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翊
摘 要:本文以荷馬從《伊利亞特》到《奧德賽》的敘事方式的改變?yōu)檠芯繉ο?,提出兩部史詩的?chuàng)作反映了一種“詩人→人物→歌手→詩人”的敘事講述模式。試圖以此對相當一段時期里過分關注史詩中的人物形象,肯定“人”之覺醒的單一研究模式加以補充,提出從詩學的角度再解讀荷馬史詩的重要性。
關鍵詞:敘事;人物;詩人;歌手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8-0-02
(一)“人”→“詩人”
于公元前9至8世紀漸成規(guī)模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古希臘文學輝煌的代表,兩千年來一直被看作是歐洲敘事詩的典范。作者荷馬(此文不對荷馬是否“完全”意義上的作者這一問題作詳細討論,姑且認為荷馬就是作者或“作者們”的集合代表)以神話的方式表現特定的社會歷史內容:《伊利亞特》寫的是希臘人圍攻特洛依城的故事,是一部主要描寫戰(zhàn)爭的英雄史詩。它通過戰(zhàn)爭反映遠古希臘社會歷史的真實的獨特角度和表現形式,開創(chuàng)了西方戰(zhàn)爭文學的先河,而且在文學觀念定位,文學表達等方面都起了規(guī)范性的作用;《奧德賽》以“俄底修斯渴望回家”為主題,俄底修斯總是處于各種矛盾和沖突的中心,各式人物和各樣事件圍繞他而展開。[1]總體表現了人與人、人與神之間各種沖突和矛盾。
歷來學者們研究這兩部史詩之相異,多沉浸在它們敘事情節(jié)里的人神關系的發(fā)展,成果是探索和肯定“人”的勇敢、“人”的覺醒:“《伊利亞特》對人的主體本質和特征的揭示與把握,致力于將人的精神欲望擺在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來加以肯定、允與張揚……《伊利亞特》對勇敢精神極力張揚,給了我們一個明確的啟示:與其說史詩描寫了古希臘英雄們怎樣打仗,還不如說它是在向我們展示一種人類所應具有的美德,一種具有永恒的審美價值……”[2]“由于《奧德賽》反映的時代遲于《伊利亞特》,奧德賽的經歷有著理性英雄困境因素,但是他通過機靈、運氣或力量而顯現的超人因素及其團圓結局,又使他沒能突破阿基琉斯的性質而依然歸屬于原始的感性英雄,這種詩性人物的詩性性格使作品充滿了神性色彩。”[3]我認為,通過比較兩部史詩,追求其中具有恒久的審美價值的人格精神固然有其必要性和極大的價值,但是“恒久的審美價值”不代表恒久的文學視野,在已經達到相當程度的共識后,有必要將價值取向引導到文本的本體特征——作為“史詩”體例的存在與發(fā)展,給予宏大敘事背后的功臣——“詩人”以更多的關注。此時,也正是荷馬史詩的譯注者陳中梅在這方面作出了嘗試。[4]由此,從《伊利亞特》到《奧德賽》,對作者荷馬在敘事話語進入方式上的微妙變化,我研究其為一種史詩概念,粗略地可表示為:詩人→人物→歌手→ 詩人。
(二)詩人→人物
人們研究荷馬史詩總能不費力地發(fā)現人物形象的趨于豐滿和人物作為“人”而存在的主動性的加強。其實這與敘事學中涉及的敘述者的存在方式有著很大的關系。在史詩里,這種關系的表述來自于亞里士多德,他區(qū)分了史詩詩人可用的兩種方式:一種是詩人以自己的身份進行敘述,另一種是進入角色的扮演。并且,亞里士多德認為后一種方式較好,而這正是“荷馬的做法”[5]其實,荷馬首先是一個神賦論者,他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最醒目的篇首位置,表達了對繆斯的依賴和崇仰之情,詩人必須借由無所不知的繆斯的幫助來完成敘述。但史詩中許多的直接引語提醒我們,荷馬對進入角色的喜愛,像在《伊利亞特》里,奈斯托耳不假思索地講起了故事。奧德修斯更是瀟灑,竟無須繆斯的幫助滔滔不絕地敘述了兩千多行次、橫跨四個長卷的內容。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當荷馬改變自己的詩人身份,進入角色,以人物的口吻講述時,他所得到的不僅是表現的生動,不僅是敘事魅力的增強,而且還有他在神靈面前被動地位的轉變,是一種具有本質意義的擺脫。至此,荷馬實質上成規(guī)模地創(chuàng)作了一種被學者陳中梅稱為“不吁請敘事”[6]的新的敘事樣式。我認為伴隨而至的結果是“詩人”身份的純粹化和史詩形式的新發(fā)展。這就類似于這樣的狀況:“當個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已經成為可能,可是還未被人們所意識到,因為個人的東西還沒有在人們意識中客觀化為一種使詩人與群眾分離開的個人過程。詩歌的才能并非來自詩人,而是外來的賞賜……詩人與神鬼附體的狂人是一回事。這是在詩歌與造型藝術的領域內的偉大匿名創(chuàng)舉的時期。民間史詩就像中世紀的寺院一樣,都是匿名的?!盵7]荷馬似乎完成了與群眾分離的個人化過程后,正在有意無意地嘗試在作品中“簽名”以滿足史詩形式發(fā)展的自身需求。
(三)人物→歌手→ 詩人
荷馬史詩里的兩位詩人“德摩道科斯”和“菲彌俄斯”是《伊利亞特》里沒有被敘述而在《奧德賽》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的人物,不同于荷馬那般的“詩人”,我們應該稱之為“歌手”。從《伊利亞特》到《奧德賽》眾人物里,歌手這一角色的從無到又意味著什么呢?以成為真正的“詩人”為潛在力量,荷馬在進入了人物后若由“人物”直達“詩人”的彼岸是不可能的,那樣不符合當時人們神賦論的基本思維?!案枋帧笔沁@一跳躍的中轉。德摩道科斯和菲彌俄斯是歌手,同時也是史詩中的人物,他們具備介于詩人荷馬和其他人物之間的特殊身份,但總體上還是被荷馬歸入人物的行列,詩人得到神助而敘事,因此德、菲二氏基本上不具備神助的條件,但是他們確可以自主在唱段中敘述各方故事甚至透露“天機”。從這些充當歌手的人物身上我們進一步了解到荷馬的詩藝觀的趨向,預感到史詩內在敘事的變化要求。
對于德摩道科斯和菲彌俄斯、甚至是對于荷馬來說,只有從人物、從歌手達到詩人的境界才算有文學意義。不僅如此,“詩人一詞來源于積淀,構成,造型,其本義為本人的或他人的詩歌的建造者,造型者,就像行吟詩人所吟唱的詩篇,其實是他所編織的一樣……” [8]相比《伊利亞特》,我們的確在《奧德賽》里看到更多的“利己”和“編造”。它們集中而潛在地表現在主角奧德修斯的個性里。奧德修斯在與眾多求婚者的對抗中明顯表現出了比阿基琉斯或赫克托耳強烈的自我和利己意識;他慌編故事出口成章,能說得跟真事一般,使裴奈羅佩聽后淚流滿面。其實,從《伊利亞特》到《奧德賽》,從人物到詩人,敘事模式的改變的最精彩的體現也正是奧德修斯?!霸诤神R心目中,史詩人物里最能夠得上詩人級敘事大師或故事里手的,或許只有奧德修斯一人?!盵9]荷馬讓在史詩里既懂詩,又擁有了極妙的口才、出類拔萃的敘事技能的奧德修斯自己講述回歸經歷,既為倚重他當事人的身份,也體現了對他敘事才華的高度信任。荷馬于自身的有意無意中消解了部分“神賦”的意義,以敘事方式的演變帶動了史詩體例的發(fā)展。
論述至此,如此一段話的所指愈加清晰:“‘由歌手到詩人的過渡階段的實質在于,‘作者的自我意識尚未擴展到整個作品而僅涉及它的形式。由此而產生它的夸大其詞,這表明詩人力圖從傳統(tǒng)的清規(guī)戒律中解脫出來,其結果就是導致了從不自覺的著作權意識到自覺的著作權意識的飛躍?!盵10]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樣的研究取向不一定就比人物精神的永恒審美來得更有價值,但無可否認它一定是個極為重要的補充,甚至于說,它是醞釀“詩學文本之再解讀”這一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文學課題的胚胎。
注釋:
[1]本文提及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皆為此版本:荷馬:《奧德賽》,陳中梅譯,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后文不再說明。
[2]林廣澤:《〈伊利亞特〉價值論》,《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4月,P92。
[3]李湘云:《<荷馬史詩>——從神性走向理性》,《青海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1月,P102。
[4]陳中梅:《人物的講述·像詩人·歌手——論荷馬史詩里的不吁請敘事》,《外國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
[5]同上,P93。
[6]同上。
[7]亞·尼·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P35。
[8]同上,P421,P422。
[9]同[4],P96。
[10]同[7],P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