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美潔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北碚400715)
論胡廣與明代文學走向臺閣體的過渡
伍美潔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北碚400715)
胡廣作為明朝前期重要的文人和政治人物,具有關(guān)鍵性的過渡地位,這些在他的詩文中都有所表現(xiàn)。他在治國理學系統(tǒng)的建立中起著奠基的作用,推動了臺閣制度的建立和臺閣文風的形成與發(fā)展,在從開國文風到館閣文風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從相對自由的氣息到臺閣氣息增強的過程中,都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由于處于歷史的過渡階段,時代的反差造成際遇、心靈與文風上的反差,使胡廣身上呈現(xiàn)出一些特殊性,心中的愧疚和對生死的思考始終難以釋懷。鑒于胡廣重要的過渡性地位,對胡廣的研究將有助于推動明代文學研究。
胡廣;臺閣體;過渡性;反差;特殊性
臺閣體是明朝前期伴隨著所謂“太平盛世”出現(xiàn)的一種文學風格,作為文學史著所揭示的“常識”,一般工具書及文學史著多認為其“流行于永樂、成化年間”[1],代表作家為“三楊”。由于受到上述影響,對于臺閣體及明代前期文學的研究,亦多圍繞“三楊”展開。何宗美教授認為臺閣體可以往前推進,他說:“在文學史上較為系統(tǒng)地建立臺閣體文論體系的當屬明初宋濂,他將臺閣體之淵源追溯到《詩經(jīng)》之雅、頌。從洪武到弘治的一百多年堪為臺閣體盛行時期,這不僅是明代特有的政治生態(tài)所致,也是中國文學史中整個臺閣體發(fā)展演進的一個結(jié)果?!保?]這給該領(lǐng)域的研究指出了一個新的方向,即必須突破以往“三楊”的范圍,到更加廣闊的領(lǐng)域中去尋求明初文學與臺閣體發(fā)展的原由,更好地揭示一個時代的文學發(fā)展歷程。
明初“靖難之役”的發(fā)生,使政權(quán)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動,隨之文壇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從各大流派的爭鳴變?yōu)榕_閣體的獨尊。目前對于變更前后的各流派及個體都有較翔實的研究,但對這一變化之中的過渡階段的研究卻明顯不足,給人的印象是這一變化似乎是突然發(fā)生的。殊不知,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都有一個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在質(zhì)變的飛躍出現(xiàn)之前,必然會存在著一個微妙的過渡階段。那么,明初文學這一變化是怎樣過渡的呢?本文認為,在學界所揭示的種種情形之外,有一個過渡人物長期被忽視了,這就是胡廣。
胡廣作為明初重要文人,是明初文學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雖然他的生命歷程比較短暫,但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許多歷史性的變革,如從朱允炆到朱棣政權(quán)的交替,內(nèi)閣制度的設(shè)立等,這使得他的人生經(jīng)歷異常豐富,反映在他的文學中就是微妙的復(fù)雜性。目前對于胡廣的專門研究較少,中國知網(wǎng)中僅有吳琦、龔世豪的一篇論文,主要研究明初江西士大夫群體中的胡廣,以人物生平事跡為主,缺乏對胡廣個性的分析及獨特地位與影響的評定[3]。其他研究,都只是間接或順帶提到胡廣,如魏崇新[4]、陳文新[5]等提到了胡廣在文學風格上屬于“法唐”派。還有一些專著如李圣華《初明詩歌研究》和尹恭弘《明代詩文發(fā)展史》中有關(guān)于胡廣的章節(jié),但篇幅都比較短小。從上述情況看,胡廣在文學轉(zhuǎn)變中的地位和作用,幾乎完全沒有受到關(guān)注。而實際上,由于胡廣在明初擁有很高的文學和政治地位,時代的過渡性融貫到他的文學和人生之中,使得他的詩文表現(xiàn)出一種特殊性,并由此形成了胡廣作為明代文學研究中不應(yīng)被忽視的一個關(guān)鍵性人物的地位和價值。
在明代前期文風轉(zhuǎn)變的過程中,胡廣既與明朝開國文風有相同之處,但相同之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不同。這種不同,一方面是對前代文學繼承與學習的不同,另一方面是作家主體地位的漸變。胡廣在這樣一個轉(zhuǎn)變過程中,其過渡性得到了十分明顯的表現(xiàn)。
從朱元璋建國以來,明朝的詩歌都是宗唐的,并且認為詩歌關(guān)乎世運與人生,重視詩歌的實用性。在明初,雖然朱元璋對文人群體是嚴加控制,但整個文化氛圍還是相對寬松,所以在明初文壇活躍著各大流派,如江右派、閩中派、嶺南派等,隨著后來對文人控制的加強,株連甚廣的文人案件頻發(fā),文壇逐漸變得沉寂,直至朱棣繼位,開國以來的各流派爭鳴的狀況基本消失,新朝的建立也意味著新的文化系統(tǒng)的建立。所以朱棣即位后,就開始通過編訂《性理大全》《四書大全》和《五經(jīng)大全》來建立一個理學系統(tǒng),而胡廣擔任了這一重任,他在整個治國理學系統(tǒng)的建立中起著奠基性的作用。在臺閣過程中胡廣起著過渡性的作用,由于宰相制度的廢除,臺閣制度便應(yīng)運而生,胡廣作為首批入臺閣的文人,并且經(jīng)常扈從皇帝出征,其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談到臺閣制度和臺閣文風的形成和發(fā)展自然也避不開胡廣,他是一個必經(jīng)階段。另外,身為朝廷重臣,文章自然也擔起利于政教的重任,所以開國理學色彩濃厚,講求實用的文風都在胡廣身上得到了繼承與發(fā)展,所以在明初文風的轉(zhuǎn)變和臺閣氣息增強的過程中,他都起著重要的作用。胡廣地位的重要和所處時代的特殊性都使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出一種過渡性,并且呈現(xiàn)出特殊性。
(一)文學風格變遷:從開國文風到館閣文風轉(zhuǎn)變中的胡廣
胡廣身上有著對開國文風的繼承與發(fā)展,并且在明初開國文風向館閣文風的演變過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首先是對重理學、重實用文風的繼承,明朝開國就改革了科舉制度,考經(jīng)義而不考詩賦,宣揚理學,提倡文章的實用性。作為重要的館閣文人,胡廣除了出入皇帝左右作一些應(yīng)制文,還有出于私人應(yīng)酬的文章,明代羅玘在解釋 “館閣”時就對此現(xiàn)象有相關(guān)記載:“有欲記其亭臺,銘其器物者,必之館閣;有欲薦道其先功德者,必之館閣;有欲為其親壽者,必之館閣?!雹俸鷱V為別人作的大量墓志銘就是應(yīng)酬文中的代表,這些墓志銘千篇一律,共同特點都是行文簡略,語氣平和,無文學色彩,對墓主人是一片稱頌之詞,多贊揚墓主人修辭立言據(jù)于六經(jīng),本于仁義道德;為人溫厚純雅,內(nèi)溫外恭;文章不浮靡,惟務(wù)篤實,文辭平和,可見對墓主人的評判標準也是出于以理學為本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對行文的要求也體現(xiàn)了胡廣對實用文學觀的繼承。此外,其余的私人應(yīng)酬類文章,如詩文序、族譜序,也同樣體現(xiàn)了胡廣這種文學觀上的繼承性。
在明朝,詩歌宗尚是明顯偏向唐的,早在明初,劉基就特別重視文學和時代的關(guān)系,認為“文之盛衰實關(guān)時之泰否”②,把文學的興盛和時代的強盛聯(lián)系起來,所以他格外推崇漢、唐和北宋的文學;徐一夔在《陶尚書文集序》中直接指出對唐詩的宗尚也是為了借文學來顯示國家的興盛;到高棅編《唐詩品匯》,更加推動對唐詩特別是盛唐詩的宗尚。這種詩歌上的宗唐在胡廣身上也得到了明顯的繼承,若在詩歌宗唐的大背景下,將胡廣與解縉和楊士奇放在一起比較,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三者的不同,從中可以察覺胡廣身上已體現(xiàn)出微妙的臺閣過渡痕跡。魏崇新指出臺閣作家“詩歌推崇盛唐,并存在著尊杜與崇李兩種傾向”[4],也分別舉了楊士奇與解縉、胡廣的例子,似乎將他們看作宗唐過程中一種共時的分流,但仔細比較會發(fā)現(xiàn)三人在宗唐的方向上其實存在發(fā)展變化的聯(lián)系,是不完全共時的。雖然三人是同一時代的人,也有同入館閣的時期,但由于生命長短不同,也先后主持文壇,加之所處政治背景也有細微的不同,所以在文壇影響和文風發(fā)展上大致可以把三人理解成一個先后繼承的關(guān)系,在這個先后過程中可以看到臺閣氣息的逐漸增強。
解縉和胡廣都宗尚李白,解縉更是得心應(yīng)手,才氣縱橫的解縉所為歌行都有濃烈的太白之風,如《行路難》《采石吊李太白》,在他身上不僅有類似李白的才氣,更有一股仙氣。而胡廣在宗李白上與解縉相比,則遜色多了。胡廣對李白的宗尚更多地表現(xiàn)為僵硬的詞句套用,如一些帶有李白特色的名詞高頻出現(xiàn)在胡詩中,最明顯的是“明月”“斗酒”,此外還有“瑤池”“王母”“青鳥”“青牛”“青冥”“沙鷗”“忘機”“謫仙人”“鳳凰臺”等。也有不少對短句或整句的引用或化用,如“大如席”“謁蓬萊”“功成拂衣歸去來,依舊東山日高臥”③“虛名落在宇宙間,惟有文章可長久”④等。還有氣勢和境界營造的模仿上,學習李白常用一些宏大的意象,如“猛獸”“豺狼”“鷹隼”等來增加文章氣勢;在意境上也有兩種模仿最突出,除了有意模仿塑造《夢游天姥吟留別》一樣的離奇幻境和與仙人神交的情景,如《采石述懷》描寫了與仙人共登蛾眉所見壯麗景色;也喜愛仿效一種飄然世外,載酒忘機的淡然境界,如《繁昌夾值風》《贈郭九成二首》《送別鄉(xiāng)人》等。但宗尚李白從解縉到胡廣,可以明顯感覺到詩歌創(chuàng)作越來越僵化,有些純粹就是模仿之作。一方面是胡廣缺少類似李白身處體制外的自由灑脫的才氣與性格,但更多的還是胡廣在內(nèi)心深處無法與李白身處大唐盛世所擁有的那種豪放張揚的個性解放形成深刻共鳴,因而他內(nèi)心對李白的喜愛就遠遠不及解縉,同時還摻雜了個人的東西。與政治聯(lián)系更緊密的胡廣,私人空間更少,思想受到理學規(guī)范和封建專制體制的禁錮更深,在寫作中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官方意識靠攏,此類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就會顯得僵硬。他在詩歌中多次模仿李白提到“機心”,可能這也是在沉寂的學術(shù)環(huán)境與高壓的政治環(huán)境中尋找精神缺口的方式,自然沒有解縉那樣發(fā)自真心地尊崇李白顯得灑脫自然。但如果功利性地從宗唐的社會大背景來考察,則解縉和胡廣都是宗李白,以一種雄麗來點綴太平;在胡廣身上僅剩雄麗的特點,已顯露臺閣過渡的痕跡;而發(fā)展到楊士奇,則是宗杜甫,并且強調(diào)“性情之正”,更嚴格地從理學與實用的視角下來審視唐詩,認為“詩以理性情而約諸正,而推之可以考見王政之得失,治道之盛衰”⑤。這種詩歌宗尚方向的轉(zhuǎn)變,也表明了以自由個體表達對唐詩的喜愛慢慢轉(zhuǎn)變?yōu)閺娬{(diào)詩歌的“性情之正”和教化作用,更加注重詩歌的實用和社會價值方面,臺閣氣息逐漸增強。而胡廣在這個變化中是關(guān)鍵性的一個階段,關(guān)于他自身,既有類似前期文人純粹的出于對唐詩的喜愛而進行的摹寫,又有受后來教化思想束縛的痕跡,而在整個明初文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胡廣對后面楊士奇關(guān)于詩歌與文章創(chuàng)作提出明確的理論,處于過渡、實踐與積累的必經(jīng)階段,是詩歌宗尚方向發(fā)生變化的緩沖期與理論總結(jié)提出的孕育期??傊?,在開國文風向館閣文風的轉(zhuǎn)變中,胡廣起著關(guān)鍵性的過渡作用。
(二)作家主體地位:從相對自由氣息到臺閣獨尊氣息轉(zhuǎn)變中的胡廣
臺閣體的風格,如何宗美教授總結(jié)李東陽的觀點時所說,是基于臺閣、山林的二分法,“從思想內(nèi)容來講,‘鋪典章,裨道化'者即為‘館閣之文',‘尚志節(jié),遠聲利'者則為‘山林之文';從審美風格來說,‘典則正大,明而不晦,達而不滯'者即為‘館閣之文',‘清聳奇峻,滌陳薙冗'者則為‘山林之文'”[2]。所謂“臺閣”即主流體制,而山林則是在野草民。元明之際大量文人起于民間,故有山林之氣,亦帶來了思想上的自由之風。但到明朝開國之后,特別是隨著“文字獄”的興起,臺閣文學與山林文學就形成了此消彼長之勢,臺閣之風從明初開國文學到永樂、成化年間逐漸生長,形成了一個漸進的過程。早在洪武年間,就有臺閣氣息的出現(xiàn),關(guān)于明朝首科狀元吳伯宗,《四庫總目提要》有相關(guān)評述:“詩文皆雍容典雅,有開國之規(guī)模。明一代之臺閣體,胚胎于此?!雹薜敃r文壇上還是存在各大流派,文化氛圍比較寬松,到朱棣繼位,文壇上各種聲音消失殆盡,高壓的政治氛圍加上相對平穩(wěn)的社會環(huán)境,臺閣文風迅速發(fā)展,并享獨尊地位,胡廣在臺閣制度的建立和臺閣文風的發(fā)展中起著關(guān)鍵的過渡作用。
臺閣文風的獨尊必須有臺閣制度的保障,明成祖首開內(nèi)閣,命解縉、黃淮、胡廣、胡儼、楊榮、金幼孜、楊士奇輪值內(nèi)閣,參預(yù)機務(wù)。而在館閣文人中,實質(zhì)上是由解縉、胡廣、楊士奇先后主持文壇,在內(nèi)閣制度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胡廣都起著重要的作用。如果將解縉定義為一個沾有政治色彩的文學才子,楊士奇為帶有文學色彩的政治人物,那么胡廣就是他們之間的過渡性人物。由于解縉耿介的性情為官場所排斥,所以他出入于官場,但在朝時間和參與政務(wù)相對較少,是明代文人官僚化過程的局外人,文學創(chuàng)作大多保持了文人本色。到了胡廣,作為全職的館閣文人,詩歌作為不登大雅之堂的私人抒情產(chǎn)物,還保持著真性情,而文章已全是官方與理學色彩,注重文章的教化功能。最后到楊士奇,作為專門為皇帝服務(wù)的文學侍從,身上的政治權(quán)力與色彩不斷加強,文學完全成了國家與政治的傳聲筒。臺閣制度的建立是一個文人被官僚化的過程,解縉相當于一個為皇帝打雜的文人,發(fā)展到胡廣,雖然已經(jīng)成為扈從文人,但身上的政治權(quán)利與影響力還相對弱小,自身統(tǒng)籌文壇和參與政治的意識還不強烈,但到了楊士奇,“在內(nèi)閣四十三年,雖其始不過為學士,然已預(yù)機務(wù),后加至公孤,始終在樞地”⑦,已經(jīng)擁有較高的政治地位??梢钥闯鰪慕饪N到楊士奇,文人身上的政治色彩和影響力在不斷增強,胡廣在其間,是關(guān)鍵性的過渡人物。胡廣作為解縉與楊士奇之間的過渡性人物,身上共存著解縉的痕跡與楊士奇的傾向,較之政治上圓潤無鋒芒的楊士奇,胡廣身上帶有一絲與解縉相符的文人的傲氣,在應(yīng)酬之際也有自己的原則,比如在《鐘氏族譜序》中明確提出“士大夫之家受譜牒而為文者,動積幾案,曾不考證其源流,輒采摭典故數(shù)語于上,謂之曰族譜序者,此誠可恨”,“予每惡此有來求文者,固拒之”⑧,敢于批判不端行為,并且對于厭惡之事也勇于拒絕。在內(nèi)閣制度的建立過程中,文人向政治人物轉(zhuǎn)變,而胡廣處于過渡期,身上同時具有這兩種身份的特征。
朱棣當政后,在廟堂文化獨尊、社會相對穩(wěn)定、文臣備受寵遇的背景下,臺閣文風在臺閣制度的建立上迅速發(fā)展起來。胡廣是臺閣體發(fā)展壯大過程中的一個階段,他有不少作品具有臺閣氣息,除了最具特征的應(yīng)制文外還有一些詩文。胡廣與楊士奇作為“變節(jié)”之臣,心中對“變節(jié)”一事的愧疚和儒家情懷使他們對當朝的稱頌都是虔誠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加上緊張的文化、政治氛圍的禁錮,臺閣氣息相較于開國以來的文人更是濃厚,但從胡廣到楊士奇也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詩歌中臺閣氣息的增強。兩人都曾同為胡子澄作過送別詩,但詩風卻明顯不同。胡廣的《送胡子澄之官西蜀》和楊士奇的《送胡子澄遂安知縣》都是由寫景展開,胡詩的“客舍”“楊花”“斗酒”“燈前”都是普通的具有離別色彩的冷色調(diào)事物,而楊詩的“初日”“金閨”“香風”“玉露”卻是脂粉色彩厚重的詞語,流露的是濃濃的雍容典雅之風。詩中也同有勸誡,胡詩的是依依不舍中苦口婆心地囑咐“作官何必論高卑,惠澤及人方有為”⑨,表達了希望子澄平安且多寄家書的愿望;而楊詩中的卻是“馳情在民瘼,銘心答天眷”⑩,對政治意識和官方意識的回歸使楊詩情感顯得更空洞。胡廣作為扈從文人,經(jīng)常隨朱棣北征,所以他還有一部分邊塞詩,集中在《胡文穆公文集》卷二十,如《塞下秋夕》《營中偶成》等,這些都有些許壯志與豪氣的流露,這也是后來身居內(nèi)閣幾十年“不出內(nèi)閣一步”⑦的楊士奇等人所缺乏的,所以很明顯地看出從胡廣到后來以楊士奇為代表的臺閣文人,詩歌的臺閣氣息和教化意識都在增強,詩境也漸漸變得狹窄。
胡廣是明初政權(quán)與文風過渡階段的關(guān)鍵及代表性人物,所以過渡性時代賦予個人的特征都在胡廣身上有集中的體現(xiàn),并且由于胡廣特殊的人格,與同時代人相比,他身上還獨有一些特殊性。這些特殊性表現(xiàn)為時代的反差在胡廣身上形成際遇與心靈的反差,這兩種反差在特殊人格的催生下又形成文風的反差,這些反差實質(zhì)上也是一種過渡性的表現(xiàn)。
(一)時代反差與特殊際遇形成心靈反差
特殊的過渡時期使胡廣經(jīng)歷了特殊的遭遇,上文提到胡廣在臺閣制度建立和臺閣文風的形成過程中起著關(guān)鍵性的作用,在由舊的國家治理體系過渡到新的過程中,作為重要館閣文人、上層官僚,由于身份的顯赫,擔負的責任和受到的限制也就更多。尤其從新朝過渡到舊朝,經(jīng)歷了巨大的時代反差,新朝初期獨有的壓抑的政治氛圍使胡廣的思想和活動范圍都變得尤為狹窄,際遇上待遇更加優(yōu)渥,但所受限制更多,心靈上也出現(xiàn)了極大的反差,此時胡廣的詩文中出現(xiàn)了一個特殊性,就是把對山水田園詩的摹寫作為一種精神的寄托。其實這是那個階段館閣文人所共有的特殊性,但胡廣是最具代表性的,此外還有楊士奇等人。由于生活圈子是極為狹隘的,此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可能是對以往短暫的閑暇生活的一點回憶,如胡廣對居于長林書屋時光的思念,但大多是題畫詩,并無親身體驗,是憑借想象與模擬寫成的,大多呈現(xiàn)出清新的詩風。
歷來文人便把“臺閣”與“山林”對立起來,并且把這兩個不同體系不同風格的文學從社會環(huán)境、情感體驗、審美風格、風格特征等方面進行比較。而兩者卻在臺閣詩人身上出現(xiàn)共存現(xiàn)象,并且毫無沖突。這是因為以胡廣為代表的臺閣詩人按照時代的文化心態(tài)將山林詩納入到臺閣詩的審美范疇內(nèi),表現(xiàn)的是一種獨特的盛世心態(tài)和閑雅風度,他們在山水詩中表現(xiàn)出的平淡心境和淡雅清新詩風正符合臺閣詩風要求的雍容典雅、沖淡平和,而且在詩中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強烈的出世心態(tài),表現(xiàn)的是對清新景色、閑適生活和淡然心境的向往,而這些東西正是臺閣詩人處于狹隘生活圈子所缺少和向往的,是臺閣詩人通過幻想尋求的精神休憩處。胡廣有大量這樣的詩作,如《樂清軒》《題竹間》《積雨偶然作》《題畫扇》《題淵明》等,這些詩作雖然詩風清新流麗,但大多都流露出一種隔閡感,由于是出于主觀想象,而不是切身體驗,并且詩中多套用李白、陶淵明的詩句,如“把酒”“玉壺”“邀明月”等的頻頻出現(xiàn),格式語句上的套用、僵硬不免沖淡了真實感情的抒發(fā)。一方面思想備受壓抑,一方面努力尋找精神休憩處,這種由時代反差形成際遇反差進而形成心靈上的反差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殊性,實質(zhì)就是往臺閣文風過渡的表現(xiàn),在這個臺閣化過程中,個人思想與情感的空間在漸漸縮小。
(二)時代反差與特殊人格催生文風反差
關(guān)于過渡性的時代特征賦予的特殊性,除了上面提到的以胡廣為代表的整個館閣文人都擁有的特殊性外,還有一些是胡廣所特有的,這是時代反差與獨特人格相交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出來就是文風上的反差。胡廣是由前朝進入后朝,經(jīng)歷了兩朝交替的血腥爭奪和殘酷的政治高壓,所以他和當時眾多在朝文人一樣形成謹慎的性格,由于在后朝身居高處,當時特殊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情緒與特征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更加濃烈。同樣是作為“變節(jié)”之臣,胡廣不同于解縉由于早逝且在朝時間短,擁有較獨立人格,所以在他身上并未來得及形成體現(xiàn)時代特征的特殊性,也不同于楊士奇等人在后朝的為官時間長,經(jīng)歷了幾十年,這種后期時間的長度沖淡了當初兩朝交替特殊環(huán)境下形成的特殊心態(tài)。而這種易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特殊性一方面由于胡廣在后朝備受寵遇而迅速成形,另一方面由于生命的早逝戛然而止,所以時代反差形成的特殊性完整而明顯地在他身上得以保存。
胡廣具有復(fù)雜的人格,由于“靖難之役”時的相約赴死卻失節(jié)投降與迷路山中他卻去同僚而不顧的事,歷來為人們所詬病,所以關(guān)于他,有“人貌而豕心”“奸宄”的評價,但他也是心系天下的,比如當廉政愛民的錢本忠被罷官時,他力保之;在丁母憂返朝時,在皇帝面前直言百姓疾苦。這種復(fù)雜人性與時代反差相交后催生出文風上的反差,在他詩文中有特殊的情感呈現(xiàn):一股揮之不去的慚愧之情和對壽與夭的思考。胡廣在詩中經(jīng)常提到歲月流逝,一方面鼓勵自己老當益壯,而另一方面又感嘆自己已白頭,功業(yè)卻尚未建立,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反差使他愧對歲月的同時也愧于食祿卻無法報國。其實這種慚愧的情感根源于在動蕩、政權(quán)交替的社會,文人心懷的儒家理想遭遇骨感的現(xiàn)實,不得不收斂起所有的理想與人格向現(xiàn)實政治屈服,向朱棣的臣服大概就是這種情感的開始,失節(jié)一事種下了這種情感的種子,而以胡廣為代表的一批過渡文臣,想要在新朝好好效力,兼濟天下,這種愿望越強烈,在遭遇平庸單調(diào)的生活后越易形成心理上的反差,所以在胡廣的詩中,這種慚愧情感反復(fù)流露。另外,儒家積極入世的情懷加上經(jīng)歷了這樣反差巨大、關(guān)乎存亡的社會動蕩,也使得胡廣更加珍惜生命。在大量文章中,尤其是為別人所作的墓志銘和詩文序中,集中體現(xiàn)了胡廣對生命與才名、壽與夭問題的糾結(jié)。他經(jīng)常感嘆有才的人往往容易夭折,與他在詩文中對壽的渴望形成極大反差,對此他很無奈,也只能找一條理由來安慰自己,即雖然夭折但文章和才名卻能得以流傳,生命以另外一種方式得到延續(xù)。但隨即他又陷入另外一個困境,要是夭折太早以致于才能還未來得及施展又該如何?正是特殊的時代背景催生出對生命長短的焦灼情緒,才形成了胡廣這樣特殊的思考與反差較大的心態(tài),這也反映了明初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和向臺閣體過渡的痕跡。
胡廣經(jīng)歷了新舊政權(quán)的交替,在新政權(quán)的建立與鞏固中有著重要的地位,時代的過渡性在他身上有著深刻的體現(xiàn),所以通過胡廣身上過渡性的表現(xiàn)和由此形成的特殊性可以反觀當時的社會文化與時代精神。他在治國理學體系的建立中功不可沒,有效推動了體系的建立和踐行。對于其后文風的形成與發(fā)展,胡廣也有深刻的影響,開國以來的文風從胡廣開始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理學與政治色彩更加濃厚,文風由相對自由向臺閣氣息轉(zhuǎn)變,臺閣文風在經(jīng)歷以胡廣為代表的前期文人的發(fā)酵后,在“三楊”時期得到了迅速發(fā)展,最終到達繁榮頂點并定型。
研究以胡廣為典型案例的過渡時代,不僅有利于增強對明代甚至整個中國文學史的認識,還可以增強對過渡階段文學的認識,其中牽涉很多的問題,如對過渡階段文學特征的研究,過渡時代對文學產(chǎn)生的特殊影響,及對過渡時代易被忽略的重要的個案研究等,所以這是很有意義的。
注釋:
①羅玘:《圭峰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館閣壽詩序》。
②劉基:《誠意伯文集》,四部叢刊景印本,卷五,《蘇平仲文集序》。
③胡廣:《胡文穆公文集》,1750(清乾隆十五年)刻本,卷三,《繁昌夾值風》。
④胡廣:《胡文穆公文集》,1750(清乾隆十五年)刻本,卷三,《采石述懷》。
⑤楊士奇:《東里文集》,中國基本古籍庫,四庫全書本,卷五,《玉雪齋詩集序》。
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卷一百六十九集部二十二,榮進集四卷。
⑦趙翼:《廿二史札記》,1800(清嘉慶五年)湛貽堂刻本,卷三十三,《明大臣久任者》。
⑧胡廣:《胡文穆公文集》,1750(清乾隆十五年)刻本,卷十二,《鐘氏族譜序》。
⑨胡廣:《胡文穆公文集》,1750(清乾隆十五年)刻本,卷三,《送胡子澄之官西蜀》。
⑩楊士奇:《東里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卷一,《送胡子澄遂安知縣》。
[1] 夏征農(nóng).辭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1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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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陳文新,郭皓政.從狀元文風看明代臺閣體的興衰演變[J].文學遺產(chǎn),2010(6):93-104.責任編輯:吳強
On Hu Guang and the Literary Transition from Free Style to Officialse Style in the Ming Dynasty
WU Meijie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Beibei Chongqing 400715,China)
As the early Ming dynasty literatures and important politician,Hu Guang had a key transitional position in the Ming Dynasty,which are reflected in his writings.He played a fundamental role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governing neo-confucianism system,promot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imperial cabinet system,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officialese style.He also played a connecting link role in the process of transition from the relatively free writing style to officialese style,enhancing the lifeless atmosphere in the literary world at that time.Due to the transition period in the history,the era contrast caused the experience contrast,heart contrast and writing style contrast to Hu Guang,making him show some particularities,whose heart guilt and thoughts on life and death had always been difficult to let go.In view of the important transitional position of Hu Guang,the research on Hu Guang will promot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even the whole ancient literature.
Hu Guang,transitional position,contrast,particularity,officialese style
I207.2
A
1673-8004(2016)04-0046-06
2016-05-08
伍美潔(1992— ),女,四川眉山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元明清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