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壹
你很難把一個油漬麻花的汽車修配廠跟一片果園聯(lián)系到一起。我們的修配廠就是這樣。
修配廠里的狀況慘不忍睹。我每天騎車進(jìn)入修配廠時都會莫名的悲傷,這來源于那些被我們搞得七零八落的車們。為了讓我們對這份工作有自豪感和責(zé)任心,劉廠長給我們強化了這種概念,他說修配廠就是醫(yī)院,那些車就是病人,你們都是救死扶傷的大夫。在這個美好又很令人傷感的比喻的暗示下,滿地的油污就成了病人體內(nèi)流出來的鮮血,讓我們不忍踐踏。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讓我們在修車時下手輕一些,因為我們打交道的是一堆實實在在的鐵疙瘩,根本不是血肉之軀的病人,一不留神就會受傷。劉廠長修了一輩子車,他右手的食指是被車“咬”掉的,他短一截的左腿是被車“砸”殘的。我經(jīng)常想,如果真要像他那樣把那些鐵疙瘩看成是血肉豐滿情感豐富的病人,那倒霉的肯定是我們。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理解廠長對車的感情。說實話,如果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也無法理解。
劉廠長矮胖,白凈,是個跟機械打了四十多年交道的老技師。退休后返聘到修配廠里當(dāng)廠長。修配廠不是他個人的,但修配廠后院的果園是他一手創(chuàng)造的。原來那里是一片荒地,修配廠成立后他親手栽了許多果樹和葡萄。我到修配廠上班的時候果樹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了。前院后院僅一墻之隔,卻是天壤之別,我們把后院稱作御花園。平常通往御花園的那扇門是鎖著的,鑰匙被廠長隨身帶著,他不允許我們隨意進(jìn)入。因此我們通常會想一些辦法去討他高興。比如他喜歡看到我們虛心好學(xué)的樣子,我們就經(jīng)常拿一些汽車零件向他請教,甚至提出的問題很白癡很露骨。其實就算不用鑰匙我們也能進(jìn)去,從修配廠大門出來沿著圍墻向西再向北,鉆過一道鐵絲網(wǎng)圍墻就進(jìn)入果園了。但大家都愿意跟劉廠長貧嘴,而且我們也能看出劉廠長喜歡我們這樣。每次把鑰匙給我們時,他都會綴上一句:順便拔拔草。
御花園再北是一個磚廠挖土機挖出來的大池塘。
修配廠里包括我和劉廠長一共六個人。常師傅四十出頭,老好人兒,與他共事這么多年沒見他生氣過。但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毛病是心粗。有一次他給一輛大貨車換傳動軸,這個活需要他坐在大貨車的底盤下,肩膀扛著傳動軸上螺絲。但排氣筒與傳動軸平行排列,間距很小。常師傅扛起傳動軸時沒考慮到這一點,腦袋正夾在兩者中間,把傳動軸的螺絲都擰好之后才發(fā)現(xiàn)脖子被卡在傳動軸和排氣管中間出不來了,無奈又拆下傳動軸把腦袋拿出來。還有一次他給一輛小貨車換剎車泵,那輛車本來是停在院子角落里的,當(dāng)他到庫房里領(lǐng)配件時,一輛一模一樣的送貨車開進(jìn)院子,停在院中央。他看也不看三下五除二把送貨車的剎車泵拆了換上新的,病車的車主來提車時他才發(fā)現(xiàn)換錯了。由于常師傅的心太粗,劉廠長常把那些沒人愿意干的粗活派給他,比如修理一種叫“三驢蹦子”的十二馬力柴油車,這種車跑起來“嘭嘭嘭”山響,一路黑煙,像一只用屁當(dāng)武器的臭鼬。因此,我們也給常師傅起了個外號叫“屁師傅”。
白小胖是修配廠的小老人兒,年紀(jì)小,資格老。劉廠長剛組建修配廠時他就跟著當(dāng)學(xué)徒了。白小胖并不姓白,只因他長得又白又胖,我們才叫他白小胖。夏天我們天天都到御花園北邊的大池塘里去野浴,白小胖脫光后就像一塊大奶油,比女人還嫩。別人的皮膚一曬就黑,他的皮膚越曬越紅。我們經(jīng)常把他當(dāng)作女人摸一把,掐一把。惹惱了他就用打火機里的小打火器電我們。
寶子比白小胖大三歲,小個不高,喜歡???,自詡長得像吳奇隆,連發(fā)型也跟吳奇隆一樣。劉廠長不喜歡他整天照鏡子的樣子,而且一有臟活累活他就往后躲。但是這小子腦瓜極聰明,同樣一件事常師傅學(xué)一個月也不見得掌握,白小胖學(xué)要三天,寶子一個小時就能摸出門路。修車的活兒最輕巧的是電路,寶子最愛干的活也是電路。寶子喜歡開車,每次試車都搶著上,還經(jīng)常趁劉廠長不在把修好的車開出去兜風(fēng)。
大花骨朵是修配廠里唯一的女性,年紀(jì)不老不小,一直沒成家。我們當(dāng)面叫她大花姐,背地里叫她大花骨朵。我們都明白花和花骨朵的區(qū)別,我們都盼著有一天這只大花骨朵能夠熱烈地開放,到那時她的脾氣也許會好一點。大花骨朵主要的工作是庫管和會計,捎帶著打掃屋子里的衛(wèi)生。沒事干就站在門廊下面看我們干活,身體閑下來但嘴閑不下來,老得吃點什么。瓜子和爆米花是她最常見的零食。她那用蘭花指捏著瓜子往嘴里送的樣子很慵懶很無聊也很耐心很安靜,對我們來說有個女人在旁邊看著我們干活并不是壞事,有些人心里還肯定會很舒坦,這個人就是屁師傅。我們都一直懷著某種不太光明磊落的想法,如果大花骨朵和屁師傅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會覺得很好玩兒,也隱隱地覺得理所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們都了解,屁師傅是有家室的人,而且我們也非常了解屁師傅的老婆。如果單從長相上看,所有人都會覺得屁師傅有點配不上他的老婆。屁師傅長得挺魁實,胡子挺重,要不是眼神里透著天生的怯懦,你會覺得這個男人很爺們兒。這種眼神和這種胡子搭在一起,讓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總會產(chǎn)生一種想要欺負(fù)欺負(fù)他的感覺。屁師傅的老婆五官端正,身材也還不錯,但就是有種不招人喜歡的勁兒。這女人一身怨氣,眉頭總是皺著,嘴角總是往下撇。一開口就是抱怨,抱怨老公窩囊,抱怨孩子廢物,抱怨自己命不好。還老是拿別人跟自己比,誰家有錢了,誰家孩子學(xué)習(xí)好了,誰家老公掙的多了,總之,全世界就她最倒霉、最不幸。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個特點,遇事太愛算計,不管做什么事都覺得自己吃虧。花五塊錢買條圍脖,騎著自行車跑市場換了三次,最后還是退了。在她的思維中家里的錢就應(yīng)該只進(jìn)不出,親戚鄰居辦事情趕禮,她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去的,就帶上孩子,花二十吃回來五十。他老婆有本明細(xì)賬,只要屁師傅一跟她伸手要錢,她就把賬本拿出來念給屁師傅聽:你看,從一月份到現(xiàn)在這還不到三個月呢,花了七百多了,這還沒算買菜的,這日子過的,掙掙不著,省還省不下……屁師傅只好把他的手縮回去。屁師傅在修配廠一個月工資二百二,他老婆在農(nóng)場干計件工一個月三百左右。按說那年月他兩個人的收入對于一個三口之家來說也算可以了,但屁師傅的老婆就是不知足,就是恨錢,搞得屁師傅人前背后抬不起頭。endprint
你怎么找了那么個媳婦呢?我們常用這話數(shù)落他。屁師傅從來都只是靦腆地一笑。
給她休了行不行?
屁師傅還是笑。
離了跟大花骨朵過,行不行?
屁師傅臉通地一紅,不笑了,若有所思,走開。
我們都知道慫恿屁師傅搞婚外戀不好,有悖道德倫理,以前我們也只是開開玩笑,拿他取樂而已。要不是那次屁師傅的老婆跑到修配廠跟屁師傅大鬧了一通,我們當(dāng)然不可能真的干王婆一樣的勾當(dāng)。那次把我們所有人的肺差點氣炸了。
那天早上,陽光很明媚,大家來的都很早。夏天中午燥熱不利工作,劉廠長就讓我們早來晚走,把午休時間延長。通常屁師傅來得最早,來了就干活??墒悄翘旖咏缧萘瞬乓娝T著那輛破自行車來了,而且情緒低落,像被日頭曬蔫的茄秧。他把自行車戳好就獨自走到角落里干活去了。我們并沒太在意。十分鐘后,他老婆沖進(jìn)了修配廠,發(fā)現(xiàn)躲在角落里的屁師傅后怒吼一聲:你個老癟犢子,有能耐再跑啊?
屁師傅像沒聽見,繼續(xù)用刮刀刮瓦。老婆沖到他跟前掐著腰一頓臭罵。
老婆的罵聲把我們都吸引過去了。劉廠長趕緊上前勸架。你兩口子這是怎么了?
你問他。老婆嘴角青紫,紅臉熱汗。
劉廠長說,有話好好說,別吵吵把火的,這是廠子,又不是在家,影響多不好。
屁師傅老婆說,好好說?我倒是想好好說,可我這心憋屈啊,你說,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嫁給他這么個窩囊廢了呢,你瞅瞅誰家日子像我家,過得一點盼頭都沒有。她用手一指蔫頭耷腦的屁師傅。我跟個豬也比跟他強啊。
劉廠長以為屁師傅在家惹老婆生氣了,就想批評屁師傅幾句,讓老婆消消氣也就完了。小常,你怎么回事,老惹媳婦生氣呢,好日子不好過,趕緊給媳婦賠個不是。
屁師傅抬頭看一眼劉廠長,又把頭低下了,滿眼苦楚。這舉動再次惹惱老婆,她突然吼了一嗓子:有屁你再放???
劉廠長給嚇了一跳,心里不悅:有理不在聲高,你嚷什么?
屁師傅老婆繼續(xù)嚷:沒這么欺負(fù)人的,這日子我算是忍到頭了我告訴你。
你倆到底怎么回事啊?劉廠長說,就不能好好說嗎?
我不能跟他過了。老婆說。今天說啥也沒用。
劉廠長說,既然說啥都沒用那咱就啥也別說了,你倆自己的事自己弄明白吧。劉廠長遣散了我們,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
見我們不管屁師傅,老婆更來勁了,從兜里拽出一張算草紙和一支圓珠筆,往地上一扔。你寫吧,你不是老說自己有文化嗎?同意離婚這幾個字還會寫吧?
屁師傅沒動。
老婆用腳尖杵屁師傅的小腿。
屁師傅像拉屎挪窩一樣,躲開了。
我告訴你姓常的,你今天想離不想離都得離,我跟你這種人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你別跟我這裝熊,痛快寫……
在老婆不間斷地辱罵聲中屁師傅像一坨爛泥,一點一點往下堆,眼看就要攤在地上了??墒掷镞€在一下一下地用刮刀刮瓦,只有這遲緩機械的動作還能證明他是一個活人。這種情景我們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如果換成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可能都會憤然而起,用手中的刮刀做點什么。我們希望看到屁師傅像個男人一樣站起來,狠狠地甩給老婆一大嘴巴。一個男人居然怕老婆怕到這個份上。我們都放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對兒冤家。劉廠長和大花骨朵也一直站在窗戶里盯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的耳朵只能聽到三刃刮刀在鋁合金瓦片上摩擦發(fā)出的尖銳的聲響。以前聽說過在工廠里發(fā)生的一件事,兩個工人發(fā)生口角,其中一個操起一把三刃刮刀扎了另一個人的肚子,那個人當(dāng)場死亡。這種刀扎進(jìn)肚子的一瞬間就完成了進(jìn)氣放血的過程,堪比軍刺。
很顯然屁師傅的老婆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男人,別說他手里有一把刮刀,就是有一枚導(dǎo)彈他也不敢動一點歪腦筋。接下來她做了一個更過分的舉動,抬起腿照著屁師傅的肩膀蹬了一腳。屁師傅就勢半躺在地上,手里的刮刀和瓦片都當(dāng)啷啷掉在一邊。屁師傅原來握著刮刀的那只手抬起來護(hù)著自己的頭,這種姿態(tài)簡直就跟老電影里的漢奸賣國賊面對正義的槍口時一個樣。屁師傅在老婆強悍的挑釁下只是弱弱地回應(yīng)了一句: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也太欺負(fù)人了,沒你這樣的。一個聲音突然在沉悶中炸響。大花骨朵沖出屋子,站到屁師傅老婆的跟前,像一只戧起毛的公雞。
這是我們誰都沒料到的事情。脾氣不好,經(jīng)常會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這就是大花骨朵。
貳
我們私下里問屁師傅,老婆為什么發(fā)瘋?屁師傅笑而不答。寶子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說是這么回事:屁師傅的老婆有睡懶覺的習(xí)慣,每天早飯都得屁師傅給做好,擺上。那天早上屁師傅做好了飯菜吃完準(zhǔn)備上班,要出門的時候肚子有點脹氣,也沒多想就隨便放了出來,把睡得正香的老婆崩醒了,就因為這一個屁,引發(fā)出一場戰(zhàn)爭?;楫?dāng)然是沒離成,大概是他老婆也覺得因為區(qū)區(qū)一個屁就鬧離婚有點站不住腳。屁師傅對寶子的說法不置可否。但他也沒像往常一樣報以微笑。他沉悶的表情仿佛在為那個不經(jīng)意的“屁”懊悔不已。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御花園北邊的大池塘里洗澡。天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們每天干活都會弄一身油污,去工廠的澡堂子太遠(yuǎn),就近脫光了往大池塘里一跳,那叫痛快!劉廠長和大花骨朵從來不與我們同流合污,理由很簡單。但我們總是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希望大花骨朵會像看我們干活一樣欣賞我們洗澡。從休息室的后窗透過葡萄架可以直接看到我們赤裸裸的場面。我們?nèi)齻€年紀(jì)小的肆無忌憚,甚至故意咋咋呼呼的。屁師傅則謹(jǐn)慎得多,他不像我們把自己脫得像一只白條雞,總是穿著一條自制的大褲衩子。我們希望大花骨朵看的是屁師傅而不是我們。我們發(fā)現(xiàn)屁師傅的家伙居然很雄偉。我們很動物地想,無論哪個女人看了都會動心。自從上次他老婆大鬧修配廠之后,我們就更加認(rèn)為屁師傅應(yīng)該跟大花骨朵發(fā)生點什么,這樣才對得起他老婆。于是,我們精心策劃了一場“相親”。endprint
那天午休,我們?nèi)绯=Y(jié)伴去野浴。之前白小胖弄了一包瓜子放在后窗臺上當(dāng)誘餌。我們知道大花骨朵喜歡嗑瓜子,一見到瓜子就會不自覺地站在窗前嗑起來。我們都沒急于脫衣服下水,而是隱蔽在葡萄架后面盯著窗戶,大花骨朵一旦出現(xiàn)在窗戶里,我們立即就行動。一切都很順利,盡管屋子里光線暗看不大清楚,但我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影站到了窗戶里。我對已經(jīng)脫得只剩一條大褲頭的屁師傅說,你到葡萄架下幫我們摘串葡萄。屁師傅不知道這是圈套,說葡萄還沒熟呢。我們說頂上有一串大的,就你能夠著,摘下來我們嘗嘗。屁師傅極好說話,有求必應(yīng),就真的走到葡萄架下挺著身子去夠中間最高的那串葡萄。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寶子竄出去扯下屁師傅的大褲頭。窗子里的黑影一閃不見了。
下午大花骨朵一直躲在庫房里,我們覺得這是一種害羞的表現(xiàn)。為了進(jìn)一步驗證效果,我們讓屁師傅去幫我們領(lǐng)配件。我們告訴他今天大花骨朵心情不太好,你見到她的時候得笑一笑。他當(dāng)然不知道這里面的陰謀。我們一起跑到庫房的后窗去窺視。屁師傅真聽我們的話,訕笑著對大花骨朵說,我領(lǐng)兩個火花塞。大花骨朵虎著臉說了一句,你笑什么笑,臭流氓。
屁師傅的笑僵在臉上。你說啥?
大花骨朵把兩支火花塞從貨架扔到桌上,說了聲滾。
那一瞬間我們看到她的臉比落日還紅。如果大花骨朵對屁師傅一點感覺沒有,就會當(dāng)場撒潑,這說明我們的陰謀很成功,有必要往下進(jìn)行。從第二天開始,我們每天弄一小包瓜子偷偷放到大花骨朵庫房的桌子上,一連數(shù)天。大花骨朵問我們是誰放的,我們都說不知道,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屁師傅。大花骨朵沒有去問屁師傅,每天捧著瓜子站在門廊下邊吃邊看我們干活。一個星期后,我們不再送瓜子。我們不能老是花自己的錢替屁師傅做好事。既然大花骨朵欣然接受了瓜子,就說明她從心里默認(rèn)了,下面的事水到渠成。果然,斷了瓜子的第三天,大花骨朵就主動找屁師傅搭話了。你怎么不給我?guī)Ч献恿耍?/p>
你想吃瓜子???屁師傅一臉茫然。
廢話嘛。大花骨朵似乎很生氣,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我們趕緊湊到屁師傅面前。她跟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屁師傅硬裝作若無其事,但臉色微紅。
午休的時候,屁師傅沒有跟我們一起去野浴,騎著自行車離開了修配廠。下午我們干活的時候又看見大花骨朵站在門廊下嗑瓜子了。
叁
眼看夏天要過去,突然有一天劉廠長在池塘邊上立了一塊木頭牌子,牌子上寫著:禁止野浴。我們不理解,這個池塘最深的地方才一米五,況且我們這些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都習(xí)水性,不會被淹死。如果不是出于這種擔(dān)心,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呢?我們找劉廠長理論。劉廠長說,我給你們弄大鐵桶舉房頂上了,用鐵桶曬水,又熱乎又方便,以后就不用到大池塘里洗澡了。
為什么???!我們不光洗澡,還游泳呢,還扎猛子呢。
我說不行就不行,你們一身油漬麻花往水里一跳,那水質(zhì)還能好?
你還想在大池塘里養(yǎng)魚???寶子說。
劉廠長用手點著寶子的腦門兒說,哎!就你小子聰明。
大池塘太淺,根本養(yǎng)不了魚,可劉廠長非要養(yǎng)魚,我們也沒辦法。眼看就到秋天,按照劉廠長的想法,到了秋天,大池塘水少了,弄兩臺抽水泵把水抽干,在沒上凍之前把池塘往下?lián)敢幻锥嗌睿@可是不小的工程。而且他才舍不得花錢雇人來干,估計我們少不了挨累。因此我們對劉廠長的養(yǎng)魚計劃一直都抱著抵觸態(tài)度。劉廠長就又開始給我們講故事了,他說你們看這個大池塘像什么?
像什么?池塘還能像什么?像口大鍋,像個大洞,像個大盤子,不管像什么我們都不感興趣。
你們誰去過杭州?
我們誰也沒去過,杭州離我們太遙遠(yuǎn)。
杭州最有名的是西湖。
西湖有印象,在我爸的帆布旅行兜上見過。
對了,西湖太美了,其實西湖有什么呢,無非就是比咱這水塘要大一點,水里有荷花,岸邊有柳樹。
西湖里讓洗澡嗎?
不讓,西湖里有魚。
不讓洗澡有什么好的?
你們想一想,有一天我們這也有了荷花,有了柳樹,有了魚,像西湖一樣,這該有多好??!
我們順著劉廠長的思路往遠(yuǎn)想了想,大家都不作聲了。劉廠長見我們陷入了他為我們營造的臆想之中,也沉默了,讓我們開始憧憬美好的未來。
就這些?大花骨朵頭突然打破了靜默。
這些還不夠?劉廠長說。
西湖就沒有別的了?大花骨朵問。
西湖還有斷橋、雷峰塔,還有法海、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屁師傅突然接話。
大花骨朵若有所思。那可真不錯!
劉廠長趕緊說,那當(dāng)然,咱們也在池塘邊上立個亭子,在池塘中間修個曲橋。
大花骨朵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屁師傅說,好。剛巧屁師傅也有一個“巧”字出口。
我們看得出來,屁師傅和大花骨朵被劉廠長的說辭給打動了。他們一定是把自己跟許仙和白娘子聯(lián)系到了一起,西湖美嗎?其實跟世界上許多美景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么。西湖的美是因為承載了愛情,是許仙和白娘子讓西湖美起來的。你倆也能跟許仙和白娘子比?人家那叫愛情,你倆這叫偷情。簡直了!
不管我們同不同意,劉廠長還是弄來了兩臺大水泵,連天連夜地把池塘的水往外抽。我們也就被排上了夜班來照看水泵。我們以為這個不算太大的池塘用不了一個星期就會被抽干,可一個星期過去了,池塘里的水只下去了一半。晚上值班整夜被轟隆隆的發(fā)動機聲響弄得睡不著覺,腦子像被攪成了一攤糨糊,這讓我們越來越煩躁,簡直要崩潰了。這天晚上我值班,半夢半醒之間看見從池塘中心冒出來兩個人,都穿著白色的長袍,兩個人手拉著手在水面上飄蕩著,還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哭聲。我嚇得一骨碌起來就跑,摸著黑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yuǎn),累得實在跑不動了,倒下就睡著了。那一覺睡得極其安靜,沒有了水泵的轟隆聲,又踏實又舒服。直到我被劉廠長推醒。天已大亮,我張開迷蒙的眼睛看著劉廠長,再看看那兩臺已經(jīng)停止工作的大水泵,以為是睡著了沒看住水泵壞掉了。劉廠長告訴我,池塘見底了。endprint
眼前的池塘里只剩下一攤黃泥,中間殘存的一小汪水可憐兮兮的,像一只溢滿淚水的眼睛。這讓我想起昨晚做的夢。
一連數(shù)日的響晴天讓那一小汪水很快就干涸了。劉廠長又買來幾把新鐵鍬,發(fā)給我們每人一把。在開工之前他說,本來這就是個野水塘,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們將把它變成像西湖一樣美麗的湖,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每個人都得開動腦筋,為它起個漂亮的名字,將來我會將你們想好的名字刻在一塊大石頭上,還要在大石頭的背后刻上你們的名字,多好!開工。
我們揮汗如雨,我們精疲力盡,我們腰酸背疼。劉廠長卻依然精神百倍,熱情不減,好像比我們還年輕。
怎么樣,想好名字了嗎寶子?
我能歇一會兒嗎?
不行,數(shù)你干得慢,繼續(xù)想。
怎么樣,想好叫啥了嗎小白胖子?
累湖。
不好聽,再想。
你呢,小盛子,咱叫什么?
我直起腰,擦把汗說,人工湖。
劉廠長樂了。事兒是這么回事兒,但不能這么說,想得再美一點兒。
劉廠長走到屁師傅跟前,拍了拍屁師傅的肩膀。還是你干得快,年富力強??!說完什么也沒問就走開了。大概是他覺得屁師傅心粗,不會想出什么好名字來。屁師傅說,我想了個名。
劉廠長打著哈哈說,好啊,說出來聽聽。
開飯啦——!大花骨朵在岸上高呼。我們?nèi)酉妈F鍬呼嚕嚕往岸上跑,沒人考慮屁師傅的感受。
自開工以來,劉廠長就讓大花骨朵每天中午在廠里開火做飯,而且頓頓有冰鎮(zhèn)啤酒,每人定量一瓶。這額外的福利算是給我們的一絲安慰。
就憑我們這幾個人,得挖到猴年馬月去。寶子一仰脖大半瓶啤酒就下肚了。
愚公移山的故事上學(xué)時學(xué)過沒?劉廠長問我們。
要是有一輛推土機就好了。白小胖說。
我想的名字是……屁師傅插話。
租一輛推土機一天得二百多塊,頂你一個月工資。劉廠長轉(zhuǎn)向屁師傅,你說什么?
大花骨朵接話說,他說他想好了名字。
劉廠長哦了一聲。那就說出來聽聽。
屁師傅的話沒出口,臉先微紅。我想叫……愛情湖。說完他不自覺地看了大花骨朵一眼,迅速把臉上的紅暈傳染給了大花骨朵。我們大家都齊刷刷地把目光聚集到大花骨朵的臉上。大花骨朵驚慌失措,說都瞅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說的。說完端起碗走開了。
劉廠長說,吃完了就抓緊干活吧。
下午干活前,我們?nèi)齻€來到屁師傅跟前說,屁師傅你這愛情湖得挖多少才夠深啊?說完我們起哄大笑。
按照劉廠長的要求,我們要在原來基礎(chǔ)上往下挖至少一米。整個池底的面積有四個足球場那么大。天越來越?jīng)觯覀兡窃揪秃芪⑷醯臒崆橐搽S著日子往深秋里走而冷卻殆盡。除了劉廠長外只有屁師傅和大花骨朵還依然熱情不減。我們跟他們比不了,他們沒把這看成是艱苦的勞作,而是在編織一個美麗的夢想,那叫樂此不疲。我們的心里是滿滿的憤懣,他娘的西湖,他娘的愛情,跟這個破池塘有關(guān)的一切美好想法都是他娘的。
挖到第十天的時候,我們修配廠突然來了一臺藍(lán)色推土機,是鄰近一個磚廠送來修理的。
這下好了。寶子說,有了推土機我們就不用挨累了。
白小胖說,老劉能讓嗎?
我們修好了不得試車嗎?寶子躍躍欲試。先不跟他說,等他知道了我們就說是試車。
對。
行。
試車。我們幾個很快就把推土機修好了。這天中午正趕上劉廠長回家去辦事,寶子啟動了推土機,我們幾個站在推土機上,像站在凱旋的坦克上一樣威風(fēng)。這是寶子第一次駕駛推土機,卻像個老手一樣擺弄著操縱桿。沉重推土機以無法阻擋的氣勢沖進(jìn)泥塘里,鐵鏟像刨子刨木頭一樣,把池底的淤泥刨起。
再深點,一步到位。白小胖拍著駕駛樓興奮地高喊。
小寶子加大油門,推土機突突突地吐著黑煙,像一頭公蠻牛橫沖直撞。
一直往前,從中間沖過去。白小胖像巴頓將軍一樣發(fā)布命令。
寶子愉快地高喊一聲:好嘞!
就在我們愉快的歡呼聲隨著推土機的推進(jìn)此起彼伏的時候,推土機行進(jìn)到池塘中央,突然走不動了。任憑寶子把油門加到底,任憑鏈軌飛快地在稀泥里滾動,推土機就是無法前進(jìn)。寶子停了車,把頭探出駕駛樓。怎么了?怎么了?
陷住了。我說。這地方泥太稀。
寶子把腦袋縮回去,再一次把油門轟上去。這次推土機不但沒有前進(jìn),反而陷得更深了。
停停停。白小胖拍駕駛樓大叫。
推土機周圍泛起了泥水,兩條鏈軌幾乎都淹沒在泥水里了,并且隨著機車的震動還在不停地往下陷。小寶子關(guān)了車,跳出駕駛樓,我們也跟著跳下了推土機,生怕自己的體重會加快下陷的速度。
怎么會這樣?寶子有點蒙了。
一直沒吭聲的屁師傅說了一句。我記得這地方是個泉眼。
寶子當(dāng)時就急了,沖屁師傅吼了起來。你怎么不早放屁呢?
屁師傅訕笑著說,我這不也是才想起來嘛。
白小胖喃喃自語,這下完蛋操了。
我們不約而同都想到了小時候?qū)W過的紅軍過草地的課文。照這樣下去一會兒就陷沒影了,怎么辦?
寶子圍著推土機轉(zhuǎn)了三圈,突然說,趕快去找東西,石頭木頭,什么都行,往鏈軌下墊。
十幾分鐘后,我們搞來了一些碎磚頭和破木頭貼著鏈軌扔進(jìn)淤泥里。寶子跳進(jìn)駕駛樓,重新啟動機車。鏈軌又拼命掙扎起來,我們費了吃奶勁搬過來的那些磚頭木頭頃刻間被鏈軌絞盡淤泥里不見了蹤影。推土機的兩條鏈軌已經(jīng)完全陷進(jìn)去了。
別動了,別動了,越動陷得越快。白小胖嚇得小臉通紅,我們幾個則一臉慘白。
寶子跳出駕駛樓,無力地蹲在地上。怎么辦?
大家都傻乎乎地盯著推土機,好像在盯著一名無法挽救的紅軍戰(zhàn)士。endprint
等劉廠長回來再說吧。白小胖說。
屁師傅說,這一臺推土機值十好幾萬呢。
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事。寶子突然說。
大家徹底沉默了。
推土機像一艘漂浮在平靜海面上的破船。我們與推土機僵持著,甚至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平靜的水面會再起波瀾。
就在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劉廠長回來了。他返老還童了一般快速從修配廠跑了過來。大花骨朵跟在他后面也跑了過來。
劉廠長劈頭就罵,你們這幫混蛋玩意兒,誰讓你們這么弄的?怎么辦?怎么辦?把你們賣了也賠不起知道不?
劉廠長你別喊了,越喊陷得越快。這時候只有白小胖還敢說話。
還站著干啥?趕緊去找磚塊木頭往鏈軌底下墊。劉廠長喊。
白小胖說,墊了,不行,下面像有個無底洞。
劉廠長瞪了我們大家一眼,返身又往回跑,一口氣跑進(jìn)他的辦公室。我們心里都有了底。劉廠長肯定有辦法。
果然,半個小時后救兵到了,一臺紅色的推土機開了進(jìn)來。劉廠長用鋼絲繩將兩臺推土機連接在一起,想把陷住的推土機拽出來。劉廠長鉆進(jìn)藍(lán)色推土機,發(fā)動機器,一聲令下,鋼絲繩瞬間被繃成一根鐵棍子。我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盼著那臺推土機像大蘿卜一樣被拔出來??墒乾F(xiàn)實再次令我們失望了。任憑紅色推土機嗷嗷嘶叫,藍(lán)色推土機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給吸住了。這讓我聯(lián)想起中學(xué)物理課本上馬拉真空球的實驗。兩臺推土機冒著濃濃的黑煙,嘶聲力竭地嚎叫著,場面特別震撼又無比悲壯,儼然是一頭猛獸在拼命挽救另一頭落入陷阱中的猛獸。
再加把勁……劉廠長在駕駛樓里大聲吼叫著。他的嗓音無法蓋過猛獸的嚎叫,但我們所有人都聽得真切。
猛獸的嘶吼幾乎達(dá)到了最頂峰,似乎已經(jīng)聽到機械部件崩潰前的相互絞殺聲。但無濟于事,藍(lán)色推土機周圍翻上來的泥水越來越多,已經(jīng)溢進(jìn)了駕駛樓,而紅色推土機的鏈軌也在身下抓出了兩道深坑。
再加把勁……
兩頭猛獸痛苦的嚎叫聲讓大地震顫不已。
不行了,已經(jīng)最大馬力了。司機喊。
劉廠長放棄了,關(guān)掉了機器,走出駕駛樓。
司機跳下推土機用腳跺跺細(xì)軟的地面,對劉廠長說,不行啊,拽不動,再拽我也陷進(jìn)去了。
兩頭猛獸精疲力竭地趴在那里,微弱地喘息著。它們相互對望,像是在默默訣別。
救命的推土機垂頭喪氣地開走了,那突突突的聲音好像是在哽咽。而我們這臺推土機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死亡,安靜地仰著頭,絕望的等待著泥水灌進(jìn)嘴和鼻子的那一刻。劉廠長也沉默了。這老頭戒煙已經(jīng)十多年,此時把屁師傅的大半盒煙都搶過去,蹲在地上一顆接一顆地抽。我們被他的樣子弄得快哭了。
日頭也像劉廠長一樣在西面的樹梢上蹲著,一言不發(fā),好像有與我們同甘苦共患難的意思。但我知道它跟我們一樣,只要媽媽喊一聲:回家吃飯了,就會溜得無影無蹤。
日頭要回家吃飯去了,夜幕一點點降臨。我們知道這樣干耗下去一點用都沒有,盡管我們都聽到了彼此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但沒有人挪動半步。
我們真的要這么一直站下去嗎?
我們一起看蹲在地上的劉廠長。煙頭一亮一滅。這老頭還活著,沒被氣死。
老頭突然摔了煙頭,站起來開始布置任務(wù)。你們兩個人去把工具箱都拿過來,你們兩個人去抬泥漿泵,小常你去扯一條電線過來,接上燈泡。
我們都明白了,劉廠長這是要把推土機大卸八塊。看來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就在我們挪動僵硬的身子要分頭行動的時候,屁師傅突然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肆
我真的開始相信劉廠長對我們說過的那些話了,這些生硬的鐵疙瘩也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以往我們面對的都是“病人”,而今天我們卻要將一個健康的“人”肢解拆分。用不了多長時間,一臺好端端的車就會支離破碎。我們在黑夜里做這樣的事情的確有種犯罪的感覺。我一邊用扳手胡亂而隨意地卸著觸手可及的螺絲帽,一邊想我們的這種拯救與讓它就此沉下去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我始終忘不了那悲情的一幕——一臺雌性推土機拼命挽救一臺雄性推土機。
屁師傅已經(jīng)沒有那么悲傷了,他的臉始終背對著燈光,讓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擰螺絲的時候很用力,似乎是在為什么事下決心,而他的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都映在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大花骨朵的眼里。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哀怨和悲憫。她細(xì)微的喘息聲讓我想到了那臺無力施救的推土機。
天亮前,我蹚著濕漉漉的露水跑回家,倒床就睡。醒來時日頭正好頂在腦門上。我顧不得洗臉便往修配廠跑。池塘里的推土機真的不見了,池底汪著水,這讓我產(chǎn)生了幻覺。到底是陷進(jìn)去了,還是真的被我們拆成了一堆零件,或者根本就沒有這么一檔子事。眼前的池塘空空如也,像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又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就像我們后來評價西湖一樣,西湖除了愛情什么都有,或者說西湖除了愛情什么都沒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