果你這樣對他們說,他們還是出不了這個洞,是不是很殘酷?你會怎么選?柏拉圖的“洞穴隱喻”有三重結構:首先,人處在一種囚徒狀態(tài);其次,掙脫束縛、離開,從一個虛假世界到一個真實世界;但是最為精妙的是第三步,作為一個有特權的人從真實的世界再返回到囚徒的狀態(tài),要對同伴怎么訴說?哲學的問題很多都是開放式的,不要求有唯一正確的答案。
我想不妨做個類比,這個洞穴場景像什么?像不像電影院?大家面向一個方向,光源在后面,在一個漆黑的環(huán)境中,你看到的僅僅是墻上的光影。一般人都知道,電影屏幕上放的東西是假的,不會當真。但是在電影里,真和假的界限被打破了。故事是假的,情節(jié)是假的,但是有些處境、狀況,那些人要共同面對問題、困境、矛盾、糾結、痛苦,都是真的。所以說,哲學可以和電影達成一種互動,恰恰是因為電影太假了,所以它是如此之真。通過電影,可以用一種更逼近存在的方式來接近哲學,來探討哲學問題。
是為導論。
本文為作者二○一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在季風書園“人文講堂”第一期“電影中的哲學思辨”課程上的演講,刊發(fā)時經(jīng)作者修訂。感謝季風書園“人文講堂”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