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像許多年輕人一樣,法國作家西爾萬·泰松也有自己“一生中必須做的10件事”清單,比如,40歲之前去森林深處隱居半年。
38歲那年,他在清單上“40歲之前去森林深處隱居半年”的計劃旁,畫上了鉤。
選擇隱居的理由
隱居在西伯利亞森林,是許多因素的合力作用。
31歲時,泰松在貝加爾湖畔暫住。雪松樹林深處,零星分布著一些小木屋,居住其中的隱者與世隔絕卻異??鞓?。
他沒向任何人解釋他隱居的理由,非要解釋一兩句時,他就回答:“因為有些書我還沒來得及讀?!彼S身帶了67本書、足量的伏特加以及許多種類的雪茄。他還去超市買了可吃6個月的意大利面和辣椒醬。整理行李時,他在日記中感嘆:“可笑的是,決定在木屋生活時,我想象自己在藍天下抽著雪茄,迷失在沉思中,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后勤記錄簿上的食品清單前打著鉤。生活,就是柴米油鹽?!?/p>
北緯54°26′,東經(jīng)108°32′,寒風塞滿了天空與冰面之間的所有縫隙,舉目皆是慘白的冰雪,仿佛裹尸布的顏色。用GPS定位到泰松將要居住的小木屋——雪松北岬。這個名字聽上去像養(yǎng)老院的小屋,它位于狹長的貝加爾湖北部,背靠2000米高的山峰,在20世紀80年代是地質(zhì)學家的簡易住所。如果想要找個同伴一起喝一杯、下一盤棋,得往南走一天,或者往北走5個小時。
泰松花了兩天時間改造這間小屋。小屋的面積只有9平方米,放下火爐、書桌、木床后,就再也塞不進更多東西。泰松扯下覆蓋墻面的油氈、漆布、聚酯纖維防雨布和塑料紙,撬掉鑲板,直到原木墻壁顯露出如凡·高的油畫《阿爾勒的房間》那樣的色調(diào)。泰松在床架上方釘了一塊松木板,整齊地碼上他從巴黎帶來的67本書。朋友建議泰松帶上紅衣主教萊茲的《回憶錄》和毛杭的《富凱》,泰松卻覺得旅行時不能帶與目的地有關(guān)的書,他說:“在威尼斯可以讀萊蒙托夫,但到了貝加爾湖則應讀拜倫?!?/p>
隱居數(shù)月后,泰松看上去像海明威和魯濱孫的混合體。在一張照片中,他穿著藍白相間的海魂衫,須發(fā)濃密,正劃亮火柴點一根手指粗的雪茄。窗前的酒精燈搖晃著暗淡的光束,一排空酒瓶齊齊碼開。
泰松在日記中寫道:“生平第一次,我將一口氣讀完一本小說。我將終于知道,我是否擁有內(nèi)心生活?!?/p>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困頓
最初的滿足感過去后,泰松受到了無聊的折磨。
午夜在湖邊散步,他再也找不到7年前第一次抵達湖岸看著深灰色的冰面時,那種驟然驚覺靈魂滿溢幸福的感覺。木屋熱氣氤氳的安逸,讓他的感知有些遲鈍。15天里,他像熟悉巴黎街區(qū)的酒館一樣,熟悉了林中的每一棵樅樹,這讓他感到焦躁不安。他不停地說服自己,隱居生活是有意義的,那段時間里,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對一個地方感到熟悉,這是死亡的開端?!?/p>
他重新整理了書箱,在晦澀艱深的哲學讀物里插入了肉感的勞倫斯、冷冽的三島由紀夫、神秘的丹尼爾·笛福,還有專為刺激情緒的薩德和卡薩諾瓦。人們常常對自己的隱居狀態(tài)抱有極大的期待,以為精神能夠時刻處于一種如海綿吸水般的狀態(tài),然而,泰松的經(jīng)驗卻是:“如果在飄雪的午后只有黑格爾的書相伴的話,時間將會極其漫長?!闭窨úㄌ刂赋龅哪菢?,換一種牌子的香煙也好,搬到另一個街區(qū)住也好,陷入愛河又脫身出來也好,我們總以或深沉或膚淺的方式,對抗生活中無法消解的乏味成分??墒晴R子總是跟人作對,不管我們?nèi)绾蚊半U,鏡子只是從不同角度反映著同一張得不到滿足的臉。
泰松有時走一天的雪路拜訪鄰居,或者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夜晚蔓延得太快,還來不及看幾行字,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他打開一瓶標有“西伯利亞規(guī)格”的3升裝啤酒,多年來他一直夢想著這種生活,他說:“現(xiàn)如今我品嘗著它,感覺卻像在完成一件普通的任務。我們的夢想實現(xiàn)了,卻只是在不可避免的宿命中爆裂的肥皂泡而已。”
書籍拯救了他
隱居生活第5個月的中旬,泰松在衛(wèi)星電話上收到了戀人發(fā)來的分手通知。在當天的日記中,他用簡短的幾行字記錄了這個變故:“我所愛的女人通知我分手。我因我的逃避、我的退縮和這座小木屋犯下了罪孽。一旦停止閱讀,這些想法便在我的腦中尖叫。”
但生活仍在繼續(xù),泰松像往常一樣劈柴、喂狗、釣魚、讀書。在隱居的最后一個月里,他讀《道德經(jīng)》和中國古詩,在日記中寫下對于他而言相當生僻的東方字符,望著被積雪覆蓋的銀白色樹木,想象聲喧亂石、風吹竹林,體味著“無為”的意味。
好在書籍拯救了他。在隱居的最后半個月里,泰松覺得自己開始變得無欲無求,獲得了內(nèi)心的平靜:“神秘的是,在獲得最大限度自由的那一刻,我也被剝奪了一切欲望。我感到湖泊的景色在心中展開。我喚醒了身體里那個古老的中國人?!?/p>
在日記的最后,泰松承認隱居在西伯利亞森林只是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懷所系:“我們都是流浪的靈魂,用盡一切方法,企圖重溫生命中的那些感動的時刻?!?/p>
也許,較之把自由本身搞到手則,把自由的象征搞到手更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