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如同親人相見在一個夜晚
我們隔墻交談——
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
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艾米莉?狄金森《為美而死》
眉妮聞到一股霉味。霧霾天味道。她聳聳鼻子,又潤潤喉嚨,側(cè)臉朝左右掃視,眼睛兀地一亮。一個熟人,不太熟悉的熟人。是一個小區(qū)里的,還住一幢樓上,偶爾也有工作上的交往。他肩挎一個皮包,腰背微微佝僂,急匆匆的樣子,迎著自己走來。
黃……眉妮心中過濾幾下,確定,應(yīng)該稱呼為黃主任。
嗨,黃……
兩人擦肩時,眉妮啟唇。兩個字節(jié)后又住口。
黃主任置若罔聞,或者不為所動,還是腰背微微佝僂,急匆匆的樣子,眼神直直地斜刺他腳步前方。很快,背影被霧靄吞沒。沉湎于心事吧,但他在想什么呢——好像還挺糾結(jié)的,或許人家根本什么也沒想。眉妮腦海閃現(xiàn)出一條疾步的狗,眼神直愣,只有前方而無左右。
眉妮跳到一棵樹下。是梧桐樹。眉妮仰臉看,心中一驚。城市搞文明創(chuàng)建,搞綜合治理,搞各類迎檢,這條街道不曉得修理多少次了。路旁先是栽過桂花樹,后來改成柚子樹,去年又改成了香樟。這不,香樟剛剛換葉,黃綠的尖頂在發(fā)霉的霧霾天里有點視覺小沖擊。可偏偏這里還有梧桐樹,對面也有一棵。粗壯的矮小的法國梧桐站在街道拐角,在霾天中組合蕭瑟蒙昧背景。背景上,黑色顆粒仿佛游弋的砂石橫沖直撞,刺激人的視覺嗅覺和味覺。這樣粗壯而忘形的顆粒,恐怕早超過PM2.5臨界點。
眉妮屏住呼吸,把左肩膀上的皮包換到了右肩膀上。拐過街角。眉妮驀地停住腳步。眼前出現(xiàn)一個老者,瘦頎身材,花白頭發(fā)蓬松而密實。臉上的微笑……眉妮馬上想起懸而未決這個詞語。懸而未決的微笑——她太熟悉?,F(xiàn)在出現(xiàn)在這個老者臉上,她放出研究的視線。老人越來越清晰,左右臂膀前后搖晃,腦袋在些微佝僂的頸脖下朝前勾出,下巴尖埋進了暗灰羊毛呢格子圍巾里。
臨面時,眉妮迎上微笑的眼睛。
我們是陌生的,但我們卻相識。
眉妮走回單位,腦海中全是老者迎面而來的樣子。簇簇白發(fā)若雪,在眼前晃啊晃地。他提前走到了老年。眉妮掏出手機,寫出一行字:我看見他老年的樣子。手機咕唧聲后,屏幕顯示“青苔長到我們唇上”的新微博。接著,唧咕聲連接響起,轉(zhuǎn)發(fā)的評論的,無外乎是詢問或者猜測“誰誰”“青苔可能在掛記誰誰吧”。還有置疑嘲笑的,“大早就寫詩啦”“這霧霾天把我們都變成了瞎子”“提前看到未來的銀,多半靈魂出竅啦”……
你們不懂。眉妮收進手機于皮包中,腦海再次播放老者迎面走來的鏡頭。
不是我靈魂出竅,而實在是他與老者那么像。
眉妮傍晚回小區(qū)。霧靄早消失,但陰霾還在。
小區(qū)保安值班室右后側(cè)有個小水池。水池里,水花噴濺,嘩啦作響。一個男人背對著自己正在洗手。
是黃主任。早上遇見,傍晚又遇見了。
啪啦,啪啦。水龍頭傾瀉的水流經(jīng)由雙手后,跌落池子底部,在向晚的小區(qū)中持續(xù)作響,清脆若鈴鐺碰撞。眉妮走過四五步后,忍不住回頭。黃主任還在洗。
真是講究。眉妮邊感嘆邊扭頭,卻撞在疾步而來的短發(fā)女人身上。短發(fā)女人一身墨綠套裙,瘦而短促的臉龐,因為緊斂的眉頭顯出一股戾氣。女人手里提著一捆青菜,想必不是出去的,而是進小區(qū)后又回走。
女人姓陳,婦幼醫(yī)院醫(yī)生,黃主任的老婆。眉妮認得,卻不曾說過話。
對不起,我……眉妮話剛剛出口,又收住嘴巴。陳醫(yī)生似乎沒注意或者根本不在乎剛才的一撞,她熟視無睹,加大步伐走向水池。
回家洗去,洗一個晚上都沒人說你。陳醫(yī)生壓抑即將暴露的怒火,擰住水龍頭,啪啦作響的水聲只留下回響。
眉妮知道,停住觀望未免……典型的小市民形象。但不曉得什么原因,腳步偏偏邁不開。她退回花壇邊際,扭頭去看。
水停了,黃主任雙手不松懈,交握于水龍頭下,翻來覆去地搓洗。似乎,停止的只是表象的水流,而意識里,水流并未停止。陳醫(yī)生彎腰,拎起一捆蒜苗,伸手去拽正在虛擬中洗手的黃主任。
走,回家,回家洗你自己的去。
眉妮不好意思再做觀望窺視態(tài),加快步伐離開。
翻來覆去地洗手,不停息地洗手。他認為手上有細菌不干凈……眉妮眼前晃過上午遇見黃主任的情形,狗般地直愣眼神。
呀,你看你……提個蒜苗怎么了……
電梯門口等電梯的眉妮再次扭頭。黃主任把陳醫(yī)生遞過來的蒜苗摔在地上,雙手交握胸前搓來搓去,不管陳醫(yī)生徑直朝樓道口走來。
電梯開了。眉妮跨腳進去,伸手按下數(shù)字。她不曉得,黃主任若是來了,同一電梯當(dāng)著眉妮的面,他還會不斷地做洗手動作嗎?也許會。那么她該怎么辦?是視而不見還是微笑著嘮幾句嗑?
電梯給力,載著眉妮上樓,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皮包里的電話不斷有唧咕聲。短信,還有微博信息,流水般嘩啦襲來。
短信是一個陌生號碼,內(nèi)容卻很有趣。你想知道他或她的秘密嗎?請聯(lián)系183××××××10,我們將竭誠為你服務(wù),幫助你竊聽你想要聽見的所有通話與信息。
不是假話謊言,總有一些人,只要他們想得到就能做得到。這個世界,有太多可能??上?,于自己沒有可能。眉妮點了刪除。
刷開微博,紅色數(shù)字醒目,消息欄過了兩位數(shù)。都是圍繞上午那句話“我看見他老年的樣子”評論轉(zhuǎn)發(fā)的?!扒嗵﹂L到我們唇上”選擇二三回復(fù)。一個露牙齒的笑臉,一個浮云與神馬的圖畫。第三個,青苔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名叫患者的博友問:丫還有透視鏡?還不夠,又接著問,霧海茫茫,有透視鏡也白搭,還哼唧抒情,虛矯過頭?;颊哌@樣刻薄,什么意思?青苔久久低頭,手指停頓屏幕。再返回頁面,發(fā)現(xiàn)前后兩個評論相隔半個時辰。后面一個剛剛發(fā)出,一分鐘前。青苔跳到患者微博。是當(dāng)?shù)厝耍┟媪糇?,山在水在石頭在,諸佛都在你卻不在。這字面看來還不令人厭惡。不僅不令人厭惡,還有幾分……青苔回到回復(fù)欄目,手指畫出四個字:病患不輕。endprint
患者露出獠牙于唇外,后跟四字,青苔郁積。
眉妮臉紅了。這個患者不是好東西,說自己郁積成疾。倒打一耙。哼,嘴巴撩閑不讓人,惹是生非,果真患者。
手機接著唧咕作響。患者發(fā)來請求關(guān)注的私信。關(guān)注就關(guān)注吧,點下關(guān)注鍵,“青苔長到我們唇上”與“患者”互相關(guān)注了。微博唰地爆出患者發(fā)出的兩三條微博。有轉(zhuǎn)發(fā)自己的,有患者自己發(fā)的兩條。一條關(guān)于霧霾的形成及種種壞處,還有在顯微鏡下放大1500倍后的顆粒細菌顯示圖,細菌奇形怪狀又張牙五爪。新近一條是五分鐘前發(fā)出的,關(guān)于春天多吃蒜苗的種種好處,純粹是從醫(yī)學(xué)角度列舉的,居然列舉了上十條。眉妮眼前閃現(xiàn)出剛才遇見的一幕,陳醫(yī)生把蒜苗遞給黃主任,卻被黃主任啪地摔在地上。難道是陳——不,她是醫(yī)生。那么是黃?不會,他是討厭蒜苗的,絕對不會發(fā)出這樣的微博。
就有這樣的人,絲毫不能忍受鬧鼻子的窮酸氣味。黃主任就是典型。提捆蒜苗竟都忍受不了,唯有扔下,還不夠,覺得手上沾染了氣味細菌,只求放水洗手。嚴重潔癖。
可喜歡這鬧鼻子鬧心的東東的人也多。陳醫(yī)生與患者之流?;颊呔褪腔颊?,陳醫(yī)生就是陳醫(yī)生。兩者此時交叉,不過是蒜苗這東西充當(dāng)了紐帶。也可能二者就是一人——世界存在太多可能。
禮而不往非君子也?!扒嗵﹂L到我們唇上”逛了患者微博,還要留下雪泥鴻爪,在蒜苗博文后留字:口味重的銀,一般般地舌頭攪得快。
夠患者品味的。啪地扔手機沙發(fā)上,眉妮直奔廚房。
天色挨黑時,一直陰著臉龐的天空淅瀝地飄起小雨。雨絲擦過晚風(fēng),浮蕩一股寂靜的清涼味。吃喝完畢,洗漱干凈。眉妮安頓好女兒可可溫習(xí)功課,又給遠在省城出差的老公許仁青煲了近半個鐘頭的電話。
電話中,仁青鼻子嗡嗡,喉頭發(fā)緊,說幾句話就抽下鼻子。眉妮交代,這是感冒預(yù)兆,可以多喝些白開水。仁青說沒事沒這么嬌氣,洗個熱水澡再蒙頭睡個大覺,明天早上就完好如初。眉妮哦哦兩聲,催促他泡澡去。仁青嬉皮笑臉地說道,我可是汗蒸或者桑拿去了。眉妮頓頓,清爽下喉嚨說,看在感冒份上,隨便你了。仁青哈哈兩聲大笑,嘟噥一句,我娘子就是開明,明天保證感冒痊愈不負娘子關(guān)愛之心……眉妮“去去”兩聲,啪地扣上話筒。清脆的啪聲惹來可可轉(zhuǎn)身,她詢問的眼神穿過敞開的書房門,落在眉妮身上,又落在眉妮抬起的眼睛上。眉妮溫和笑笑,說,你爸爸是感冒前兆,沒事。
可你和他談崩了??煽蓯灺晢柕馈?/p>
沒有啊,我們閑聊,閑聊就是無事,哪來崩不崩的?
那你為什么不高興?不高興為什么不直接說出來,卻摔起話筒?
啥這么多為什么?又不是搞幾何證明——閨女,看來你鉆到數(shù)學(xué)里去了,贊一個。
你轉(zhuǎn)移話題,說明你不高興得很,既然如此,你應(yīng)該再打電話告訴我爸你真正的意見。
眉妮眼睛看著可可,一動不動。站著的可可,在白熾的燈光下清秀明朗。落在肩膀的黑發(fā),被窗外拂來的夜風(fēng)吹起,沿著肩頭和下巴晃蕩。但晶亮的眸子執(zhí)拗地定格出一汪水星。
這孩子。眉妮笑笑,擺手道,我意見就擺那里,還說什么?忙你自己的去,瞎操心。
別以為你是我媽就懂得比我多,你把簡單的事情弄復(fù)雜了。你不明確表態(tài),情緒再惡劣也白搭,等于同意了對方,換而言之,對方處于主動而你處于了被動。被動局面,是沒有周旋余地的,喪失的是時機,還有尊嚴,最終結(jié)果就是惱羞成怒。這是最注水的詞語。
眉妮愕然。這是十六歲女孩子說的話嗎?可可不管眉妮,雙手可愛地一攤,又回轉(zhuǎn)身坐回椅子上,拿起了筆。
不就是摔了個話筒?的確是心中惱怒,可也犯不著拈出來大作吧。再說,那不過是許仁青的玩笑話——也許不是,那里有他的同學(xué)還有商家,在清涼若水的春夜,說不準就去桑拿了卡拉ok了跑夜場玩樂了,他能說出來,不過是討討自己的口風(fēng)。話又說回來,就是自己明確表態(tài),明令禁止,有用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受還是不受的,自己也不曉得。說了是白說,可不能附和啊。眉妮思來想去一番,覺得摔話筒有必要??煽傻降资呛⒆?,她以為話語若學(xué)校紀律,承諾值千金。
眉妮保持站著的姿態(tài),許久沒有動。
可可又扭過臉龐,瞪起滿是水星的眸子,上下打量番眉妮,似在問,你看你,還在不高興,卻還憋著,何為?
眉妮懂得可可的詢問。她雙手拍下,溫和說道,我在想,我家閨女長大了,有思想有見地,真是要老媽刮目相看啊。
我都十六歲了,但你根本不認同我說的。
眉妮看可可執(zhí)拗較真兒的勁,也來了興趣,干脆交流下,趁機矯正可可的認識觀。這樣一想,一股責(zé)任感油然而生,簡直迫不及待了。她坐下,招手可可坐旁邊。
就這樣說吧??煽赊D(zhuǎn)了下椅子,手里還拿著筆和一張試卷,頭卻低著瞧看試卷。
有些事情不是交易不是戰(zhàn)爭,主動被動的說法談不上。在話語有可能失效的范圍外,哦,包括時間的空間的兩方面的范圍,彼此溝通,要達成一致,話語顯然就是多余,它需要……說到這里,眉妮故意停頓。哪想,可可抬頭,輕聲接口道,你不就是要說彼此信任嗎?信任是什么?
你以為呢?
我清楚你說的,心靈上的相互肯定,心靈的契約吧,你們大人不經(jīng)常這樣說“你信它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沒有”。哇,云里霧里地,我不是不信,但有個前提,就是我先要看見。
看見……什么?
看見波段。可可伸出右手指頭,筆捏在掌心,而右手食指卻在面前指揮棒般劃出平靜和緩的線路。她又說,波段不斷延長,延伸到你說的范圍外,可是,它還是連接彼此,也有起伏,但無論如何,它們卻保持一個頻率上。
眉妮看著可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低估了可可。
你確定,你和我爸在今晚就在一個頻率上?可可一個優(yōu)美的旋轉(zhuǎn)后,留給眉妮黑乎乎的靠背影子。
眉妮無聊地屈身床上,拿起手機。
患者在自己評論后面跟上哈哈,又發(fā)出一條評論,算是對“蒜苗”小博文的補充。蒜苗功能又增一項:建議心理小疾的銀家,勇敢嘗試蒜苗,因為蒜苗屬于重口味,針對細菌以毒攻毒。咀嚼、吞咽、接受——度過心理第一關(guān)。心理小疾便成功一半。endprint
有些自圓其說,但,陳醫(yī)生硬要黃主任提蒜苗的細節(jié),又兀地跑到眼前,似在以雄辯的事實證明蒜苗有包治百病的功能。
呀,眉妮想起許仁青感冒的事情,撥響電話,卻無人接聽。
清晨,眉妮開手機,短信唧咕而至。許仁青剛剛發(fā)來的。匯報娘子,本老爺完好如初。
滑頭。玩雙關(guān),不就是說他感冒痊愈,還要自己放心他昨晚。自己懷疑他了嗎?眉妮問自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及時地給出明確答案。
如何完好的?眉妮問道。
手機沉默。眉妮挎包上班時,許仁青回復(fù)短信:出去夜宵,吃了蒜頭,你滿意了吧?
從“娘子”到“你”,眉妮讀出許仁青的厭煩。哪里只有厭煩,還有……眉妮心想,我不過借話說話,你硬是話中套話,還不許別人追問,還要擺出面孔來教訓(xùn)人。仿佛自己淪落成一醋壇子翻掉的悍婦。
一陣羞辱襲來,臉色發(fā)熱。惱羞成怒,可可說對了。
眉妮的心情就壞掉了。
下樓上班。居然又是霾天,居然又遇見了捂著大口罩的陳醫(yī)生。她一頭短發(fā)精神抖擻地蓬松在瘦削的腦袋上,皮鞋敲著水泥地,三步并著兩步地走向小區(qū)。眉妮故意放慢腳步,落在陳醫(yī)生后面。陳醫(yī)生在小區(qū)門口停下來,眼睛前后掃視一番后,拉下口罩與保安說著什么。她左手抬起指了指水池。她是在說昨天黃主任洗手的事情嗎?
很快,陳醫(yī)生在小區(qū)門口消失了。
眉妮經(jīng)過小區(qū)柵欄時,發(fā)現(xiàn)那個保安還站在原地,臉上笑嘻嘻地。似乎剛才從陳醫(yī)生的話里得到很大的喜悅,喜悅又有震撼力穿透力,保安不得不站在原地嘻哈著臉龐釋放霧霾籠罩般的喜悅。
眉妮在小區(qū)門口想攔車趕到單位,哪想,霧霾黑沉沉地,亮著燈的的士瞎子般地逡巡過路。不如步行。眉妮加快步伐朝單位趕去。今天督查小組來單位征求意見,需要早點做好準備。
督查小組來了三人,居然還有黃主任。昨天遇見他們夫妻倆,今天又遇見。雖是一個小區(qū),可那么大的小區(qū),以前也遇見,隔三岔五地,甚至可以月份和季度計算。而現(xiàn)在,昨天兩次,今天上午又遇見。
算是緣分。
單位領(lǐng)導(dǎo)在一旁介紹。眉妮朝黃主任笑笑。黃主任點頭,臉色嚴肅,仿佛與眉妮完全陌生。
黃主任端坐桌前,攤開筆記本,右手握筆,眼神盯著筆頭。打頭的禿頭領(lǐng)導(dǎo)左右側(cè)下臉,宣布開始。眉妮是辦公室的,是第一個征求對象。她坐在三人對面,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黃主任。黃主任握筆,在筆記本上寫個不停,不像旁邊兩個人寫下停下,停下寫下。他幾乎一個固定姿勢,眼神盯著筆記本上劃來劃去的筆頭,左手按在筆記本上,偶爾移動下。
眉妮說完了,微笑著看向三人。實際,眼神更多地放在黃主任身上。她有些擔(dān)心,這樣專注多么累啊。黃主任筆頭停止,眼神卻還凝滯于筆頭,左手呢,五個手指頭搓在一塊兒,大拇指卻在攏一起的四個指頭下滑來滑去。眉妮站起來告辭的瞬間,她一眼瞥見,黃主任的雙手又重疊一塊兒,輕輕滑動,右手掌的筆被大拇指攥在掌心。
他在虛擬洗手。偷偷地虛擬。
眉妮忍不住說道,黃主任,我們住一個小區(qū)。
旁邊的同事伸手拍拍黃主任。黃主任抬頭,雙手抱在筆記本上,他再次哦了聲,又點點頭。眉妮發(fā)現(xiàn),那仰起來的臉色慘白,幾乎沒有血色,而眼眶里的血絲猶如暴起的青筋。
眉妮退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心中奇怪,黃主任定然是病了,而他妻子陳醫(yī)生是醫(yī)生,為什么不好好給黃主任治療一下。馬上又否定自己想法,多事,要是黃主任真有什么病,他自己不曉得?還上什么班?不過,不見得黃主任認為自己有心理疾病。眉妮似乎聽說過,只有認識到自己心理有問題的,才會去看醫(yī)生想辦法治療。
眉妮點開電腦微博?!扒嗵﹂L到我們唇上”敲擊鍵盤,發(fā)出一條博文:翻來覆去地洗手,卻沒有水流。雙手搓來搓去,行行復(fù)行行,一程又一程。虛擬的水道猶如膨脹的喜悅,那可是最后的宿地,隱形的江河水?
眉妮還在疑惑自己這些拉雜的文字到底表明什么時,后面的評論趕集似的擁擠來。著重看了患者的評論。患者居然分兩個方面來談,一是醫(yī)學(xué)二是文學(xué)。患者認為,醫(yī)學(xué)上的潔癖就是心理疾病,心理甬道堵塞,導(dǎo)致通道單一細弱,無法消化外界復(fù)雜多元信息,尤其是那些重大事情,神經(jīng)受到刺激導(dǎo)致神經(jīng)負荷加重,長期處于緊繃狀況,從而失眠神魂顛倒,嚴重的還會患上憂郁癥,后果不堪設(shè)想。翻來覆去地洗手,實際是潔癖者下意識的自我宣泄的渠道。文學(xué)上的潔癖呢,出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以文字的手法排泄心靈的憤懣,虛構(gòu)一種附和心靈的桃源地或者說烏托邦,與現(xiàn)實形成強烈的對比。對比不是為了映襯,而是以“虛”對“實”進行解構(gòu),達到精神的壯大,正如青苔最后說到的“死“,卻不是“死”恰恰是“重生”。無論是醫(yī)學(xué)還是文學(xué),“潔癖”還是必要的。青苔難得以自我參與其中,實則就是理解,說到底——我們都是有病的人。病人哈。
患者真是有意思。醫(yī)學(xué)啊文學(xué)啊,說了一大堆,結(jié)尾卻不忘記拉攏人,實際表揚他自己有多聰明。
“青苔難得以自我參與其中”,是這樣嗎?隨手寫下的幾句話,大白話而已,自己參與其中——患者真把自己也當(dāng)成翻來覆去洗手的一員嗎?與黃主任一樣的人。
黃主任儼然是個異類了,在自己眼中??晌⒉┥系淖约?,在他人眼中何嘗不是異類?眉妮這樣一想,有些生氣。生氣中又不免為黃主任辯解,卻是無力地,因為一個疑問跳出:自己理解黃主任的怪癖嗎?肯定不。要是理解,干嗎盯著他不放。這樣一想,眉妮有些明白了,難怪昨天遇見黃主任兩次,今天上午又遇到,并非緣分,只是自己奇怪,注意上他了,想從他的怪癖上窺探出什么。
所以,患者你說得再有理再好聽,可還是大屁話一堆。
不過,瀏覽其他評論后,“青苔長到我們唇上”不得不回復(fù)患者了。居然一個評論嚴重警告“青苔”,心理疾病嚴重,需要及時克服治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請趕快撥打電話156XXXXXXXX,本人系國家一級心理咨詢師。還有一個私信,是“寂寞人”留下的,希望“青苔長到我們唇上”加入心理疾病患者Q群,語言熱情情緒飽滿,特別是最后一句“我們都是寂寞的孩子,我們卻走在一起,從此不再孤獨”,煽情到了肉麻的程度。endprint
果真把自己當(dāng)成心理患者了。翻看其他信息后,患者的闡釋在青苔看來,不再是大屁話,而是大實話了。她選中一個ok手勢圖案發(fā)出,評論加轉(zhuǎn)發(fā),相當(dāng)于對其他評論的說明矯正。
患者哈哈的笑臉貼來,后再跟一個握手的圖案。
眉妮中途溜進衛(wèi)生間,男女衛(wèi)生間共用一個水池。水池前黃主任正勾著腰身,就著嘩啦噼啪的水流洗手。他雙手握在水龍頭下,上下左右地搓洗。他果然忍不住了,不滿足虛擬中的水流,跑到廁所來真正洗手。
也許他就是上廁所,然后洗手,有什么不可以?
眉妮蹲在廁所里磨蹭半天。嘩啦噼啪的水流絲毫沒有減弱,黃主任一定還在水池邊。其間,男女同事來去了兩三人。眉妮實在待不住了,走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放水洗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黃主任真是愛干凈哈。
只有水流聲。眉妮心想,自己怎么就說話了,可不說話又尷尬。
黃主任居然擰緊水龍頭,水流止住。他雙手戀戀不舍地搓洗幾下后,朝水池甩出輕碎的水花,一陣一陣的水花。終于,黃主任微微側(cè)過臉,半張臉皺一塊兒,痙攣似的抖動……眉妮兀地明白,他其實是在笑,以此回應(yīng)自己的招呼,然而終究放不開,再加上拘謹,于是半邊臉可怕地抖顫。眉妮趕緊收回視線,抱手踱出了衛(wèi)生間。
回到辦公室,一個女同事(剛才去了衛(wèi)生間的)湊來,輕聲問,那個黃主任怎么洗那么長時間的手?
中午,許仁青短信來了,嚇了眉妮一跳。
是你要可可來我這里的?
可可跑到省城找她爸爸去了?天??煽刹皇巧蠈W(xué)了嗎?她有什么事情去找她爸爸。眉妮撥響老公電話,得知可可的確在老公身邊。許仁青語氣極其冷漠,充滿了敵意,說沒有見過這樣為人婦為人母的??煽稍谂赃呣q解,不關(guān)我媽的事,我和我同學(xué)一起來的。
許仁青切斷了通話,顯然不愿意與眉妮費口舌。
眉妮撥打女兒可可電話。可可聲音冷靜,告訴眉妮,說早上到學(xué)校,就和同學(xué)孟夢約好來到車站坐高鐵到了省城,找到爸爸出差住宿地,要眉妮放心。
你們到那里去干什么?眉妮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玩啊,可有故事了,我回來講你聽,可可居然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聽見眉妮在手機里的呼哧喘氣聲,咕噥一句,老媽,許可可從來只做有準備的事情,包準沒事,不信你問我同學(xué)孟夢。說著,可可把手機遞給了孟夢,還說,你跟我媽說說,她著急了。
阿姨,我們約好一起玩的,下午我們和可可爸爸他們一起返回,保證今天晚上你們?nèi)覉F聚,圓滿無比。孟夢嘻嘻哈哈地,聲音卻細弱溫柔,看不出插科打諢的樣子,相反倒給人信任的感覺。
孟夢那個孩子,眉妮有印象,考試經(jīng)常位居年級之首,是可可發(fā)誓追趕的對象。倆女孩,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者,不是壞孩子,即使青春期逆反心理強,也逆反不到哪里去。
眉妮噓出一口氣。無論怎么樣,倆孩子安全到達了省城,馬上隨大人一起返回。不過虛驚一場,沒有多大問題。
孟夢說的“可可爸爸他們”——許仁青竟然不是一個人去出差的。
還有誰?
傍晚時分,許仁青父女倆推門進來。眉妮已經(jīng)準備好滿桌子的飯菜,先給許仁青遞上熱茶,卻被推開??煽善^打量他倆。許仁青解釋,剛?cè)恿说V泉水瓶子,不渴,就是覺得渾身臟兮兮的。說著遞給眉妮行李箱,跑進了衛(wèi)生間??煽傻故蔷穸稊\地,洗手后端起飯碗。眉妮小聲交代,等下爸爸一起吃。
可可擺手,說,有人給他接風(fēng),不會在家吃了,老媽準備這么一大桌菜,難道只有一個人的份?
咱們兩人的。眉妮端起飯碗。
許仁青換了衣服出門。眉妮啟口,說說你怎么就跑省城找你爸爸去了。
瞧你一點都沉不住氣,難怪我爸以為是你教唆我跑到他那里去的??煽烧媸丘I了,扒完滿碗米飯,又去廚房添了滿碗,坐下邊吃邊說。我可是老實上學(xué)去的,可到校后,被孟夢逮住,說要約我一起去省城找她小媽姐去。
小媽姐是誰?
奇葩。小媽姐就是她爸爸的小三啊,扶正了的小三,就是小媽姐。
孟夢找她小媽姐?
是啊。她爸爸身體有病,調(diào)到政協(xié)去了。一把手位置丟了,沒有了實權(quán),身體也垮了,沒有了實力,小媽姐呢,態(tài)度也就變了,聽說新近黏糊上一個……偏偏她爸爸蒙在鼓里,還一個勁地護長護短。孟夢就發(fā)誓不會讓她小媽姐得逞。本來,她找她小媽姐,與我許可可沒有絲毫瓜葛,可是她一說出她小媽姐是生源公司新近去的文秘,我就懂她的意思了。孟夢和我許可可是親密盟友啦,公敵在前,非去不可。
你們就找到你爸爸那里去了。
眉妮的聲音跟著心一起下沉,鐵蛋般地悶而重。夠清楚了,孟夢的小媽姐就是老公公司里的下屬,這次跟著老公一起到省城出差去了。老公還真不是一個人出的差。什么樣的人多少人去出差本來也無所謂,但他給自己強調(diào)是一個人。問題就來了,是隔壁阿二不成偷啊。
老媽,你看你,臉都皺成苦瓜皮了,值得嗎?可可放下飯碗,拍拍眉妮的肩膀,如同母親對待女兒一樣。眉妮不好意思一笑??煽晒蜗旅寄莸谋穷^,說,老媽,要來的事情躲不掉,但我們必須弄清楚真相,攤出真相來看事情,再復(fù)雜的事情也就簡單了,再難辦的事情也化簡為易了。
你們……眉妮滿眼訝然。
可可打出一個響指,道,我們都是好孩子,發(fā)乎情止于禮,什么也沒做,就是跑到省城找到我爸爸,落腳他那里一起吃了中飯。孟夢與她小媽姐可親熱呢,左一聲右一聲的小媽姐喊得那女人臉紅耳赤,我爸驚訝極了。可以說,我們是大獲全勝。
怎么勝利法?
所謂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我爸爸以為走的路有趣好玩,我提前給他攤出真相,擦亮他被迷惑的眼睛,防患于未然。
未然嗎?眉妮想起昨天晚上許仁青說他夜宵去的事情。當(dāng)然是和孟夢小媽姐一起夜宵的,夜宵后呢……眉妮一陣煩躁,眉頭不由擰起。那倆孩子,只以為事情就是結(jié)果,哪里曉得過程呢?往往,不需要結(jié)果的過程才是事情啊。這也許就是區(qū)別吧,孩子眼中只有結(jié)果,而大人眼中只有過程。所以,可可她們攤牌不攤牌,在許仁青那里都不是問題,連插曲都算不上。endprint
老媽你看你,心里放不下芝麻大的事。嗯,我免費給你上上課吧。不是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們要允許事情出現(xiàn),即使是壞事,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好事固然令人歡喜,壞事呢,卻要人警醒還給人教訓(xùn)——老媽你想想,昨天晚上我說的話有道理不?
說到這里,可可拿出換洗衣服,跳進衛(wèi)生間,留下眉妮坐在飯桌前發(fā)愣。
收拾好廚房客廳,洗漱干凈。許仁青陽光酒醉地推門進來??匆娒寄葑谏嘲l(fā)上,靜靜地瞧看自己,他拍著胸脯玩笑道,感冒痊愈,完好如初。
眉妮還是沒動,靜靜地。
你放心,一點小癥狀影響不了。許仁青放輕了聲音說道,眼睛迎向眉妮,笑意從眼眶漾出,波紋般蕩濺到眼瞼和眼瞼下面的臉龐和嘴唇。微微上翹的嘴唇在整個臉龐掛出懸而未決的笑容。
他慢慢地朝沙發(fā)走來。
眉妮眼前閃現(xiàn)黑沉沉的霾天,霾天里蒼茫蒙昧的梧桐,還有嗆人心肺的浮塵顆粒,一個頭頂雪白頭發(fā)的老者慢慢走來,走來。我看見他老年的樣子……微微苦澀的句子從心中波泛。隨即,眉妮又否定,誰能看到晚年的容顏?根本沒有透視鏡,何況霧霾遍地——患者說得對,這樣詩意地揣想,不過是一廂情愿地抒情,虛矯透頂。
啊——一聲尖利的叫聲劃過耳際。接著,是顫抖的呼喊:出人命了,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死了。
樓下的呼喊聲吵鬧聲頓時熱油炸鍋般呲啦響開。許仁青一愣,眼睛與眉妮眼睛對在一起。馬上斂起笑容,一個箭步跑向后陽臺,眉妮跟著撲向陽臺。接著可可也拉開房間的窗戶,探出了腦袋。
樓下黑壓壓的一群腦袋,還有更多的人趕來。的確,有人從樓上摔下來了,顯然不打算引起太多注意,選擇了后樓,估計就是從后樓的陽臺或者窗戶摔下來的。
眉妮交代可可安心做作業(yè)。然后,夫妻倆前后下樓,跑到樓后加入圍觀的人群。
是黃主任。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黏稠腥甜的血液,在夜風(fēng)中浮蕩。眉妮伸手捂住鼻子,聳著雙肩退出人群。陳醫(yī)生急匆匆地跑來,人群自動讓出一條小道,陳醫(yī)生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快,還沒斷氣,叫120送醫(yī)院去。有人提議。馬上有人回答,叫了,120馬上來。
說著,120嘀嘟聲響起,越來越近了。人群退到兩旁。兩三個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抬起地上滿是血水的黃主任,陳醫(yī)生一聲長號,跟著爬上了救護車。
恐怕保不住命了。周圍幾個老人紛紛搖頭嘆息,那么高的樓摔下來,內(nèi)臟都得震破。說著抬頭看矗立眼前的高樓。旁邊的人跟著仰起脖子看。究竟是哪一層,誰也說不清楚誰也看不清楚。
能夠保住命,只有神仙啰。
咳,好端端地,有什么想不開玩起了跳樓?
聽說那男人在單位不做正事整天放著水龍頭洗手,被單位批評了多次。
兩口子關(guān)系也不好,昨天那男的在小區(qū)門口洗手,今天早上他女人就要保安關(guān)死水龍頭。
……
人群漸漸散去。眉妮和許仁青前后回家。許仁青唉唉嘆息。那女的我認識,是市婦幼保健院的醫(yī)生,剛剛提拔成副院長,聽說跋扈得很,瞧不上那男的。那男的呢,一輩子主任,頭發(fā)熬白了還是主任,也是窩囊啊。
許仁青邊嘮叨邊遞眼色瞟瞟眉妮,眉妮不接他的眼色也不接他的話。
事業(yè)不暢,家庭也不和睦,以為玩下跳樓就惹人眼球,真是傻逼透頂了。想想吧,生前活著不如意,死后還把自身搞得支離破碎,盡是笑話,要我看——玩不過這個世界就整自己的衰人,自殘的瘋子一個。
看來許總是這個世界的大贏家。眉妮冷聲插話。
贏不贏的是外話,但不必過分計較,計較什么都不要計較生活,它就那個不要臉皮不要人活的陰霾面目,干嗎去較真呢?混沌著過,偶爾黑臉糊弄下甚至賴皮下,都是必要的。說著,許仁青朝眉妮眨巴下眼睛,溜進了衛(wèi)生間。
眉妮刷開微博,“青苔長到我們唇上”的消息又過了兩位數(shù)。其中,“寂寞人”三條重復(fù)信息,邀請青苔加入Q群,后面煽情的話語“我們都是寂寞的孩子,我們卻走在一起,從此不再孤獨”被改成了粗黑體。其他的評論和轉(zhuǎn)發(fā)毫無新意?;颊邲]有動靜,似乎在轉(zhuǎn)發(fā)兩個評論后再也沒上微博。
終于,虛擬的江河漫漶一地。他打開翅膀縱身一躍,墳場就是宿地。自此,他的睡眠前所未有地安穩(wěn)。
“青苔長到我們唇上”在手機敲出上面的話后,迅速關(guān)閉了手機。
患者將會如何回復(fù)?眉妮帶著淺顯的期待度過平常的夜晚。早上,手機自動開機后,微博評論唧咕著接二連三地涌來。
沒有患者的。
中午,晚上,還是沒有患者的。下班回到小區(qū)的眉妮遇到扎著白花的靈車??吭谛^(qū)門口??磥?,黃主任真是死了。他能不死嗎?青苔昨晚就提前祝福黃主任一樣的男子“睡眠前所未有地安穩(wěn)”了。
這未免太不近人情,可事實如此。
連續(xù)三天,患者還是沒有出現(xiàn)。這人的表現(xiàn)看來是積極耕耘微博的,卻——眉妮想起了陳醫(yī)生。誰曉得呢?是不是她,其實并不重要。
也許明天會出現(xiàn)。也許不會,從此都不會。又有什么關(guān)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