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蕓
論庫切《恥》中狗的意象
杜蕓
小說《恥》是200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庫切的代表作。在作品中,有著含義深遠(yuǎn)的動物意象,而這些動物意象所指涉的文化和歷史被國內(nèi)外的眾多學(xué)者所忽略。本文旨在具體探討作品中狗的意象。在殖民時期,白人與狗是加害者,幫助殖民者暴力征服殖民地。而在小說《恥》中,西方的狗及其主人成為了受害者。曾被暴力征服的動物化的黑人以暴力的方式對殖民話語進行強烈的反擊并取得成功。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反映的是后殖民時期的南非,白人與黑人與權(quán)利的轉(zhuǎn)變。
狗暴力權(quán)利轉(zhuǎn)換
殖民早期,對于那些剛來到殖民地的殖民者來說,殖民地到處都是“動物”,不僅包括真正意義上的動物,也包括動物化的土著居民。殘忍的殖民者對這些動物實行暴力征服。對動物所實行的暴力是殖民者確立自我身份和體現(xiàn)民族優(yōu)越性的象征性行為。但是,除了殖民者,殖民者所攜帶的狗也是暴力的施加者。在探索新大陸的過程中,殖民者傾向于帶著那些經(jīng)過嚴(yán)格訓(xùn)練過并種族化了的狗,這些狗不僅保護著主人,更成為暴力統(tǒng)治和征服殖民地人的工具。
在小說《恥》中,也就是后殖民的南非,西方殖民者所攜帶的狗同樣扮演著保護自己主人的職責(zé),但是他們的命運卻大不一樣。曾被暴力征服的動物化的黑人以暴力的方式對殖民話語進行強烈的反擊并取得成功。
故事發(fā)生在政治和社會都還不穩(wěn)定的后種族隔離的南非,戴維·盧里,開普東大學(xué)的一名教授,因為與自己的學(xué)生梅拉尼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而被學(xué)校辭退。當(dāng)他失業(yè)之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于是他收拾行裝,來到了女兒所在的一家小農(nóng)場“那是撒萊姆鎮(zhèn),地處格雷哈姆鎮(zhèn)和肯頓之間的公路旁”①(69)。
毫無疑問,戴維·盧里是小說的主人公,但是他的女兒露茜在表現(xiàn)文章的主題和后殖民南非的現(xiàn)狀上扮演著更加重要的角色。在后種族隔離的南非,白人失去了他們的優(yōu)越性,并且不得不面對著社會秩序的重新建立。面對著白人日益低下的社會地位,露茜從充斥著不同話語沖突的中心城市所逃離,來到了這個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試圖擁有一塊殖民空間來維持她作為白人的主體性地位。在這里,她過著一種簡單地不能再簡單的生活:靠狗棚、靠賣花和園子里的產(chǎn)品。②(72)
在這部小說中,狗有著很深沉的含義。在殖民時期,被種族化的狗是為了維持歐洲的身份和至高無上的優(yōu)越性。在后殖民的南非,歐洲的狗扮演著相同的角色。然而,他們的命運卻是不一樣的。對于露茜來說,狗是她的伴侶和精神安慰。她曾告訴父親:“狗還是很有用處的。狗越多,越能震得住人”③(70)。因此,露茜在農(nóng)場上弄了個狗棚來照顧“看家狗”,有道勃曼狗、德國牧羊狗、羅得西亞獵狗、斗牛狗、羅特維爾狗,這些狗都是來自歐洲,而非南非土著居民的狗,象征著種族的差異。在種族隔離的南非,狗只會對著南非人狂吠。歐洲狗是白人震懾黑人的工具,所以,即使露茜試圖來到偏遠(yuǎn)的地方來維護她的優(yōu)越性,她依然帶著狗來保護自己。然而,事實卻證明露茜是錯誤的。在后殖民時期,歐洲的狗已經(jīng)沒有殖民時期的那般勇猛,在征服和震懾黑人方面,它們顯得無能為力。
一天,三個年輕的黑人男子(曾被視為低等、原始動物)搶劫了露茜的農(nóng)場。當(dāng)三位男子靠近露茜的農(nóng)場和房子時,露茜的保護者——歐洲品種的狗本能地對他們又吠又叫。但是這三位黑人似乎并不害怕籠子里的狗,其中一個男孩“邊對著狗噓噓,邊朝它們做著威嚇的手勢”④(108)。事實上,狗被關(guān)在籠子里,似乎意味著:在后種族隔離的南非,白人失去安全感是不可避免,他們的地位已經(jīng)動搖。即使是面對著潛在的危險,露茜似乎并不打算惹惱這三個黑人,也不打算把杜賓犬(杜賓犬,是所有品系中極富智慧的并且身體結(jié)構(gòu)最為優(yōu)秀,氣質(zhì)最為高貴的一種,是軍、警兩用的犬只)從籠子里放出來。接下來,這三個男子假裝要借電話,跟隨著露茜進入到房間。當(dāng)露茜的父親盧里意識到情況不對勁時,他已被人打暈,并且被鎖到了廁所里。很明顯,他們的主要目標(biāo)并不是盧里,而是露茜。當(dāng)這三個男人強暴露茜的時候,他們吼道:“把你的狗叫來?。∪グ?,把狗喊來呀!沒狗了?那就讓咱們做狗給你看看!”⑤(186)他們的吶喊表明他們渴望被聽到,從殖民時期到現(xiàn)在,黑人已經(jīng)沉默了那么長的時間,積壓已久的憤怒就像火山一樣噴涌而出。同時,那些露茜認(rèn)為可以保護自己的歐洲的狗,在這里,被證明是無能為力的。歐洲的狗的能力的下降,在作品中,作者通過盧里表現(xiàn)了出來:他看著那些狗在進食。居然沒有打架爭食,這使他頗感意外。小的。弱的,都退在后面,認(rèn)了命,等著輪到自己的份兒。⑥(100)
在敘述中,這三個黑人被描繪成了狗。當(dāng)他們走進露茜的房子時,他們“像一隊狗”。之后,當(dāng)露茜在路上認(rèn)出那個強奸她的男孩時,這個男孩更被描繪成一條“奔跑的狗”。之前的歷史上就曾把黑人動物化。在早期殖民時期,對于那些剛來到新的殖民地的白人來說,比如南非和印度,殖民地到處都是“動物”,不僅包括真正的動物,也包括動物化的土著居民。查爾斯·帕特森曾指出:殖民主義是“人類的優(yōu)越性以及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在動物王國的自然擴張?!雹撸?6)在19世紀(jì)的最后十年,除了“奴隸”、“黑鬼”、“動物”這些詞,殖民者想不到更好地詞來形容殖民地的土著居民。在這部小說中,這些土著黑人被描繪成為“狗”。
但是,“狗”化的三個黑人卻以一種非常殘忍的方式射殺了六條成熟的歐洲品種的狗:
他熟練地取出一只彈夾,推上膛,把槍筒往籠子一插。那條最大的德國牧羊狗憤怒地噴著血液,撲了上去。就聽得重重的砰的一聲,鮮血和腦漿在籠子里飛濺開來。狗吠聲停止了。一條狗的腦部被子彈貫穿,即刻就死了,而另一條傷在脖子上,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在地上……剩下的三條狗無處躲藏,退到了籠子的最頂端,擠來擠去,發(fā)出輕輕的哼聲。這人不慌不忙地把它們一個挨一個地解決了。⑧(112-113)
在某種意義上,白人與黑人之間的對立沖突,演變成了歐洲的狗與“狗”化的土著居民的沖突。歐洲的狗與土著居民的競爭中,在這里,以獸性的土著居民的勝利作結(jié),表明了在后殖民語境下權(quán)利的轉(zhuǎn)變。
在后種族隔離的南非,露茜和狗成為了暴力的受害者。這件暴力事件的發(fā)生,有著意義深遠(yuǎn)的歷史和文化背景。在殖民時期,為了實現(xiàn)殖民者的政治和經(jīng)濟計劃,殖民者常常訴諸于武力。殖民者不僅對動物實施暴力,也對動物化的土著居民實施暴力。殖民者對動物所實行的暴力成為了殖民者征服殖民地的重要媒介。
同時,在殖民時期,歐洲的殖民者在南非實行種族隔離,也就是把白人與黑人相分離,黑人的各項權(quán)利被剝奪,甚至被剝奪了作為公民的最基本權(quán)利,他們被邊緣化了,過得比動物還不如。種族制度引發(fā)了激烈的暴力抵抗。
南非獨立之后,南非黑人的地位并未得到提高,這就使暴力事件更進一步地發(fā)生。因為暴力作為力量和權(quán)威的象征,對于那些被邊緣化的黑人來說,是獲得尊嚴(yán)和尊重的一種方式。學(xué)者格林進一步指出:“對于很多年輕人來說,獨立帶來了更多的沮喪,因為他們的期望落空了,又或者是他們的期望遲遲未實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暴力成為了控制他人的手段,因此,在南非,暴力逐漸演變成為反種族隔離的合理性手段。但是,即使是采用暴力手段,種族隔離的廢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種族隔離廢除之前,黑人婦女成為了主要的受害者,在南非,由警察所報道的所有的強奸案中,95%的受害者都是黑人婦女。大部分的黑人害怕受到嚴(yán)重的處罰,因此不敢去侵犯白人婦女,因此他們把自身的仇恨發(fā)在黑人婦女上。相反地,在后種族隔離的南非,先前的白人殖民者在社會上失去了他們的權(quán)威和優(yōu)越性,尤其是白人婦女,成為了暴力的潛在的受害者和黑人發(fā)泄自身憤怒的目標(biāo)。黑人采用激進的暴力方式,旨在重獲民族的尊嚴(yán)以及他們的男子氣概。
女性主義者CarolJ.Adams曾對婦女和動物的暴力行為進行研究,她的研究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露茜和歐洲狗的命運。Adams認(rèn)為,在父權(quán)世界里,對婦女所實施的暴力,往往與對她們的伴侶——動物的暴力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她指出:傷害或者是殺害一條動物的目的,是為了給主人一個警告:如果不聽話,你就是下一個對象。人們往往通過殺害動物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和對方的無能為力。⑨在小說《恥》中,狗成為了替罪羊,黑人不殺露茜,似乎在表明對她的仁慈,而他們對狗所實施的暴力似乎是在警告露茜:如果你膽敢反抗,那么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事實上,黑人所釋放的性別暴力對白人來說更具破壞性和顛覆性。
最后,露茜懷孕了,這是那三個黑人在露茜身上所實施的性別暴力所帶來的后果,這個后果證明:“非洲狗”對他們之前所受恥辱的復(fù)仇方式是在白人婦女身上留下痕跡。在文中,盧里無法抑制自己悲傷:
瞧啊,孩子出生了!其實現(xiàn)在這還不過是她女兒子宮里的一條蟲子,她就已經(jīng)稱其為孩子了。這種子被硬塞在女人體內(nèi),不是出于情愛,而是出于仇恨,混雜在一起,是要玷污她,給她做上標(biāo)記,就像狗撒尿一樣。(229-230)
這段話表明了盧里對非洲黑人的性別暴力的動機的思考,并從盧里這位白人的角度來揭示非洲黑人的動物性。
總之,在小說《恥》中,狗的意象扮演著重要的文化角色。在殖民時期,歐洲品種的狗的形象往往是勇敢的、富有戰(zhàn)斗力的,它們是殖民者暴力征服邊緣化的獸性的黑人的手段與助手。而在后殖民的南非,黑人被描繪成了狗,他們憤怒地咬歐洲的狗和主人。他們的行為是反殖民話語的表現(xiàn),是對動物帝國主義的激進的反抗。雖然這三個黑人采用暴力的方式來反抗,但這種暴力行為并不被提倡,因為它是不理性、不道德、不合法的。
①②③④⑤⑥⑧J.M.庫切:《恥》,張沖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頁,第72頁,第70頁,第108頁,第186頁,第100頁,第112-113頁,
⑦EternalTreblinka:OurTreatmentofAnimalsandtheHolocaust,Eds.CharlesPatterson.New York:PalgraveMacmillan,2000,P26
⑨TheSexualPoliticsofMeat. Eds.CarolJ.Adams,JosephineDonovan. DurhamandLondon:DukeUniversity Press,1995,P52
(作者介紹:杜蕓,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