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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的月光

2016-03-28 04:43鄭建光
福建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白鹿洞精舍朱子

鄭建光

應當有一片屬于朱熹的林子,我這個想法緣于拜謁孔林。

其實,他早已有自己的林子,只是沒有冠以“朱子林”之類的名稱,不是一片,而是兩座山的蔥蘢。林子是由一棵棵樹組成的,我認識他也是從一棵樹,一棵以他的乳名命名的香樟樹——沈郎樟——開始的,因此我記住了他的乳名:沈郎。距離就這樣拉近了。八百八十五年前他出生的那個傍晚,隔著青印溪遙遙相望的兩座山同時野燒,有意思的是,火勢向四周蔓延,居然在兩座山頭呈現“文”“公”字樣。這是《尤溪縣志》的記載,言之鑿鑿。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兩座山的過火痕跡可能有點字跡的模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他得到謚號“文”之后,一則傳說才逐漸在口口相傳中成熟定形。甚至更遲,或許到了明代,才有這兩座山的名字,不是“文山公山同時野燒”,而是同時野燒的兩座山后來被命名為文山和公山。歷史上的傳說往往是老百姓愿望的一種藝術表達方式,具有把假話說成真話的力量,尤其是在崇尚異人降世必有祥瑞預兆的年代,后世的修志者很樂意記上這一筆。至今,在他的出生地福建尤溪縣,老百姓仍尊稱他為朱文公,很少直呼其名。我不忌諱被指責質疑縣志,別說地方志,《史記》中造假的例子亦比比皆是。“假話”經歷時間醞釀成為傳說并且能夠立而不倒,至少可以推論民間需要這樣的話語,以及公眾有自覺接受故事主人公精神滋潤的內心渴望。這一則傳說的主人公是朱熹。

朱子的精神是纖塵不染的月光,從南宋的天空照徹到今天的大地,天地間走過的無數孤寂身影仰望它時,沒有人感到漫漶不清。朱子的思想像濕潤的霧,像朦朧的月光,像不可觸摸又無處不在的空氣,在世道人心中流淌,無際無涯??鬃用鎸ΧY崩樂壞痛心疾首,試圖借周禮整飭社會,創(chuàng)立儒學,周游列國十四年,推行仁愛。甚至,為了實現理想,一輩子奔波在路上。但是,思想家注定與孤獨為伍,直至晚年意識到“克己復禮”、“吾其為東周”的理想徹底破滅的時候,偏偏有人在巨野大澤里狩獵打死被他當作麒麟的瑞獸,孔圣人大驚失色,喟然長嘆:“吾道窮矣!”一千六百多年過去了,他在漫長的等待中迎來了繼承衣缽的人——朱熹。請允許我這樣說,相信你不會指責我唐突先師,玷辱斯文。當你走進孔廟,發(fā)現朱熹居然以四配十二哲的身份配祀大成殿時,一定會認可我的觀點。這十六位先賢除了朱子,其余都是孔門弟子啊。所以,人們今天才會將這兩位中國思想史上的巨人并稱“北孔南朱”。

我與朱子的緣分開始于沈郎樟,而后才真正沐浴在南溪書院寧靜而溫婉的月光中,進一步感受大儒的情懷。他就是出生在這座書院里,我因而有幸與他攀了鄉(xiāng)黨。那時叫溪南館,是鄭安道的別墅,朱松任尤溪縣尉屆滿寄寓于此。朱熹因慶元黨禁郁郁而終,逝世十幾年后得到平反昭雪,鄭氏后人將溪南館捐給政府。在朱熹去世后的第五十三個年頭,宋理宗為溪南館御題“南溪書院”,始有此稱。2006年,我到朱子研究會工作,辦公室就設在南溪書院。從此,我在這座仿宋建筑的院子里,或漫步在半畝方塘之畔看天光云影,或傻坐在沈郎樟的濃蔭下,猜想沈郎種下這棵樹苗時到底是六歲、七歲還是八歲?晴好的夜晚,邀約一二摯友在山門一側那段白墻下擺桌小酌,仰望書院飛檐上的那輪冷月,談論朱子。他的一生清涼、凄戚,屬于他的月光也像書院前淺淺的青印溪水流,泠泠細語,不事喧嘩。

李白把酒問月感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但我分明看到南溪書院的月光陪伴朱熹走過一生??!他出生時,北方大片國土失陷,大宋南渡。七八歲時,父親去建州謀職,他種下那棵今天已是冠蓋如云的沈郎樟,走向青印溪中的小舟,隨父母遷居。沈郎是個早慧的孩子,幼年時由父親教授讀完《孝經》,他在書卷的封皮上寫下“不若是,非人也”的稚拙小字。在家鄉(xiāng)父老的愛心澆灌下,沈郎在他出生和受啟蒙的南溪書院附近一帶播撒的智慧種子,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問天、畫卦、二度桃等諸多美麗的故事。青印溪因水中有一狀如玉璽的青石而得名,據說,朱熹考中進士那年,青印露出水面。你信不?我信。找不到史料記載,但老百姓都這么說,為什么不信?唐朝僧人文炬留有一偈子:塔前青印見,家家親筆硯,水流保安前,尤溪出狀元。我曾經去尋找過那塊青印石,一無所得。后來研究發(fā)現,因居民筑陂,青印復潛于水,嘉靖六年,被巡按劉廷簋徹底毀之。不知道這個劉巡按與朱子與尤溪有什么深仇大恨,痛哉!

朱熹十四歲,父亡。朱松臨終前把家小托付給崇安五夫里好友劉子羽,并讓兒子跪拜胡籍溪、劉勉之、劉子翚為師,對他說:“他們三人學有淵源,為我所敬重,你要當作父親一樣尊敬,聽從教誨?!眲⒆佑鹪谖宸蚋谂粤斫▌e院(后世稱紫陽樓),專供孤兒寡母居住,劉勉之后來還將自己的女兒劉清四許配給朱熹。年輕人謹遵父囑,把失怙之痛深埋,心無旁騖師事三位先生,在屏山書院、興賢書院凄涼的月光中讀書成長,終于遂了父母的心愿,舉業(yè)功成,于紹興十八年(1148年)考中王佐榜第五甲第九十名進士,那年,他十九歲。三年后,朱熹任同安主簿(相當于副縣長),步入仕途。他在同安任職期間,為官貞正,清貧儉樸,正風俗、興教化,政績卓著,被人稱贊為“三年之績,有百年之思”。朱熹三十一歲時正式投在李侗門下,在西林院一住三月,朝夕受教,經歷了一次自稱“盡廢所學”的自我否認,完成了逃禪歸儒的思想升華。朱熹年輕時受家庭、老師和社會風氣濡染,長期耽于佛老,赴臨安考試時隨身攜帶的竟然只有一本佛學著作《宗杲語錄》,小舟沿著新安江行至桐廬時,他聽到山寺鐘聲感慨地吟道:此去江湖隨鷗鳥,粥飯何時共木魚……不敢想象,他這一年如果落榜,或許會遁入空門,那么,我今天寫的可能是《寺院的月光》了。這不是沒有理由的擔憂,朱熹二十四歲首次拜會李侗時,對佛學侃侃而談。李侗眉頭緊皺,對年輕人的狂熱未置可否,只是讓他去圣人經典中求義理,并循循善誘地說:“吾儒之學,所以異于異端者,理一分殊也!”朱熹在同安政事之余,再三思量,才漸漸體會到李侗學問的精義。如今不少人開口閉口禪宗,好像比落在實處的儒學反而高明,不知是什么道理?南懷瑾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儒家是糧店,道家是藥店,佛家是百貨店。不論是誰每天都得吃飯,沒病也無需上藥店,百貨店雖然熱鬧也沒必要天天逛呀!我們真的應該認真讀一讀朱子,先弄清楚圣人所喟嘆的“吾道窮矣”中的“道”是什么。

朱子就是為“道”而生的人。

他不是成功的官員,一生“仕于外者僅九考,立朝四十多日”。沒有政治家的話語權,也不具有大將軍統(tǒng)帥三軍那樣的顛覆世界的力量,但他懷揣修齊治平的抱負,走的是一條探索東方哲學關于終極真理的寂寞大道。

他任同安主簿時才二十二歲,算是年輕有為。照理說,可以大干一番事業(yè)。但他的確適應不了官場潛規(guī)則,不要說年輕時,就是到了五十二歲,依然不懂“規(guī)矩”。那一年,浙東鬧饑荒,宰相王淮舉薦朱熹提舉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相當于管理一個地區(qū)的國家專賣和財稅事務),赴浙東救荒。他一踏入嵊縣、金華、衢州、龍游一帶,就開始懲處一個又一個貪官污吏和惡霸豪強,一道又一道的奏請捅到了朝廷大臣、州縣官吏和強宗豪右的痛處,自己也成為這些人的對立面。尤其是六劾臺州知州唐仲友,矛盾進一步激化,鬧出一樁嚴蕊案,把他推上了風口浪尖。唐仲友與王淮即是同鄉(xiāng)又有姻親關系,朱熹憋了一肚子氣回到武夷山。他在已經積累了豐富的人生閱歷時尚且如此,年輕時當然就更沒有當官的“悟性”了。他從同安回五夫里家居十幾年,期間有多次做官的機會,二十九歲那年,以養(yǎng)親請祠,差監(jiān)潭州南岳廟,開啟了一生奉祠家居的生活主調。奉祠是宋代為年老或多病官員設立的領薄俸無職事的制度。朱熹一生奉祠十二次,總計二十一年零十個月,有官不做,在今天看來也是一個奇葩。他一頭鉆進書院,專心研究圣賢之學,在承續(xù)絕學之路上艱難求索。

我們知道在程門四大弟子中,楊時最為二程所器重,他在河南穎昌師事程顥歸閩之際,老師不無得意地說:“吾道南矣!”后來,楊時又師事程頤多年,回福建傳播二程之學,成為江南洛學大宗,閩學的開山。楊時弟子千余,他曾在鏞州龜山書院說:“惟從彥可與之言道?!敝焖稍谡桶四辏?118年)入閩之后,主要同劍州一帶的龜山弟子從游,他和李侗同時師事楊時高足羅從彥,潛心于六經諸史和二程理學。所以,李侗和朱松對朱熹的《四書》教育自然表現出洛學一脈以《中庸》為本的理學思想特點。后世將楊時、羅從彥、李侗、朱熹并稱“閩學四賢”。

北宋五子都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情懷,繼往開來,使儒學再放光明。朱子的功績在于集北宋以來理學乃至孔子以下思想之大成,把中國文化推上一個新的高度??滴趸实墼诶罟獾鼐幾氲摹吨熳尤珪返男蜓灾?,評價朱熹“集大成而續(xù)千百年絕傳之學,啟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guī)”,這句話被尤溪人鐫刻在南溪書院的山門上?!端问贰氛f:“凡詩書六藝之文,與夫孔孟之遺言,顛錯于秦火,支離于漢儒,幽沉于魏晉六朝者,至是皆煥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薄搅酥祆溥@里“煥然而大明”,評價多么高啊,如果孔子看到儒家思想再現輝煌,相信他會高興地說:吾道未窮!

南溪書院和屏山書院僅僅是朱熹接受教育的地方,屏山書院如今只剩下廢墟讓人憑吊。他開始書院教育實踐是在岳麓山下“朱張會講”之后。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從閩北到潭州拜訪張栻,與湖湘學者論辯于岳麓書院,雙方主要對“中和”問題進行討論。三年后,他有了一個確定的認識,完成從“中和舊說”到“中和新說”的思想演變,寫成《中和新說》一書,確立了問學宗旨。如今,“朱張會講”的座椅還傲然居于岳麓書院的講壇,似乎仍然保留著當時處于中國學術文化最高端的兩位大師的體溫,不知道今天有誰敢端坐在上面?湖湘多才俊,前不久,從湖南大學岳麓書院現任院長朱漢民微信中獲悉,他們正在評選歷史以來的湖湘十杰,不知道張栻是否榜上有名。朱教授敦厚儒雅,因前些年在朱子后學陳淳研討會上剛剛認識,我就不好意思問他朱熹成為一代宗師也是由誰評出來的嗎?

在這里我還要悄悄地說一聲,在那場會講若干年之后,湖湘學派領袖張栻帶頭倒幟反叛,學子盡被朱熹收歸門下,如果張栻位列十杰,不知道湖湘人士是否會認可。

朱張會講這一年,祝孺人去世,朱熹葬母于建陽崇泰里后山寒泉塢,并筑寒泉精舍為母親守墓。他在寒泉精舍(后稱云谷書院)邊著述,邊講學,會友聚徒,前后達八年之久。首批門徒就是由此開始從其問學求教,其中最著名者有后來成為他女婿的黃榦。值得一提的是,朱熹與湖湘學者論戰(zhàn)取得勝利的熱情尚未消退,浙學領袖呂祖謙來訪,與他共同整理編輯宋明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以及程顥、程頤、張載語錄,共十四卷,命名為《近思錄》。當時的思想學術界已經形成了朱熹、張栻、呂祖謙“東南三賢”主導的局面,因此,《近思錄》得到普遍認可和廣泛傳布。朱熹送呂祖謙回金華時,江西學者陸九齡、陸九淵兄弟等前來鉛山鵝湖寺與朱呂會合,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因為鵝湖論辯,鵝湖寺后來擴建為鵝湖書院,這可能是老佛之宮向儒館妥協(xié)的特例。

前幾年看過的一部電視連續(xù)劇,發(fā)現把鵝湖書院做為地主的大宅院拍攝。我考慮良久,要不要給王忠強山長打個電話,后來還是放棄了。信州、饒州一帶朱子門人遍布,他們的后裔不管我操什么閑心?中國歷史上儒釋道并立,一座禪林寶剎變成了儒家書院,意義之重大,今人怎么反而忽視了呢。如果接下來跳出一個人拍著胸脯對書院管理人員說:“你們也奉祠去吧,我要把這里變成山莊會所!”怎么辦?如今,除了讀書人,誰沒錢?我們難道就得眼睜睜看著書院的月光消失?孟子說過,大丈夫須貧賤不能移,朱熹為母親守墓時窮得丁當響,在寒泉精舍早期就完成了一批重要的理學著作,如:《家禮》《論孟精義》《太極圖解》《伊洛淵源錄》等,鵝湖之會以后,又完成了《論孟集注》《孟子或問》《周易本義》《詩傳集注》等,如果不是披著一身月光坐冷板凳,標志著集孔孟思想之大成的朱子理學體系怎么能夠形成?

拜謁寒泉精舍時,我見到的情景一片荒涼,屋宇盡廢,僅剩下一片不大的竹林和一方水塘,還有祝夫人孤零零的墳塋。朱熹當年一邊為母親守墓,一邊講學授徒,想必也不會太熱鬧吧。我從崇安五夫里憑吊屏山書院廢墟和參觀興賢書院之后,驅車百余里抵達建陽崇泰里時,已經暮色四合。從處于五夫里老街鬧中取靜的興賢書院,到深藏在崇泰里一個山塢中的寒泉精舍遺址,心理落差很大,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感到有一股寒氣襲來。寒泉精舍對面山頭有一座西山精舍,為蔡元定所建。蔡元定自幼受理學陶冶,慕名前往寒泉精舍求教,朱熹以友待之。他們倆各自在精舍前筑燈臺,夜晚張燈相望,燈明則無事,燈暗則有疑,約次日相聚研討。兩個人經常對榻講論諸經奧義,自月升至月墜,不知晝夜。朱子十分贊賞他的人品和學識,常與他相互切磋,共同參改著述。那些年,這兩盞心燈與寒泉塢上空皎潔的月亮,溫暖了多少學子饑渴的夜晚啊。

寒泉精舍是朱熹書院教育生涯的開始,也是他書院教育的第一次實踐,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為復興白鹿洞書院之后的教育思想日臻成熟奠定了基礎。那是在鵝湖之會三年后,朱熹差權發(fā)遣南康軍兼管內勸農事,給他擦亮書院的月光帶來了機緣。

這是他自同安主簿卸任后,再一次出山為官,那年他已經四十九歲。南康軍轄現在的江西星子、永修、都昌等地,軍治設在星子縣。白鹿洞書院位于廬山之麓,在宋初已是聞名天下的四大書院之一,此時,竟然僅存瓦礫榛荊、衰草荒丘,遺跡難辨了。他上任伊始,親赴白鹿洞書院遺址踏勘,看到那里山清水秀,幽靜清雅,好生歡喜,斷然決定盡快加以修復。隨即發(fā)牒分派軍學教授、星子縣縣令籌備復興事宜,并上書朝廷,奏明復興的理由和計劃。朱熹的奏議并未引起皇上重視,于是再次呈奏。奏文反復強調復興白鹿洞書院的意義和理由:考此山老佛之祠,蓋以百數,兵亂之余,次第興葺,鮮不復之舊者,獨此儒館莽為荊榛……況境內觀寺,鐘鼓相聞,殄棄彝倫,談空說幻,未有厭其多者,而先王禮樂之官,所以化民成俗之本者,乃反寂寥稀闊,合軍與縣,僅有三所,然則復修此洞,蓋未足為煩……今老佛之宮遍滿天下,至于學校則一郡一邑僅一置焉,而附郭之縣或不復有。盛衰多寡之相絕,至于如此,則邪正利害之際,亦已明矣。朱熹奏文的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朝廷和各級官府只重佛道,尊儒不力,忽視書院的委婉批評。同時對佛道泛濫、寺觀遍立而危及儒學地位的狀況深感不安,從而表達出決意與之抗衡的緊迫感和焦慮心情。

然而,他的建議和計劃并未得到朝廷的支持,反而遭到譏笑和反對。盡管如此,他仍然沖破各種阻力,依靠地方力量,白鹿洞書院得以初步修復。朱熹率領軍、縣官員同書院師生一起,祭祀先圣先賢,舉行了開院典禮,并講授《中庸》首章。我們到白鹿洞書院時天空剛剛放晴,因此前連續(xù)降雨,所見景物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我與管理處主任郭宏達也是在研討會上見過,算是老熟人,他說:“今晚一定要住在當年朱熹為師生住宿而建的延賓館,感受一下書院的氣氛?!笔篱g的好山水多為佛道占據,居然給儒家留下這樣一方勝境,先得感謝朱子。當晚月光如水,白鹿洞顯得愈加清幽,步入書院講堂,重溫一遍掛在墻上的《白鹿洞書院揭示》,仿佛看見古代學者論辯的身影。在這里隨處可見趙樸初、啟功、歐陽中石等人書寫的楹聯,我問郭主任潤格多少,他說不花錢,現在許多人想寫,還沒地方掛呢。是啊,白鹿洞是什么地方,管你是何方神仙站在中國文化高峰前也得貶值呀。

朱熹在修復和主持白鹿洞書院的工作中,有兩項舉措影響最大。其一,親手擬訂《白鹿洞書院揭示》,后世也稱白鹿洞書院教條、教規(guī)、教約、學規(guī)等,是相當完整的書院建設綱領性規(guī)章,對書院教育的制度化、規(guī)范化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不僅是南宋書院的標準化規(guī)約,而且成為元、明、清各代書院學規(guī)的范本,甚至各級各類官學也“以白鹿洞學規(guī)為諸生準繩”。時至今日,臺灣各大小書院依然沿用。其二,朱熹親自主持、主講白鹿洞書院,并聘請名流學者講學,使書院講學的特色更為突出、鮮明。

書院教學體現教學與學術研究相結合的特點,類似于現代的研究生院。朱熹在白鹿洞書院講學不再重復傳統(tǒng)經學教學的舊模式,不以章句訓詁、名物考證、文辭聲韻的雕鑿為主旨,而是究明義理,求得德行道藝之實。朱熹將理學研究成果轉變?yōu)闀褐v授的內容,匯集了他畢生研究成果的《四書集注》初稿,正是在白鹿洞書院邊講授邊修訂的。

書院倡導學術自由精神,實行開放式講學,重視質疑問難,討論爭辯。這與朱子心儀孔圣不無關系,他做夢去了曲阜,“勝日尋芳泗水濱”便是他神游的明證,可惜金兵的鐵蹄擋住了朝圣之旅?!墩撜Z》有一段話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薄肚f子》也有類似的記載:“緇帷之林,坐休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圣弦歌?!焙笫缹W子為追求功名利祿,哪敢相信讀書可以這樣輕松自在,此情此景,多么令人羨慕?。≈钦邩匪?,仁者樂山,懷抱仁愛之心的聰明人像山一樣穩(wěn)定、寬厚,反應敏捷如水流不息,大自然是實現“澡身而浴德”的最好課堂。朱子追慕孔子講學遺風,后來在武夷精舍時,“與其門生弟子挾書而頌,取古詩三百篇及楚人之辭,哦而歌之,瀟灑嘯詠,留必數日……”原來,朱熹并不是板著一副冷面孔的老夫子,我們不要誤會呀。他在白鹿洞書院講學,“每休沐輒一至,諸生質疑問難,誨誘不倦,退則相與徜徉泉石間,竟日乃返”。師生在休假日一邊游玩山水,一邊質疑問難,真是不亦樂乎呀。

書院剛剛修復時,朱熹誠懇邀請曾在鵝湖之會上與他爭得面紅耳赤的陸九淵來講學。陸九淵高興地接受邀請,講授《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勉勵師生不要“惟官資尊卑,祿廩厚薄是計”,并盛贊復興白鹿洞書院之舉,是“起廢以新斯堂,其意甚篤矣”。朱熹深受感動,一再表示:“熹當與諸君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并將他的講義刻石永存,以警學者。而現如今的莘莘學子十年寒窗為了什么,唯有高考一途,然后擠進公務員隊伍,或者找一份高薪的工作,是不是值得深思??!據后人記載:“陸九淵登白鹿講喻義一章,環(huán)而聽者千人,田夫野老有聞而泣者?!甭犞v者達千人之眾,其中還有“田夫野老”,正是白鹿洞書院教學開放性的有力證明。討論爭辯成為白鹿洞書院講學的特色,也成為南宋書院講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后世書院遵循沿襲。在此期間,朱熹日益顯示出深刻的哲學分析能力,在“東南三賢”中已經成為思想學術的核心。南宋中期以后,理學大體分為程朱和陸王兩派,特別是在《近思錄》問世后,即使是陸王派的思想家,也大多認同“濂洛之學”作為宋以來學術思想的淵源。就在陸九淵應邀來白鹿洞書院講學的第二年,朱熹到浙東賑災有了接觸浙江學者,深入了解浙學的最好機會。在巡視浙東期間,他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刻,歷史上《四書》之名稱首次出現,形成了備受當時知識分子關注的四書學,并有漸漸凌駕五經學之勢。至于明代統(tǒng)治者指定科舉考試以朱子注釋的四書五經為標準,的確禁錮了人們的思想,那就不是他的責任了。朱熹雖然也是通過科舉走上仕途,但對科舉制度卻持抵觸態(tài)度。他九歲接觸《孟子》,一讀即著迷,立志做“圣人”。十歲始習舉業(yè),他卻沉迷于圣賢之學,對做干祿程文沒有一絲興趣。朱熹說他到考中進士只做過十五六篇舉業(yè)文章,對科舉之弊感慨良多,“士子習熟見聞,因仍淺陋,知有科舉而不知有學問”,“科舉之學誤人知見,壞人心術,其技愈精,其害愈甚”……類似的言論在《朱子語類》中俯拾皆是。在封建社會,科舉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朱熹沒有全盤否定謀生計之道,但一再強調對“圣賢學”與“舉子業(yè)”應當有所側重,在他眼里,“祿蠹”算不上讀書人,因為他們只知道科舉,不知道學問,見識短淺。書院教育與官學、私塾不同,前者以繼承和弘揚中國道統(tǒng)文化為己任,關注人的自身價值和人格的養(yǎng)成,后者則主要針對舉業(yè)教學,為學子鋪設通往仕途之路。某些人說朱熹培養(yǎng)了多少多少進士,確實沒有必要這樣“抬舉”他,我們不要誤解古代書院的功能和提倡自由講學的精神要義,朱子做的是道德文章,傳授的是圣賢之學,沒有那么強的功利性,也不是應試教育那么簡單。

朱熹到浙東救災前,臺州知州唐仲友已升遷江西提刑,只是尚未赴任。他巡視臺州掌握了唐仲友貪腐及其他劣跡的事實后,連上三篇奏章,卻被王宰相壓下匿而不報。朱熹的言辭越發(fā)嚴厲,迫使唐仲友公開為自己辯護,王淮才將他的奏章呈上?;噬狭钤敿殏刹椋概烧阄魈嵝坦俨榫空嫦?。朱熹一邊仍舊前往發(fā)生旱情的州郡視察,一邊上書,前后六次彈劾唐仲友。王淮不得已廢了唐仲友的職位,改授朱熹為江西提刑。這樣的結果很容易讓人誤會朱熹劾唐是為了爭奪江西提刑寶座,他梗起脖子不屑一顧地說:“我才不干呢!”于是再次請祠,回武夷山去了。朱熹的夢想在山林、在書院,只有在那里才找得到讓他內心安寧的月光。武夷山有劉氏族人修建的水簾講堂,他在五夫里讀書時,常隨老師劉子翚前往修習半年數月。劉氏還在下梅村置田二百畝,設歇馬莊,往來極其方便。他與呂祖謙在寒泉精舍共商編訂《近思錄》,完成后邀諸友同游武夷勝境,那里的秀美山水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和美好回憶,此番復歸山林,決定在武夷山創(chuàng)辦一所精舍。一代大儒遁跡山林,吸納天地山川之靈氣,辛勤授徒,潛心著述,這樣的清苦生活幾乎伴隨朱熹的一生。

武夷精舍選址在五曲大隱屏峰下,朱熹不靠官府資助,親自擘畫,“使弟子具畚鍤,集瓦木,率相成之”。不到半年時間,朱熹“堂成而始來居之,四方之友來者亦甚眾,莫不嘆其佳勝,而恨他屋之未具,不可以久留也”。查史料,武夷精舍面溪背山,占地三畝許,在隱屏峰下兩麓相抱之中有屋室三間,名為“仁智堂”。堂之左右各一室,左謂“隱求室”,乃朱熹住所;右為“止宿寮”,為待客之用。山麓外有一山塢,以石累為“石門塢”,塢內為生徒群居之所,稱“觀善齋”。外有墻門,額題“武夷精舍”。由此推斷,精舍真正不是輕而易舉一次性建成,工程至少延續(xù)到半年之后,只是朱熹偏愛此地,“堂成而始來居之”,此“堂”當指“仁智堂”,即精舍的主體建筑。如今,武夷精舍僅僅剩下一段殘壁柱廊被鋼化玻璃包住,已經聞不到宋時的氣息。毫無疑問,武夷山申報雙世遺如果缺了朱子不可能取得成功,當地政府對他親手創(chuàng)辦的書院給予保護也是應該的,哪怕只是斷壁殘垣。

創(chuàng)辦武夷精舍是朱熹在剛剛復興白鹿洞書院兩年后的又一影響巨大的舉措。精舍落成,眾多學子投在他的門下,較有代表性的人物有蔡元定、黃榦、詹體仁等。傳統(tǒng)教育注重師承,書院這種師帶徒的教育模式至今值得借鑒,據說湖南大學岳麓書院等少數院校準備推行本科生導師制,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朱熹在武夷精舍著述講學六七年之久,完成了又一批理學著述,如:《易學啟蒙》《孝經刊誤》等,并正式序定《四書集注》,他借助獨立于五經學之外的四書學體系,建立了復歸人性的人本主義理學文化思想,標志著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思想探索。這一時期,他還創(chuàng)作了以《武夷棹歌》為代表的大量優(yōu)美詩篇。轉眼,朱熹步入了花甲之年,此時又受朝命再度出山,知漳州。但是,他依然不改“腐儒”脾氣,挑戰(zhàn)權勢。朱熹在漳州的全部更革,可以用正經界、減稅賦、敦風俗、播儒教來概括。來自官僚大臣和豪強富室的阻力,使改革實行起來困難重重,任期未滿,他因長子去世請祠治喪,凄惶北歸,一年多的更革弊政努力以失敗告終??鬃硬皇菫轸攪?,朱子也不是為南宋而生,他們是中華道統(tǒng)譜系上的耀眼星座。政治更革的失敗,無礙于探索圣賢之學的大道,因為他在漳州傳播儒學取得了可喜成就,尤其是新收了幾個得意弟子,其中龍溪鄉(xiāng)貢進士陳淳最善于領略闡發(fā)朱子理學思想,為程朱理學向南方偏隅深入傳播做出了重大貢獻。這就夠了!

朱熹回到閩北,決定從五夫里移居建陽考亭,實現先父的遺愿。朱松“愛其山水清遽,欲卜居未果”,他念先父之志,在考亭買舊屋數楹重加修繕,又構筑新居,宅旁建一藏書樓。不久,朱熹調赴潭州之任,然而萬萬沒有想到,最后一次出山把他引向一場空前的劫難——慶元黨禁。慶元四年年初,反道學新貴開列了一份包括以趙汝愚為首的四名宰相、以朱熹為首的十三名待制以上官員在內的五十九人的偽逆黨籍,處以終身禁錮。朱熹“落職罷祠”回閩,加上各種疾病困擾,有大限臨頭的預感。這個脾氣也犟到奇葩級別的老人,處在類似于今天被開除黨內外一切職務的人生低谷,還有心情在藏書樓之東建竹林精舍,重新開始著述、授徒。學生遠自川蜀,慕名來學,其門人高足多聚此講論。從此,考亭成了四方學子新的朝拜“圣地”。這位見了棺材都不落淚的“偽學魁首”死不悔改,在完成了《韓文考異》《楚辭集注》《參同契考異》《陰符經考異》等最后幾部著作之后,生命的一星燈火才熄滅。

泰山其頹,哲人其萎,哀哉!

大約在宋理宗御賜溪南館“南溪書院”匾額前后,也賜額竹林精舍,改名“考亭書院”。同年,武夷精舍擴建,不久后,又被這位親政之初實行“端平更化”改革的皇帝賜額“武夷書院”。2012年,我借參加福建省社會科學界學術年會在武夷山召開的機會,重訪考亭書院,發(fā)現這座剛復建十幾年的仿宋建筑,已經被風雨侵蝕得斑斑駁駁。由于沒有充分發(fā)揮書院的功能,徒有其名,走向沒落荒廢只是時間問題。朱子后裔對復興朱子學不敢說不熱心,今年清明節(jié),閩北朱氏聯合會牽頭祭掃朱子墓,參加人員主要由各地朱子后裔和海內外朱子研究機構專家組成,清華大學陳來教授、臺灣社會活動家朱高正博士等著名學者也參加這次活動。幾年前聽說世界朱氏聯合會捐款百余萬,計劃效仿孔林營造“朱子林”,可是,我沒有見到那片林子,連一棵新苗的影子也沒有。朱子繼孔子之后矗立在中國文化的巔峰,匯納群流,發(fā)出金聲玉振之音至今縈繞在我們的心里,為他造一片林子的想法一點不為過,我的內心一直有所期待。“朱子林”沒有立起來也無所謂,朱子和孔子一樣,是東方文明這片綠洲上最靚麗的色彩,屬于朱子的榮耀,何止是一片林子,何止是文山與公山的蓊郁青蔥,百鳥嚶鳴?據說營造朱子林的錢被拿去批了一塊地,準備修建朱子廣場,如今這塊地長滿荒草,成為掃墓團的臨時停車場。我第一次拜謁朱子陵墓大約在七年前,今天看到這里的唯一變化,是有人臆造出一口巴掌大僅供瓢飲的“半畝方塘”。我看過廈門大學傅小凡教授為央視《百家講壇》準備的部分講稿,在第一集《童年與啟蒙》中有一段話,大意是:沈郎性格內向,老成持重,才思不凡。六歲時有一次隨群童在尤溪鄭氏館舍前的沙洲上嬉戲,一會兒即離群獨自端坐,用手指在沙上畫寫。大家趨近一看,畫的竟然都是八卦符號,無不感到驚異,認為是神童。后來人們把尤溪的這塊沙洲稱為畫卦洲,連建甌也附會這件事建了一座畫卦亭……其實,附會名人事跡的例子很多,沒有什么奇怪,因為人們都具有對歷史名人景仰的心理。半畝方塘如今也不是僅尤溪一處,五夫里和婺源也有,只要是歷史遺留,只要是先輩們崇敬圣賢的產物,都值得保護。如果做法太隨心所欲,就成了對圣賢的褻瀆和對后人的愚弄了。弘揚傳統(tǒng)文化,傳播朱子思想,需要做實實在在的功課。還是在墓地前,面對一個偉大的靈魂,聽到身旁的當地朱子后裔說,考亭書院朽壞多年無人過問,終于抵擋不住那次雹災而坍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背后好像有無數雙眼睛組成明亮的光束投射過來,應該是尤溪南溪書院上空的月光吧。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像當時得知有人把鵝湖書院做為外景地拍攝電視劇時一樣,再次無語。

朱熹逝世后,武夷精舍作為家塾式書院,由其子朱在、其孫朱鑒相繼“葺而廣之”。幾十年后,朝廷命有司再次擴建屋舍,建古心堂,隨后不少學者來此或就近筑室建堂,讀書講學,如:劉瀹、蔡沈、熊禾等。閩北一帶到處都是書院,文化繁榮,因此,武夷山被譽為“道南理窟”。朱子門人弟子有姓名可考者達數百人,許多人為傳播朱子思想學說建書院或執(zhí)教于書院。黃榦追隨先生二十余年,“聞其言論,觀其舉指”,堅守師說,始終不二,在閩贛地區(qū)建多所書院,如:建陽城內龜峰精舍、建陽崇泰里潭溪精舍、撫州臨川城內莪峰書院。朱子在饒州、信州一帶門人弟子甚眾,大多繼承朱學,創(chuàng)辦書院教誨后學。如饒州金去偽不就官,不著書,在鄱陽縣建鄱江書院專心講授朱學。信州陳文蔚經同鄉(xiāng)余大雅引見,曾前往寒泉精舍師事朱熹。他畢生從事教育事業(yè),先后在饒州、信州、袁州等州學,以及豐城龍山書院、宜春南軒書院、景德鎮(zhèn)雙溪書院、廬山白鹿洞書院、鉛山鵝湖書院講學。將先生有關書院教育的思想和經驗,付諸實踐,并有所發(fā)揮者,在朱子門人中陳文蔚之表現最為突出。南康軍乃朱子舊治,他的聲望輻射周邊地區(qū),建昌縣呂氏五兄弟同游朱熹之門,學成隱居不仕,建鄉(xiāng)山書院讀書講學,號稱“朱門五賢一家”。呂炎聯合眾多朱門弟子在康郡廬組成“聯講會”,惟先生書是讀,每季集會一次,往復問難,相告以善,有過失規(guī)正之,歲月寢久不少患,集中來會者常十七八人。講會之風十分濃厚,至明代發(fā)展成書院講學的主要形式。浙東一帶雖然陸九淵弟子為眾,但朱子門人也頗有影響,輔廣從學呂祖謙,后赴武夷山入朱門三月而返,奉祠歸里,建傅貽書院于浯溪,以傳習朱學為己任;陳埴先師葉適,后師朱熹,主講于明道書院并任山長;石墪曾任尤溪令,與朱熹交誼甚篤,在臨海建觀瀾書院傳播朱學;杜煜師事朱熹十余年,與其弟杜知仁同學于石墪……朱子的門人弟子無法一一歷數,在弘揚道統(tǒng)文化的寂寞之路上有他們的身影和足跡,書院的月光中有他們的一道光芒,我們理應記住。

儒釋道三教并立,共同展現了中華文明的燦爛輝煌。歷史上有過百家爭鳴、互爭長短的時代,正如統(tǒng)一和分裂一樣,是文化融合過程中的必然現象。但是,儒家思想長期處于主流地位是不爭的事實,漢代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就是一個明證。當然,這不是什么好事。還有更可怕的是發(fā)生在北魏、北周、唐、后周四次燒毀寺院,殺死僧人的滅佛運動,即佛教史上的“三武一宗”法難,都應當令后人吸取教訓。我沒有反對佛道的意思,但儒家賣的是糧食,我自然成為這家店的主顧,對藥店和百貨店只是偶爾光顧。書院的月光溫馨而寧靜,盡管有時顯得深邃,卻也透著清朗,絕沒有佛道那種神秘、玄虛和詭譎的色彩。書院這種民間教育機構大多設立在山林僻靜之處,最早出現在唐朝,而正式形成教育制度則是由朱子創(chuàng)立的。江西、福建的書院大多由朱子及其門人弟子熱心創(chuàng)辦,對書院教育的勃興和傳播儒家思想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古代書院教育不以盈利為目的,孔子收徒束脩僅僅是幾條豬肉,我沒有查到朱子收徒學費是多少,想必也不會太高??上缃駴]有多少人熱心公益教育,時間過去了八百多年,人們還是像朱熹治理南康軍的時候一樣,熱衷于建寺廟,有幾個人愿意投資書院?聽說有位企業(yè)家在廈門創(chuàng)辦了一所筼筜書院,邀請許多學者做公益講座,前面提到的岳麓書院院長朱漢民教授也曾經到那里講學。希望這種無關“干祿”,不以應試教育為目的的民間教育機構越來越多。

2009年,我參加編纂《朱熹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主編張立文),因為撰寫詞條又重新查閱清刻本《南溪書院志》,發(fā)現南溪書院數度興廢,明代時建筑規(guī)模最為宏大。尤溪縣根據《南溪書院志》等古籍記載,投資近三億元修復南溪書院建筑群,目前已經竣工。再次仰望星空,仔細分辨書院上空的冰輪清輝,其實我們并不陌生,期待南溪書院的教育功能也能夠恢復甚至超過歷史上最鼎盛時期,讓那一輪曾經升起在尼山,倒影曾經搖曳在周敦頤的蓮塘,也曾經與程門小院積雪交相輝映過的月光,能夠沐浴到更多的人,讓蕓蕓眾生體會到安靜的心境。

責任編輯 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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