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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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正國:想不到還有享受榮譽這一天
◎ 文熱心
編者按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diào):讓歷史說話,用史實發(fā)言,深入開展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研究。為此,本刊特開辟“抗戰(zhàn)印記”專欄,讓讀者走近受邀參加“9·3”閱兵的13名湘籍抗戰(zhàn)老兵,傾聽他們在抗戰(zhàn)中的烽火故事。
在湖南省岳陽市東茅嶺街道得勝門村一個普通的農(nóng)舍里,住著93歲的天安門受閱抗戰(zhàn)老兵文正國。老人1.6米左右的個子,雖然單瘦,但耳聰目明背不駝,聲音洪亮,歲月滄桑雖然讓老人垂暮,可軍人氣質(zhì)猶存。
不過,現(xiàn)在這里只能算文正國的“老家”,深圳龍越慈善基金會給了老人幫助,自2015年9月18日起,他住進了岳陽市最好的養(yǎng)老院——岳陽國泰陽光頤養(yǎng)院。不過,老人還是會偶爾回來“暫住幾天”。筆者到訪的時候,老人正在老家暫住。
雖然已是深冬,但文正國從北京天安門閱兵回來的熱情并沒有隨著天氣的變化而消退。老人告訴筆者,他沒想到,這輩子還有享受榮譽的這一天。
文正國告訴筆者,他1922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湖南湘潭石潭曠家山。1937年,國民政府財政部鹽務(wù)局監(jiān)察總團學兵團來湘招兵。因為招兵負責的是他的一個親戚,文正國跟著父親——一個私塾先生讀過幾年書,也就符合當學兵的條件,17歲的他也就同村子附近10個人投軍。投軍主要目的雖然是為了找個“出身”,但他知道,當了兵就要打仗,何況日本鬼子已打到了離長沙不遠的地方。而且他參加的雖然名為“監(jiān)察總團”,前身卻是國民政府財政部稅警總團,參加過淞滬抗戰(zhàn),連總團長孫立人都在那次戰(zhàn)役中受了傷。作為一個有文化的青年,他懂得“保家衛(wèi)國”這個看似簡單卻分量沉甸的道理。
1938年2月,孫立人從香港出院來到長沙,受孔祥熙之命在長沙收容稅警總團淞滬抗戰(zhàn)后傷愈和失散的官兵,組建財政部緝私總隊,并擔任中將總隊長。3月1日,該總隊在長沙成立,監(jiān)察總團自然并入緝私總隊中。
文正國記得,他所在的學兵團當時扎駐在衡陽,受訓一個多月后,開到了貴州都勻。大概是1938年底,孫立人帶著他的緝私總隊也來到了都勻。不久,緝私總隊恢復(fù)了財政部稅警總團的名稱,孫立人任總團長兼貴州第三綏靖區(qū)指揮官。
學兵團在都勻的任務(wù)就是訓練。孫立人將自己在美國軍校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為學兵團制定了一套訓練方案,其中特別強調(diào)體育訓練。就這樣,一支頗具特色的新式軍隊隨即在這片土地上誕生。
訓練結(jié)束后,文正國和戰(zhàn)友周漢秋等在都勻的任務(wù)就是守彈藥倉庫。思想單純的他心無旁騖,平日和戰(zhàn)友周漢秋以射擊為樂,也就練得一手好槍法,軍訓打靶得過第一名。
1941年冬,稅警總團改為第五軍新三十八師,文正國被編入新三十八師野戰(zhàn)補充團第二營第四連第二排。
文正國(右排第二人)在第五輛受閱車上。(葛琳供稿)
文正國告訴筆者,他是1941年隨部隊入云南騰沖,后進入緬北的。
筆者查得:當時,中國組成遠征軍,第五軍被編入遠征軍序列。新三十八師也就隨之挺進緬北。后來,新三十八師的一一二團、一一三團還挺進緬甸仁安羌,解救被日軍包圍的7000名英軍。那一仗,一一三團作為主力,解救英軍成功。孫立人親率一一二團(此時文正國等人編入這個團)擔任預(yù)備隊。沒想到,湖南桂陽人劉放吾率一一三團成功地解救了7000名英軍后,卻讓一一二團與前來支援被殲日軍的另一支日軍部隊發(fā)生了一場遭遇戰(zhàn)。
文正國對那一戰(zhàn)印象十分深刻。
“當時天氣很寒冷,士兵都穿的棉衣棉褲。部隊在大山里與日軍開戰(zhàn),打得異常慘烈?!彼貞洰敃r作戰(zhàn)的情景時說:他所在的部隊被那支日軍部隊壓在山下,一一二團想攻下那個山頭,卻遭到了日軍重機槍火力的壓制,一沖鋒就倒下一大片。就在這時,連長諶茂堂告訴他如何隱蔽,并讓他牢記:“只能在槍聲密集之時才放槍,否則就會暴露自己,引火燒身。槍打出頭鳥,一暴露你就會成為敵人的靶子?!苯又?,諶連長帶著他匍匐前進,從日軍的側(cè)面進攻?!瓣犖榘l(fā)起總攻時,記得是下午,我接到連長命令:‘文正國,正前方250米處有挺重機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打掉它?!乙粯尵桶涯莻€日本重機槍手打掉了,隨即又上來一個鬼子,我剛退掉膛,子彈上膛馬上又瞄準,又一槍將他干掉了?!薄拔恼龂?,正前方250米處有挺重機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打掉它。”這是連長對文正國說的最后一句話。
打掉了日軍重機槍,部隊沖上山頭,與日軍展開了了肉搏戰(zhàn)。在槍林彈雨中,文正國胯骨中了一槍。負了傷,他自己還不知道,只是在休息時,怎么覺得屁股上發(fā)熱呢,一摸一手的血,這才覺得一陣眩暈,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事后回憶說:“這一仗我們傷亡特別大,死傷1000多人。我們一起當兵的11個人只剩3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周漢秋,因為他的毛筆字寫得好,被調(diào)到營部當文書。周漢秋后來一直在部隊,解放戰(zhàn)爭中當了解放軍,轉(zhuǎn)業(yè)后到岳陽還參加過城建工作。另一個是姓宋的?!?/p>
“我受傷后,被抬到野戰(zhàn)醫(yī)院的帳篷救治。在取子彈時,戰(zhàn)友告訴我,諶連長犧牲了。我哭得好傷心。”“2013年志愿者邀請我去云南參觀抗日遠征軍烈士陵園——國殤園,我從幾百名烈士墓碑里,尋找到了連長諶茂堂名字,激動得熱淚盈眶。騰沖一戰(zhàn)已經(jīng)升成連長的諶茂堂是孫立人師長親自背下來的,團長李鴻抱著諶連長的遺體痛哭?!薄八纳砩狭粝铝瞬簧贀屟?,血肉模糊??!這件事我的印象特別深,至今都像昨天發(fā)生的事樣?!?/p>
那一槍改變了文正國的人生命運。
如果文正國不負傷,他必然在這支部隊里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直至有一天倒在戰(zhàn)場上再不能起來,也可能戰(zhàn)功赫赫,扛上校尉甚至將官肩章,隨孫立人撤至臺灣。但無論哪一種,都不可能有他人生后面的故事,也就不會有在天安門前受閱的人生最絢麗的一幕。
他告訴筆者:“我屁股傷得嚴重,骨瘦如柴。因為連長犧牲了,也沒有什么人管我們,正好有條船到貴陽,我就搭船來到第五軍留守處,到留守處醫(yī)院養(yǎng)了二三個月的傷。”
可在留守處,他看到養(yǎng)傷的許多都是軍、師機關(guān)的軍官,“沒有人具體管我們當兵的。而且連長犧牲后,我也和原來的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像一只離群的鳥。在這種時候也就特別想家,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就這樣,我靠部隊平時發(fā)的生活費節(jié)約下來的錢,只身從貴州轉(zhuǎn)道云南,走了3個多月的路才回到家鄉(xiāng)湘潭?!?/p>
回家的路上也滿是艱辛,但老天似乎關(guān)照他。在貴州,他遇到了當?shù)匾粋€豪紳,說是他的軍裝很好看,便拿一套土布衣服和他換了。事后,他一想,還好換上了老百姓衣服,不然一個逃兵怎么躲得過路上的檢查?就這樣,他一身百姓裝,一根扁擔,靠給人做臨工賺碗飯吃,一路風餐露宿回到了湘潭。
1943年,回到家鄉(xiāng)后,他在湘潭縣譚家山煤礦拉煤營生??墒潜鸟R亂的,賣苦力卻連飽飯也吃不上。他傷感地說:“我和母親幾乎是討飯過日子。”“1945年聽說岳陽廣興洲圍湖造田不收租稅,就到這里來種田。”
新中國成立前,一門心思謀生,文正國既沒機會,也不想向人提起抗日打仗之事。新中國成立后,文正國因為是個外來戶,沒有人知道他這段歷史。他雖然不懂政治,但也感受到了政治壓力,也就一直隱瞞了這段歷史。他把在部隊的照片,還有帽徽等都燒光了。他就像一棵柳樹,在肥沃的洞庭湖畔,茂盛地生長著。他為人勤勞本分,衣食不成問題,生活雖不富裕,卻也平安無險。
他在這里與人們相處得和諧,平日樂于助人。更讓當?shù)厝讼矏酆途粗氐氖?,他水性好,曾救?名落水者。于是,大家選他當了生產(chǎn)隊長,一當就是8年。他幫助生產(chǎn)隊辦起粉絲廠,把蠶豆做成粉絲賣錢,發(fā)展集體經(jīng)濟。1962年至今,他在岳陽市岳陽樓區(qū)東茅嶺街道炮臺山社區(qū)開的旅社里做過幫手,也在得勝門村種過菜。因為受了傷沒有生育能力,也就沒有親生兒女。后來,過繼的兒子過世,過繼的女兒出嫁,老伴也離世了,他就一個人生活。這些年,年紀大了,沒有正式工作的他享受了低保,每月有330元。
不過,好在有外甥女葛琳一家照顧。葛琳從事旅游行業(yè),帶著他北京、上海、香港,祖國東南西北看了個遍。
過著平靜生活的文正國,心底卻有著涌動的急流。不然,我們就無法理解他在“被發(fā)現(xiàn)”后,能把《大刀進行曲》唱得那么真真切切,能對當年戰(zhàn)場的情景記得清晰如昨,特別是有2013年去云南參觀中國抗日遠征軍烈士陵園時情感的釋放:“真是緣分,在那里的紀念碑上,我從幾萬個烈士名字里,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連長的名字!我當時激動得哭了?!?/p>
確實,如果沒有“大氣候”,文正國就會這樣隱姓埋名,以一個“菜農(nóng)”“拾荒者”作為自己蓋棺論定的身份。
“銘記歷史,不忘過去,珍愛和平,開創(chuàng)未來”,讓文正國走向大眾視野。他說:“我的外甥女葛琳是個志愿者,做過許多慈善事,與各方面的志愿者團體有聯(lián)系。近幾年,她看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正在尋找抗日老兵,于是就把我的情況發(fā)到這個志愿者網(wǎng)站上。他們通過關(guān)愛抗戰(zhàn)老兵網(wǎng)志愿者進行了核實,確認了我的抗日老兵身份。2013年上半年,志愿者邀請我免費去云南參觀了抗日遠征軍烈士陵園。”
自文正國的身份得到確認,他的好事可是一連串。
“得勝村的人知道了我的抗日故事,對我投來了贊許的目光,許多青少年都樂意幫助我。我因為平日還搞些‘拾荒’的事,他們就把空瓶和紙盒送給我去賣錢。還有志愿者和老板送了錢給我養(yǎng)老,生活比過去好多啦!”
從2014年開始,文正國每年享受政府發(fā)給的每月660元的抗日老兵撫恤金。而最大的好事卻是他作為抗戰(zhàn)老兵的代表,來到北京天安門參加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閱兵式?!斑@么多年了,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還有享受這種最高榮譽的一天!”
就這樣,文正國在外甥女葛琳的陪伴下來到了首都,住進了首都大酒店。
激動不已的文正國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說,祖國沒有忘記老兵們,給我們這么高的禮遇;這是向世人昭示“不忘屈辱,崇尚英雄”的正氣;自己是老兵里最幸福的一個,這一輩子值得。
葛琳告訴筆者,入住房間后,文正國打開衣柜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發(fā)給他受閱的服裝,忙穿上對著鏡子看了起來,臉上寫滿了激動,還有天真:“當年,我是一個小兵,歲月讓我成了老兵。穿上這服裝,我又變成了小兵。我仿佛回到了當年和連長、戰(zhàn)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是代表他們來受閱的?!彼推渌媳碓缙鸪烤?,希望把身體搞得更棒,在北京好好表現(xiàn)老兵的風采,為老兵爭光。
預(yù)演達到要求后,已是到了9月2日晚。3日凌晨4點,文正國就醒了,他無法再入睡。因為幾個小時后,他將入列老兵方陣,參加盛大的閱兵儀式。
為了不吵醒陪同人員,他躡手躡腳地爬起床,洗了澡,換上軍裝。閱兵儀式上,文正國和湖南同去的另11位老兵坐在第五輛敞篷車上。同車的有新四軍、八路軍、華南游擊隊、飛虎隊等抗戰(zhàn)老兵。隊伍行進在長安街上時,文正國向人群揮手致意。
從閱兵活動現(xiàn)場回來后,陪同人員問文正國餓不餓。他回答說:“不餓。今天隊伍好威武呀!”
受閱回到岳陽的文正國,只有一個心愿,將當年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抗戰(zhàn)故事告訴更多的青少年,讓后人傳承中華民族那種敢于流血犧牲、勇于抵御外侮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