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勤
(上海理工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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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兩國人名、稱謂文化考
杜勤
(上海理工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0093)
姓名是個人與社會聯(lián)系的紐帶,是個人在社會上存在的一種證明。稱謂是以本人為軸心確定親屬以及非親屬與本人關系的標志。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姓名和稱謂對于人們來說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但是,由于兩國的歷史文化以及價值取向不同,導致了兩國人民在對姓名及稱謂的認知不盡相同。中國古代在名字的使用上有避諱的制度。在言談和書寫時,遇到君父長上的名字一律要回避。取名時也不能取他們的名字中有的或同音的字。這一習俗在親屬稱謂以及社會稱謂習俗上也留有烙印。從文化對比的角度,以人名的避諱為切入口,分析中日兩國的姓名及稱謂的特征和差異以及所產(chǎn)生的原因。這一研究有助于我們對中日兩國的姓名及稱謂有一個更加系統(tǒng)的認識,對中日兩國的社會、傳統(tǒng)文化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人名避諱;長幼秩序;自我定位;輩分;稱謂
語言與文化的關系密不可分,語言現(xiàn)象往往積淀著重要的文化命題,語言常被比作文化的索引,語言符號的解析可以為人們領略栩栩如生、林林總總的文化現(xiàn)象開啟方便之門。
人類的姓名產(chǎn)生于社會交際的需要,命名首先是為了方便指稱,給人一個特定的社會代碼,從某一個姓名聯(lián)想到某個人,甚至在人和其姓名上劃上等號。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來看,姓名符號的價值不僅僅在于符號本身,姓名符號在文化深層上反映的是人類對于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調(diào)適。在眾多文化中,姓名是社會禮儀的一部分,制約著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濃縮了人們的價值取向、道德觀念。
本文將從人名避諱的原初意義入手,探討中日兩國在人名避諱的認知、姓名結構中“自我”定位以及長幼秩序的差異。通過剖析,撥開圍繞人名及稱謂意識上的兩國文化的種種霧障。
古人把人名看作是人個體的一部分的習俗,幾乎是世界性的。所以人剛死,在招魂的時候呼叫死者的名字,以后便諱名,有的還要加上謚名。在吊喪、埋葬添土時都忌呼死者的名字,“因為提及死者的名字,很顯然是一種與他接觸的延伸……他將很快地跟隨著出現(xiàn)”[1]。忌諱提及死者的名字,是因為“害怕成為已變成惡魔的死者靈魂的犧牲品”。為了避諱叫死者的名字,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為死者另取新名的習俗,而在中國則表現(xiàn)為“謚號”。當然,“這種做法是預設鬼魂不知道且無法知道他新名字的假定”[1]43。
中國古代就有“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師諱”之說。避諱就是回避死者(或生者)的名字,避諱起初只局限于對死者,后來逐漸亦適用于生者。《禮儀》士冠禮說:“冠而自子,敬其名也?!闭f的是男子到了20歲,男子就要有字。有了字,名就成了應該避忌的東西,相稱時也只能稱字而不是名。
在中國歷史上的封建社會中,皇權和父權、王朝政治與宗法制度伴生并存,這種現(xiàn)象表現(xiàn)在姓名上,就是帝王諱名制與宗法諱名制的伴生并存。這種諱名制同樣作用于社會語義系統(tǒng),甚至直接影響到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避諱是一般臣民不可不懂的一門學問,否則,一旦犯諱,可能身罹大禍。就避諱的種類而言,大致有“國諱”和“家諱”之分?;乇芫鞯拿?叫做避公諱或國諱。避諱自己家族的長輩的名字,與別人交往時,則避對方的長輩之名諱,叫做避家諱。
對皇帝名的忌諱體現(xiàn)是利用國家權力強令臣民對已死的君主七世以內(nèi)不得直呼其名?!短坡墒枇x》明確規(guī)定,故意直呼皇帝之名,就是犯了“十惡”罪之一的“大不敬”之罪。其方法有改字法,即以同訓代之。如正月改端月(秦始皇嬴政諱),邦改國(劉邦諱),恒山改常山(漢文帝劉恒諱),王昭君改王明君(晉帝司馬昭諱),世改代或系、民風改人風(李世民諱)。
另外一種形態(tài)叫“家諱”,即家庭中對尊長不得直呼其名。東晉桓玄初任洗馬時,有客前來祝賀。因客人嫌酒冷不能飲,乃頻呼取溫酒來,而桓父名溫,玄因客犯其家諱,便當席而哭,客掃興而去。蘇洵父名序,洵文中改序為引,軾文中改序為敘。
唐代著名詩人杜甫號稱詩圣,一生中寫過3 000多首詩。但是在他的大量田園風景詩當中,從未涉及到海棠花,而他曾在以海棠花盛名的四川寓居5年,此事更顯蹊蹺。原來杜甫母名海棠,出于避諱,他從不寫海棠詩。同樣道理,他因父親名閑,寫詩從來不用“閑”字。北宋詩人徐積,因其父名“石”,便一生不用石器,走路遇到石頭也要繞開,如遇到避不開的石橋,就讓人背著過橋。同樣,生活在北宋的劉翁叟和韋翼,因其父分別名“岳”和“樂”,他們一生不聽音樂,不游高山名岳,不飲酒作樂,不參加任何歡事活動。
對人名的忌諱意識也反映在日本人的意識中,如《萬葉集》第一卷的第一首和歌,即雄略天皇御制和歌。
泊瀨朝倉宮御宇天皇代:
大泊瀨稚武天皇
美哉此提籃,盈盈持左手,
美哉此泥鋤,輕輕持右手,
爾是誰家女,摘菜來高阜,
爾名又若何,爾能告我否,
大和好山川,向我齊俯首,
全國眾臣民,聽命隨我走,
爾家與爾名,爾能告我否[2]。
對古代日本人來說,名字和實體是密不可分的,自己的名字被人知道,就意味著向?qū)Ψ焦_了一切,于是就得服從于他。這首和歌中“爾家與爾名,爾能告我否”一句,也可以當作男方對女方的愛慕之情的吐露,甚至可以直接理解成求愛的方式。與此同時,女方不加避諱地告訴男方自己的家庭和姓名,無疑是接受男方愛戀之情的表現(xiàn)。
親屬稱謂指的是以本人為中心確定親族成員和本人關系的名稱,是基于血親姻親基礎上的親屬之間相互稱呼的名稱、叫法,是以本人為軸心的確定親屬與本人關系的標志。我國是親屬稱謂最發(fā)達的國家,這些稱謂反映出錯綜復雜的親屬關系。如日語的“おじさん”一詞,漢語中就有“伯父”“叔父”“舅父”“姑父”“姨父”之分。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分析,家庭內(nèi)部成員彼此以親屬關系詞相稱是一個跨文化現(xiàn)象,歸根結底起源于古代對親屬(尤其是長輩)姓名的避諱。
對古代人名的禁忌意識在中、日兩國語言中使用的親屬稱謂代用法上刻下了種種印記。但是具體到某個印記,又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或明或暗,或深或淺,兩者間同中有異,撲朔迷離,形成兩國間跨文化的交流的霧障。親屬關系詞在實際運用上有自稱詞、對稱詞和他稱詞之分[3]。下面分析漢、日語中他稱詞和對稱詞的區(qū)別。
比方說,漢語中媽媽對買蘋果回來的大女兒說:“真便宜啊,等爸爸和妹妹回來后一起吃吧?!边@句話改用日語表達時,初學者容易受母語影響說成:“本當に安かったね。お父さんと妹が帰った時にみんなで食べよう?!?/p>
漢語表達中,媽媽借大女兒的立場稱呼話題中出現(xiàn)的人物“爸爸”和“妹妹”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在日語表達中,作為親屬關系的他稱詞“妹”這一稱呼實屬不當,這時候日本人習慣上多以妹妹的名字(美穗、洋子之類)相稱。
這個例子說明漢、日語親屬關系中他稱詞的差異。日語中親屬稱謂的他稱詞只適用于對象為說話者長輩或同輩中年長者的場合,而說話對象為晚輩或同輩中年少者時則“有資格”直呼其名,而不以“弟”“妹”等下位親屬稱謂他稱詞相稱。另一方面,在漢語中,不問對象輩分的高低或同輩中的長幼順序,均可以親屬關系他稱詞相稱,當然對晚輩或同輩中年少者也可直呼其名。即是說,在現(xiàn)代漢語和日語中,忌諱直呼上位者名字的意識沒有多大差別,然而在漢語中還殘留著對下位者也避諱直呼其名的習慣。在中國古代,不論是上位者還是下位者都得到同樣的尊重,名字的避諱并沒有上下之別。
國君不名卿老世婦。大夫不名世臣侄娣。士不名家相長妾。
《禮記曲禮下 第二》
這段話說的是國君、大夫、士對下位者不以真名相稱,是為了表示對他們的尊重。
社交稱謂是指除去親屬稱謂以外的,反映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相互關系的稱謂習俗。下面再來看看中日兩國對非親屬關系的年幼者的對稱詞的差異。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對男孩多以“小弟”相稱,對女孩多以“小妹”相稱,而日本人則習慣上分別以“お兄ちゃん(ぼく)”“お姉ちゃん(お嬢さん)”相稱。
因此,若要問小男孩幾歲,用漢語說:“小弟弟今年幾歲?”同樣一句話,用日語則說:“お兄ちゃん、今年いくつなの?”
如果在某處遇到一位迷路的小姑娘,用漢語說:“小妹妹,你怎么了?跟誰一起來的?”用日語則說:“お姉ちゃん、どうした?誰と一緒に來たの?”
日語中,由于不知道其姓名,不能以名字相稱,又因為對方是下位者而不能以“妹”相稱,只好站在迷路的小姑娘的弟妹的角度,稱其為“お姉ちゃん”了。而漢語中使用“小妹妹”這個稱呼則遵守了長幼秩序,通過這種關系的確認,給她一種受庇護的安全感。從表面上來看,這不過是從高低兩個完全不同的角度稱呼下位者的結果,實際上反映出兩國對親屬關系長幼秩序的認知的差異。
漢、日語中的他稱(第二人稱代詞)的使用也有明顯區(qū)別。漢語中除了用親屬稱謂稱呼叫長輩,同時也可以用“你”“您”,這反映出在第二人稱代詞上的禁忌意識已趨于淡薄。
在日語中,下級對上級、孩子對父母等長輩、學生對老師、營業(yè)員對顧客,都是不能稱“あなた”的,而上述幾種情況在中國是可以用“您”來稱呼的。
據(jù)劉德有先生的《現(xiàn)代日語趣談》介紹,日本一個話劇團來華演出一出叫“女の一生”的劇目。其中有這樣一幕:“節(jié)分”這一天,按照日本的習俗各家各戶撒豆驅(qū)邪,一位丈夫戴著“鬼”的假面具被驅(qū)趕著,突然間突發(fā)腦溢血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驚慌失措的妻子把丈夫摟在懷中大聲呼喊:“あなた!”“あなた!”,這時同傳竟然把它譯成“你!你!”而落下了笑柄[4]。
這個誤譯其實是譯員不諳“あなた”這個詞的特殊含義,“あなた”在這里與“你”是不等值的,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第二人稱,而是妻子對丈夫的昵稱。因此應根據(jù)漢語的習慣譯成“孩子他爹(老頭子、親愛的),你怎么了?!”
“あなた”漢字可寫作“貴方”、“貴下”、“貴君”、“貴女”。據(jù)劉德有先生考證,“あなた”即“彼方”,本來是相對“此方”而言的,為第三者的敬稱。歌舞伎的腳本《傾情吾嬬鑑》中有一段臺詞說:“傘を以て貴方のお屋敷までお送り申し上げて參れ?!边@里的“貴方”明顯是指“あのお方”。到了近世,“あなた”轉化成對對方的尊稱,一般用于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或同輩[4]135。到了現(xiàn)代又轉化為稱呼同輩以下的人的雅稱或戀人、夫妻之間女方對男方的昵稱。昭和53年(1978年)4月出版的金田一春彥、池田彌三郎共著的《學研國語大辭典》中“あなた”的定義為“相手を指す語(対等または下位の者に用いる)”,同時注明,“古くは対等または上位の者に用いた”。總之,第二人稱的稱呼是日語的一大難點,用法極其復雜,特別不能用漢語的“您”套用“あなた”。怪不得有人指出,如果在會話時一次也不使用“あなた”、“きみ”、“先生”等人稱代詞稱呼對方,也能把話講得井井有條,那么他的日語算是學到家了。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特別注重輩分關系,如年紀差異很大的哥哥姐姐的孩子(有時甚至比自己大)也必須稱自己為“叔叔”“舅舅”。而日本則顯得不在乎“輩分”,本當被侄子、侄女叫作“おじさん”“おばさん”的人,即使稱他一聲“お兄さん”“お姉さん”,他也會欣然應答,不會理會其中輩分的誤差,這一點上與中國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在中國稱呼上輩分的混淆被視作“大逆不道”,要受到嚴厲的懲罰,這種意識直至今天還殘留在我們的腦子里。
“あなた、おいくつ?おお、お若い、お若い。私の息子と変わりませんなあ?!?你多大了?哦,真年輕啊。跟我兒子歲數(shù)差不多)。
在日本同輩之間可以聽到這樣的“奉承話”,聽者若是日本人,心里自然會美滋滋的,但是要換成中國人,哪怕是受足了日本文化熏陶的中國人,也是高興不起來的。
長幼之分在中國根深蒂固,甚至是高于一切之上的,這種意識集中體現(xiàn)在稱呼上。中國人被人降格用晚一輩的稱呼相稱,心中就會忿忿不平,甚至會感到侮辱。中國女子如果過了20歲,也許會提醒她的親屬關系或非親屬關系的弟妹們:“姐姐已經(jīng)20歲了,要叫我‘阿姨’,甭再叫‘姐姐’了?!笔鄽q的女子被孩子叫做“阿姨”也會毫不在意,這與到了阿姨的年齡也不愿被稱作“おばさん”的日本女性的心理截然不同。再比如說,家中生了孫子、孫女,周圍的人會說“當上奶奶了,恭喜了”,“奶奶”這個稱呼似乎成了一種表示祝賀的禮貌用語,本人也由于輩分的升格而沾沾自喜。在日本,如果受到這樣的“祝賀”,恐怕大多數(shù)人不愉快,心里會想“まだおばあさんなんかじゃない。まだ若いんだから”(我還算不上什么奶奶,我還年輕著呢!)這是因為她們希望自己被叫得年輕一些,至于輩分什么的就被置之度外了。
很顯然,中日兩國對女性在稱呼上的差異起源于長幼秩序、輩分意識的舊家族禮教觀念。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惜青春韶華乃天下女子的共同心理,然而,在中國人的意識中長幼秩序這個更重要的原則占了上風。
由于不同語言系統(tǒng)的社會成員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心理背景,表示同一事物和概念的詞,可以反映截然不同的內(nèi)涵。中日兩國對“老”的理解也有差異。中國有尊老敬老的傳統(tǒng),至今還保留著這種遺風。漢語的“老”在大多數(shù)場合具有“富于經(jīng)驗、智慧、和藹可親”的內(nèi)涵?!靶炖稀薄岸稀薄肮稀笔菍Φ赂咄氐闹匾I導人徐特立、董必武、郭沫若的尊稱;“老爺爺”“老奶奶”則含有“慈祥”“和藹”的意思。
對祖先及家族成員名字的避忌是一種跨文化的現(xiàn)象,中日兩國這方面的共性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有事例表明日本人對祖先名字的避忌似乎不如中國人那么嚴格。如鐮倉初期有一位武士叫佐佐木秀義,他在追討源義仲的宇治川之戰(zhàn)中與梶原景季爭打頭陣名聲大噪,《平家物語》中對這個故事作這樣的描述:
“宇多天皇より九代の后胤、佐々木三郎秀義が四郎高網(wǎng)宇治川の先陣ぞや……”
只見他腳踏馬鐙,一躍而起,面對密布在河兩岸黑壓壓的人群高聲疾呼自己和父親的名字,挾武門弟子之榮譽威震四方。這種英勇壯舉日本人無不為之動容。但是,在我們中國人看來,作為兒子,對父親的名字不但不避諱,反而在大庭廣眾中大喊大叫,這無疑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威懾敵方,鼓舞我方的斗志,中國人會大喊大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會叫自己祖先的名字。
例如,《三國演義》第五十二回攻取零陵的一節(jié)即是很好的佐證:
兩軍對陣,道榮出馬,手使開山大斧,厲聲高叫:“反賊安敢侵我境界!”只見對陣中,一簇黃旗出。旗開處,推出一輛四輪車,車中端坐一人,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手執(zhí)羽扇,用扇招安道榮曰:“吾乃南陽諸葛亮也。曹操引百萬之眾,被吾聊施小計,殺得片甲不回。汝等豈堪與我對敵?我今來招安汝等,何不早降?”
中國人小時候就懂得避諱父母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在孩子的心目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甚至自己的名字有時也是藏而不露的。相比之下,日本人的名字,包括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什么神秘感可言。日本人的住房前,總愛掛上一塊牌子(日語叫“表札”),所有家族成員的名字一個不漏地寫在上面,真可謂“光明正大”,慷慨大方。上學的孩子的用品,小到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塊手絹,大到書包,自行車都不厭其煩地一一寫上主人的名字。每每寫信封時,也恭恭敬敬地寫上(或印上)寄信人的全名,甚至電話號碼。而中國人寫信封時,一般不寫全名,或者從略,或者只寫姓,后加上“緘”字。
順便提一下,歐美、阿拉伯地區(qū)的人們對祖先的名字也是毫不避諱的,用祖父、父親的名字給兒子命名是他們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當面稱呼父親大人竟如同對待親朋好友似的,“Karl”“Stephen”的吆喝,我們中國人聽著也會心驚膽顫。
姓名是社會分類系統(tǒng)的一個重要部分,姓名一方面屬于個人,同時也不可抗拒地刻上了命名者對被命名者社會控制的烙印,以漢民族為代表的中國人實行的排名制,體現(xiàn)了某種特定的社會成員所共同遵守的社會準則。
姓名的確定,既在家族群體中區(qū)別了個體,也相對其他群體整合了本家族群體。封建社會的姓名符號結構,體現(xiàn)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當時社會的認知模式中,姓名結構的動搖甚至無序,也就是社會結構的動搖和無序,無異于“禮崩樂壞”,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
漢民族的姓名結構可切割成“姓”和“名”兩個部分,姓在先,名在后,直觀地象征著名向姓的絕對的服從和歸屬。日本、韓國、朝鮮、越南等被儒教影響輻射到的國家至今也還保持著這樣的傳統(tǒng)。中國人在用漢語拼音表示人名的時候也不會更改姓名的順序,如“魯迅”“毛澤東”作“l(fā)u xun”“mao ze dong”。然而與中國人相比,日本人顯得不太拘泥姓和名的前后順序,日本人的姓名用羅馬字表示的時候,大多遵照西方人姓名排列的做法。如“山田太郎様”則寫成“MR.taro yamada”,姓名結構由此顛倒順序了。
中國人除了維護大家族體系的共用符號“姓”以外,還重視家屬關系中橫向的排序,即同輩中的排行。根據(jù)兄弟姐妹間的排行秩序,在姓氏后面加上表示順序的稱呼和數(shù)字,在我國源遠流長,可上溯至夏商時代。那時帝王名字中已見用天干的“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的排行,如稱夏桀為“帝履癸”,成商紂為“第辛”,以及“太甲、外壬、祖丁、盤庚”等,周代以后還常將“伯仲叔季”等字冠于貴族的名字之前以示排行,如“伯夷、叔齊、仲山甫、季路”等。其實《詩經(jīng)》中《伯兮》《叔于田》等篇中的“伯”“叔”均為主人公的字,又皆由來于排行。夏商周三代,未婚女子亦常在姓前加“孟”名“姜”,實際上“孟姜”是春秋時齊國姜姓長女的通稱,姜家大小姐是也,后又泛指美女。再如“仲子、叔姬、季隗”等女子,“子、姬、隗”皆為她們的排行。漢高祖劉邦又稱劉季,“季”也是他的排行。
自古以來,漢族和受漢族影響的其他一些民族承傳著典型的“行輩排名制”,公元前136年開始,漢武帝把儒教視為政治統(tǒng)治的重要法寶,儒教也漸漸地獲得了國家宗教的地位。公元3世紀前后儒教的倫理道德廣泛地為世人所接受,“行輩排名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了[5]。當時規(guī)定同姓同宗同輩者皆用一個固定的字或者偏旁取名,不同的輩分使用不同的字或其偏旁,世代相傳。有的家譜規(guī)定了五言詩四句二十字,依世排名,周而復始,象征香火不斷,輪生輪回。同宗同姓的人之間,見了名字就知道自己相應的社會地位和行為規(guī)范。族譜是施加在姓名上的社會控制,例如,孔子家族使用50個字來排列世代。
希言公彥承宏聞貞尚衍
興毓傳繼廣昭憲慶繁祥
令德維垂佑欽紹念顯揚
建道敦安定懋修肇益常
裕文煥景瑞永錫世緒昌[5]71-72
毛澤東的名字也是嚴格按照其族譜取的,《毛氏族譜》始修于乾隆二年(1737年),從第七代起有了固定譜系,加上光緒七年修譜續(xù)訂的譜系,合起來成一首五言詩。
立顯榮朝士,文方運濟祥。
祖恩貽澤遠,世代永承昌。
孝友傳家本,忠良振國光。
起元敦圣學,風雅列明章[5]72。
毛澤東的輩分在詩的第三句“祖恩貽澤遠”的“澤”字上,第14輩,毛澤東的“東”字也是有根據(jù)的。古俗以東南西北對春夏秋冬、伯仲叔季。毛澤東雖然排行老三,但在兄弟中居長,故取“東”字,以表“老大”之意。
上述中國人的姓名結構反映出儒教社會共同的重要文化命題,即人名在“孝”的名義下,首先要服從作為同宗同祖的整個大家族標識的“姓”,然后還要服從于“行輩排名制”中所規(guī)定的作為同姓中同宗同輩者的共同標識的固定的字或者其偏旁,對本人來說最重要的名反倒排在末端的位置,這樣的結構遑論個體的獨立,個性的自由。
歐美人的姓名結構則正好與以漢民族為代表的儒教國家的姓名構造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的姓名(personal name)一般由洗禮名(christian name)和姓(family name)構成,合稱為“full name”,其中,多數(shù)英國人則稱個人名為“christian name”,家名為“sur name”,美國人則稱為“first name”“second name”“l(fā)ast name”。總而言之,從歐美人的姓名結構中可以窺探出基督教的精神特征,基督教崇尚個人的自由,個性的完成,作用于把人們從父權、家族關系、血緣關系的羈絆中乃至國家性統(tǒng)率力中解放出來,從而與儒教文化圈的姓名結構所反映的文化命題形成鮮明的對比。
[1]趙建偉.中國古代禁忌[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1:42.
[2]巖波書店.日本古典文學大系[M].東京:巖波書店,1974-1975.
[3]櫻田芳樹.名字與忌諱——在日語與漢語中的表現(xiàn)與淵源[M]∥耿龍明,何寅.中國文化與世界.第一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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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納日碧力戈.姓名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
(編輯: 朱渭波)
A Cultural Perspective on Chinese and Japanese Names and Address Terms
Du Qi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0093,China)
The name is the bond between an individual and the society,and it also is a proof of personal existence.Address terms mark and identif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peaker and his or her relatives or other speakers.Therefore,they a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both in China and Japan.Since the value orientation and culture are quite different,the cognition of names and address terms are not the same by Chinese and Japanese people.Naming taboo is common in ancient China: names of the emperor,ancestors and respected people should be avoided speech or writing,characters or even homophonies of their names should not be used when naming a child.This social convention is imprinted on kinship,social addresses and appellati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comparison,this article analyses the features,differences and causes between Chinese and Japanese names and address terms.The research is conducive to a systemic understanding of names and address terms both in China and Japan,which facilitates a deep comprehension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social,traditional cultures.
naming taboo;pecking order;self-positioning;family hierarchy;address term
2015-01-24
杜勤(1962-),男,教授。研究方向: 日本語言文化。E-mail:163qindu@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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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895X(2016)03-0242-06
10.13256/j.cnki.jusst.sse.2016.03.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