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學
月亮像一塊銀盤,散灑著銀灰色的光芒;雪像柳絮,像鵝毛,像棉花,隨著風勢,東撞西沖地飄落著。
一個伙計模樣的中年男子,躡手躡腳地推開雙扇大門,探出腦袋,左顧右盼,然后朝院子里頭招了招手,緊接著,出來一掛連人帶物裝得滿滿的四馬膠輪大車。四五個送行的男女和要走的人都把說話聲壓得很低很低,有時還用手比劃著表達要說的意思。
馬車穿過幾條胡同,走進城邊的田野,又奔向江邊的便道,一直往北疾行。
馬車上,前面坐著四歲男孩孫子善。他仰著頭,兩只大眼睛凝視著月光朦朧的天空,任憑雪片打在臉上,他是真的舍不得離開這里。夏天草叢里有叫得好聽的蟈蟈;秋天,有好吃的香瓜;冬天有酸里透甜的冰糖葫蘆,還有粘掉牙的大塊糖。上凍時,姑父和姑姑領他和表妹,到冰上打尜,溜冰車。緊挨著男孩的是他懷著九個月身孕的母親,她臉色蒼白,用張開的斗蓬,護著兒子,像母雞用翅膀摟著自己的雛兒。趕車的是子善爸,看上去是個很不熟練的馬車把式,車被他趕得里出外進,有若蛇行。車中間半靠半躺著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他緊閉雙眼,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兩只胳膊交錯放在腹部,雙手用藥布纏得一層又一層。驚慌、寒冷和痛苦時時侵襲著他們的身心。
子善家祖祖輩輩家傳針灸醫(yī)術,在這個城市開針所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
1931年秋后,日本關東軍制造了“九一八”事變,接著便占領了齊齊哈爾。日本兵一進城就燒殺搶掠,無惡不做。二十多天后,一個日本軍醫(yī)將目光盯上了“銀針孫”。
這天,日本軍醫(yī)帶著四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走進針所,他對正在給病人行針的子善爺爺說,你的,全城的這個,邊說邊把翹起的大拇指送到子善爺爺?shù)拿媲?。?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到現(xiàn)在的三十多年里,子善爺爺是深知日本人的秉性的,侵略擴張,兇殘成性,什么鬼點子、鬼花招都能耍出來,所以必須要提防他們。他像對待所有顧客一樣,不慌不忙地說,馬馬虎虎,掙點小錢,混口飯吃。
日本軍醫(yī)聽了子善爺爺?shù)脑挘涯樢怀?,發(fā)出一聲奸笑,你的教我針灸,我的教你西醫(yī),你我朋友的交。子善爺爺感到他所預料的就要應驗了,于是裝笑道,我的醫(yī)術很膚淺,都是些雕蟲小技,再者,你我語言又不通。日本軍醫(yī)感到自己碰了軟釘子,但他不想就此善罷甘休,也笑對子善爺爺說,書的有?穴位模型的有?我的高價收買。子善爺爺正視著日本軍醫(yī),搖了搖頭。
予善爺爺被押到日本守備部隊的一個倉庫里。日本軍醫(yī)二話沒說,就叫那四個日本兵對他進行拷打,叫他交出針灸書籍和針灸穴位模型。
子善爺爺被家里人抬回來時,氣息微弱,兩側的肋骨折了五根,吃了些藥,體征也不見好轉,在昏迷中多次人嘁:小日本,你們的陰謀絕不會得逞的。
第二天清晨,子善爺爺神志逐漸清醒,對守在身邊的兒子說,此地絕非久留之地,再待下去,恐怕咱們?nèi)叶嫉迷庋?,去買掛馬車,今晚熄燈以后,悄悄走,招牌不要摘。
天大亮時,馬車上了大道,大家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沒有想到的是,幾個日本兵正端著長槍,耀武揚威地站在大道中間攔住了他們,把車上的東兩翻了個亂七八糟,把僅有的兩個半袋的糧食也扔下了車。
其中一個日本兵指著子善媽的肚子說,這里藏著什么?子善爸慌忙上前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已懷孕九個月。那個日本兵用胳膊把子善爸往旁邊兒一搡說,解開衣服檢查的。子善爸忙到媳婦跟前張開兩只胳膊說,她的確是懷孕了,請?zhí)_恩。不由分說,兩個日本兵沖上來,把子善爸打倒在地,同時幾個日本兵口中大叫花姑娘大大地好,我們喜歡喜歡的。
當扒開子善媽上衣看她確實挺著大肚子時,氣得一個日本兵發(fā)瘋似的朝子善媽的肚子哐哐踹了兩腳,然后肚子一梗,轉身走了。
存道旁的茅草房里,丈夫通過給妻子施行針灸,到正響午時,一個女嬰才呱呱落地,爾后哭個不停,他們明顯感到孩子出了問題。子善媽在給女兒包裹時發(fā)現(xiàn),孩子的左胳膊上臂骨折了。子善爸。邊給女兒接骨包扎一邊對流淚不止的妻子說,都是那些日本兵作的孽,真該千刀萬剮。
雪小了,風大了,風攜著雪粒兒,打在他們的臉上。兩匹馬踏著皚皚白雪吃力地向前走著,爺爺?shù)纳胍髀?、爸爸的嘆息聲、媽媽的抽泣聲、還有妹妹的啼哭聲,讓子善幼小的心靈平添了凄愴的感覺,他恨透了日本人,他平生感到他不再恨姑姑鄰居家的大黃狗了,它只是看到生人亂叫,并不咬人。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寒潮接著來襲。車卜的人都披緊了毯子、被子,出來整整一天一夜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盡快逃出日本人的魔爪。
后半夜,子善媽感覺女兒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起初以為是睡著了,可后來一湊近女兒的小臉,孩子都沒氣了。她一邊哭訴女兒死得悲慘,一邊咒罵日本兵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她對丈夫說,我們不能把孩子扔在這兒,我們在哪兒安家,就把她埋在哪兒。一家人籠罩在愁腸寸斷中??伤麄冞€要盡可能抓緊一切時間往北走。
第四天太陽落山那會兒,子善爺爺咳嗽得比前幾天更厲害了,有時還大口大口吐出深紅黏稠的血。走了一段路,他叫子善爸把車停下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日本人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決不能與他們合作?!夺樉呐e要》和《針灸大全》,還有兩具模型要好好地保存,寧可人死,寧可毀掉,也絕不能讓它們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切記,切記啊。在一片哭叫聲中咽了最后一口氣,卻沒閉上眼睛。
第八天中午,他們在路到遇到了一個平民打扮的年輕男子。他說他原來也在齊齊哈爾郊區(qū)住,日本兵占領那兒的當天,就開始驅逐居民,說要建什么化學工廠。人們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家園,日本兵就見一個殺一個,生存下來的,只好投親靠友,連走帶搭車,半個月才來到這里。子善爸說這可真是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了,便把自家的遭遇也和他說了。他聽后表示非常同情,他說這兒是個半林半農(nóng)的山區(qū),有一條向東流的大河,河北鎮(zhèn)有三百多戶人家,眼前這個屯子叫河南屯,有一百二十多戶,他的親戚就在這個屯子住,是個四合院,西廂房還閑著,要不我給你說說,住那兒得了,老鄉(xiāng)的熱情使他們一家非常感動,夫妻倆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地說,太謝謝你了,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的。
轉年四月初,子善爸在屯子東南角的山根底下,買了一戶獨門獨院的三間泥草房。就在他們搬完家準備種園子里,日寇占領了河北鎮(zhèn)。日本兵隔三差五就到河南屯搶吃的、搶用的,還搶民女。鄉(xiāng)親們在日寇的鐵蹄下,遭夠了罪,吃盡了苦。
子善爸來到這個村莊后沒再開針所,也沒教子善學針灸,他把祖?zhèn)鞯年P于針灸的幾件寶貝,用油布包好,裝進一個小鐵箱子,藏在倉房的夾壁墻里。在與鄉(xiāng)親們的交往中,子善爸慢慢地學會了種地、打漁、狩獵和采集山貨等農(nóng)家本事,孫子善跟著爸爸干這干那,鍛煉得身體棒實,頭腦靈活,性格頑強。
1945年8月11日下午,太陽正在西南,孫子善背著半筐苞米從地里回家,走到村東頭,累了就想在松樹樁上休息一會兒,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垃圾堆旁邊兒的小道上,有三四條餓狗正圍著什么東西狂吠。他順手拿起一根柳樹枝子,沖上前去把狗打走,一個女人仰臉躺在地上,呻吟聲不斷地從嘴里發(fā)出,她的白皙的皮膚有幾個血糊糊的口子。他沒多想,馬上把姑娘背起往家跑,子善的爸爸媽媽忙把她放在炕上躺下,子善媽媽趕緊拿來藥水給她擦洗,又拿來紅傷藥為她涂沫。子善給她端來一碗鹽糖溫開水,一勺一勺地喂她。
吃完晚飯,子善把火炕燒起來,讓那個姑娘睡在他屋里,自己則在廚房搭了個簡易木板床。子善爸爸媽媽干完活兒想跟姑娘嘮嘮家常,沒承想她面朝墻壁打著呼嚕睡著了。
早飯剛吃過,子善媽媽就問她,孩子,你是哪兒的人,為啥來到這兒,咋受的傷?那個姑娘一邊用長長的小拇指甲摳牙縫兒,一邊打飽嗝一邊說,我是日本人。他們?nèi)齻€頓時驚呆了,像三尊木刻的佛像,他們馬上意識到她是大前天晚上日本僑民撤離時落下的。
那姑娘接著說,我叫湯島黠慧子,今年十六歲,六歲時就隨父母來到了中國。我家在河北鎮(zhèn)開了個診所,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個護士,我是大北木材公司一家分號的記賬員。大前天下午軍方來人叫我們馬上撤離,僑民舍不得自己的生意和財產(chǎn),都不想走。傍晚時分,他們又帶著士兵來催促,說不走的就地正法。我們正收拾東西,槍聲就響了起來,而且越來越激烈,大伙便倉皇逃命,緊接著部隊的士兵也退了下來。過橋時,前面是僑民,后面是部隊士兵,擁擠造成了踩踏,由踩踏造成了阻塞。士兵在后面就開槍射擊僑民,我們一家三口被推擠掉進了河里。父母拿的箱子重,被墜入河底,而我則緊緊地摟住浮在水面的皮箱,一邊拼命地劃水才爬上岸。我在草從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天剛放亮,我沿著河邊來回找了一天,也沒見到父母的尸首,我渴了就喝點河水,餓丁就吃些稠李子和都柿,到下午的時候,饑餓實在令我無法忍受,想進屯子找點吃的,又不知外面的形勢如何,當我走到垃圾堆邊時,幾只野狗圍著我又叫又咬,我一跑摔倒了,要不是他救了我,她指著子善說,我早就被狗吃掉了。
在倉房里,子善低聲對爸媽說,一會兒就叫她走,咱家絕對不能收留她。子善媽媽說,昨天晚上,我真把她往日本人上想了,但一看這姑娘挺俊的,個子又很高,就沒多尋思。子善爸爸接著說,一個女孩子家,能有啥,她就是怕咱們知道她是日本人被趕出去。子善在一旁有些不耐煩地說,日本人,詭著呢,要不咋叫小鬼子呢。
吱呀一聲,倉房門開了,湯島黠慧子進來了,眼里噙著亮晶晶的淚水,撲通一聲就給他們跪下了,她哽咽著說,我在日本沒有親人了,在中國也沒有親人了,我不是壞的日本人,要不是昨天這個哥哥把我背回家,我早就……子善媽媽忙把姑娘扶起來,孩子,今天不讓你走了,你先養(yǎng)好傷再說。
子善爸爸和媽媽在前院的小河邊找到了在那兒生悶氣的兒子。子善爸爸說,雖說她是日本人,但她不是日本鬼子兵,也不是什么壞人。子善騰地站起來,伸著脖子,就像頭雞上陣前那樣,對著爸媽大聲說道,我爺爺、妹妹,都是可惡的日本人害的,咱們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啊,現(xiàn)在把好心施在狼的身上,怎能讓我接受得了?我要當抗聯(lián)去!子善媽媽拉著他的雙手說,兒啊,咱這兒的日本鬼子都被趕跑了,你還當抗聯(lián)干啥?子善堅定地說,在中國別的地方還有日本鬼子在橫行霸道,把他們消滅干凈我就回來。
子善臨走的前一天下午,他去倉房找東西,發(fā)現(xiàn)地上堆滿了苞米棒子,他問他媽為啥不拿出去晾曬,子善媽媽小聲對他說,這都是黠慧子半夜出去偷來的。我和你爸知道后制止了她,你說一個姑娘家,咋這樣呢?子善嚴肅地說,看著沒有,把別人的東西竊為己有,這就是日本人的本性。
后來,孫子善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又渡汀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島,在一次戰(zhàn)役中,孫子善的右腳后跟上部的韌帶被彈片割斷五分之三。
戰(zhàn)斗結束后,孫子善被送到在海南島的軍部醫(yī)院。療傷期間,連長林占山來看過他一次。林占山和孫子善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兩家距二十五六里地。林連長看孫子善拄著拐一瘸一瘸地走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是為了我保護我才負了傷,我也沒什么可報答你的。我家有個小妹妹,今年二十一歲,還挺會識字,等我有了固定地點,寫封信回家,只要她還沒許配給別人,那你就是我妹夫了。孫子善紅著臉問道,長得好看嗎?林連長拍他一下腦袋,比最好看的七仙女差一點,孫子善一邊撓頭一邊不好意思地笑了。
孫子善住了三個多月的醫(yī)院,1953年1月末出院,五月初轉業(yè),六月中旬回到家鄉(xiāng)。
林占山轉業(yè)被分配到區(qū)里任了區(qū)委副書記,龍剛溫回河南屯當村民兵排長,則孫子善則去河北鎮(zhèn)當鄉(xiāng)民兵連長。
孫子善路過區(qū)里時,林占山還把他帶到家里和妹妹林久麗見了面,兩人一見鐘情。林久麗十七歲就在區(qū)婦聯(lián)做事,練就出開朗大方的性格,給人一種親切和敬慕的感覺,而孫子善在戰(zhàn)場上所表現(xiàn)出的機智勇敢和救人精神也讓人覺得是完全可以信賴的男人。孫子善住了兩天才回到河北屯。
子善爸爸和媽媽看上去老了不少,但身子骨還很硬朗,這讓子善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黠慧子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個子比原來高了一頭,農(nóng)著打扮和言行舉止完全是中國農(nóng)村姑娘的樣子。子善媽媽對兒子說,這個家,多虧了黠慧子才支撐到現(xiàn)在啊。子善看著黠慧子喜悅的臉龐說,妹子,謝謝你了。黠慧子一下?lián)ё∽由频募绨蛘f,我非常地想念你。子善轉過身對他媽媽說,她都多大了,咋還不嫁人呢?子善媽媽用手拍了一下兒子的胳膊說,她不是等你呢嘛,傻孩子。子善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臨走時不都說清楚了嗎,跟她不可能,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黠慧子笑著對子善說,太陽怎么能從西邊出來?我知道你是開玩笑,你的意思是叫我多等你一段時間,要不然你就直接說不可以了。爸媽,你們說是不是這樣的?子善爸爸一邊點頭一邊說那可不是咋的。子善瞪著眼睛跟他們說,你們怎么可以這樣理解呢,你們愿意咋理解就咋理解,最后事實就是你們的理解是錯的。
子善在河北鎮(zhèn)的鄉(xiāng)里上班,吃住都在那兒,一個星期回家一趟。黠慧子和子善爸爸媽媽商量說,趕快把他倆的婚事定下來,他倆在以前她爸開診所的房子住,省得他住宿吃食堂了。子善媽媽高興地說,對,等他回來時,咱們仨個一起向他進攻,逼他投降。
一個周六的中午,黠慧子騎自行車去給予善送飯。在她看來,這樣做的好處是大大的,她可以跟他一塊兒吃午飯然后下午和他一同回家,加深子善對她的感情,還可以讓人們知道他倆是未來的小兩口。想到這些,黠慧子蹬車的腳步就越來越輕快。
黠慧子看子善宿舍里一個人也沒有,便直接去了食堂,一進門,就看見子善和一個姑娘面對面坐著一邊吃飯一邊說笑,那女孩兒還用筷子時不時往子善嘴里喂菜。黠慧子馬上意識到一定是這個女孩兒的出現(xiàn),才使子善和她走不到一塊兒的。
黠慧子把籃子往桌子上一放,和藹又矜持地說,子善,我給你送午飯來了,吃完后,咱倆一塊兒回家,爸媽還在家等著我們呢。還沒等子善介紹,林久麗就站起來笑著對黠慧子說,你是黠慧子姐姐吧,我是子善的女朋友林久麗,很高興見到你,來,快坐下,一起吃飯,子善常常跟我提起你。黠慧子坐到子善身邊兒,臉板得像塊生鐵鑄的似的,任憑他倆怎么勸,就是一聲不吱。
子善對林久麗說,下午你去我家,咱倆的事兒,我爸我媽早晚也得知道,林久麗爽快地說,好,這就去你家,我這丑媳婦早晚得見公婆。
黠慧子一進家門,就大聲哭著,我可沒法活了,子善在外面有女人,說完就暈了過去,子善爸爸媽媽一邊喊她的名字,一邊掐她的人中。
當黠慧子醒來時,正趕上子善牽著林久麗的手邁進屋門,屋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他倆。子善媽指著黠慧子對子善說,這個咋回事兒?又指著林久麗對子善說,這又是咋回事兒?子善吭哧半天,林久麗搶先說道,我叫林久麗,家住區(qū)里,我在區(qū)婦聯(lián)上班。我哥和子善是戰(zhàn)友,是他轉業(yè)后經(jīng)我哥介紹相識的,我倆本打算等到建軍節(jié)前告訴您們二老,今年中午,黠慧子姐姐送飯,正好就碰見我倆。
子善媽媽說,你這臭小子,一連兩個星期天說是去會戰(zhàn)友,原來都是去了這個姑娘家,子善扭捏地點點頭。
晚上,林久麗跟子善媽和黠慧子睡在一鋪炕上,這讓黠慧子有點竊喜,她認為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姓林的肯定讓步了,會主動把子善讓給她。林久麗和子善媽張家長李家短地聊,然后統(tǒng)一把話題轉向了黠慧子,讓黠慧子不要對子善抱有幻想,跟龍剛溫是她的最佳選擇,黠慧子則用時快時緩的鼾聲應對她倆。
中午過后,子善要送林久麗回家,他對爸爸媽媽說,我倆是一見鐘情,志同道合,您們二老看咋樣?子善爸爸媽媽不約而同地說,那是,沒啥說的,就是那黠慧子,唉。子善說,我們也很同情她,也為她搭好了橋,她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她自己手里。
八一建軍節(jié)前一天,孫子善在全縣民兵大比武中,榮獲神槍手稱號,而龍剛溫贏得五公里負重跑第一名。他們集體還奪得了拔河比賽亞軍的好成績。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說.中午飯前,全體參賽民兵必須都回來,鄉(xiāng)里給他們擺慶功宴。
孫子善路過區(qū)里時,還到林久麗那兒打了個轉兒,林久麗拉著他的手動情地對他說,今天別回去,行嗎?我爸和我媽去三姐家伺候月子去了,正經(jīng)得幾天才能回來,我哥也到我未來的嫂子家去了,就剩我自己在家,不敢住,你要是在這兒,省得我去找人做伴了。孫子善答應她說吃完慶功飯就馬上回來,林久麗才戀戀不舍地撒開他的手。
這頓慶功宴,子善喝多了,幾個送他回來的民兵把子善放到炕上躺下,黠慧子拿來枕頭。等民兵走后,子善已鼾聲四起,她看著子善起伏的胸脯,情不自禁,躺到子善懷里。
孫子善在睡夢中覺得他和林久麗在河里洗澡,感覺非常舒服,突然就感覺到有人在拼命地晃動他,說日本鬼子來了,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黠慧子正一絲不掛趴在他身上,他的腦子里馬上就感到壞了,生米煮成熟飯,一切都晚了。孫子善沒有責怪黠慧子,只是內(nèi)心里覺得對不住林久麗。
再說林久麗下班回到家,做好飯菜等著孫子善,可時針嘀嗒地走,也不見他來,心里便覺得很慌。
清晨醒來,林久麗到區(qū)婦女主任家請了假,騎上自行車,直奔孫子善他們鄉(xiāng)里。
林久麗在區(qū)和鄉(xiāng)中間的山路上撞見了黠慧子,她沒等停穩(wěn)車子就問黠慧子,子善在哪兒?黠慧子一下?lián)涞搅志名惖膽牙锿弁鄞罂奁饋恚@一哭,弄得林久麗更是滿頭霧水,不知孫子善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黠慧子說,子善昨天中午酒喝多了,是別人用馬車把他送回家的,我給他送水時,他把我一下摁倒在炕上,我倆……
聽了黠慧子的哭訴,淚水汪滿了林久麗的眼眶,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甩開黠慧子騎上自行車向區(qū)里沖去。她來到她哥的辦公室,哭訴了一番,她哥哥也坐不住了,不能是那日本女人瞎編的吧?咱不能聽她一面之詞,咱得好好問問孫子善,說完,抓起電話。
電話那頭是孫子善結結巴巴的聲音,連長,我錯了,我對不起久麗,請你們原諒,林久麗搶過話筒,我恨你,以后別再來找我,說完把話筒狠狠地摔在地上。
林久麗多么希望這是那個日本女人的謊言啊,可沒等深究,孫子善就承認了,她心里恨,町又舍不得放下他。
孫子善沒有辦法,只能接受現(xiàn)實,而他的父母也說,既然這樣,怪也只能怪你們沒那個緣分。再說黠慧子其實這孩子也挺好,自從到咱家,里里外外地啥活兒都千,對我倆也孝敬,以后就好好過日子吧。子善沒有吱聲,只是點了點頭。
子善領著黠慧子去區(qū)里辦理了結婚手續(xù)。不久,林久麗和龍剛溫也結了婚。
光陰荏苒,一轉眼,子善結婚快一年了,可是媳婦還沒懷孕,林久麗卻生了.對龍鳳胎,這可急壞了子善媽媽。子善媽媽對子善爸爸說,能不能給她扎扎,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還講究老公公不給兒媳婦扎針。子善爸爸面露難色,沉思片刻說,好吧,那每天睡前掛上大門,行針時,你們倆必須在跟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孫氏針灸就是治療疑難雜癥,不孕不育就是其中之一。一連扎了四個療程,在一次早飯桌上,黠慧子開始嘔吐,黠慧子特別驚喜,全家人也是喜上梢。
一段時間后,子善爸爸發(fā)現(xiàn)黠慧子對針灸非常感興趣,就問她為啥,她說,我那會兒,吃了那么多藥都不管用,是爸爸的針灸,把我的病治好了,太神奇了,子善爸爸聽完一笑了之。
孩子出生的前一個月,家人高興地給孩子取名,叫孫湯永,寓意是他們夫妻倆的姓,并表示永遠好合。
孩子滿月后,黠慧子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診所的_丁作中去,子善媽媽又看孩子又料理家務,忙得是腳打后腦勺。半個月后吃晚飯時,黠慧子帶著很激動的情緒說,子善哥救了我,爸爸媽媽收留了我,爸爸還給我治病,教我學中醫(yī),媽媽又幫我?guī)Ш⒆?,我非常感動,我今后不但是您們的兒媳婦,還是您們的女兒,請您們放心,我會好好讓您們安享晚年的。
睡覺時,子善媽媽對子善爸爸說,黠慧子沒事就捧著那本《針灸入門》看,書都快翻碎乎了,可那也只能算是進了門坎兒,要不然你把祖?zhèn)鞯尼樞g教給她算了。子善爸爸遲疑了一下,祖上有遺訓……子善媽媽說,現(xiàn)在日本鬼子已被打敗了。黠慧予逃跑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有丈夫和兒子牽著,你這把年紀了,難不成把祖?zhèn)鞯尼t(yī)術帶到棺材里?不然你先教黠慧子,等湯永長大再教他,這不也是傳承嗎?
第二天一大早,子善刨開墻,取出塵封二十多年的《針灸大全》和《針灸舉要》,還有兩尊模型。黠慧子拜了祖先又拜了公公,并舉手起誓:只教子孫,不與外人。
黠慧子得到兩本書后,如獲至寶,日夜研習。到1968年9月,黠慧子又生了五個孩子。轉年,子善爸爸媽媽相繼去世。
1978年8月,黠慧子在收音機里聽到了中國和日本締結友好條約的消息,竟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1981年7月,公社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拿了‘份中文和日文對照的表格,黠慧子接過一看,第一頁有湯島一大郎的名字和照片,這是她的哥哥尋找父母和她的信函。哥哥還活著,而且還回了國,她幾乎喊了出來,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哥哥和她在河邊的沙灘上燃起篝火,那苞米真香,那雞肉真香,他們倆圍著篝火堆唱歌跳舞,月亮在看,星星在聽,蟋蟀在叫,螢火蟲在閃。
黠慧子把那份文本緊緊地貼在臉上,淚水順著臉龐徐徐流下,一個民警笑著對她說,你可以給你的親人寫信,也可以申請辦理護照出國探親。
黠慧子在日本待了十個多月,回來時給每個孩子帶來了一份前往日本定居的準遷證,當然還有她自己的,唯獨沒有子善的,她說,我和孩子去定居后,你再以投妻投子女的名義提出申請,必須得按程序一步一步辦理,她還說,日本是很發(fā)達的國家,咱們到了那兒以后的生活肯定比這兒強多了,干三個月就可以買一輛小汽車。大多數(shù)孩子都被母親磁鐵般的語言吸引了,只有老大孫湯永表現(xiàn)出絲毫不感興趣,因為他已經(jīng)與龍剛溫和林久麗的女兒龍鳳英搞對象了。
三個月后,黠慧子得到了回國定居的護照,她的六個孩子也同樣得到了去日本定居的護照。
臨走那天,黠慧子的大兒子孫湯永突然跪在她媽面前說,媽,我不想去日本。她馬上問道,為什么?孫湯永說我和龍鳳英領證已一個半月了,她現(xiàn)在已懷孕了。黠慧子走到他跟前說,你們通過誰了,不算數(shù)。孫湯永還在竭力爭取,這時,黠慧子從廚房拿出菜刀架在脖子上,厲聲問,你到底去不去?孫湯永泣不成聲地說,我去,我去——
雪花隨著微風,撲撲簌簌地飄落著,四周的遠山一片蒼茫。看著黠慧子和兒女們即將遠赴日本,孫子善的心里泛起了波瀾。
湯島一太郎在中國當兵時,由于強奸一家農(nóng)民的新媳婦而被新郎打斷了兩只胳膊,落下了殘疾,因勞動能力差,在日本生活得很貧困。黠慧子第一次回國看到哥哥的窘境,心里異常痛苦,她下決心把這個家振興起來。黠慧予以她哥哥的名義申請辦理了“湯島祖?zhèn)麽樉脑\所”,又把孩子們的姓都改成了湯島,說這樣就不會受人歧視了。黠慧子還認為教給她的侄兒侄女是正傳,而教自己的子女則屬于外傳,所以教他們倆時特別認真,有耐心,她還打算招收一百名學員,教他們學習針灸,畢業(yè)后在全國各地開辦連鎖針所,然后將《針灸大全》和《針灸舉要》翻譯成日文出版,讓湯島祖?zhèn)麽樉脑谌毡緩V為流行。
快過春節(jié)了,大兒子央求他母親把他爸和風英的手續(xù)辦了郵回去,叫他們早日來這里,黠慧子撒謊不眨眼地說,因為日本官方在隨親歸來人員中抓到了中國特務,現(xiàn)在投親人員手續(xù)停辦,啥時開辦還不得而知。大兒子動情地說,咱們出來時把家里的錢都拿來了,給他寄些錢和信,問問他身體咋樣了?黠慧子生氣地說,你就別瞎操心了,我已經(jīng)給他寄去三封信了,可他一封也沒回,他可能不要咱們了,咱們別在這兒自作多情了。
其實,黠慧子就是不想給孫子善和龍風英辦理投親手續(xù),掐斷子女和他們爸爸的聯(lián)系,也掐斷與風英的聯(lián)系。
就在黠慧子領孩子們走后的第二年,林久麗打電話告訴孫子善,龍風英生了個大胖小子,叫孫子善滿月后去看孫子。
孫子善收到了一封信,是年近八旬的姑姑發(fā)來的,意思是市里有關部門開展挖掘出版古籍工作,想讓子善攜《針灸大全》和《針灸舉要》前來送審以備出版。
孫子善想起文化大革命時期,為了保護那兩本書,就把它們裝進小鐵箱子里鎖好,鉆進天棚,埋在鋸沫里了。孫子善趕緊和鄰居小伙拿著手電筒爬到天棚扒開鋸沫捧出鐵箱,打開里頭竟是一塊爛木頭,子善便往后一倒不省人事了,過了不知多久,孫子善的神志漸漸地清醒了,他努力地回顧:當年爺爺為保護醫(yī)術和古籍,與日本軍醫(yī)周旋,被打得遍體鱗傷,含恨身亡。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將黠慧子救回家,父母看她可憐將其收養(yǎng)。她?;ㄕ凶隽俗约旱南眿D,生了孩子,爸爸又破祖訓把祖?zhèn)鞯尼樞g教給她,叫她再傳給孫子,可誰能想她的心是黑的,不僅帶走了所有的孩子,還帶走了祖?zhèn)鞯尼t(yī)術,完全是他的家人的善良和麻痹造成的。他悔,他恨哪,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兩天過去了,孫子善的醫(yī)生對他周圍的人說,叫他的親人來看看他吧,他的時間不多了。龍鳳英抱著孩子說,公公,您孫子來看您了,孫子善的臉上才綻出微微的笑容。龍鳳英說,昨天他奶奶來信了,孫子善吃力地迸出一個字兒:念。龍風英從兜里掏出信,打開讀道:鳳英,辛苦了,現(xiàn)在我國政府緊縮了簽證條件,非血緣關系的人不許赴日,因此,你和你公公一時半會兒怕是來不了了。你公公和我,你和湯島孫永郎可以考慮離婚的事兒。我孫子出生了吧,我愿意出兩萬元人民幣將孩子帶到我這里,以減輕你的負擔,如果同意辦理,男孩落戶時可叫湯島孫太郎,女孩兒就叫湯島孫聰子,請速來信說明……沒等信念完,孫子善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黠慧子,最不是東西,和咱們走的不是一條道兒,說完,瞪著兩只圓圓的大眼睛,永遠地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