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新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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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長之文學批評的跨學科性
劉月新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443002)
李長之的文學批評具有鮮明的跨學科性,他善于從科學、心理學、語言學、文化學等角度闡釋文學問題,分析作家與作品,其批評思維與眼光具有綜合性與整體性。李長之文學批評的跨學科性與他的“完人”理想密切相關,這就是打破科學對人的知識與能力的限制,形成完整的知識體系與和諧的心智,培養(yǎng)兼容并包的心胸與圓融的思維,在科學交叉互補中觀察對象與思考問題。
李長之;文學批評;跨學科性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上,梁實秋與李長之有著獨特的地位,其原因有二:一是兩人十分注重文學批評理論的研究,致力于文學批評學的建設,對文學批評方方面面的問題都有深入的研究;二是兩人都很重視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從多學科交叉互補的角度透視文學的特性。學界對于梁實秋文學研究的跨學科性已有深入探討,而關于李長之文學批評的跨學科性,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學者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從批評史的角度看,中國文學批評現(xiàn)代性的標志之一就是學科意識的覺醒,文學批評家既能將文學批評視為一門獨立的科學,建構屬于自身的話語、規(guī)則與體系,又能與其他學科融合,尋求其他學科的支撐,以求更全面深入地認識文學問題。李長之就是這樣一位具有明確學科意識的批評家,他通過文學的跨學科研究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學的發(fā)展與成熟。本文主要從文學與科學、文學與心理學、文學與語言學三個方面分析一下李長之文學批評的跨學科性。
五四新文化運動倡導的科學精神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思維范式與研究方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這種科學精神要求人以科學信念、科學態(tài)度與科學方法對待研究對象,建構了一套完整的思維方式、話語體系與世界觀,促進了現(xiàn)代“科學話語共同體”的形成。著名學者汪暉指出:“這個話語共同體起初以科學社團和科學刊物為中心,而其外延卻不斷擴大,最終通過印刷文化、教育體制和其他傳播網(wǎng)絡,把自己的影響伸展至全社會,以至科學話語與日常話語的邊界重新變得模糊?!絹碓蕉嗟牟粚儆谶@個共同體的人也開始使用科學家的語言,并將這些語言用于描述與科學無關的社會、政治和文化問題,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歷史后果。”[1]1123科學的概念和思維習慣越來越深入地影響人們對社會與文化的理解,輻射到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領域,對文學觀念與文學研究方法也具有深遠影響。
李長之無疑屬于“科學話語共同體”的一員,他接受的科學教育培養(yǎng)了他的科學精神與科學素養(yǎng)。在他看來,科學并非局限于科學知識和研究的對象,更重要的是指科學精神、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方法。他指出:“什么是科學?科學之所以為科學,不在所研究的對象,而在研究時所持的科學精神、科學頭腦、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方法??茖W精神在求真,科學頭腦在分析,科學態(tài)度在客觀,科學方法是實驗和嚴密的推理?!盵2]63他反對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待科學,認為科學的最大作用在于幫助現(xiàn)代人樹立一種新的人生觀。針對現(xiàn)代思想史上“科學與人生觀”的論爭,他闡釋了科學與人生的關系,認為科學最大的價值是提高了人的地位,確立了人的尊嚴與反功利的人格。功利主義是人類一切高尚理想的大敵,而科學精神恰恰是反功利主義的,“科學家的精神,就是以真理為第一義!……為科學而科學,為真理而真理,這是科學家的信條和紀律,這是科學家之樹立偉大的反功利的人格處?!盵3]341-342科學家之反功利的求真精神,是和道德家求善,藝術家求美相通的,只有排除短淺的功利之心,以求真的態(tài)度對待科學,才能確立中國人的科學精神,促進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和繁榮。
李長之常常從科學與人文的雙重角度思考文學,認為科學與文學有距離也有重疊??茖W對文學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第一,科學的求真精神與反功利的態(tài)度可以幫助作者更真實地觀察世界與表現(xiàn)世界,幫助作者確立反功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李長之指出,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有點科學訓練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科學讓人觀察細密,讓人分析深刻,對創(chuàng)作對象的描寫更切實更具體,歌德與魯迅的創(chuàng)作就是范例[3]324。第二,科學發(fā)現(xiàn)可以擴大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圍,為創(chuàng)作提供更豐富多彩的表現(xiàn)對象。他認為,科學不僅沒有破壞美,反而擴大了美。19世紀的遺傳學與生物學的發(fā)展就直接促成了左拉“實驗小說”的產(chǎn)生,雖然“實驗小說”的遺傳學痕跡太明顯,但畢竟是一種新的嘗試,推動了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的轉(zhuǎn)型。第三,科學的求真精神對文學批評態(tài)度的影響。在他看來,文學批評家的態(tài)度無異于自然科學家的態(tài)度,批評家的工作有一半是和自然科學家相同的。為要求真,他的態(tài)度必須忠實與嚴肅,只有如此,才能道出作品的真相,才能顯出文學批評的尊嚴與神圣,才能有益于人類的事業(yè)。第四,科學研究方法對文學研究方法的影響。歐洲19世紀興起的自然科學對人文學科研究方法的影響十分明顯,盡管狄爾泰與李凱爾特等哲學家擔憂自然科學的實證方法侵蝕了人文學科研究,認為自然科學主要研究一般的東西,它所運用的是“一般化”的方法,以便形成普遍的規(guī)律與結(jié)論,人文學科主要研究個別的東西,運用的是“個別化”的方法,以便研究特殊的事件。但事實上,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方法是同自然科學方法的興起相伴隨的,在此之前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文學研究方法。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的文學主潮》中就申明要運用生物學的方法研究文學的演變規(guī)律,“他的確像一個植物學家一樣,研究一種類屬(例如他研究少年維特這一類屬的文藝)之侵入各國的情形,那宛如研究槐樹這一種屬的樹之種在歐洲亞洲產(chǎn)生什么變異一般。這種研究,我稱為是利用科學方法的文藝研究。”[3]324丹納的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要素,更是運用科學方法研究文藝的典型范例。
在一個科學話語擴展的時代,文學不能不接受科學的影響,從科學的角度看待文學,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學新的屬性,彌補中國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科學性不足的弊病。但李長之并沒有忽視文學與科學的不同,這種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文藝要從感覺出發(fā),所見者皆具體,科學要從理性出發(fā),所見者皆抽象。他批判了五四文學的“清淺的理智主義”,認為其最大的弊病是理智成分過重,人文精神與浪漫情懷薄弱,一切都要求清晰與明白,對人生與人性的描寫不夠深刻。第二,從文學研究來看,李長之認為科學方法與知識雖然能夠提高文學批評的科學性,但不能代替文學批評方法。文學批評要成為獨立的科學,必須具有自己的體系、律則與術語,不能成為自然科學的附庸。文學科學之成為科學,在其科學精神,而不在其僅僅利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與知識。像丹納等人用種族、環(huán)境、氣候來解釋文學,便只是科學知識的套用,勢必將復雜的文學問題簡單化。李長之受到德國新康德主義的影響,認為文學批評屬于精神科學的一部分,而精神科學不能完全受自然科學方法的支配,應該有屬于自己的方法。他接受了狄爾泰的觀點,認為狄爾泰是“建立了精神科學的大師”,是“文藝科學的最大重鎮(zhèn)”,“狄爾泰以‘世界觀’為‘生命總體’之化身,提出精神科學與自然科學之不同,前者基于‘認識’而后者基于‘理解’,唯由后者始能把握生命之本質(zhì),始能了解世界觀之諸種形式?!盵2]94他借鑒了狄爾泰的“理解”概念,將其貫徹在自己的批評實踐中,對魯迅、司馬遷、李白等中國文學大師的精神歷程與人格進行了研究,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精神史”研究的先河。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上,從心理學角度研究文學較為普遍,但真正能夠靈活系統(tǒng)運用的人并不多,其中最著名的是朱光潛。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悲劇心理學》、《變態(tài)心理學》、《談美》、《詩論》等著作,大都是從心理學角度談論美學與文學的。李長之對這些著作都很熟悉,寫過《評朱光潛先生著的三本關于文藝理論的書》,雖然對書中的有些觀點表示了異議,但對朱光潛從心理學角度研究文學十分贊同。
從心理學角度研究文學是李長之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特點,他的《論人類命運之二重性及文藝上兩大巨潮之根本的考查》一文具有綱領性意義,涉及對人類命運、心理類型、文藝形態(tài)等根本問題的看法,是他進行文學批評的重要理論依據(jù)。李長之認為人天生就具有性格的兩面性,一方面不安于現(xiàn)狀,要從現(xiàn)實中飛躍出去,一方面又不得不屈從于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握手言和,前者是情感的,后者是理智的。人在順境里就發(fā)展其不合于現(xiàn)實的幻想,人在逆境里就會發(fā)展其適應現(xiàn)實的理智。他從古希臘的Ethos與Pathos這兩個詞語中找尋理論依據(jù),認為Ethos與Pathos分別代表人性兩種不同的傾向,前者是一種倫常的、倫理的感覺,是人性中不變與穩(wěn)定的成分,體現(xiàn)了人性中理性與常態(tài)的一面。后者是人性中變化、病態(tài)與痛苦的成分,體現(xiàn)了人性中非理性與變態(tài)的一面。前者是在規(guī)矩之中的,從中衍生出Ethics(倫理學),后者是在規(guī)矩之外的,從中衍生出Pathology(病理學)。在一般人身上,兩種傾向同時存在,只是各有偏向而已。羅素在《西方哲學史》指出,古希臘有兩種哲學,一種是神秘主義哲學,一種是理性主義哲學。希臘人也有兩種傾向,一種是熱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種是歡愉的、經(jīng)驗的、理性的[4]46,可以印證李長之的觀點。李長之還引述現(xiàn)代變態(tài)心理學的觀點分析人性的二重性。在他看來,榮格將人的心理劃分為外傾(extroversion)與內(nèi)傾(introversion)兩種類型很類似于Ethos與Pathos的分別。內(nèi)傾的人生活于一個幻想的世界,喜歡冥想。外傾的人恰好喜歡生活于現(xiàn)實世界,很少耽于冥想。外傾的人受到理智的支配,偏向于Ethos,內(nèi)傾的人受到情感的支配,偏向于Pathos。李長之進一步將外傾心理與內(nèi)傾心理和榮格的人格心理學聯(lián)系起來分析,前者相當于榮格所說的Persons,后者相當于榮格所說的Anima。Persons是指人的社會人格,體現(xiàn)人意識生活中的個性,根源于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與塑造,Anima是指人的自我人格,體現(xiàn)了人潛意識的個性,來源于遠祖遺留的“原始印象”。人在清醒時的心理生活是Persons,在夢中的心理生活是Anima,二者相互補充。一個理智過于發(fā)達的人,在夢中就有情感與本能的生活,借“原始印象”糾正理智的缺陷。李長之反復征引各種學說,其目的無非是為文學批評尋找心理學依據(jù),即人的性格與心理的二重性,有的人偏向于情感,有的人偏向于理智。前者是主觀的、個人的、病態(tài)的,后者是客觀的、社會的、健康的。這些說法是現(xiàn)代心理學中很普遍的觀點,李長之的介紹并無新穎之處,重要的是他能夠較早運用這套話語來研究中國文學,拓展了一個新的研究空間。
李長之從理智與情感、客觀與主觀、社會與個人、健康與病態(tài)這些兩兩相對的概念出發(fā),對文藝上的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與古典主義進行了分析。他認為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代表文藝上的兩個極端,其余形形色色的文藝都可以歸入其中一種類型。浪漫主義文學雖然千變?nèi)f化,但都根源于對現(xiàn)實的不適應,浪漫主義作家生活于自己的觀念世界里,把思想集中于自己,其原因在于他所屬階級生活的優(yōu)越,培養(yǎng)了豐富的情感與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旦遇到嚴酷的現(xiàn)實,就會幻滅與悲觀,萌生病態(tài)、哀怨、神秘的情感。寫實主義文學破除了幻想,收斂了情感,作者所見到的是實際的人生,用冷靜的理智不動聲色地解剖現(xiàn)實的病根,分析人性的弱點,其特點與指向恰好與浪漫主義文學相反。至于文學上的古典主義,李長之有自己獨特的看法。他認為古典主義是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的折中而更傾向于浪漫主義,是情感與理智的統(tǒng)一,只不過表現(xiàn)的情感比浪漫文學更為嚴肅穩(wěn)健。古典主義主要是一個文學批評的概念,起源于溫克爾曼對古代希臘藝術的研究。其理想是追求人的靈與肉、感性與理性、精神與物質(zhì)的和諧,在藝術中要注重形式的和諧、內(nèi)容的和諧以及形式與內(nèi)容之間的和諧,是一種藝術的理想與批評的法則。古典主義誠然與溫克爾曼對古代希臘藝術的倡導有關,但這種藝術理想一旦建立,也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李長之從心理學角度分析文學最成功之處,在于他運用內(nèi)傾、外傾、情感、理智、主觀、客觀、健康、病態(tài)、浪漫、古典等概念對具體作家作品進行分析。在《魯迅批判》中,他通過對魯迅人生經(jīng)歷與作品的解讀,認定魯迅具有內(nèi)傾性人格,他性格敏感、脆弱、病態(tài)、多疑、善怒,靈魂寂寞而荒涼,寧愿孤獨而不喜歡“群”,情感遠勝于理智。他成功的作品大都是冥想與回憶的產(chǎn)物,具有抒情的格調(diào),體現(xiàn)了主觀、傷感、浪漫的氛圍。由此,李長之認為魯迅是一個善于表達自我、感情敏感病態(tài)的抒情詩人。但魯迅的理智是健康的,其作品有一種“粗暴的力”,可以幫助人更好地求生存。從李長之對魯迅的批評可以看出,他運用內(nèi)傾、情感、理智、主觀、病態(tài)、健康等一系列話語來描述魯迅作品的特點,建構了一個魯迅研究的話語體系。
在對司馬遷、孔子、屈原的研究中,李長之同樣貫穿了這套批評話語。在他看來,司馬遷具有情理兼?zhèn)涞男愿駳赓|(zhì),是浪漫與古典的統(tǒng)一。楚文化的浪漫精神造就了他苦悶深情、追求無限的詩人氣質(zhì),孔子的古典精神賦予他雍容博雅、圓融理性的文化風范。浪漫精神與古典精神的矛盾統(tǒng)一構成了司馬遷豐富復雜的文化人格。但他的根本精神是浪漫的,終不肯屈服于古典之下。李長之對孔子與屈原的文化人格進行了比較研究。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孔子是外傾的性格,屈原是內(nèi)傾的性格,孔子具有理性的智慧,屈原具有豐富的情感??鬃邮菑纳鐣霭l(fā)思考個人,屈原是從個人出發(fā)看待社會,孔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創(chuàng)造了彌合個人與社會關系的文化范型——“禮”,屈原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創(chuàng)造了影響中國文學幾千年的抒情模式。孔子的人格偏向于古典,屈原的人格偏向于浪漫。但孔子也不乏浪漫的一面,他像世界上的偉大人物一樣,也具有濃烈的情感,甚至還有神秘、深不可測、反理性的一面。同樣的,在屈原如癡如醉的熱情中也有覺醒的理智。兩人的心理人格雖然有所不同,但在深層又有相通之處。
李長之從心理學角度研究文學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始終將心理學的分析與作家的人生經(jīng)歷、社會環(huán)境與文化信仰的考察聯(lián)系起來,避免了純粹心理學研究與社會學研究的狹隘性。近代心理學家只知道在心理學范圍解決問題,不知道實驗室之外的世界,將研究引向玄學的迷路。近代社會學家只注意外面的世界,而忽視了人活動的心理基礎,使研究走入機械論的魔道。只有將心理學研究與社會學等研究統(tǒng)一起來,才能充分發(fā)揮心理學在文學研究中的優(yōu)勢。李長之的作家心理研究具有強烈的人文色彩,他從內(nèi)傾與外傾的統(tǒng)一、情感與理智的統(tǒng)一、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浪漫與古典的統(tǒng)一、個人與社會的統(tǒng)一來考察作家的心理人格,目的在于在為現(xiàn)代人樹立理想人格的典范,為迷茫人生尋找出路。因為“人生是終須調(diào)和的,被壓抑的部分,終會在不經(jīng)意間突圍而出,取得一點補償。偉大的性格終于是完整的,表面雖若一偏,內(nèi)里終有一種幽深的平衡。”[3]187
李長之善于從語言學的角度理解文學,與他受到的學術熏陶密切相關。一方面,他與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上的“清華學派”[5]接觸頗多,通過葉公超了解到早期“新批評”派瑞恰茲與燕卜蓀等人的語言分析方法,另一方面,李長之又受到德國狄爾泰體驗美學的影響,將兩種理論方法的長處融會貫通,從語言學的角度揭示文學的特性,對文學作品進行語言分析。
在李長之看來,一切藝術的本質(zhì)都是將藝術家內(nèi)在的體驗轉(zhuǎn)化為觀眾或聽眾的藝術體驗,這就需要外在的表現(xiàn)工具。表現(xiàn)工具的不同決定了藝術種類的不同,文學的表現(xiàn)工具是語言,所以文學的特質(zhì)應該從語言里尋找。反過來看,表現(xiàn)工具的不同也制約了內(nèi)在體驗的不同,正如畫家透過色彩看世界,作家是透過語言理解世界的,他的體驗會受到語言的影響和制約。因此,語言決不僅僅是文學的表現(xiàn)工具,而是與文學的本質(zhì)相關。基于這種認識,李長之在《語言之直觀性與文藝創(chuàng)作》一文中對文學語言的本質(zhì)與特性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他認為文學語言具有兩個特點,第一是具體與抽象的結(jié)合,作者的直觀是指向具體對象的,但語言具有抽象性,兩者之間不可能吻合對應。作者的才能就是在二者之間尋求結(jié)合點,通過情境的描繪,喚起讀者的感覺印象。但這種感覺印象仍然具有一定的抽象性與模糊性,永遠不可能達到繪畫藝術的直觀效果。第二是直觀與情調(diào)的統(tǒng)一,李長之綜合了萊辛的文學語言的直觀說與邁葉爾的文學語言情調(diào)說,認為文學語言主要傳達一種生命的體驗與情調(diào),其中也包含了感覺和印象。詩人的語言“能表現(xiàn)或喚醒一種感情色調(diào)(Gefuehlston),這種感情色調(diào)可以把外界的直觀和印象,以及內(nèi)在事件啟發(fā)出來。表現(xiàn)或喚起一種感情色調(diào),乃是詩人的語言之獨具的力量與效應”[3]490。
從這一角度看,文學是造型藝術與音樂藝術的結(jié)合,既能傳達一定的感覺印象,又能表現(xiàn)生命的情調(diào),將內(nèi)在生命具體化。由于作者的心理特點不同,有的文學語言偏重于直觀造型,有的文學語言偏重于藝術情調(diào)。文學語言的上述特點決定了它具有獨特的藝術效果,同一個語言表象所指示的對象雖然是一樣的,但在不同的作者與讀者那里,它包含的感情色彩則有差異?!罢Z言者乃是天生只許可詩人把他充分而豐滿的體驗之物置之于輪廓并陰影中的。他只有留給讀者,讓讀者重新賦予生命,并填上新的個體的內(nèi)容。因此,任何詩都要有一種感召的意味,也就是,都給讀者留有一種任務?!盵3]499李長之在這里涉及到了接受美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即文學語言是一種“召喚結(jié)構”,具有模糊性與抽象性,充滿“未定點”,能夠讓讀者在感覺與想象中產(chǎn)生豐富的生命體驗,賦予文學語言更豐富的審美意味。
李長之并沒有將作品的語言與作者的人格和心理割裂開來,而是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風格論的語言觀與狄爾泰體驗美學的語言觀,將語言看作是作者人格與生命體驗的表達。只有將作品語言與作者的人格和生命體驗結(jié)合起來分析,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獨特的表達方式與作品語言的風格。在他看來,文學風格是指作者對于語言文字的運用,當一個作者從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對語言文字的運用具有了統(tǒng)一的色彩、韻致與情調(diào)時,作品就具有風格。正是基于這種理論思考,李長之避免了“新批評”繁瑣的語義分析,而是從作者的文化環(huán)境與人生經(jīng)歷出發(fā),把握作者的情感體驗與心理類型,以直覺的方式對作品進行整體觀照,體會作品語言的妙處。
李長之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透過對魯迅、李白與司馬遷等作家作品的分析,把握其獨特的語言特點與體驗模式。他認為魯迅雜文的語言是擴張又收縮的,“仿佛放風箏,線松開了,卻又猛然一提,仿佛開水流,卻又預先在下流來一個閘,一張一弛,使人的精神有一種快感?!倍叶嘤谩半m然”、“自然”、“然而”等轉(zhuǎn)折字,“因為他思路過于多,非這樣,就派遣不開?!盵6]85-86李長之發(fā)現(xiàn)李白常用“愁殺”、“笑殺”、“狂殺”、“醉殺”、“惱殺”一類夸張的字眼,是因為他精神上潛藏著巨大的力量,非如此不足以表達他旺盛的生命力。李長之認為《史記》的語言帶有濃烈的抒情性,詞句太重復雜沓,甚而不合邏輯。這是因為司馬遷“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的緣故,別人沒有他那樣可悲的身世與濃烈的情感,學來學去就是空架子了。這種解讀基于批評家與作者人生體驗的深度融通,避免了抽象瑣碎的語言分析,具有很強的文學性。
李長之從生命體驗的角度理解文學語言,是對五四時期理性主義語言觀的糾正。這種語言觀源自現(xiàn)代科學話語的范式,汪暉指出:“中國現(xiàn)代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們試圖以科學話語為藍本創(chuàng)造新的人文話語,并力圖用科學話語的語法建構人文話語的內(nèi)在語言結(jié)構。”[1]1144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胡適等人提出了“作詩如作文”的主張,要求文學語言清楚、明白和準確。胡適指出:“文學不過是最能盡職的語言文字,……美在何處呢?也只有兩個分子: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明白清楚之至,故有逼人而來的影象。除了這兩個分子之外,還有什么孤立的‘美’嗎?”[7]87在胡適眼里,明白清楚既是通行國語的標準,也是文學語言的標準,忽視了文學語言與其他語言的差異。在李長之看來,語言的明白清楚相對于朦朧糊涂來說固然是一種好處,但其弊端是缺少深度。因為文學語言是從感覺和體驗出發(fā)的,不應該過于受到理智的羈絆,“歸根到底,世界上最可貴最有意義的東西是生命本身,體驗者乃是生命最有關之物,所以能令人覺得深切有味如此?!盵8]37文藝所表現(xiàn)的是復雜幽深的生命氣象,不是理智得出的抽象結(jié)論,所以文學語言必然會有朦朧模糊之處,為讀者留下體驗回味的空間。
李長之的文學跨學科研究是基于他對文學批評性質(zhì)與任務的認識。從大的方面看,李長之將文學批評的任務概括為“理解”與“褒貶”。“理解”屬于事實分析,“褒貶”屬于價值判斷。從小的方面來看,文學批評面臨四項基本任務,一是看一個作品說的是什么,這與作品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有關。批評家要把握一個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就要了解一個作者的思想體系,為了掌握作者的思想體系,就需要了解作者所處時代的思想體系,這要求批評家具有哲學的智慧與眼光。二是看一個作家表現(xiàn)成功沒有。一個作家有了好的思想立意,還需要運用技巧將其表現(xiàn)出來,批評家要運用美學和語言學的知識來衡量作家的表現(xiàn)是否成功。三是看一個作者該不該那樣說,這牽涉到對作品的倫理評價問題。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常常要沖破狹隘道德觀念的束縛,但最終還是要指向理想的道德,有利于人類的道德完善。四是看一個作者為什么表現(xiàn)這樣而不表現(xiàn)那樣。這牽涉到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的問題,關系到作者的個性、遺傳、教養(yǎng)、生活與社會背景。過去的文學批評在四個方面都有所貢獻,但都不完全。要建立完整的批評體系,必須同時回答這四個問題,必須借助于其他學科的知識,具備綜合的思維與整體的眼光,對文學進行跨學科研究。
李長之是一個具有強烈人文情懷的批評家,他的文學跨學科研究體現(xiàn)了他對完人理想的追求。所謂完人就是完整的人,全面發(fā)展的人,他最信奉的古希臘文化、德國古典文化和中國先秦儒家文化就是這種完人理想的體現(xiàn)。完人表現(xiàn)在人格上就是精神與肉體的統(tǒng)一、情感與理智的統(tǒng)一、藝術與生活的統(tǒng)一、個體與群體的統(tǒng)一、真善美的統(tǒng)一、科學、倫理與藝術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在知識與能力上,就是要人打破學科專業(yè)對人的知識與能力的束縛,形成完整的知識體系與和諧的心智,培養(yǎng)兼容并包的心胸。李長之的文學研究廣泛涉及到醫(yī)學、生物學、哲學、美學、歷史學、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語言學等學科,善于從科學與人文的雙重角度看待文學。在文學批評實踐中,他樹立了浪漫與古典相統(tǒng)一、感情與理智相統(tǒng)一、內(nèi)傾與外傾相統(tǒng)一的價值標準,從理想人格的高度對作家的精神結(jié)構進行分析評價,建立了人格論批評的范式。這些特點都體現(xiàn)了他對完人理想的追求,對當代文學批評具有重要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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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勇]
2016-02-12
劉月新,男,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
I 207.5
A
1672-6219(2016)05-003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