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濤
1978年,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征稿。經歷了10年動亂之后重獲學習機會的那批大學生,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在一個雨雪交加的除夕夜里,就讀于四川美術學院油畫系的羅中立看到公廁旁邊一個忍饑挨餓的守糞農民,雙手插在袖中靠在墻邊扁擔上,他那呆滯麻木的神態(tài),與周圍人家團聚的喜悅氣氛形成巨大反差。眼前的這一幕,讓羅中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沖動,在同情、憐憫、感慨中,羅中立記錄下了最初的《守糞農民》。
這幅《守糞農民》,雖然記錄了起初引起羅中立心靈震動的一幕,卻并不能讓他滿意。他最初的那些強烈的感受,在直白的敘事中變得單薄。此時的羅中立需要的是一次自我突破,他要回到那個最初讓他對農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
1965年,在四川美術學院附中讀二年級的羅中立,來到了大巴山雙城村插隊,住進了鄧開選老人家里。鄧開選老人曾對年輕的羅中立說:“我是農民,我的本分就是種地;你是學畫的娃,你的本分就該好好畫畫?!边@番再樸實不過的話,給羅中立的心靈帶來了深沉的慰藉?;氐酱蟀蜕降娜兆?,羅中立想要表現(xiàn)的情感變得更加復雜,從《守糞農民》到《粒粒皆辛苦》,再到《生產隊長》,羅中立既同情憐憫那些老實貧窮的農民,也感激他們在動亂年代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國家,讓他對養(yǎng)育自己的父輩產生了深沉的愛與敬意。
在接下來以鄧開選老人為原型的《生產隊長》創(chuàng)作中,羅中立干脆只留下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龐。
最終,羅中立將形象還原成了最普通的農民。象征著豐收的金色背景與撐滿畫面的褐色面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生活的艱辛貧苦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密布轍痕般的皺紋,干裂的嘴唇和滲出的汗珠似乎暗示了他剛從烈日下的田間勞作中得以喘息,樹皮般粗糙笨拙的雙手正將盛在粗瓷碗中的釅茶送到嘴邊。
當羅中立最終把這一稿定名為《我的父親》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感受到的所有情感:同情、憐憫、感激、尊重、愛,都糅合進了這副面孔中。他選擇在一個兩米多高的畫布上,描畫一個普通人的巨大頭像。羅中立這幅跟領袖像一樣大尺寸的農民頭像,立刻引起了轟動。人們認為,它宣告了一個神的時代的結束和一個人的時代的到來。
當很多人在羅中立的畫室中看到這幅作品時,都善意地提醒他最好不要把這幅作品送去參展,因為在“文革”思維的慣性下,這樣一幅將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貧苦展現(xiàn)給人們的作品,不啻于直接質疑現(xiàn)行的社會主義政策。羅中立聽從了美協(xié)一位領導的建議,在“父親”的耳朵上加了一支圓珠筆,以此區(qū)別于沒有文化的舊社會農民,使這幅作品最終取得了參加全國青年美展的機會。當全國青年美展的評委吳冠中在中國美術館的展廳中看到《我的父親》時,他分明從這幅巨型頭像中看到了整整一代中國人的父親縮影,于是這幅作品有了一個更為凝練有力的題目——《父親》。那一年的全國青年美展,因為評委間意見分歧而將評獎的權力交給了觀眾,羅中立的《父親》以800多票被選為金獎。
當時很多觀眾在這幅畫前沉思良久,也有很多觀眾當場落淚。這不僅因為一個被放大到與領袖畫像同樣尺寸的普通農民面容,在畫家悲憫的觀照下折射出了中國社會的過去和現(xiàn)在,更因為這張面容展現(xiàn)出一代人的父輩,在中國社會劇烈變革中經歷的風雨磨難和他們身上本分淳樸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