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周寬
(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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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學、焦點透視與M理論
趙周寬
(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1)
為研究西方形而上學對于最高確定性的追求,借助西洋繪畫焦點透視法基本原則做出形象化的闡釋。以形而上學最高確定性追求為核心關(guān)切,以跨界對話的方式展現(xiàn)了形而上學、西洋繪畫和宇宙學中的M 理論之間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性,通過對3種思想資源之間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的探討,深化了對形而上學的理解,也用多角互證方式展示了時代思想的特質(zhì)。
形而上學;確定性追求;焦點透視;大一統(tǒng)理論;M理論
在形而上學受到深刻反思的當代思想氛圍中,形而上學的“真理性”卻以更加辯證而多元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韋爾默和阿多諾都主張在形而上學的沒落期收獲其“真理”的可能性。[1]。深刻把握形而上學內(nèi)核中的真理性因素,不僅是當代哲學研究中的一項重要議題,而且可以從其他相關(guān)文化部門的新近發(fā)展和深入研究中得到啟發(fā)和呼應[2-7]。在跨學科的視野中探尋形而上學的真理性,是對西方思想文化基本結(jié)構(gòu)性特征的叩問。西洋繪畫的焦點透視法和宇宙學中的M理論[8],可以在思想實質(zhì)和觀念深層與形而上學的確定性追求形成相互詮釋關(guān)系。
形而上學是西方思想的支配性思維方式。跨越兩千多年的發(fā)展脈絡,形而上學建構(gòu)起西方思想的“基本語法”。因而,通過對形而上學深層結(jié)構(gòu)的分析,我們可以對西方思想作出整體性的把握。
泰勒斯以追問萬物背后的“第一因”,開啟了西方思想尋找最終根據(jù)的哲學序幕,而巴門尼德、柏拉圖通過對經(jīng)驗世界之上的真理之路的探析,明確指出尋求最終根源的方向,并在希臘哲學的“軸心突破期”[9]將最高確定性理想作為思想的終極鵠的。形而上學經(jīng)歷了古典自然哲學、柏拉圖的辯證法、基督教的上帝之國,乃至于近代以來立足主體的哥白尼式革命,展現(xiàn)為不同的發(fā)展階段[10]。但在追求最高確定性方面,形而上學從未放棄軸心期所設定的目標。
形而上學的發(fā)展史可以從“確定性知識”的特征方面做出梳理和歸納。從泰勒斯的“第一因”到笛卡爾、康德以前,形而上學對于最高確定性知識的追求緊緊注目于主體之外的世界,無論這世界是具有“自然正義”的古希臘式外在超越性設定,或是柏拉圖具有原始神話背景的神界設定,還是基督教哲學家在世俗之城之上所懸設的“上帝之城”,都是在主體能力之外的某種先驗性設定(在近代哲學史上,笛卡兒首次明確以“確定性”作為科學思想的最高批準)。在笛卡爾和康德的主體性原則之后,對確定性的追求轉(zhuǎn)向主體自身[11-13]。確定性的法庭被安設在主體的先天能力中。后現(xiàn)代思想家對主體性的批判以及對現(xiàn)代性自主立法原則之虛妄性和宰制性的批判,如果放在形而上學的整體發(fā)展歷史中,可以看作主體性形而上學自我批判中的“劇中劇”。即使后形而上學思想,也并沒有放棄確定性追求,而是轉(zhuǎn)換了傳統(tǒng)確定性追求的策略和角度[14]。
以笛卡爾、康德的主體性原則為界,劃分形而上學的漫長歷史,顯然是極端粗暴和簡單化的。但這種理論“極簡主義”的好處在于,我們可以借以整體性地對形而上學的最高確定性理想做出理論“深描”(格爾茨)。形而上學史的二分,可以清晰地呈現(xiàn)最高確定性的根本性規(guī)定。
無論是前笛卡爾的外在最高確定性,還是笛卡爾以后的主體性內(nèi)在最高確定性,形而上學中不變的理想依然如故。從外在超越的確定性之源[15],到內(nèi)在主體性的確定性之源,西方思想所實現(xiàn)的似乎只是黑格爾的“正—反—合”辯證法中的第二階段,即從外在確定性的理想出發(fā),到達“主體性”這一“反題”階段。按照黑格爾的辯證法,某種超越正反兩階段,實現(xiàn)理性真正目標的“合題”階段是必然會到來的。形而上學三階段歷程以整個形而上學歷程為鐵證,證明了這種“合題”的必然性。但形而上學之“合題”階段的現(xiàn)代“涌現(xiàn)”(海德格爾),卻并非只是為黑格爾的辯證法作注。超越于對特定思想的證明,形而上學三階段的“往而復返”(《道德經(jīng)》“反者道之動”)揭示的,是西方思想圍繞形而上學而不斷展開的“永恒復歸”的思想“實事”(海德格爾):對確定性的永恒追求。
形而上學“合題”階段的具體表現(xiàn)在于,經(jīng)過后現(xiàn)代思想對于傳統(tǒng)“大詞”(真理、理性、主體、歷史、客觀性)的逐一摧毀,任何一種借助傳統(tǒng)語言重申真理訴求的理論言說,都迫切撇清自己與形而上學的思想牽連,并首先為自己的言說騰出一片“去形而上學化”的清白之地。這種自我辯白幾乎成為當代思想的“開門第一件事”。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則呈現(xiàn)出恰恰相反的景觀:任何一種對形而上學“說不”的理論言說,都把某種程度的“確定性”作為自己的努力方向。在當代思想中,確定性的追求似乎成了理論家心照不宣、但卻羞羞答答不敢公開示人的“難言之隱”。中國哲人所說的“建德若偷”*《道德經(jīng)》四十一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心態(tài),似乎正是當代西方思想對于“確定性”這一古典理想的態(tài)度。為了私下不放棄確定性理想,又不招致“形而上”、“思想霸權(quán)”、“理性獨語”、“超越強迫癥”等指摘,當代思想家躲在“語言”、“交互主體”[16]、務實性政治哲學的“掩體”后,繼續(xù)其悠遠而至今未能實現(xiàn)的“確定性”迷夢。
當代哲學回歸古典的思想背景,一定程度上可以從形而上學確定性追求之“合題階段”的尷尬處境中尋得解釋。在確定性追求方面,當代思想一方面顯得尷尬局促、閃爍其詞,另一方面卻念念不忘那個從柏拉圖以來就高懸于西方思想圣殿中的確定性“圣杯”。只要把確定性追求的當代形態(tài)與其古希臘版本的原初形態(tài)進行簡單對照,我們就能看得清楚,當代思想中的確定性追求完全是向古希臘式確定性理想的“復歸”。在語言、交互主體、協(xié)商民主等當代哲學語言中,分明還能聽到蘇格拉底在市場上的辯論、城邦元老院的爭論聲。這些世俗性的因素,在古希臘時代和在當代一樣,同樣都既是絕對確定性理想的干擾性“雜音”,也是追求確定性理想的動因?!爸黧w間性”是蘇格拉底和哈貝馬斯的共同的交流平臺。
把確定性的根源從外在超越性的理念世界轉(zhuǎn)移到主體內(nèi)心的先驗能力,絲毫沒有削弱最高確定性理想的終極規(guī)定性。相反,主體內(nèi)外的兩種互為鏡像的超越性,以正反互證的方式把西方思想對最高確定性的追求擺在明處。最高確定性的“圣杯”在當代思想中似乎已被人遺忘,但依然在“語言的界限”內(nèi)(維特根斯坦),借助“游牧性思想”(吉爾·德勒茲和費利克斯·瓜塔里)、利用“科學的無政府主義”方法(保羅·卡爾·費耶阿本德),探尋著“地方性知識”(格爾茨)和真理的“小票”(胡塞爾)。這些“小票”雖然不再有“真理”、“絕對性”、“客觀性”等大詞的獨斷和超越,但依然沒有放棄局部確定性的“小真理”追求,對確定性知識的追求依然是西方思想絲毫不曾迷失的極點和指針。從最高確定性的“大寫真理”到局部性的“小寫真理”,西方思想的真理觀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對于這種微妙變化,下面嘗試用西洋畫中的焦點透視為喻,做出視覺化的解讀。
借助于西方繪畫的基本法則——焦點透視[17],對西方思想做出形象化解讀的可行性在于:“視覺中心主義”本就是西方思想的一個典型特征。以柏拉圖“洞喻”為開端,西方思想形成了思想家“看向”對象的“視覺定向”。普羅提諾的“流溢觀”、基督教圖像化的“上帝之城”“景觀”、康德的先天“直觀形式”、尼采對于傳統(tǒng)哲學“帶毒的眼神”的反叛,乃至于深刻反思形而上學的“現(xiàn)象學直觀”等,無一不是思想的視覺隱喻。海德格爾把立足“存在者”而遺忘“存在”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稱作“世界觀”的哲學,是對形而上學視覺邏輯的總括。后現(xiàn)代的“鏡像”、“千高原”、“塊莖思想”也無一不是以可視、直觀的方式表述思想的,而德勒茲把“時間—影像”[18]作為一個核心哲學概念,正是對視覺主義的提煉和深化。在視覺主義的西方思想表達式中,對真理、確定性的追求表現(xiàn)為,一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神,在事物自身的本真狀態(tài)中將其捕獲,并以可視覺化的語言表達出來。
焦點透視是西洋繪畫的基本原則。畫家立足特定角度,把三維立體物象展現(xiàn)在二維平面上,使得距離較近的物象顯得較大,而較遠者較小,在畫家視角左右兩側(cè)平行的線相交于圖像遠點。焦點透視同時要求整體畫面在光照上的一致性。典型西洋畫的理想狀態(tài)是,畫家站在唯一視點,在唯一光源的照射下,將立體物象描繪為一個由特定視點貫穿起來的有景深的平面圖像;唯一的光源角度與畫家視角形成一定的夾角,使得畫家眼睛透視下的物象縱深感與光源透視下的縱深感形成對照和呼應。
西方思想的視覺主義與西洋畫的焦點透視具有本質(zhì)相關(guān)性。傳統(tǒng)形而上學將關(guān)注目光緊緊投向外在超越性的理念世界,是以焦點透視的方式為思想設定一個極點。這一極點在畫面上往往是不可見的,但卻是吸引畫家目光的終極牽引力,“理念”、“上帝”、“存在”、“真理”、“科學”、“共產(chǎn)主義”等都曾作為思想“極點”,接力一般把人類的探索目標牽引向前。在笛卡爾和康德那里明確化的主體性視角,正如畫家在畫面上唯一光源的照射下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獨特性,主體自身也成為畫面中一個自主性的存在。從僅僅立足客觀確定性的追求到把主體也納入關(guān)注對象,形而上學走上了朝向多角度透視的思想探索之路。先驗主體性與超越客觀性的結(jié)合,在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大廈中實現(xiàn)了“視界融合”。這樣,走出思想單極設定的某種可能性路徑被規(guī)劃出來了。
在后現(xiàn)代思想的聚訟紛紜中,單一視角的“大寫”真理已經(jīng)成為思想專制的代名詞。從多種視角出發(fā),尋求有限確定性的思想實驗一再上演。尼采認為形而上學真理都是“視角主義”[19]的,不具有絕對確定性。尼采對大寫真理的虛假性的揭示為后現(xiàn)代思想家共同接受。但問題的吊詭在于,后現(xiàn)代思想家把傳統(tǒng)思想中追求單極真理的“智識性沖動”“升華”“轉(zhuǎn)移”(弗洛伊德)到對片面確定性的追求中去了。尼采的揭露一方面成為后現(xiàn)代思想的號角,另一方面則成為安于一隅的思想言說的擋箭牌和辯護詞。后現(xiàn)代思想的核心理論立場可以表述為:大寫的絕對性真理是狂妄而獨斷的,思想家有義務揭示出任何一種真理的片面性;出于理論言說的必要性,在局限性視角下的局限性真理是有其合法性的;即使我們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確定性知識,僅僅是對大寫真理的批判和對局部性真理的辯護這一“思想合法性”的“辯護術(shù)”本身,也可以作為一種局部性的真理。
如果不能看到貫穿西方思想始終的確定性追求,后現(xiàn)代的思想立場難免給人以“酸葡萄心理”之嫌。后現(xiàn)代思想自身合法性辯護的“弱主張”是,即使我們再也不可能獲得真理,僅僅指出這一事實,就是一種差強人意的知識。在這一“弱主張”之上的較強主張是,在對各種超越性大寫真理的逐一摧毀中,一些局部性的真知會逐漸展現(xiàn),以此方式逐步推進,各種具有片面性、局限性的“真知”會逐漸以“自組織”的形式拼湊出日漸完整的真理全圖,各種意見性真知會通過“協(xié)商民主”聚合成輪廓逐漸清晰的“知識理想國”。在后現(xiàn)代知識觀的深層,確定性知識依然被堅守著,只不過引入了更多視角。視角的“裂變”分化,在形而上學發(fā)展史中表現(xiàn)為客觀確定性真理掌控權(quán)的有限“讓渡”,在西洋畫中,則是外在透視光線對畫家單一視角的“世界圖像”“闡釋權(quán)”的挑戰(zhàn)。只要分化和裂變能夠形成,多樣化的視角自然會不斷“分形”出來,最終導致形而上學真理的“拼圖化”景象。從此,真理不再以單數(shù)形式呈現(xiàn),而是呈現(xiàn)為“真理簇”的涌現(xiàn)。局部真理性的知識如同單子一般,灑落在知識宇宙的角角落落。問題是,是否會有一種籠罩一切的超級視角出現(xiàn),重新綜合出一種絕對性的單極真理呢?
當代科學的發(fā)展提供了闡釋真理觀的“升級版”視覺隱喻。愛因斯坦之前的經(jīng)典力學中,波與粒子的區(qū)分是明顯的。對于特定的研究對象,我們只能將其或者視為波,或者視為粒子,投注到特定研究對象之上的探究目光,具有非此即彼的不兼容性。與之對應,對象也表現(xiàn)為或此或彼的特性:以“波”的形式看待對象,只能看到對象中的“波動性”,而以“粒子”的形式看待對象,只能看到對象的“粒子性”。以不兼容的單一目光看到的事物也是單極定性的,正如畫家選定獨特透視角度,就只能看到這一角度所呈現(xiàn)的事物。距離畫家較遠、較小的事物,被較近、較大的事物所遮蔽,對于畫家來說,就是不存在的。波粒不相容性,由于愛因斯坦對光電效應做出光量子解釋而被打破了,人們開始意識到,光同時具有光和粒子的雙重性質(zhì),這就是“波粒二相性”理論。如同有兩位畫家面對同一片景物,站在不同的角度,從各自的透視角度作畫,隨后將兩幅畫拼合起來,讓我們同時看到了景物的不同角度透視圖。這種多角度融合的世界觀,可與西方思想追求確定性真知的后現(xiàn)代觀念相對比。笛卡爾區(qū)分思想對象為“可思之物”(res cogitas,拉丁語:能思物人)與“廣延之物”(res extensa,拉丁語:廣延物外物)的兩分,使得立足其中任何一種根基(主體性原則、客觀性原則)的真理追求都有可能陷入片面化和獨斷中。拉康、阿爾都塞確認了在主體形成過程中的外在視角的重要影響,格爾茲闡釋人類學把原住民的觀念作為分析其文化的基本變量,而觀念世界與物質(zhì)性文明景象的對照更成為當代文化研究的基本觀念。西方思想對于絕對確定性的追求,不再株守某種外在絕對客觀性的唯一法則,甚至主體性原則本身,也不具有完全的自足性。將主體視角與客觀視角結(jié)合起來,融合一體并相互證明,成為后現(xiàn)代思想的基本方法論原則。
科學探索,尤其是物理學的研究,長期以來將形而上學的思辨研究視為虛妄而不足道的詩性囈語??柤{普甚至說,形而上學應該當作詩歌來讀。在黑格爾的形而上學體系坍塌后,形而上學更是聲名狼藉。但尼采這位形而上學的徹底破壞者卻說,現(xiàn)代科學,尤其是物理學,正是形而上學的極端化。尼采的斷語,提示我們注意西方思想各部門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形而上學和物理學的共通之處在于,它們都在尋求一種關(guān)于世界整體的“總體性理論”,以通達最高確定性[20],如果世界能夠借助用某種“總體性理論”進行解釋,思想家就能夠摘得其夢寐以求的最高確定性的“圣杯”。在確定性“神秘夢鄉(xiāng)”召喚下,看似最實證的物理科學和最虛妄的形而上學在當代實現(xiàn)了合流。當代科學諸領域中對于確定性理想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可以直接看作是形而上確定性理想的“當代科學版”表述。主體與對象相互纏擾、高度相關(guān),這一哲學語言的科學版本,正是量子力學中的“觀察者效應”:被觀察的現(xiàn)象會因為觀察行為而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我們幾乎沒辦法不影響我們觀察的事物。因而,完整的“真理”應該不僅包括原來被孤立抽象出來的對象,還包括觀察者本人;更重要的是,這兩者的相互影響關(guān)系是這種關(guān)系性真理的最核心部分。
在單極確定性追求中分化出主客兩種不同的視角,是對傳統(tǒng)的一極“總體性理論”的“擴容”。確定性追求必然歸結(jié)于某種對世界進行“一言以蔽之”式的斷定。思辨哲學中的大寫真理被放棄后,當代科學依然以“弦理論”、“超弦理論”等“萬物理論”重申一種整體性的“宏大敘事”,正如在后現(xiàn)代思想籠罩中,作為局部真理的“地方性知識”依然享有真理性的權(quán)利。
打破焦點透視單一角度后,真理的多重面向呈現(xiàn)出來。正如畢加索對于傳統(tǒng)透視法的突破,電影中的多元敘事(《羅生門》《了不起的蓋茨比》)、哲學中的多重真理、音樂中的復調(diào)、宇宙學中的平行空間理論等,無一不是對多角度真理的表達,確定性單極化的“上帝之眼”分衍出不同的真理性空間。
確定性真理的探求歷程,不僅表現(xiàn)為從單一視角向多元視角的分衍,表現(xiàn)為真理的多元化,更表現(xiàn)為一元與多元之間緊張關(guān)系的不斷強化。一元真理的單一確定性指針與多元真理的“多重標準”形成相互質(zhì)疑又相互論證的關(guān)系。
當代物理學發(fā)展出極富思想想象力的M理論。霍金在探討M理論時,將其置于西方思想的確定性追求的漫長歷史之中。他說:“在科學史上,從柏拉圖到牛頓的經(jīng)典理論,再到現(xiàn)代量子理論,我們發(fā)現(xiàn)了越來越好的理論和模型序列。人們很自然地詢問:這個序列最后會終結(jié)于一個將包括所有的力并能預言所有對宇宙觀測的終極理論嗎?或者我們將永遠尋求越來越好的理論,但永遠找不到不能再改善的那個?我們對這個問題尚無確定答案。但是如果確實存在一個的話,我們現(xiàn)在擁有了一個稱作M理論的萬物終極理論的候選者?!盵21]M理論顯然是對于長久支配西方科學思想的終極真理之“追夢”歷程的回應。從M理論的主張來看,它也的確是這個追夢活動中的本質(zhì)性一環(huán)?!癕理論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一種理論。它是整個一族不同的理論,其中的每一種只在物理場景的某一范圍很好地描述觀測?!盵20]M理論的提出是由于已有解釋整體宇宙中各種力的多種理論是不兼容的。不同的理論都具有局限性真理,可以滿足人們對確定性的渴求;但各個理論都有其適用性的范圍,超出其適用范圍,則不能對對象做出解釋。要對已知的宇宙做出解釋,任何一種理論都是不完善的,需要以不同理論覆蓋不同的對象范圍,正如繪制整個地球的二維地圖需要用不同的方塊地圖來做出拼圖。
M理論的理論意義遠遠超出對于外在宇宙的客觀描述。在“確定性追求”的西方思想大背景來看,其所具有的理論張力恰與形而上學的悖論性形成呼應。追求唯一確定性真理的任務被放棄后,思想家并沒有放棄對確定性的追求,不同之處在于,真理以復數(shù)形式呈現(xiàn)。與之對應,只有叢集性的“理論簇”才能解釋世界整體。M理論體現(xiàn)了追求確定性這一思想任務的復雜性?,F(xiàn)代科學中“確定性的喪失”和后現(xiàn)代性對于形而上學最高確定性的摒棄,看似徹底告別了確定性,但“不確定性”卻始終只能作為一種引線和刺激元,而不能作為思想的最高追求,這恰恰說明,當代科學與哲學對于“不確定性”的研究,依然是確定性追求的引申。不確定性為人類社會注入物質(zhì)、 信息和能量, 使之生生不息, 富有生命活力[22]。
M理論在一個理論簇中包容了確定性與不確定性的張力,它的一個重要主張是,我們以經(jīng)典理論所把握的宇宙可能只是無窮宇宙中一個;在我們已知理論所能解釋的宇宙之外還存在無窮多宇宙,這反過來證明了我們可知的任何一種理論的局限性。
經(jīng)典理論可以解釋我們習慣的宇宙,這并不能證明理論的高超,或許“正是我們的存在賦予確定我們從何處在何時可能觀測宇宙的規(guī)則。也就是說,我們存在的事實限制了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其中的一類環(huán)境的特征。這個原則稱為弱人存原理”[21]。理論與對象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同時暴露了我們的世界和經(jīng)典理論的局限性和偶然性。經(jīng)典理論局限性的發(fā)現(xiàn)和無窮宇宙的展望,根本上動搖了單極真理的形而上學夢想。在每一種理論解釋范圍內(nèi),都存在一個自足自洽的宇宙,反過來,每一可能的宇宙都以其特定環(huán)境培育出自己理論和闡釋者??茖W理論、思想命題并非外在于理論家,而是與思想者本人具有“自相關(guān)性”。海德格爾所謂“此在”與“存在”的共屬一體性[23],在宇宙學層面也具有其闡釋效力。宇宙與其理論的對應關(guān)系,正如散點透視法繪畫所示:在每一個具體的被描繪對象之上,都有一雙正視的眼睛。中國繪畫與西洋繪畫的透視原則不同,以散點透視為其基本原則。M理論正可以比作一幅以散點透視法描繪的宇宙全圖:每一個宇宙都以特定理論做出精確的刻畫。
M理論幾乎可以視為后現(xiàn)代思想的宇宙學版的表述:其思想核心和內(nèi)在張力,也與歷史悠久的西方形而上學確定理想形成對應:后現(xiàn)代思想家放棄了一元真理,但對確定性的追求依然被堅守著;M理論不再以單一的終極理論解釋宇宙整體圖像,但科學家依然尋求某種具有最大解釋范圍的大一統(tǒng)理論(弦理論、超弦理論等萬物理論)。在哲學思想中如同在宇宙學中一樣,一元整體理論與多元局部真理之間的張力從未松弛過,科學的發(fā)展和思想的深化只能越來越繃緊系于“一”與“多”兩極之間的張力之弦。而拉緊這二者的思想之力,正是深埋于西方思想源頭的對于確定性真理的追求。
全面回顧西方思想從古希臘直至后現(xiàn)代的求真歷程,或者以科學家的嚴謹態(tài)度追蹤當代宇宙科學的發(fā)展前沿,最終我們都能夠探測到對于確定性真理的執(zhí)著追求。這種回顧和追蹤,既是自然科學式的求真,也是思辨哲學式的求真。至此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尼采把現(xiàn)代物理學視作形而上學極端形態(tài)的深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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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physics, focus stenography and M theory
ZHAO Zhou-kuan
(School of Chinese,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061, Shaanxi, China)
To study the pursuit for the highest certainty in Western metaphysics, this paper visually interpreted it by use of the basic principles of focus stenography in Western painting. The pursuit for the highest certainty in metaphysics was regarded as the main concern, and the thought correlation among metaphysics, Western painting, and cosmology was performed by the way of transboundary dialogue. Based on the discussion of the correlation among the 3 types of thought resources, this paper deepened the understanding of metaphysics and displayed the nature of contemporary thoughts.
metaphysics; the pursuit for the highest certainty; focus stenography; Grand Unification Theory(GUT); M theory
2015-12-09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2013M542363);陜西省博士后科研項目
趙周寬(1971-),男,陜西扶風人,講師,文學博士。
B019.12
A
1671-6248(2016)02-01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