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運宗
(桐城師范高等??茖W校桐城派學術研究中心,安徽桐城231400)
?
古文傳播與文化政治
——以吳汝綸對李鴻章形象書為寫考察中心
陶運宗
(桐城師范高等??茖W校桐城派學術研究中心,安徽桐城231400)
摘要:后期桐城派通常等同于湘鄉(xiāng)派,曾國藩之后,淮軍文化取代湘軍文化成為桐城派最重要依附性力量。李鴻章是晚清現(xiàn)代化運動的開拓者,是淮軍政治集團的領袖,在其三十年勵精圖治而遭遇甲午之敗與庚子之亂后,從“能臣”淪為“罪人”。桐城派后期宗師吳汝綸不遺余力地為李鴻章辯誣,通過編輯出版李鴻章文稿、撰寫李鴻章傳記以樹立李鴻章的改革家形象。通過辨析吳汝綸與李鴻章的交往關系,梳理吳汝綸對李鴻章歷史形象的初次塑造,更能看清后期桐城派的政治觀念,這也是考察晚清、民國時期桐城派發(fā)展流變的重要視角。
關鍵詞:桐城派;淮軍文化;人格;形象書寫
桐城派與清代政治的關系十分密切,方苞改變翰林院文風①,姚鼐東南講學而依托政治傳播②,曾國藩振興古文,后期以吳汝綸為領袖的桐城派與淮軍政治的關系常被人所重視。桐城派以經世致用、“變而后能大”的精神參與到時代的主流文化中去,從而形成了強大的政治優(yōu)勢與話語權勢,這是它歷經二百余年而不倒的政治秘訣。曾國藩逝世之后,湘軍政治勢力不斷削弱,淮軍政治上升,吳汝綸與李鴻章兩位皖派人物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合作,這是學界一直忽視的歷史因素。文章重點考察同治中興之后,甲午戰(zhàn)敗、辛丑國恥,李鴻章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吳汝綸苦心為李鴻章辯誣,在李鴻章逝世后,撰寫了《李文忠公墓志銘》《李文忠公神道碑》《祭李文忠公文》《李文忠公史略》(九篇),并編輯《李文忠公全書》,為已被丑化的李鴻章“翻案”,可以說吳汝綸是李鴻章歷史形象的最初塑造者,從中也可窺見桐城派與淮軍政治的微妙關系。文章從后期桐城派文學現(xiàn)象入手,從現(xiàn)代化變遷的角度審視吳汝綸對李鴻章改革家形象塑造的文化政治意義,發(fā)掘后期桐城派與淮軍文化政治關系的歷史階段性和歷史生成性特征。
一、淮系政治的古文話語策略:吳汝綸與李鴻章關系新論
每一個政治實體創(chuàng)造文化,都會將自己的價值觀和利益置于文化的中心位置,都企圖用這種文化將其他政治實體組織到自己的政治框架和利益框架中來。傳播文化的過程,就是建立權威和謀求利益的過程,這主要體現(xiàn)在文化領導上。
桐城派古文與清代政治始終保持同頻共振的關系。在晚清急劇變革的政治權力場域中,后期桐城派自覺與政治結合,成為淮系政治的文化政治建構者。桐城派的發(fā)展第一階段為康乾時期,以方苞為中心的肇始期;第二階段是姚鼐南歸任教地方書院,是桐城派隆盛時期;第三階段是道咸時期,姚門弟子群體興起,特別是曾國藩自附于桐城之學,又改造了桐城派,發(fā)揮桐城古文的經世致用之效;第四階段是晚清民初時期,蓮池書院所培育的大量古文人才成為淮系文化政治的塑造力量。對于前三階段的研究較為明晰,桐城派古文與不同時期的政治處于良性發(fā)展狀態(tài)③。對于第四階段,桐城派的文化政治研究常常被納入湘軍政治范圍(古文文壇有“湘鄉(xiāng)派”之稱),而忽視了曾國藩去世后,淮軍政治逐漸取代湘軍政治的歷史變化,忽視了作為洋務派意識形態(tài)工具的桐城派古文,呈現(xiàn)出了新的歷史特點。
淮軍政治與湘軍政治有直接的淵源,但二者有異同。湘軍以儒家道統(tǒng)為本,有限地借鑒西學,而吳汝綸認為淮軍超越湘軍的地方在于“淮軍以外國兵械勝”,在學習西學上更加開放,成為近代國防主力軍,“天下有事,取兵于相國”[1]103。李鴻章也憑借淮軍,影響晚清政治三十年,成為晚清最有實力的政治勢力。李鴻章領導淮軍政治集團開啟了晚清洋務運動的新局面,建設現(xiàn)代海防,開展近代外交,開發(fā)礦藏,修建鐵路,創(chuàng)辦軍事學校,使中國初步與西方體系接軌。作為變革的倡導者,李鴻章不遺余力地破除保守風氣。同時也迎來清流派、頑固派的激烈抨擊和反對。
吳汝綸與淮軍之間有著天然的地域政治情緣。在政治上,吳汝綸是李鴻章的堅定支持者和宣揚者,對李鴻章高度贊賞中帶有一份地域認同和自豪情節(jié),認為他是“吾鄉(xiāng)人望,一代宗臣”[2]151。
從幕府經歷看,吳汝綸接連師事曾國藩與李鴻章,與湘軍政治和淮軍政治相聯(lián)系。吳汝綸以古文成就而被稱為“曾門四弟子”之一,他性情耿介執(zhí)拗,在古文上“有異才”。太平天國戰(zhàn)爭期間,曾國藩網羅天下人才組成幕府班底,吳汝綸進入曾國藩幕府,一生服膺曾國藩。曾國藩任直隸總督后,舉薦吳汝綸出任深州知府;曾國藩逝世以后,李鴻章成為曾國藩的政治繼承人,吳汝綸而立之年加入李鴻章幕府,成為李鴻章幕府的重要成員。在貶李揚曾的歷史慣性話語認識中,李吳關系通常被認為比不上曾吳之間和諧。吳汝綸曾比較了他在曾氏與李氏幕府的不同感受。曾國藩與李鴻章在性情上差別較大,曾國藩悉心培育文學人才,辦公事讓幕僚各進文稿,然后評比,吳汝綸在曾國藩門下的競爭環(huán)境中,文思愈精。而“李公則不然,無討論,無切磋,而文思乃日隘”[3]231。但這只能說明他們在文學上缺少共鳴。其實,吳汝綸與李鴻章之間保持著良好的師友關系,需要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④。
李鴻章與吳汝綸的關系堪為君子之交。吳汝綸、李鴻章二人雖同出曾門,但吳汝綸資歷要淺得多,他始終以師事李鴻章。吳汝綸性格剛直,“不與俗諧”,出任地方官七年未獲升遷,選擇棄官從教,不入幕府,“雖傅相再三約見,終不敢應命”。但吳汝綸在任職地方與主持蓮池書院期間,仍然是李鴻章的重要智囊。吳汝綸被彈劾罷免冀州知府后,想南歸,李鴻章急切留他,并言:“我老,國家艱危至此,公何更忍棄我!我死,乃聽公歸耳?!盵4]吳汝綸之子吳闿生記錄:“先君左右其間,事無大小,無不盡慮,二公亦深倚重,舉時務機要,悉以資之。”甲午戰(zhàn)敗后,淮系政治及李鴻章遭內外詆毀不斷,吳汝綸為李鴻章受制于內外異議不能充分施展才能而遺憾,不斷著文為世人剖析疑謗。李鴻章失勢后,吳汝綸起而撰文辯誣,為李鴻章還原事實真相,塑造李鴻章的改革家形象。馬其昶高度評價吳汝綸與李鴻章的關系:“先生入仕二十年,李公國士目之,而未嘗有所牽官增秩,其于李公,無分毫私也。”[5]吳汝綸在祭李鴻章文中說:“不佞在門,或仕或止,跡疏意親,謂公知己?!盵1]194吳汝綸引李鴻章為知己,正是二人聲氣相應,桐城派古文順理成章成為淮軍政治話語建構的武器。
在淮軍政治集團中,李鴻章繼承曾國藩的政治遺產,很多曾國藩幕僚轉而投靠李鴻章,但李鴻章致力于洋務之學,所以在淮系政治集團中,以吳汝綸為代表的古文家為數(shù)不多。李鴻章與吳汝綸在文學上缺少共鳴,也不以古文家自居,但他服膺桐城派古文之道,曾說“今天下言古文者必宗桐城”。李鴻章無暇于文事,忙于外交、軍事、實業(yè)等洋務新事業(yè),幕府成員逐漸專業(yè)化,他的幕府出現(xiàn)了盛宣懷、曾紀澤、周馥等專業(yè)性人員,以吳汝綸為代表的文事人員并不占核心位置。吳汝綸也多次概括文事于國無用,“海上多事,而吾輩乃從容而議文事,真乾坤腐儒也”[2]91。但吳汝綸有很敏銳的政治觀念,1928年吳汝綸弟子藉忠寅撰寫《桐城吳先生日記序》時,認為世人以吳汝綸為文章家是不足的,在淮軍政治集團里,吳汝綸具有雙重身份,既是重要的幕府智囊,又是桐城派古文宗師。
一方面,他致力于文教事業(yè),以文為教,以蓮池書院為中心,培育了數(shù)以百計的古文人才。吳汝綸為桐城派的最后宗師,他深受曾國藩影響,好文事和事功,以教化為業(yè),聚集了人員眾多的古文派群體力量。在直隸總督府所在地保定,吳汝綸領導直隸最高學府蓮池書院11年,培養(yǎng)弟子眾多,吳門弟子借助淮軍政治的影響,在晚清民國時期的政治、學術和教育等領域有廣泛的影響,號稱“蓮池派”⑤。吳闿生所編輯的《吳門弟子集》收錄吳門弟子達53人。值得注意的是,晚期桐城派還集合了淮系子弟參與其中,李鴻章侄子李國松成為桐城派殿軍馬其昶的“馬門三杰”之一,淮軍將領劉秉璋之子劉聲木一生稽考《桐城文學淵源考》《桐城文學撰述考》,撰寫了《萇楚齋隨筆》,記錄了大量桐城派歷史掌故,在新文化運動后,不遺余力地為桐城派正名。后期桐城派在淮系政治的保護之下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學場域,桐城派在淮軍政治的場域內獲得了文學的合法性。李鴻章推廣桐城派,到民國初年,袁世凱繼承北洋政治遺產,依然重用賀濤、吳闿生等蓮池書院學者,在蓮池舊址建立文學館,開啟清史館,桐城派得以延續(xù)不絕并傳播到新文化運動時期。另一方面,從洋務運動的宏觀視野去看,吳汝綸的教育革新是洋務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與李鴻章領導的政治、軍事近代化運動是一致的。
二、淮軍政治的古文表達:吳汝綸對李鴻章改革家形象的確立
李鴻章是中國近代化的第一代開拓者,其在任期間,國勢日傾,外患日益嚴重。但他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外交,爭取了發(fā)展空間。甲午之后,吳汝綸給李鴻章代擬的《遵旨籌議折》比較完整地展示了李鴻章的改革藍圖。一是培養(yǎng)人才。通過興學校、譯書辦報、海外留學以開啟民智。二是理財。發(fā)行鈔票,發(fā)展民生工業(yè),開發(fā)路礦。三是整飭軍備。廣泛開設軍備學校,發(fā)展海陸軍隊。這份奏折是李鴻章與吳汝綸共同完成的,可以看出洋務派的改革思路,而吳汝綸一生孜孜于興學開民智,李鴻章在實業(yè)、軍隊近代化上功不可沒。
在《李文忠公神道碑》中吳汝綸對李鴻章的洋務派功績作了定論,很有歷史學價值。一是“和戎外交”方針維持了同治時期二十余年的和平,為晚清改革贏取了時間;二是忍辱負重,進行自強運動;三是培育改革的現(xiàn)代人才;四是呼吁變革,改變晚清保守文化。吳汝綸深情地寫到:“公獨邁往競進,導國先路,雖眾疑莫隨,而堅忍盡瘁,外國望之,如大廈一柱?!盵1]217李鴻章的洋務派改革在甲午戰(zhàn)敗與庚子拳亂之后受到重創(chuàng),1901年李鴻章去世。1902年晚清開啟了規(guī)模宏大的新政改革,吳汝綸以急切的心情參與其中,本來接受邀請南歸專心編輯《李文忠公全書》,但在張百熙的邀請下出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汝綸堅持赴日考察后再任職。在日本兩個月的考察中,吳汝綸夜以繼日地考察學制,學習近現(xiàn)代經驗,撰寫成十萬言的《東游叢錄》,回國后創(chuàng)辦安徽第一所現(xiàn)代學校桐城學堂,終因積勞成疾,于1903年去世。
李鴻章逝世以后,吳汝綸遂踐行為李鴻章撰寫碑傳的“宿諾”,李鴻章之子李經方、李經邁兄弟對吳汝綸“以宿諾見責,殷殷付屬”。吳汝綸也自感義不容辭,在完成《李文忠公神道碑》《李文忠公墓志銘》后,自剖心聲:“自謂在門墻久,于吾師性情識略及辦事甘苦,少有窺尋,視他人所知獨深切”[2]473。一百余年來,關于李鴻章歷史形象的評價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但繞不過時代輿論的偏見。作為洋務運動的參與者,吳汝綸是如何書寫李鴻章形象的呢?
在吳汝綸筆下,李鴻章是國家的萬里長城。早年在進攻太平天國天京戰(zhàn)役中,李鴻章用西方汽船將六千淮軍將士從安徽運往上海,借助西洋武器裝備,率先攻破蘇州,臨陣督戰(zhàn),在軍事上,曾國藩“自謂不及也”,認為“未見古來英雄,見胡林翼、李鴻章”?!吧贂r敏手事澄清,老作中朝萬里城?!盵1]435這是吳汝綸送李鴻章考察歐美五國的詩句,形象地概括了李鴻章一生的功業(yè)。李鴻章縱橫捭闔,在外交、軍事和現(xiàn)代事業(yè)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堪稱國家萬里長城。這既是吳汝綸的切身體會,也是桐城派對淮軍政治權力合法性的文學表達。
吳汝綸刻畫李鴻章形象,最見古文義法,著重突出李鴻章有著儒家忠誠品德以及與現(xiàn)代世界競爭的新人格精神。庚子拳亂,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慈禧與光緒帝逃亡西安,天下無人收拾之時,“公孑然身犯險難,入不測之敵軍,左右前后盡敵國人,動輒防檢。公掉舌搖筆,與眾強國勝兵相抵抗”。事成,而李鴻章以積勞成疾遽然去世。吳汝綸為李鴻章身上的競進精神所感動,“自少至老,歷常變夷險,未嘗一日言退”。甲午戰(zhàn)敗后,幕僚勸李鴻章退出政治,但李鴻章卻言“今事敗求退,欲安歸咎!”[1]321。李鴻章逝世后,謚號文忠,正是對他人格精神的高度肯定。
在吳汝綸筆下,李鴻章是孤獨的英雄?!拔釒熞砸簧砣翁煜轮亍保羁瘫憩F(xiàn)了李鴻章的孤獨感。吳汝綸理解李鴻章“外以和戎”的外交政策,為自強運動贏得時間。同治年間,李鴻章與醇親王緊密合作,維持二十余年和平,到甲午戰(zhàn)爭,吳汝綸嚴厲譴責“恥和貴戰(zhàn)”的“新進少年謀劃,不用公計策,遂成戰(zhàn)禍”[2]105。吳汝綸感慨李鴻章“生既不盡行其志,沒而無與繼軌”的政治與人生悲劇。
李鴻章享譽于海外,被稱為“東方俾斯麥”,而在國內李鴻章備受爭議,形成鮮明對照。吳汝綸詳細分析了李鴻章洋務運動受制于“財權不屬”“人才不興”“牽于異議”三大困難,在一連串的失敗中,晚清政府威信盡失,而李鴻章充當了替罪羊,“公功所積,謗亦叢集,眾聾獨昭,毀異安習”。李鴻章具有現(xiàn)代競進的人格,遇事不退縮,未遵循歷史上激流勇退的古訓,“勤忘謗歸”也在所不惜,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偉丈夫的人格形象。辛丑和約,李赴日議和遇刺幾死。吳汝綸認為李鴻章之所以飽受非議是“功高取妒”,以及其個性所致,李鴻章“性闊達,喜嘲謔,妒者甚眾”。但李鴻章“一不屑意,若無事然”[1]217。吳汝綸以身邊人切近感受寫出了李鴻章的個性形象。
針對各種政治批評,李鴻章認為“天下事無是非”[6]378,不屑于爭辯。吳汝綸則不遺余力為李鴻章止謗,重塑李鴻章的歷史形象,“讒口百車,莫掩公功”。1895年,吳汝綸被人罵為李鴻章權門之“孝子慈孫”,吳汝綸不惜接連撰寫兩篇文章回擊,聲明他本人未受李鴻章任何提攜薦舉,并非以“黨護李相”。吳汝綸仔細剖析李鴻章為避免甲午之戰(zhàn),但“廷議決欲一戰(zhàn)”,“海軍覆沒,中國絕無能守之望”。為李鴻章鳴不平,“李相之欲變法自強,持之數(shù)十年,大聲疾呼,無人應和,使國事敗壞至此,乃群集矢于李相”[2]105。缺少意識形態(tài)的引領,沒有找到引領大眾輿論的文化工具,洋務派常陷入輿論的漩渦難以逃脫。李鴻章也曾支持吳汝綸辦報館和譯書,都以失敗告終,這是我們考察桐城派古文與洋務派關系時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
因此,吳汝綸為李鴻章“止謗”具有深刻的文化政治學意義。一方面,“千年未有之變局”時代,面對國家發(fā)展方向,晚清各種政治集團展開角逐,清流派、保守派和洋務派互相攻訐,眾聲喧嘩,吳汝綸批評梁啟超等維新派和以張之洞為代表的清流派,充當洋務派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工具;另一方面,在傳統(tǒng)社會中,文學的自律性與合法性需要在權力關系中找到相應的意義和性質,以獲得符號權力和經典性地位。桐城派發(fā)展的每個階段與時代政治緊密相聯(lián),清初清真雅正的古文符合康乾時代風氣,姚鼐的熔鑄漢宋,用辭章溝通考據(jù)、義理,創(chuàng)造新式古文的理想得到士人的認同,曾國藩的經世致用大大拓展了古文的實用范圍,故為改革服務。到了李鴻章的洋務運動,桐城派卻未能擔負起改革重任,在報刊文、白話文的壓迫之下,桐城派古文市場不斷縮小。在晚清異常復雜的文化語境中,改革派最終淪落為眾矢之的,只剩下吳汝綸一人艱難地為之辯護。這也可以解釋桐城派逐漸與政治脫離后存在的困境,乃至被罵為“桐城謬種”。
三、淮軍政治衰落與桐城派古文合法性危機
在晚清西學東漸、新舊文化交替的時期,吳汝綸卻能延續(xù)桐城派的最后輝煌,這與其政治意識不無關系。
吳汝綸長期處于幕府之中,參與洋務派的自強革新運動,他的主要貢獻是教育革新和古文人才培育,在蓮池書院進行新學改革,精心培養(yǎng)古文人才。一方面,推動古文的現(xiàn)代化傳播,鼓勵嚴復的古文翻譯和林紓的古文寫作;另一方面,謀求古文的國文化,大量編寫以桐城派古文觀念為指導思想的國文教材,吳汝綸、吳闿生、吳芝瑛、高步灜、林紓、姚永概、唐文治等編寫了大量國文教材。在五四之前,桐城派仍有著深厚的社會影響力和文化根基⑥。但我們同時看到,洋務運動在甲午之后遭遇危機,后期桐城派也與北洋政治一起沉浮。
從這種政治文化視角出發(fā),就能理解吳汝綸參與洋務運動以及苦心編纂李鴻章文集的初心。在李鴻章生前,吳汝綸編纂的《李肅毅伯奏議》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出版。李鴻章逝世后,吳汝綸不遺余力地編輯《李文忠公全書》,視之為自己最重要的事業(yè),惜吳汝綸1903年逝世。吳汝綸委托廉泉、吳芝瑛(吳汝綸侄女)夫婦完成編纂。1905年簡本出版,而詳本未出版,《李文忠公全書》也成為100多年來人們研究和評價李鴻章的主要“藍本”。吳汝綸在編纂之前就說“傅相為中國士夫所唾罵”,清政府為推卸戰(zhàn)敗責任而“揚其焰”,而“后進之士,聞聲和之”。歷史被嚴重曲解,所以吳汝綸苦心編輯《李文忠公全書》“亦止毀謗之一道也”[2]134。在一片唾罵聲中,吳汝綸銳身自任,為李鴻章編定全集,以向國人昭示李鴻章多年來支持危局、力求富強的苦心和窘困。這是出于師門的尊嚴,也是出于二人的知己相知,更是為洋務派的改革成果和歷史形象辯護。
吳汝綸撰寫的《合肥淮軍昭忠祠記》《張靖達公神道碑》等構成了較為完整的淮軍歷史書寫,也顯示了桐城派與淮軍政治的更深廣的融合關系。自太平天國戰(zhàn)爭開始,桐城派作家自覺加入曾國藩、李鴻章幕府,如方宗誠、蕭穆、戴鈞衡、徐宗亮、陳澹然、吳汝綸等,形成了共同的政治取向。在文化上,可以說李鴻章、吳汝綸共同主導了曾國藩之后的桐城派發(fā)展方向。
李鴻章、吳汝綸逝世以后,二人開創(chuàng)的皖系政治與蓮池派古文對晚清民國還具有重要影響,桐城派古文與淮軍政治的合作十分密切,也能見出桐城派文學與淮軍政治權力的關系⑦。直至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桐城派牢牢占據(jù)著北京大學與京城文化中心,乃至北方的文化市場,嚴復、林紓、馬其昶還有眾多蓮池書院學生占據(jù)著重要崗位,這已經被歷史研究廣泛關注。這種地緣政治文化的延續(xù)直到袁世凱北洋政治權力垮臺之后才漸漸結束,桐城派古文的合法性地位動搖,桐城派也迎來了新文化派的猛攻,喪失了文化中心地位。桐城派作家群體退出北京文化政治場域,選擇南歸,以私人講學延續(xù)桐城派⑧。
總之,淮軍政治與桐城派文學的關系還有很多研究的空間,也揭示了中國現(xiàn)代性問題的復雜性和多元性⑨。在文化政治上,可以說李鴻章、吳汝綸共同主導了曾國藩之后的桐城派發(fā)展方向,作為一種依附性的文學流派,桐城派與傳統(tǒng)政治聯(lián)系太緊密,容易成為政治變革的犧牲品,晚清民國時期淮軍政治的逐漸衰落是桐城派走向衰亡的重要原因。
注釋:
①參考潘務正《清代翰林院與文學研究》中的《翰林院與清代古文理論——以方苞古文觀為中心》,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04頁。
②王達敏先生在《姚鼐與乾嘉學派》中指出政治權力、廟堂之上的文化政策在桐城派崛起中起決定性作用,眾多身居要職的姚門諸弟子促成了宋學地位的提升以及文化政策的轉移,桐城派得以廣泛傳播。見王達敏:《姚鼎與乾嘉學派》,學苑出版社,2007年,第222頁。
③自《南山集》后,方苞開創(chuàng)的桐城派古文與清朝政治密切結合,政治力量是桐城派古文經典化、權威化歷史地位不可或缺的權力背景。
④吳昭謙在《李鴻章與吳汝綸的師生情緣》(《合肥學院學報》,2008年第5期)一文中對吳李二人的政治合作與師生情誼作了新的解讀。
⑤王達敏、李松榮、許曾會等研究者提出要將吳汝綸的蓮池書院門人弟子命名為“蓮池派”,以區(qū)別于湘軍政治,認為他們有著新階段的特征。
⑥在新文化運動之前,桐城古文并非新文化派認為的“死老虎”,而是有著深廣的社會影響,桐城派國文教材占據(jù)著中小學國文教學的主要市場。其中林紓、吳曾祺的商務印書館古文教材影響最大。見徐雁平:《胡適與整理國故考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4頁。
⑦朱國華對文學與權力的關系作了歷史性考察,指出在古典文化階段,文學權力通過政治權力中介以達到干預現(xiàn)實的目的,二者是不自覺的合謀關系。這可為我們解讀晚清民國時期桐城派與淮軍政治的關系提供參照。見朱國華:《文學與權力——文學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1頁。
⑧桑兵的《民國老輩學人》(《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詳細考證了近代中國學術的地緣與流派,對五四后桐城派作家的分流情況作了詳細梳理。吳闿生、高步灜進入萃升書院,姚永樸應洋務派大員周學熙邀請執(zhí)掌池州宏毅學舍;馬其昶回鄉(xiāng)居家授徒;吳汝綸私淑弟子唐文治在東南創(chuàng)辦私立無錫國專,培養(yǎng)了吳孟復、馬茂元、許永璋等古文家,成為傳播桐城派的最重要力量(作者另撰文)。
⑨王德威先生認為晚清民國桐城派的失落是一種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的體現(xiàn)。桐城派就算有千百萬的不是,至少在教人做文章方面有很大貢獻,它不是絕對地和白話文你死我活的文學流派,桐城派對“文”的觀念,與后來五四興起的“文學作為獨立自足的審美論述”,有非常有趣的承接關系。桐城派的“義理”“考據(jù)”和“辭章”三足鼎立,“義”與“法”、“文”與“道”相與為用,構成晚清文化、政治論述的重要基石?!巴┏侵嚪N”是新文學討伐的對象,但現(xiàn)代文學所標榜的“文”學觀,以及透過審美形式通達義理的訴求,可能得力自桐城諸子“辭章即道統(tǒng)”的信念,顯然桐城論述仍為現(xiàn)代文學思潮的主軸。見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472頁。
[參考文獻]
[1]吳汝綸.吳汝綸全集:卷一[M].合肥:黃山書社,2002.
[2]吳汝綸.吳汝綸全集:卷三[M].合肥:黃山書社,2002.
[3]唐文治.茹經堂文集:三編[M].上海:上海書店,1996.
[4]吳闿生.北江先生文集[M].民國文學社刻本,1924.
[5]馬其昶.抱潤軒文集[M].民國家刻本,1923.
[6]吳汝綸.吳汝綸全集:卷四[M]合肥:黃山書社,2002.
責任編輯:趙青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6.02.003
收稿日期:2015-10-28
作者簡介:陶運宗(1983—),男,講師。
基金項目:全國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3年度教育部重點課題(DEA130243)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887(2016)02-0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