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珺

(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基礎(chǔ)教學(xué)部，安徽 亳州236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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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棲名士的尷尬:《繪芳錄》中的陳小儒

張珺

(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基礎(chǔ)教學(xué)部，安徽 亳州236800)

摘要：《繪芳錄》中的陳小儒，在尊情或抑情之間表現(xiàn)出的姿態(tài)曖昧不清。在灑脫不羈的眾名士中，他的身份似乎更難定位，人格面貌更顯復(fù)雜。從這一形象的分裂與矛盾背后，可看出其人生態(tài)度及選擇的矛盾：掙扎在情與禮之間，徘徊于儒與道之間，而選擇的多向性，最終導(dǎo)致了其人格的多重。

關(guān)鍵詞：繪芳錄；陳小儒；尊情；抑情

《繪芳錄》以祝柏青、王蘭、陳小儒等金陵名士與名妓聶慧珠、聶洛珠姐妹等人的情感故事為主線展開故事，書中名士進則建功立業(yè)，退則歸隱山水，在繪芳園這片凈土中追求著詩意人生?！独L芳錄》雖屬狹邪小說，但有別于一般以狎妓為主要內(nèi)容的同類小說。其不僅寫了名士與名妓相戀，更盛贊名士娶妓后的歸隱生活，肯定名士美人之間的高潔情懷。對其思想意蘊和藝術(shù)成就，武潤婷給予了較高的評價：“《繪芳錄》在近代初期的狹邪小說中，可稱壓卷之作?！盵1](P265)

一、“情之鐘”的空白：另類存在的陳小儒

《繪芳錄》開篇即言情：“古今來多少英雄，總不能于情脫略，即人生五倫之樂，皆可言情:出身仕國，魚水之情；居家事親，色笑之情；昆弟聯(lián)棣萼之情，夫婦篤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贈之情；推之于日月四時，蟲魚花鳥，目見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色，皆足怡我情，悅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虿蝗?，秦樓楚館，日逐狹邪，白首爭盟，黃金買笑，間或得一知己，兩兩情濃，生死不易，若者雖非情之正，亦情之鐘也。……所謂情者，非人之共喻之情，惟爾我獨得之情，宣諸口而不能，蘊于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癢者，斯謂之情。”[2]((P1)以泛情宣言為作品宗旨，在清末民初許多狹邪言情小說中較為常見，如吳趼人《恨?！?、《劫余灰》的開場白都是如此。這種泛情論，帶有一定的反禮教、崇自然的思想傾向。

作品前半部分以金陵、蘇州、揚州為中心，描繪了名士祝伯青、王蘭、陳小儒、云從龍、江漢槎、馮楚卿等人，與名妓聶慧珠、聶洛珠、蔣小鳳、趙小憐、林小黛等人相知相悅、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眾名士以率性自由為人生宗旨，各納昔日所戀名妓為妾，實現(xiàn)了“情之鐘”向“情之正”的完美轉(zhuǎn)化，只有祝伯青和陳小儒是例外：祝伯青雖有心儀對象，但終因父親阻擾而致愛情夭折，陳小儒則自始至終并未涉足“情之鐘”領(lǐng)域。小說結(jié)尾，陳小儒拋棄了不守婦道的小妾紅雯后，與妻妾白頭偕老，共享五世同堂之樂，其所生四子均登顯位，富貴盈門，簪纓累世。陳小儒的人生軌跡，大概更能表征中國傳統(tǒng)文人理想的人生范式。有意味的是，“情之鐘”的空白，并未妨礙陳小儒“情之正”的大獲全勝；然而細究其情，其在尊情或抑情之間所體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卻曖昧不清。這些矛盾，在作品的敘事夾縫中均可以明顯地看出。換言之，陳小儒在眾名士中是一另類存在。隨著小說的敘述視角由祝伯青等人向陳小儒諸人轉(zhuǎn)化，陳小儒的形象漸趨矛盾：在人格面貌上，其有時俠骨柔腸，有時卻又翻臉無情，有時正義凜然，有時卻又膽小怕事；在人物性格上，較之王蘭的灑落，祝伯青的癡情，江漢槎的樸實，云從龍的豪爽，其性格更加復(fù)雜多變；在人生取向上，其雖羨慕名士風(fēng)流，卻又在生活方式上與之刻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雖討厭官場的名利角逐，卻又在官場上小心翼翼地經(jīng)營……總之，較之其他名士，陳小儒的身份似乎更難定位。從這種形象的分裂與矛盾背后，可以看出其人生態(tài)度及選擇的矛盾。

二、雙棲生存：儒與道及情與禮之間的

選擇

作品中的諸名士，從不避諱對名妓的追慕，甚至將情愛追求置于功名之上。相對于諸名士的情有獨鐘，陳小儒卻始終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眾人狎妓，獨他正襟危坐。聶洛珠、王蘭等多次戲稱其為“道學(xué)先生”。此道學(xué)之道，當(dāng)指程朱理學(xué)或儒道，而非老莊之道?！蔼M邪小說主要受道儒兩家的影響，而且士子們更傾向道家文化內(nèi)蘊?！盵3](P72)儒家尊崇的是規(guī)范，以及在規(guī)范制約下情感表達的理性節(jié)制；而道家尊崇的是自然，以及自然生命狀態(tài)中情感的高度自由。唯有傾向于道家文化內(nèi)蘊，任情率性的名士風(fēng)格才能得到張揚；反之，過多的儒家規(guī)范，會在很大程度上阻礙名士瀟灑個性的養(yǎng)成。那么，在儒與道、情與禮之間，陳小儒是如何取舍的呢？

在儒與道的選擇上，陳小儒奉行的是游走其間，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當(dāng)?shù)琅c儒并未構(gòu)成根本性沖突時，陳小儒便以名士自居：與祝伯青等人游山玩水，酬唱應(yīng)答，游走于妓院梨園之中，其間時時會有些仗義慷慨之舉，如幫助聶慧珠擺脫困境，為梅仙五官等人贖身等。名士瀟灑閑適的生活方式，自有其誘人之處，只要“行為不偏激，心態(tài)要平常，在休閑生活中不遵道卻又不忘道，……既要怡情適性，又要不與禮沖突，情禮兼顧”[3](P79~80)，又何妨做出一些名士姿態(tài)。而當(dāng)情與禮相沖突時，禮的規(guī)范便成為其絕對性權(quán)威。這從其為祝伯青和聶慧珠說媒一事上便可以看出。他雖同情兩人的愛情并愿意為之牽線，但一旦祝公以不合禮為由而加以拒絕時，陳小儒便立即敗下陣來：“首務(wù)忠君孝親，其次奉法立身，一切非禮，皆當(dāng)恪守……況由高祖至今，從未娶過青樓入門，今一旦改背祖訓(xùn)，治生已年過花甲的人，難不成為這畜生受那狼狽的聲名么？而且媳婦新娶才及數(shù)年，又非不育，可知納妾一節(jié)，更屬不合。”[2](P435)對陳小儒而言，哪怕是面對妻子的抱怨，朋友的失望，他也不能鼓勵此等“逾禮之舉”。羨慕名士的率性任情，同時又決不會有越禮之舉，這種雙重態(tài)度，投射到其感情生活上，便形成了一定的曖昧模糊性。相對于其他名士，儒家禮教規(guī)范對他的制約更為明顯。風(fēng)月場上，他認同他人的情愛追求，可以與之為伍，卻不參與其中；他與夫人琴瑟相和，主要是敬慕其為“大家女子”，有著沉靜嫻雅的大家風(fēng)范；他雖然寵愛小妾紅雯，但一旦得知其行有違婦道后，便立即棄之如敝屣。在這里，只有理性判斷，沒有個人感情，只有禮教規(guī)范，沒有個人好惡。相對于祝伯青的相思之淚，王蘭的背妻偷娶，在規(guī)范制約下的陳小儒顯得更為理性和節(jié)制；而更多的時候，對他而言，封建禮教已經(jīng)不是外在的約束，早已內(nèi)化為其不自覺的言行。禮和理的雙重拘囿，使其不再瀟灑自由。

三、人性的呼喚：尊情與抑情之間的搖擺

外在壓力也好，自覺遵從也好，規(guī)范相對于個體而言，畢竟是異質(zhì)的存在，并不意味著其與內(nèi)心情感的高度契合。納二妾時，陳小儒態(tài)度的前后轉(zhuǎn)變，便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例子。其先堅辭不就，理由是此事違禮：沈蘭姑出身名門，納其為妾玷污其身份；納紅雯為妾更不合禮法，因為自己年事已高，恐人恥笑。而其之后的無奈接受，同樣也是因為禮——體貼下情之禮，然此禮已非彼禮。正是這種帶有詭辯色彩的禮，完成了此禮對彼禮的消解，以及違禮之舉的合法性轉(zhuǎn)化。在禮的名義下，陳小儒坦然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其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雖有著一絲無奈，但這無奈究竟又有幾分真實性呢？方夫人在為他擇妾紅雯時所說的一番話，可以為他的態(tài)度作注腳：“初時那正言厲色的形容，倒是不行的。以后聽我說出沈姨娘一節(jié)苦情，他沉吟了半會，即是他意中可以通融，口內(nèi)一時轉(zhuǎn)不過來，不好說才不肯行，忽然就肯行了。此乃他生平的行為，我屢試屢驗的?！盵2](P790)紅雯以其靈巧與美貌早已獲得陳小儒的青睞，方夫人與蘭姑又“逼”其納之，這使裝模作樣的陳小儒終于如愿以償。陳小儒心口不一的假道學(xué)面貌，被其妻說笑間揭露出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是沒有感情，而是久被壓抑。面對紅雯這個解得風(fēng)趣的丫頭，陳小儒竟視如性命一般，恨不能終日行止坐臥，一刻不離。被壓抑的欲望一旦覺醒，最初的理性與超然便不復(fù)存在。而此后與齡官的斷袖分桃之愛，其不加掩飾的調(diào)情方式更讓人瞪目。那個自稱笨嘴拙舌，正襟危坐的迂腐儒士，儼然成了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但我們又很難說陳小儒虛偽矯情，對陳小儒而言，情和欲的內(nèi)在欲求固然存在，但其又無法擺脫理和禮的精神重負；其對名士風(fēng)流有自覺追求，但對儒家文化亦有眷顧。其前后言行的相互矛盾，正表明了其在情與理的雙重立場上，在名士與儒士的雙重身份中，自身無法準確定位的尷尬。

四、尊情背后：自然之情的局限性

人的七情六欲本屬正常，但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封建禮教下卻被壓抑否定，人們雖“心向往之”，奈何“人言可畏，而人言的標準是傳統(tǒng)觀念傳統(tǒng)規(guī)范，那么便以人言的是非為是非，以不作人言所非的事來證明自己的是(純潔)”[4](P35)。陳小儒所處的時代，名士狎妓已成社會風(fēng)尚，人們“爭饋纏頭，你夸我賽，門前車馬填巷盈街……或有時博得一顰一笑，得睹音容，就揚揚得意，夸耀于人，猶如身膺九錫一般”[2](P71)。此時，儒家規(guī)范已不再是人們奉行的唯一標準，故當(dāng)人們的逾禮之舉無法以儒家規(guī)范巧飾時，其便自有另一套規(guī)范，即以名士風(fēng)流為其辯護。同一件事，置于不同的語境中，便會有不同的結(jié)論。這一依據(jù)，可以追溯到明清以來陽明心學(xué)對程朱理學(xué)的批判及對自然人性的肯定，如馮夢龍認為，情性與禮義皆發(fā)于自然，禮儀本身就是情性的一部分。這種尊情思想，為自然人性的解放，提供了本體性依據(jù)。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承襲這一思想，大膽描寫和贊美人的自然情欲，形成了一套頗能鼓動人心的尊情話語系統(tǒng)。胡煥龍認為，受陽明心學(xué)等影響，晚清民國期間的狹邪小說承認自然欲望的合理與合法性，推崇出自人的自然性情的男女之情，而“在清末狹邪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自覺的思想意識對這種尊情哲學(xué)、泛情人生進行細膩而生動描繪的，《繪芳錄》應(yīng)該是代表性作品”[5]。然則我們不難看出，這種發(fā)自人的自然性情的男女之情，實際上只存在于秦樓楚館之內(nèi)，一旦回歸家庭，便只有儒家倫理規(guī)范下的夫婦之倫，而家庭中的女性，便只是傳統(tǒng)倫理的承擔(dān)者。陳小儒與方夫人可謂模范夫妻，但兩人之間卻無任何男女情趣可言。方夫人始終以其大度與賢惠維護著家庭倫理秩序，其身上閃耀著的妻性與母性光輝，讓陳小儒心生敬重。而紅雯則由于陳小儒的過度寵愛，爭強好勝，虛榮心膨脹，最后落得悲慘結(jié)局?？梢姡愋∪逯?，絕不逾禮之規(guī)范?！独L芳錄》中的其他女性，無不處于被禮教觀照和規(guī)范的地位。那些曾經(jīng)才藝雙絕的名妓，一旦修成正果，回歸到被女性視為圣地的家，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循規(guī)蹈矩的她們，女性本身的魅力價值不斷貶抑，終至沒有屬于自己的任何人性空間。由此可見，小說所推崇的自然之情，僅限于禮教范圍之內(nèi)；而其所歌頌的人性解放，也僅限于男性，并非終極意義上的人的解放。

《繪芳錄》盡情描繪了名士們?nèi)宓阑パa、瀟灑自由的詩意人生，由此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下理想的人生形式。陳小儒在其中如魚得水：在官場上，他用道家的尚柔守雌、怠惰巧滑，為自己謀取退路；在名士群中，他用儒家的保守自制、溫柔敦厚，為自己贏得沉穩(wěn)之名?！耙郎鐣暯怯^之，其人生算是很圓滿的；若以主體精神的張揚或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考察之，則會發(fā)現(xiàn)其人生的平庸和精神的貧乏?！盵3](P62~63)換言之，從表面來看，在人際交往中，陳小儒似乎左右逢源，但魚與熊掌畢竟不可得兼。雙重介入或涉足，使其或在疲于奔命中喪失自我，或在面面俱到中變得庸常。如果說祝伯青諸人是在失去和偏頗中成就自我的話，那么，陳小儒則是在面面俱到中失去了自我，故與諸名士相較，其形象顯得更為模糊。這也正是其處于雙棲生存狀態(tài)之下的尷尬所在。

參考文獻：

[1]武潤婷.中國近代小說演變史[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0.

[2]西泠野樵.繪芳錄[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

[3]侯運華.晚清狹邪小說新論[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5.

[4]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心路紀程[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7.

[5]胡煥龍.率性人生圖，美滿群芳譜——清末民初狹邪小說文本研究之《繪芳錄》[J].海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1).

責(zé)任編輯 韓璽吾E-mail:shekeban@163.com

Amphibious Celebrities’ Embarrassment:Chen Xiaoru inHuiFangLu

Zhang Jun

(BasicTeachingDepartment,BozhouVocationalandTechnicalCollege,Bozhou236800)

Abstract：In Hui Fang Lu,Chen Xiaoru takes an ambiguous stand on support or oppose personal emotions,his identity is difficult to determine,personality is more complex between the romantic luminaries,it can be seen the contradiction of life choice from the paradoxical image:struggled between sentiment and the feudal ethics,wandered betwee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the conflicting choice eventually lead to the multiple personality.

Key words：Hui Fang Lu;Chen Xiaoru;admire emotion;suppress emotion

文獻標識碼：分類號：I206.2A

文章編號：1673-1395 (2016)01-0019-03

作者簡介：張珺(1982-)，女，河南唐河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