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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文解字

2016-03-29 18:16陳紹龍
北極光 2015年4期
關鍵詞:葛粉

陳紹龍

“喝吧?!?/p>

冬燥,口干,唇上起了層“鍋巴翹”。我不時地用舌頭舔,把唇潤濕,這樣舒服些。不過兩日,唇上的“鍋巴翹”倒了落了不少,哪知,患處卻布滿了血印,像涂了口紅似的。多有不適,感到很是難受。愛人見狀,說上火了,忙著買了蓮子、白木耳、枸杞、冰糖熬了半鍋的羹。一大早,她便把蓮子木耳羹端到了桌上。

熬煮過的銀耳粉嘟嘟的,與白瓷碗渾然一體,濃稠而有質感,素雅清淡,綿糯玉潤。蓮子已花,瓷白的蓮子仁混搭其間,嫩綠的蓮心和褚紅的枸杞成了點綴,縱使色彩對比鮮明,卻也不鬧不喧。玲瓏剔透,透著高雅和靜氣。湯匙在碗邊劃拉,一時都不忍攪動。

“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做羹湯”。配料,清洗,廚間忙碌,洗手更衣,小火慢燉,靜心地守候,小心地觀照,耐心地等待,氤氳的霧氣里,籠罩著羹的味道,家的味道,愛的味道。我不比司馬相如的才氣,愛人也沒有卓文君的財產(chǎn),共有的卻是彼此真實的生活,日子都叫一杯羹吐露著濃濃的熱氣。

在古代,羊乃食中至尊。在古人們樸素的意識里,擁有一只“大羊”才是“美”的。中原農(nóng)牧民族羊為鮮。“羹”中有兩只“羊”?!案敝雷匀徊蝗輵岩伞!傲禄被w,忽思莼菜羹”,岑參見花思羹,不懷疑他對羹的鐘愛;“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杜甫在胡飯里嗅到了羹的美味;“正是如今江上好,白鱗紅稻紫花羹”,韋莊說的更是直接,江上好的時光里,食紫花羹那是一定的嘍。猜想也罷,推測也罷,思念也罷,羹如詩美,在詩人的腦子里,在食客的心中,早已扎下了根。

隔壁一張姓鄰居,叫張家根。而他偏偏好吃螃蟹羹。自己也會做。他開了一家小餐館,螃蟹羹成了他家的招牌菜。螃蟹羹鮮香滑膩,營養(yǎng)好。他說螃蟹羹是羹中的佳品。每年秋季螃蟹上市的時候,他都會買好些螃蟹回來煮熟。去殼,敲開螯,用牙簽把里面的蟹肉細剔出。然后把蟹肉、蟹黃、蟹膏打包放在冰箱里,留日后做螃蟹羹,差不多能吃上一年的時間。更有意思的是,他的餐館的名字就叫“張家羹”。好些吃客到他小餐館吃飯,也都是沖著螃蟹羹去的。

早年家貧,奶奶卻能給全家做出一鍋鮮美的豆腐羹來。說是豆腐羹,其實,也不過半塊豆腐。蔥、姜煽出香味,把胡蘿卜切成丁,將海帶切成發(fā)菜般的細絲,豆腐切成豆粒大的方塊兒,半鍋的湯里僅有的豆腐和海帶們依然顯得料少。奶奶畢竟是做羹的好手,她把一只雞蛋打成花,放在沸水里攪動,說也怪了,蛋絮細若游絲,仿佛滿鍋都是,最后,加上山芋粉的勾芡,整個一鍋羹變得內(nèi)容豐富起來。豆腐白,蛋花黃,辣椒紅,海帶褐,色汁好看,亦菜亦湯。要是在豆腐羹上淋幾滴麻油,或是再放些炒香碾碎的花生米,那簡直是羹中的極品了。這是我奶奶說的。我在奶奶的描述中有過好多美好的想象。其實,奶奶做的豆腐羹已經(jīng)很好吃了,那淋過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是什么味呢。羹如詩,奶奶對羹的描述也就這樣擱在了我的心里,使對羹有了更多美好的期待。這樣的期待成了憾事,自小,我就沒吃到那淋過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好多年過去了,如今,吃上那淋過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化生米的羹也決不是難事,奶奶早已離開了我們,這,義成了我心中更大的憾事。

“鮮”是一道菜。魚羊鮮。

那天到飯館“小菜香”吃飯,老板娘親自端上來一碗湯并沒有立時離開,望著我。她間或余光飄過湯碗。我猜出了她的心思。小菜香門臉不大,老板娘也兼做廚師。我是熟客,有什么拿出手的菜品她會讓我給她“提提意見”。

我舀了半勺入口,像是認真地在品嘗。

“鮮!”

聽到我的評價,老板娘緊張的臉片刻放松了下來。笑意散開,像是有一串小魚忽兒興奮地在眼角四下逃竄,進而泛起了水花。

在老板娘轉身的當兒,我又不禁把勺了伸進湯碗。湯,乳白醇厚,散開的熱氣也變得綿柔細軟,絲絲縷縷,一時間,屋子里滿是香氣。什么湯?同桌的幾個朋友自然難敵我“嘶嘶啦啦”喝湯聲的誘惑,跟著拿起了勺子。只是一會兒,幾只勺子在碗邊劃過細響之后,湯窮魚現(xiàn),碗底還有細碎的肉丁。是羊肉。

“鮮!”

“鮮!”

朋友跟著呼應起來,夸說菜的好。哪想,我不經(jīng)意說出的一個字,卻叫我言中了菜名。

中國字表意。中國字有味道。望文生義,望字生義,生出一道菜譜來。有人打起了“鮮”的主意.做出了這道菜。

“鮮”成了一道菜。叫我想不到的是,這道菜還曾是宮廷菜。在南宋稱它“鱉蒸羊”,口味與“魚咬羊”相類。小菜香的老板娘稱這道菜叫“魚羊鮮”。

北方人以羊為鮮。南方人以魚為鮮。北方多山。南方多水。盱眙原屬安徽,上世紀50年代劃歸江蘇,地處淮河岸邊?;春忧貛X一線是南北的分界線。魚羊同蒸,聚南北兩鮮于一盤,能做出一道“魚腹藏羊”的鮮羊鮮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魚羊鮮骨酥肉爛,不腥不膻。后來我才知道,魚羊鮮是微菜中的名品,想來自然不怪。

做魚羊鮮用鮮腮魚,鯽魚居多。魚取下頭尾,不宜過大,不出一斤為佳。帶皮羊肉好,切成方塊。魚煎至皮黃,佐以姜、蔥煽出香味,放入肉丁,小火燒煮,大火收湯,紹酒去腥,胡椒去膻,白糖提鮮,醬油著色,菜心添彩。

傳說有個農(nóng)民帶著羊過河,羊不慎落水,魚爭而食之。有漁民輕舟蕩過,撒了一網(wǎng),捕上來的都是肚子里裝滿羊肉的魚。漁夫不舍羊肉,于是連魚一塊蒸煮,出鍋的魚奇香無比。繼而名聲大響,多有仿效,“魚羊鮮”便在江淮一帶流傳開來。

傳說罷了,我不信。魚能撕開羊皮?做魚羊鮮的多為鯽魚、草魚,它們哪有“食人魚”鋒利的牙齒,水虎魚們在南美亞馬孫河呢。生拉硬扯把“羊”與“魚”擱一塊了。傳說自然無須考證,也沒法考證。這也無妨。魚羊鮮倒是真的。其菜是鮮美無比??v使你沒有太好的廚藝,把魚和羊肉一塊兒隨意煮了,魚湯鮮,羊湯鮮,魚羊混煮,哪有不鮮之疑。難怪那天朋友喝過湯之后私下調侃,哇噻!怎么感到胸前發(fā)脹,莫不它鮮得能給男人催奶。莫非鮮湯比酒烈,說了醉話。笑煞。endprint

肉在上,火在下,“月”象形,“炙”會意,再端祥一會,沒準這個“炙”字會讓你流出口水來。

一只鐵制凹槽上,橫排著一根根的鐵絲。鐵絲上串滿了一塊塊肉。槽內(nèi)堆有木碳火。木碳黑,入槽紅,成燼白。文火無焰,也無煙。只是在人向橫排著的肉上撒佐料的時候,那火仿佛是受了驚嚇,抑或它也受不了辣椒粉的刺激,進而有了激烈的反應,有一團藍火隨著一陣煙氣“呼”地騰起,既而迅即散去??諝庵袕浡鵁镜臐庀?。

每每晚歸,我都會在烤羊肉串的那位新疆師傅的攤前“留戀地張望”。原本并不精神的一塊羊肉,接到火力,慢慢地膨脹,冒著一個個小氣泡,冒著一串串小氣泡。氣泡“叭叭叭”地碎響,香氣出。人們籠罩在小城濃濃的香氣中,夜市多了鄉(xiāng)野的味道。圍繞在燒烤攤前的哪里只是孩子,堅持坐得久坐到最后離去的,多是大人。

夜至,當晚喝過酒的人們酒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股興奮勁還沒退。不回,不歸,閑蕩中那不時騰起的藍光成了最大的誘惑,不去推杯換盞,攤前小酌倒是可以的。燒烤攤邊喝啤酒成了最好的選擇。小城的這一幫幫飲食男女們,圍坐在一個個燒烤攤邊,橫捋肉串,豎飲啤酒,竊竊私語也有,劃拳行令也有。月在上,月不傳話,風過往,風不多言。夜?jié)u倦,酒瓶堆了一地,總有站不穩(wěn)的。桌邊那一只只滾動的啤酒瓶的聲響老是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

我經(jīng)過的街道“小菜香”飯館旁邊還有專事烤魚的。烤魚跟烤羊肉串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魚是現(xiàn)烤現(xiàn)殺。邊上有一水池,魚在池里游動。食客會根據(jù)自己的食量選擇大小不等的魚。魚從脊背處剖開,鐵絲同時串過魚片,因其魚大,烤的時間比烤羊肉串的時間要長,翻動魚得雙手協(xié)力,動作遠不如新疆師傅迅即好看??境龅聂~不只有魚的鮮美,其焦黃的肉在嘴里口感比煮出來的魚又多了些嚼勁。去年我在廈門,在一家小餐館用餐.點了一份烤魚。想著廈門臨海,烤的莫不是海魚??境鰜淼暮t~是什么味呢。我好奇。哪知上桌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盤烤魚并非海魚,是草魚,也是一條淡水魚,更特別的是,它是烤后又下鍋煮的。這種燒煮烤魚既有烤魚的焦香松脆,也有煮魚鮮美的湯汁,也好吃。

“膾炙人口”原本就是說細肉烤肉好吃的,卻叫人用著夸說詩文事物的好。讓吃貨們無奈,像是遭了賊似的。

其實,在碳火上烤的哪里都是肉,也有蔬菜。我看過有烤韭菜、烤茄子的、還看過烤青豇豆的,不同的是烤蔬菜時烤的時間不能長。出爐之后,燒烤師傅會迅速地從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刷子來,把自配的醬汁涂在這些蔬菜身上。常常在燒烤攤前看到有“蝴蝶嘴”的孩子,嘴巴兩邊還留有醬汁。我就知道,這些都是剛吃過燒烤的孩子。只是這讓人疑心,這些孩子是真的喜歡蔬菜,還是喜歡那些醬汁呢。

火的出現(xiàn)是人類文明的進步,也給飲食帶來了革命。

“吃早韭,不松口”。別說話,不張嘴,細啖輕品,滿口香。

“三月非芽芽,羨殺佛爺爺”,又有民諺為證。這么好吃,難怪叫沾不得葷的出家人也齒頰生津了呢。早韭晚菘,說的是時令菜蔬的好。《南史》“文惠太子問颙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鳖U是素食主義者,他如此推崇早韭,出家人卻把韭當作葷菜,這么好的蔬菜不上口,叮惜了。汪曾祺說寫作行文亦當如“早韭晚菘”,想想也是。

雪化,陽光漸暖。茄苗才育,豆還沒點呢,從菜畦里最先拱出地面的就是韭了。纖細柔弱,含露負霜,在最嚴肅的日子里蘊積向往,在最踏實的依托中尋找歸宿,你得佩服韭的勇氣。早韭并不全是綠,是一莖莖的紅,有點血的顏色,是生命紅。

有風,雨總是這么沒緣由地下著。韭呢,依著風,依著雨,依著地,撒嬌樣的,站也站不穩(wěn),紛披而下:總有兩莖立著,細細端詳這個“韭”宇你就知道了?!墩f文》說“韭”字象形,“在‘之卜。一地也”。中國字就是這么有味道。

不只有風,不只有雨,在葉上沾著的,還有是一串晶瑩的露點點,難怪韭會撒嬌,作醉態(tài)。

其實,“非”、“久”諧音,《爾雅》說“一種久而生者,故謂之韭,韭者懶人菜”。在鄉(xiāng)下沒有人說“懶人菜”,說韭是“當家菜”。菜地總有一墑韭。去年我家房屋拆遷,新建的房子在一塊坡地上,屋后有一片空地。媽媽見了,無比的喜,她買來非菜籽,種了一墑韭。莊戶人知道,有了韭,日子便踏實了許多。

韭“春食則香”,知百草的李時珍當然曉得。揚州八怪們還會在早韭上市時相邀開“party”。他們一邊吟詩,一邊飲酒,一邊食早韭,何等愜意。鄭板橋說“春韭滿園隨時剪”,韭已“滿園”了還不剪呀。媽媽是等不及了。韭長三葉,不出五葉,媽媽便去割“頭刀韭”了?!邦^刀韭”便是早韭。

坐門前,媽媽掐去韭葉上的黃尖死葉。她如此小心,我猜是不愿多掐一絲粘在韭葉上的綠莖。燕在低飛,竹籬上的霉干菜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開犁了,一年中柔美的時光仿佛都罩在了媽媽纖巧的指間了。

早韭包餃子當然好。費時費事的,春已至,忙著呢,沒那閑功夫。村民們只是將早韭炒著吃,放些千張也行,放些雞蛋也行,放些肉絲·塊炒更好。更多的時候只是單炒韭菜。只是這一盤早菜,一家人圍著。記得父親從不動一筷韭,他只是端盤子向碗里泡點韭菜汁。起先我也相信“韭汁味好”。后來知,是父親舍不得吃。饑春荒年,村民們也會調侃:咱吃了一千零九道菜。其實人人都知道,他家中午只是一道菜:韭菜炒于張。要是家里的人口多,單炒早韭也變得奢侈了,他們只是用韭菜燒湯。韭也真給面子,只是一小把,一鍋湯便墨綠的很,且清香無比。

“夜雨剪春韭”,春了,能把菜蔬吃出詩意的,怕只有早韭了。

姜是美女,真的很漂亮。宋代詩人劉子晏《詠姜詩》云“新芽肌理細,映日瑩如空;恰似勻妝指,柔尖帶淺紅”。美吧。蘇東坡也說“后春莼茁滑如酥,先社姜芽肥勝肉”,肉美?我猜宋還留有唐的審美遺韻,以肥為美,單是“滑如酥”還不就讓你有了些許的聯(lián)想秀色可餐,蘇東坡講的倒是實在,姜,畢竟討的是口飴之福。endprint

選塊向陽的坡地,挖窖。窖如井狀。井有水,窖不同,它是萬萬容不得水的。窖在高地。在我的記憶中,窖里一般有兩樣東西,一是山芋,一是姜。饑歲荒年,山芋是村民的主食,姜呢,哪能當飯吃,調味品而也。江山美人,有時你很難說清孰輕誰重,就像姜有如此禮遇是很難讓人理解的。滋味生活寄托著人們多么美好的期盼,束之高閣,我愿意費時費力養(yǎng)著,怎么了。姜之于生活,不也類愛情之于婚姻。待字閨中,經(jīng)不得風霜,姜嬌氣。

天暖,漸熱,姜也不是隨便就打發(fā)下地的。種姜的地年前就深挖凍著,負霜,含露,經(jīng)風,歷雨,土細熟,乖的很。然后踩實,做成埂狀,埂間挖溝。每年春上,父親做姜溝時我便跟著踩埂,細細密密的,一寸寸挪步,如此反復,要四五個來回才能將一墑埂的土踩實。姜溝與埂等距,也如摁下的琴鍵。

其實,在父親做姜溝的當兒,熏房里早就忙活開了。熏房是一間密不透風的小房子。種姜人把姜裝在紙箱里在熏房碼好,用毛筆在紙箱上寫上各自家人的名字。文火,熏烤,煙霧繚繞。剛出窖的姜似醒非醒,不多日,滿腹的心思吐露,是芽,瓷白,嫩紅,玉指有甲,啄夢如喙?!八脑氯∧附N之?!背鲞^芽之后的姜李時珍稱它“母姜”。其實這當兒姜依舊挺美。色汁圓潤,纖指如玉,十足的美少婦。

窖藏,熏芽,這等繁煩的農(nóng)事看不出村民們有半句的怨言,種姜能看出村民們的精致和細膩,其實,姜招人煩的事多著呢。單是澆水就讓你天天牽掛。溝里的土不能裂一條縫兒,小嘴唇天天濕,滋潤,好看。種姜有機肥才好,村民們便把黃豆煮了,做肥?;沓鋈チ?。姜葉如竹,“村巒當戶蔦蘿暗,桑柘繞村姜芋肥”,田園美,姜芋熟,盼豐年。春種,夏實,秋收,冬藏,姜歷四季,能讓村民們?nèi)绱诵膬x的,怕只有姜這情種了。

姜辛溫,民間稱“姜佐百味”,王安石說“姜能疆御百邪,故謂之姜”,我猜他有點武斷。姜還壯陽,中醫(yī)素有“男子不可百日無姜”之說,蘇軾在《東坡雜記》中記述杭州錢塘凈慈寺80多歲老和尚,面色童相,“自言服生姜40年,故不老云”。姜為男人生。姜是美女,本來就是嘛。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 《劉三姐》的歌里“青藤”有股情色的味道。我猜“青藤”便是葛藤。有傳說為證。東晉道學家、醫(yī)學家、養(yǎng)生學家葛洪帶弟子云游煉丹。哪知弟子修行不深,毒火攻心。有人向葛洪指點迷津山上有青藤可醫(yī)。一試果然。自此,青藤取了葛姓,叫葛藤。

葛藤瘋的很。20世紀70年代,葛藤曾占領了美國佐治亞、密西西比、亞拉巴馬等州的萬頃土地。肆意妄為,不具節(jié)制,狂野不羈,哪知它會如此淫蕩。

葛粉取之葛藤的根塊,豈不是“一路貨色”。

紫花含羞,綠葉青艷。葛根發(fā)達,去泥削皮,柔滑細膩,玉脂纖嫩,泡在水里,十足的睡美人。將葛根磨碎,濾去莖渣,白色的葛漿在水里沉淀下來的便是葛粉了。

每年秋后,村民們便會上山采葛挖根做葛粉。匾里曬的是粉,竹笆上晾著的是粉。有的村民將粉從缸里盆里倒出,整個兒將“粉坨”風干撂在家里。粉坨有十多斤甚或幾十斤重。有大粉坨撂著,日子也仿佛踏實了許多。

葛粉圓子是徽州一帶叫得響的名點。將豬肥膘、白糖等做成圓球狀餡心,反復滾上葛粉,然后上籠蒸。蒸至外皮呈黑色發(fā)亮并有小泡即成。葛粉圓質地柔韌有勁,味香甜,只是吃多了會膩。

“十碗大菜九碗粉,搛塊肥肉撈撈本”。葛粉是席間的主角,村民家的紅白喜事都靠它了。葛粉是“大眾情人”,跟哪道菜都合得上。葛粉在鍋里熬過,切成細碎的塊。說是“大菜”,其實村民們知道,這碗底墊的都是葛粉細塊。雞,只是在高湯燴過的粉塊上撒點雞絲。燒三鮮,只是在粉塊上撒上金針菜、蘑菇、山藥罷了。頭道“大菜”當然是肉。肉只是薄薄的幾片覆在粉上。廚師好像算好了的,一人一塊,可又往往不夠數(shù)。常是人多肉少。村民顧不得吃相,還不待端菜的將碗在桌上放穩(wěn),有人已伸過筷子來搛肉了。雖說端菜的大聲吆喝“油——著——嘞——”,沒人買帳。那年聽父親說他去鄰莊喝喜酒,肉剛端上桌燈叫風吹滅。主家急找蠟燭點上。一分鐘的功夫,再一看那碗上的肉一片也沒有了,只剩下細碎的粉塊。好些人懊悔自己沒有“先下手”。饑歲荒年,畢竟是出了禮舍了份子的,“撈撈本”也沒錯。

野葛藤漸少,葛粉現(xiàn)在沒人舍得這等海吃了。燒菜作勾芡,平日多作飲品。杯盞沖飲佐以白糖、蜂蜜或酸奶什么的。盞中把玩,憐惜有加,啜飲在口,回味不盡,卻也增添了不少情趣,不改情色本質。

據(jù)說泰國有“紅葛根”和“白葛根”?!凹t葛根”用于女性豐胸,“白葛根”用于男性壯陽。這等“色”全“色”美,是因為葛根里含有異黃酮誘導素成分,有人稱它為植物性激素。葛粉解酒那是真的,《醫(yī)林纂要>說它“除煩、解熱、醒酒”,有人稱葛粉湯“干杯不醉”。

酒后歸來,遞過一杯沖好的葛粉,色汁清純,綿糯可口,知寒知暖,紅袖添香,舉案齊眉,酒醉人酣,這等情境讓葛粉調劑的恰到好處。色食性也。本來就是。

發(fā)酵釀制的東西味濃,酒是,醋是,老醬也是。

家鄉(xiāng)人將做醬叫“下醬”。下醬的主要原料是豆,黃豆居多,也有用豌豆的。將豆煮爛攤放在匾里發(fā)酵,焐。匾入廂房,關好窗,放下門簾,媽媽小心看守,防貓,也不許我們走近。近乎神秘。后來我明白了,豆發(fā)酵怕臟。不多日,匾出,一層霉衣,豆也成黃褐色餅狀。“銅綠”厚是好色相,媽媽喜,這豆餅下到缸腿的鹽水里定能成好醬。

缸是重要的家什?!案淄取笔切「?。缸盛水的多,小缸見大缸,差不多在水缸的腿部,村上人叫便叫小缸“缸腿”。缸腿下醬的多,有人也將缸腿叫醬缸。

曬醬是要些時日的。夏天日頭好,曬一大,原本有水氣洇潤的醬面,便起了層紅褐色的硬殼。媽媽早起,用擱在缸里的筷子將殼攪了,醬香已}}{。要是將這一缸乳黃色的醬都曬成紅褐色,差不多要一個夏天。這時,這缸醬也便能稱之為“老醬”了。

醬香難敵,瓜妞好時,我會偷摘幾條塞醬缸里。隔數(shù)日,瓜妞色黃,軟,撈出埋在碗里便能吃了。瓜妞是嫩黃瓜,或是嫩菜瓜。端碗離桌,鬼鬼祟祟,逃不過媽媽的眼,她舉筷便打。媽媽是怕有不沽的東西壞了醬。她哪里打得著。事也敗露,索性將碗里的醬瓜用筷搛起,有時故意將醬瓜在家人面有個亮相,送入口中,將醬瓜夸張地吃出聲響來。醬瓜脆,滿口香。endprint

我還在醬缸里醬過豆角,茄子.辣椒。

醬生吃的不多。媽媽會把新摘的豆角茄子等切碎放碗里,再放上蔥、椒、姜等佐料,放一兩勺醬,煮飯時把碗放鍋里蒸。飯菜一鍋出,不費事。出鍋時要是在醬上撒層蒜花,或是芫荽,澆上麻油,一攪更香。醬單蒸的也有,放上佐料,放蝦米當然好。一樣好吃。

家家門前一缸醬,大戶人家一年要下兩缸或是三缸醬的。夜露,或是雨日,只消將缸旁的荷葉蓋在醬缸上,將葉周邊用細麻繩扎好使行。為防凍裂,這醬缸到了冬天上凍的時候才收回。把吃了一夏一秋的醬舀出,包在荷葉里。這老醬要吃一個冬天。這之后用不了多少時日,翻過年,春種不久,媽媽便又會下新醬了。

家家有了這一缸醬,日子像踏實了許多。

“老醬還有幺”。媽媽常打電話要我回家拿醬。媽媽每年還想著下一缸醬的。

飯局多了,卻是醬香難忘。周口的時候,我常會想著熬老醬。熬老醬的配料要多,毛豆米,干子,小米蝦,豆角也行,茄絲也行,老醬兼容性極好,好像沒有不能容納的菜蔬。蔥、椒、姜要猛放。所有的菜蔬炒過之后加水加醬,文火,熬。一邊不停地用鍋鏟攪動,一邊聞著那縷縷的醬香,你便會覺得,這滋味生活,哪里離得開老醬。

佛言,人有三生。蒜也是。

想想蒜葉蒜莖是蒜的今生才是。著如許清水,放碟里或是碗里,有芽無根,有根無土,天漸冷,水蒜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灶臺邊,也有放陽臺上的,潔白的觸須水中如玉。水蒜你是不指望它會長出苔來,長出瓣來。你在意的是葉,以葉當花,是蒜花。各式菜肴出鍋,切好細碎的葉撒在上面,青艷好看,撲鼻香。蒜花是點晴之筆,一如畫師書家最后的那枚紅印。蒜在地里的多,雖說離灶遠點,但無論是做菜還是炒飯,人們是不會忘了掐幾根蒜葉做蒜花的了。從中秋始,蒜要待在地里至端午前。

如果說葉只能當佐料切蒜花那你便“小看”它了。葉炒干張一清二白的,素凈,好看,炒肉絲炒青椒當然更好,葉稍老時燒豆腐、燒肉更是討食客們的青睞。蒜如韭,割了的莖用不了多少日子便又會長出來的。因蒜葉青香味美,好些人專打葉的主意,不分季節(jié),在大棚里培育蒜葉,做起了蒜黃的營生。

葉似乎揣摩透了食客喜好的心理,賴在地上似乎是讓人們盡情享用似的。這一待,就是二百多天。想想,還沒有一樣菜蔬有如此衷情的呢。天漸熱,小南風一吹,不多天的功夫,蒜便脫胎換骨似的變了樣兒了。用不了幾天,蒜苔便抽出來了。蒜苔才不會那么低調,趾高氣揚的樣子。這時候,無論如何你得高看它一眼了。

蒜苔是蒜的來生幺。

白嫩,淺綠,墨綠,干凈,高雅,質感豐富,蒜苔不矯情很有征服感。端午前后,餐桌上是要有蒜苔的了。蒜苔炒菜、燒菜都好。只是“來生”無常,能享用蒜苔的時日太短。小城人聰明,家家腌蒜苔。腌過的蒜苔鮮嫩微黃,清脆町口,滴上麻油,是佐餐極好的小菜。那天我去一文友家串門,看見他家柜子上的飾物很另類,是一排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文友看我疑惑,笑:哪里,這些瓶是留著日后腌蒜苔的。我們家好這口。

嘿嘿。都好。都好。

蒜花如花,那果呢。蒜頭如果算果,那得隆重推出才是。這是蒜的第三條命。

椒辣嘴,蒜辣心。生吃蒜瓣生猛且夸張了點,吃相不好,有胡吃海塞的感覺,更主要的是辣得你受不了。三瓣下肚,不吃出心絞痛才怪。要是做成蒜泥,再調些許味精、麻油那味兒就文多了。不過,蒜瓣狡猾得很,它很難就范,對付它得有一套家什才是。自小我看父親搗蒜用的是搟面杖。將剝?nèi)ニ馄さ乃獍攴磐肜?,左手覆上且拇指和食指處留出空隙放杖,右手持杖將蒜搗碎。媽媽喜歡在蒜泥里放上煮過搗碎的雞蛋,蒜泥拌在手搟面上吃,那味,嘖嘖,嘖嘖!現(xiàn)在好了,木質的蒜臼好些超市里都有賣的,樣式也好看,只是還有誰會自己持杖搟一桌手搟面呢。

來生有土。蒜戀土。也就兩三個月的功夫,你無論如何是斷不了它懷春的念想的。這當兒你再吃蒜,便沒有了先前的水分,再一看,芽已漸次長了出來。沾土就出苗,放水里是水蒜,縱是無土,這芽,也是一定要發(fā)出來的。

蒜葉,蒜苔,苔盡有瓣,一年之中,一生之中,蒜就沒有閑的時候。蒜有三生,之于食客呢,沾著這美味,也算是三生有幸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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