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膠片

追逐“老爺車”的日子

我家影視故事

每次看到某個廣場的一角，豎起一塊白白的寬銀幕，夜幕降臨時，播放著一部部懷舊的影片，我都會駐足很久。雖然影像并不真切，內(nèi)容也不能連貫地看完，但是，卻會勾起我遙遠(yuǎn)的情思，兒時的喜樂年華。

我爸爸是個農(nóng)民，卻不是個稱職的莊稼漢。矮小、沒力氣、不愿意吃苦，特長是跑得快、鬼主意多、干農(nóng)活發(fā)揮不出來。我那個給修鐵路的日本鬼子做飯的奶奶，硬是憑著一個大字不識的赤貧背景，三寸不爛之舌給我爸爭取來一個比較體面的工作：農(nóng)村電影放映員。二十歲，爸爸就開始往返于城里和十里八村。大致程序就是：去縣城的電影公司去片子，然后在各個村子輪流放一遍，然后送片子換片子。

那時候的交通環(huán)境和現(xiàn)在不可同日而語：路面上，晴天時土，雨天是泥，有時候根本沒有路，走的遍數(shù)多了，也就成了路；上崗下坡，河溝寬闊的地方，是姑且叫做“橋”東西在抵擋，有時是一根木頭，有時是幾塊木板。不過工具很豐富：牛車、馬車、驢車，自行車是奢侈品，很難一見，大部分時間是11路公交車——腿著走。

就是在這樣鄉(xiāng)土氣息甚濃的路上，只要我爸爸的電影放映機出現(xiàn)，什么車都是老爺車了，那時候人們不知道什么汽車品牌，那都是電影里見過的玩意兒，也不知道究竟啥叫老爺車，只是老爺車就是尊貴，就是好。因為，我小的時候，家里是沒有電的，自然沒有電視。收音機和電影播放的故事，是唯一的精神食糧。能給我們帶來快樂和慰藉的，就是老爺，那東西放在車上，就是老爺車了。我爸爸作為農(nóng)村電影文化的傳播者，和這些東西一起“名揚”鄉(xiāng)里，整個一個鄉(xiāng)，十幾個大隊，幾十個小隊，他如數(shù)家珍，條條路徑，閉著眼睛都知道怎樣地四通八達(dá)。自然，整個鄉(xiāng)的人，沒有不認(rèn)識他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比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出名，比村干部臉熟兒。

那時候少則一周，多則二十天換一次片子，然后會在每一個大隊也就是村放映一兩場，選比較集中的屯作為放映點。片子從縣城出來，我爸就開始行蹤不定，碰見馬車搭馬車，碰見驢車搭驢車，總會有認(rèn)識他的人一段一段帶他，這個稍一段，在某個路口再換乘。每到一處，受到的待遇也很高，哪家飯都吃過。安排在哪家院落是要看關(guān)系的，那時候的人們沒有想過臟亂，沒人嫌麻煩，都當(dāng)做是一份榮耀，一份認(rèn)可，如同誰家請一臺大戲讓鄉(xiāng)親們看一樣。夜暮時分，會有年輕小伙子去用鐵鍬自動挖坑埋桿子，拉起白幕布，有時候是一個破舊帶補丁的，我爸心情極好或者有主要人物來看才會把新的幕布掛上去。機器有人輕車熟路地擺放、距離、位置，甚至開機都有人學(xué)會了，做這些的時候，可不是幾個人靜悄悄地干活，那叫一個人聲鼎沸鬧嘈嘈呢！德高望重又號稱農(nóng)村“大支賓”的指揮，精壯勞力干主要工序，半大孩子打下手，一群小屁孩兒歡跑著叫喊著絆來絆去，大人吆喝他們注意安全，更重要的是要注意機器安全，得有“正義之士”看著小崽子們別偷偷亂摸亂鼓搗，大家就那么亂哄哄地在一塊兒完成準(zhǔn)備工作，卻一點沒差錯，看上去極其和諧。

后來，我爸年歲長了些，也敢適當(dāng)偷懶了，遇到信得過的地方，有用心鉆研的青年，他就把當(dāng)時的“加演”片子交給他們放，到正片他再親自上手。所謂“加演”，一般是科教宣傳片，我記得有什么計劃生育的，科學(xué)種田的等等。人們早早吃了或者沒吃晚飯，都擺上凳子，后來，圍墻、樹上也會擠滿了人。機器光圈范圍里，若是出現(xiàn)人腦袋了，人們就怒斥，自動有人去擴音器旁邊喊話，于是白天時候，小孩子的游戲里就有了這樣的語言：“擋光的，閃一閃，擋光的，閃一閃！”

半夜看完電影，會有一群人幫著我爸收拾行囊，很愛惜地把各種器具分別擺放整齊，打包裝好，有些業(yè)務(wù)熟練的地方，我爸就可以去瞇一會兒，等大家收拾完了，叫他起來，他才會步行或者騎一輛破舊的仿佛就是一個車梁兩個車輪子支撐的自行車披星戴月地往家走，會有沿途的人陪著他。下一個屯的人，會在第二天一大早來取這些東西，裝上下一個“老爺車”，奔赴下一個陣地。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風(fēng)雨無阻，霜雪不停。從我出生開始，我爸一共干了二十年。我聽說的事很多，有幾件刻骨銘心：

某一天我爸半夜回來，在離家一公里多地的一個屯子，突然竄出來一個動物，把他嚇了一大跳，原來是我家的大白狗跑出很遠(yuǎn)來接他。那條狗養(yǎng)了七八年，后來我家的豬生獨生女，狗一窩六七個。那條狗死的時候，我家二妹帶著三妹四妹在園子里挖坑埋土起了個墳丘，上面還撒了花瓣，然后坐在地上哭，被我媽看見，大罵一通，說好像她駕鶴西游了。

某一天，我爸騎著沒有剎車的自行車飛奔回家，突然看見前面白花花一片，他直覺不對勁兒，從車子上跳下來沖著黑色的地方倒去，隨即聽見自行車落水的聲音，原來是來時的小橋被雨水沖斷了，小河溝變成了大河道，幸虧他機靈，一瞬間想起來黑色的才是土地，驚魂不定了好幾天。

我爸因為吃慣了百家飯，我家孩子多，屬于超生，糧食緊張，就干脆故意不在家里吃晚飯，餓了也硬撐到放映點去蹭飯，后來，得了一個毛病，說餓就心慌得不得了，有什么抓起來就吃，尤其是餅干，會吃很多，我們說饑餓的時候吃生硬的東西吃會傷胃，他不信，他說他的胃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個模式。

我記住的也很多，也有幾件很難忘——

我爸放電影雖然收獲了人脈口碑，但是實打?qū)嵑軇诳?。對我來說，十多年貧困線下掙扎做最低層的歲月里，卻是唯一感受到“看父敬子”的機會。因為去哪個屯兒放映完全是我爸一句話，我也就成了小伙伴們追問的對象，有時候看哪個同學(xué)不爽，就故意不告訴她，充分利用了一下“權(quán)勢”。

我從小喜歡聽?wèi)蚯?，有一回演京劇電影《白蛇傳》，我又考了第一回家，外面下雨了，正好輪到我家所在的屯子，我爸說下雨效果不好，看電影遭罪，明天再演。我很失望，很討厭我們丫頭片子的爸爸心血來潮地在我家墻上放起來。我家火炕上，地上，門里門外，院子里都是人，我還記得電影里演許仙的小生長得特別老，那個小青特別漂亮。

還有一次演黃梅戲《天仙配》，晚上我做夢，和一個認(rèn)識的男生一起變成了董永和七仙女兒，在那里滿工對唱，醒了以后有點慌，第二天上學(xué)莫明其妙地找課間的機會去鄰班偷偷地瞪他。

那時候，看電影就是熬夜，不用花錢買票，好多人都一遍一遍跟著機器跑，滿世界看。淘氣的男孩子可以追出幾十里地，和我爸同去同歸。我也有過一段追趕“老爺車”的歷程，是因為那段時間總演武打片?！渡倭炙隆?、《木棉袈裟》《自古英雄出少年》，大家討論為什么覺遠(yuǎn)不和白無瑕結(jié)婚偏要當(dāng)和尚？蛇拳厲害還是虎拳厲害？怎么樣才確定女主人公才是喜歡男主人公？追了幾部電影下來，羸弱的我突然吃什么吐什么，腦袋昏沉沉，整天惡心迷糊，后來才知道是嚴(yán)重缺覺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再追電影車了，卻開始我言情武俠小說的癮。放下《紅樓夢》《水滸》，開始徜徉在瓊瑤，金庸，梁羽生的世界里。如今，這幾個人的作品我還是歷歷在目，記得每一個武功秘籍，記得每一個巧笑嫣然的少男少女。

當(dāng)真是時光荏苒，歲月如歌。如今，我每次去電影院，都有些悵然若失，感覺多了什么，又感覺缺了什么，每次孤零零拿著零食坐在豪華的座位上，眼前總是浮現(xiàn)往昔的青蔥時光，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追逐老爺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