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穎君

試析卞之琳“戰(zhàn)時”系列小說的特點

譚穎君

卞之琳作為一位詩人、翻譯家、文學評論家為大家所熟知。然而，卞之琳的小說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卻被人們忽視了。從人物、情節(jié)、語言和主題4個方面分析了卞之琳“戰(zhàn)時”系列小說的特點：復雜而真實的人物形象，簡單而戲劇化的故事情節(jié)，樸實而生動的語言風格，普遍而溫馨的人情及人性。

卞之琳；“戰(zhàn)時”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特點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作為詩人、翻譯家和文學評論家的卞之琳為人們所熟知。然而，卞之琳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翻譯、文學評論之外，還嘗試進行了小說創(chuàng)作，但長期以來卻被人們忽視了。1929年，卞之琳創(chuàng)作了第一篇小說《夜正深》。1938年8月，卞之琳與何其芳以及沙汀夫婦一起，從成都出發(fā)前往“赤都”延安，從此正式開始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訪問延安期間，卞之琳創(chuàng)作了《紅褲子》和《石門陣》，回到大后方后創(chuàng)作了《一、二、三》和《一元銀幣》?！巴钅鲜伦儭卑l(fā)生后，卞之琳放棄了詩歌創(chuàng)作，著手寫作長篇小說《山山水水》，但“后來一直沒有修改好拿出去出版，最終也自動把它一把火燒了”［1］263，因而留下的只是一些片段。雖然卞之琳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數(shù)量與質量上可能遠遠不及詩歌創(chuàng)作，但對他的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究，有利于全面認識卞之琳。下面從人物、情節(jié)、語言、主題4個方面來分析卞之琳“戰(zhàn)時”系列小說的特點。

一、復雜而真實的人物形象

通常描寫戰(zhàn)爭的小說，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容易呈現(xiàn)“公式化”“模式化”的特點。人物類型被簡單地分成“好人”與“壞人”“英雄”與“敵人”的二元對立，從而使塑造的人物成為性格單一的扁形人物，人物呈現(xiàn)出臉譜化的弊端。然而，卞之琳在小說中通過一系列的細節(jié)描寫，表現(xiàn)出了人物的復雜性，從而也使得人物更加真實。在卞之琳1939年創(chuàng)作的《紅褲子》中，關小雙是立了功的英雄，但是他并不是被神化了的沒有任何缺點的英雄，而是也有脾氣的復雜人物。日軍來的前一天黃昏，關小雙還 “在村公所和村副拌了幾句嘴，心里老大不高興”［2］197?；氐郊抑邪l(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還穿著紅褲子時，脫了自己的黑布褲子，讓老婆換上，關小雙兩次對老婆說道“你換上！”，一次比一次語氣重。雖然關小雙對老婆說話的語氣并不溫柔，但由于當時處于緊急關頭，因而正是這種蠻橫的大脾氣體現(xiàn)了關小雙對老婆的疼愛。因此，也使有勇、有謀、有愛、有脾氣的關小雙形象躍然紙上。

在小說《一、二、三》中出現(xiàn)的人物主要有8個：“一、二、三”、政治部主任和小勤務員，而最重要的還是小說題目所說的“一、二、三”：一個日本兵、兩個朝鮮人、三個“皇協(xié)軍”?！耙弧⒍?、三”6個人都是被抓獲的俘虜，如果按照戰(zhàn)時敵我標準來劃分，這6個人都是“敵人”。而卞之琳在刻畫這6個“敵人”時，并沒有將其妖魔化，而是充分展現(xiàn)了人物的豐富性。雖然“一、二、三”曾經(jīng)因各種原因而成為我方的“敵人”，但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們表現(xiàn)出了溫情友愛的一面。臨近新年，“皇協(xié)軍”李拉著小勤務員給家里寫信，表達了自己對老婆以及整個家的愧疚，他對親人說：“不要想念我，我是不中用的男子，不能寄錢給你們，不能保護你們，連回家看看你們都辦不到”，讓家里 “至少不要把雞蛋全賣了，留幾個給自家過年吃”，并且為了讓家人不再擔心，故意在信里說：“我很好，我不想念你們……我不想念你們……”［3］208此時的李不是我們觀念中的不分是非，幫著敵人胡作非為的“皇協(xié)軍”，而是一位心中有愛有愧疚的丈夫。日本兵平田 “多少天來第一次有機會理了發(fā)，刮了臉”，抱著老百姓家的小男孩，“現(xiàn)在他讓調皮的孩子拍拍自己的臉頰，取笑他說：‘鬼子掉毛了，變人了’”，并且說那個小男孩“他很像我的第二個兒子”［3］209。此時的日本兵也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而是非常和善的一位“父親”形象。戰(zhàn)爭中的人，撕開“敵我矛盾”的外衣就變成了一個個普通的人，有血有肉有復雜的情感。所謂的“敵人”也有其溫情的一面。卞之琳在塑造小說人物時，正是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寫出了戰(zhàn)時人物的復雜與真實。

二、簡單而戲劇化的故事情節(jié)

情節(jié)是作者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對一系列事件的藝術性安排。戲劇化的情節(jié)強調沖突，高度集中地安排人物、事件、時間、場景等，在極其有限的時空范圍內展開激烈的矛盾沖突，情節(jié)的變化發(fā)展追求奇妙巧合與跌宕起伏，往往給讀者帶來強烈的情感反應。在《紅褲子》中，當日軍即將到達的緊要關頭，關小雙的老婆沒能換下“紅褲子”，關小雙脫下了自己的衣服讓老婆換上后就出門了。當村民再一次陷入危險時，懸念揭開：關小雙穿著老婆的“紅褲子”，帶來了救援的游擊隊，立下了大功。在《一元銀幣》中，隨著那塊銀幣的“奇幻之旅”，情節(jié)更是極具戲劇性?！兑?、二、三》的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一、二、三”被俘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前的彼此不屑一顧卻在一種非肌膚所能感覺到的暖和空氣里，逐漸化得不顯著了：“他們在村巷里碰見的時候，總很自然地互相舉右手碰一碰帽檐”［3］207。尤其在面臨去留時，都選擇了留下來，但除了朝鮮人小金外，其他5個人都被勸離了，于是小說在一次莊嚴的送行中結束了。

雖然《一、二、三》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很簡單，但是卞之琳在安排小說情節(jié)時加入了戲劇性的因素。正當“一、二、三”與政治部主任一塊兒吃飯、聊天過除夕時，突然一陣槍聲打破了和諧的氛圍。敵方的突襲讓“一、二、三”面臨是去是留的選擇：日本兵平田立即奔出門去，“皇協(xié)軍”郝“眼前一亮，說了聲‘?。　汲鋈ァ辈⑶一仡^招呼“走了李和石”，朝鮮人大金和小金也在拉扯一陣后也疾步走了出去。當小說中的政治部主任和小說外的讀者我們都以為 “一、二、三”選擇了“離開”時，但“一、二、三”又陸續(xù)背著行李來到了政治部主任面前，他們選擇“留下來”和游擊隊一起 “轉場子”。從和諧的過除夕—敵人突襲—“一、二、三”面臨選擇—“一、二、三”離開—“一、二、三”背著行李回來，卞之琳巧妙地把小說的主人公們集中在一起過除夕，在短暫的時間內安排了多次突轉，使小說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而帶有戲劇性的色彩。

三、樸實而生動的語言風格

卞之琳不僅對中國新詩語言的發(fā)展作出了努力，如新詩口語化、詩歌語言陌生化和智性化等，而且對小說語言的發(fā)展也進行了大膽嘗試。

卞之琳在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時，不管是敘述語言還是人物語言，都非常通俗易懂。既不同于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不同于長篇小說《山山水水》的創(chuàng)作，卞之琳的“戰(zhàn)時”系列小說體現(xiàn)了流暢、凝練、樸實而生動、趨于生活化、口語化的語言風格。在呈現(xiàn)口語化的同時，也體現(xiàn)了對陌生化的嘗試?！澳吧笔嵌韲问街髁x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他認為“為了恢復對生活的感覺，為了感覺到事物，為了使石頭成為石頭，存在著一種名為藝術的東西”［4］63。

例如，在《一、二、三》中這樣描述冬天屋檐上的冰棱：“下過一場雪，天氣冷，幾天化不完，屋檐都像長了長牙齒?！保?］207又如，寫大金的淚痕：“眼梢頭和鼻梁邊各有一小段像蝸牛爬過的白痕跡”［3］210。卞之琳在描寫冰棱和淚痕時并沒有直呼名稱，而是用口語化的語言描繪事物，給讀者第一次見到這種事物的感覺，也就是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 “使石頭成為石頭”。卞之琳描寫冰棱和淚痕的手法類似于《紅樓夢》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中，曹雪芹描寫劉姥姥第一次見到掛鐘的手法一樣，將要描寫的事物還原成最原始的狀態(tài)［5］100，然后用通俗的語言將其形象化，從而使描述對象更加生動。

除了口語化、陌生化之外，卞之琳短篇小說的語言還具有趣味性。在《紅褲子》中，村里的婦女們迫不得已要換掉“紅褲子”，并且剪短頭發(fā)，“娘兒們無意中一下子就學了‘摩登’，把頭發(fā)都剪短了”［2］196。通過“摩登”一詞看出作者的語言幽默。之后漢奸在搜刮百姓財物的時候，一邊連說了兩次“‘皇軍’絕不吃你們什么”［2］197，一邊卻是在不斷地索取。這種充滿矛盾的語言，使?jié)h奸的走狗形象顯得滑稽可笑。又如《一、二、三》中，當大家在一起吃飯，過除夕夜時，突然一陣槍聲，當大家均感愕然時，“誰還放鞭炮！”［3］213，將槍聲比作鞭炮聲，并經(jīng)政治部主任之口說出，不僅寫出了政治部主任面對緊急情況的淡定，而且表現(xiàn)了他的幽默感。

四、普遍而溫馨的人情及人性

一般以戰(zhàn)爭為題材的小說，大多注重戰(zhàn)爭場面的描述，用敵我廝殺來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酷。卞之琳在創(chuàng)作“戰(zhàn)時小說”時，將視角放在了普通的個體身上，關注殘酷的戰(zhàn)爭給普通民眾帶來的改變?！妒T陣》中的王生枝，作為一個木匠的愿望就是做一個極其精致的衣櫥，然而因為戰(zhàn)爭，致使這個普通的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紅褲子》中的婦女們全部換掉了紅褲子，“無意中一下子就學了‘摩登’，把頭發(fā)都剪短了”，由于戰(zhàn)爭，致使這種人性中普通的愛美心理也被抹殺了?！兑辉y幣》中的“老先生”，一輩子努力攢下的銀元被搜刮了，因此導致“老先生”的精神支柱倒塌了。

前蘇聯(lián)評論家尼古拉耶夫曾經(jīng)說過：“文學的任務不僅在于指出，人們如何‘獲得’勝利，他們的功勛、英雄主義和忘我精神如何影響了戰(zhàn)爭的進程。文學還必須講述另一個方面，講一講戰(zhàn)爭如何影響了人，影響了他的生活、他的命運。”［6］《一、二、三》中沒有戰(zhàn)爭的血腥場面，只有作為普通人的個體。小說主要的篇幅在于敘述小通訊員去請“一、二、三”吃飯時，3個“皇協(xié)軍”拖著小通訊員幫忙給家里寫信，日本兵平田抱著小男孩想到自己的兒子，2個朝鮮人大金和小金“鬧別扭”，以及后面吃飯時，大家關于家鄉(xiāng)的討論，“各種鄉(xiāng)愁通過兩種、有時候三種語言，一樣顫動著，仿佛證明著他們只有一個母親”［3］212?！耙?、二、三”本來就是6個極其普通的人，然而卻因為戰(zhàn)爭遠離家鄉(xiāng)，有家不能回。卞之琳并沒有像其他抗戰(zhàn)小說那樣強調正義戰(zhàn)爭的合理性，而是認為戰(zhàn)爭給正義與非正義雙方的普通人民都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日本兵平田“提起了去年他們那邊過年已經(jīng)不裝門松（注：一種由松枝、竹子做的裝飾品，放在大門兩側，象征長壽），上個月家里來信說一盒火柴已經(jīng)賣到三角錢。”［3］212可以看出作為非正義方的侵略國日本，其普通人民同樣遭受這場戰(zhàn)爭帶來的不幸，正常的生活遭到破壞。卞之琳沒有花大量的筆墨去渲染敵方的殘忍不義以及我方的勇敢正義，而是更多地以一種包容的筆調去關懷每一位主動或被動卷入戰(zhàn)爭的人，并對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個人命運以及人性、人情予以關注。

對親人和家鄉(xiāng)的思念是戰(zhàn)爭中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人們的共同情感?！耙弧⒍?、三”6個俘虜在政治部主任那兒吃飯過除夕時，“看見代替了平日的小米飯的饅頭，李講了家里的老婆怎樣留了好面粉到陰歷除夕包餃子”［3］211，日本兵平田則想起了家里做的“通布雷”，談起了在家里開的料理店，并在夢里夢到那兒的情景。這里就呼應了小說開頭審問平田時，平田自動對小金說的那句“那天夜里做多了夢”，那個夢究竟是什么？在此處解開了，那個夢或許就是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就如同“水里的一片紅影子也總漂不去”［3］212，永遠蕩漾在心頭。雖然小說的基調基本上是輕快樂觀的，但在戰(zhàn)爭的大背景下，一切鄉(xiāng)愁與感傷時淡時濃，飄蕩在人物的心頭，也飄蕩在讀者的心頭。

卞之琳不僅是一位詩人、翻譯家、文學評價家，而且還努力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人們不必要糾結于卞之琳是否稱得上是一位小說家，但其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努力是不容忽視的。在以《一、二、三》為代表的“戰(zhàn)時”系列短篇小說中，卞之琳用樸實而形象的語言塑造人物，安排情節(jié)，沒有謳歌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關注在戰(zhàn)爭影響下失落的個體及其內心深處最普遍的溫情。

［1］卞之琳.山山水水［G］//卞之琳文集（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卞之琳.紅褲子［G］//卞之琳文集（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3］卞之琳.一、二、三［G］//卞之琳文集（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什克洛夫斯基.藝術作為手法［G］//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5］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6］尼古拉耶夫.人的命運、人民的命運［J］.旗，1957.

（編輯：文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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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6）08-0083-03

譚穎君（1992-），女，西南大學（重慶400715）中國新詩研究所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中外文化。

2016-04-27

重慶市研究生教育優(yōu)質課程建設項目“文學研究方法論”（2015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