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倩,胡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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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桐城三家詩里的感傷情緒
胡倩1,胡旭2
[摘要]19世紀末20至世紀初,晚清桐城三家詩里出現(xiàn)了濃厚的感傷情緒,具體表現(xiàn)為矛盾思想、愁苦意識和衰落趨勢等。其出現(xiàn)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因素: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民族危機;世紀末變革及桐城古文派衰落給知識分子帶來的無奈、憂愁、否定、衰落情緒;晚清桐城三大家主張作詩要表達真性情的詩歌理論及其兼法唐宋寫實派大師的影響;中國文學自古以來的“感傷主義”傳統(tǒng)與西方“世紀末”思潮對晚清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通過感傷情緒來解碼晚清桐城三家詩,可以更好地理解詩歌文本、現(xiàn)象及作家,從而窺見詩歌里深厚的時代情緒和社會意蘊。
[關鍵詞]晚清;桐城三家;詩歌;感傷情緒
19世紀末,西方列強的凌辱使中華有志之士猛然覺醒,面對內(nèi)憂外患、滿目瘡痍的祖國,他們希望以一己之力拯救民族,但大部分知識分子苦于無能為力,以致陷入了苦悶壓抑、消極頹喪、彷徨憂郁、空虛無力的悲觀厭世情緒的精神危機中。在這一時期,很多文學作品反映了這一時代特點,如李寶嘉、吳趼人、劉鶚、曾樸創(chuàng)作的“四大譴責小說”揭露了社會陰暗殘暴的現(xiàn)實。再如軒轅正裔《瓜分慘禍預言記》描繪的“萬民遭劫,全國為墟,積骸成山,流血成河”的慘烈圖景等,不得不說都與此時的末世時代氛圍不謀而合。在此種社會背景下,清末桐城派三家的方守彝、姚永樸、姚永概也用他們的詩歌真實地記錄了彼時知識分子的真實內(nèi)心感受。
一、桐城三家詩里的“感傷情緒”
桐城派以古文名世,但事實上與之并存的還有桐城詩派,其影響亦非常深遠,姚瑩曾如此描述:“自是作者如林。康熙中,潘木厓先生是以有龍眠風雅之選,猶未極其盛也。海峰出而大振,惜抱起而繼之,然后詩道大昌。”[1](119)錢鐘書則說:“桐城亦有詩派,其端自姚南菁范發(fā)之。”[2](145)清末民初,桐城詩派人才輩出,備受后世推崇,而方守彝、姚永樸、姚永概三家的詩作便代表了這一時期桐城詩派的巨大成就。
方守彝(1847—1924年)字倫叔,號賁初,又號清一老人。其父方宗誠亦為桐城派后期名家,方守彝既承家學,又轉益多師,博通古今,終成將義理、考據(jù)、詞章為一派有力傳人。其詩情真意切、景物交融,受到吳汝綸、陳三立等人的高度評價,潘田曾概括守彝之地位:“吾縣自明以來士大夫多好為詩,見于先木厓公龍眠風雅者,幾于家戶相望。至方劉姚諸先生出,乃以古文名天下,然海峰、惜抱故皆工詩;儀衛(wèi)繼之說,詩尤多,微言精詣。先生晚出,承遺緒,而益恢之,桐城之詩殆將與文并重于世?!盵3](3)
姚永樸(1862—1939年)字仲實,晚號蛻私老人,安徽桐城人。清代名臣大儒姚文然、姚范、姚鼐之后,桐城派巨子姚瑩之孫,著名同光詩人姚浚昌之子,清光緒甲午舉人。師從張裕釗、方宗誠、吳汝綸等桐城名家,早年治詩、文,后專讀經(jīng),桐城派末期最后一位大師。永樸詩文并工,汪辟疆就曾說:“樸學難令詩事優(yōu),桐城二妙擅清幽。”[3](13)錢基博也說:“其詩則無意雕琢,而簡括堅琢,能以清遒出濃郁?!盵3](14)吳孟復說:“蛻私詩文皆守方、姚遺緒,為桐城派嫡脈?!盵3](19)李大防也說:“先生根底盤深,流露于詩文者,蔚為大觀,自成一家之言。而義法謹嚴之中,饒有淵懿沖淡之致,此為先生之所獨絕也?!盵3](19)
姚永概(1866—1923年),字叔節(jié),號幸孫,姚浚昌之三子,姚永樸之弟。姚永概自幼學富五車,廣交賢士,師事方宗誠、吳汝綸、張裕釗等名家,因此詩名大盛,“海內(nèi)賢士大夫罕有不識”。[3](20)沈曾植贊姚永概與馬其昶為“皖之二妙”,[3](20)其兄永樸曰:“予以好經(jīng)史之學,于詩不多作;偶為之,不逮弟遠甚?!盵3](20)錢基博評其詩:“秀爽而為警煉,沉郁而能獨造。早喜梅宛陵、陳后山,晚乃出入遺山。語必生新,而意在獨造,是則曾國藩所謂勁氣盤折,欲以古文義法通之于詩,亦其家風然也?!盵3](20)永概亦自稱:“詩詣第一,文次之?!盵[3](20)]可以說,姚永概的詩歌代表了晚清桐城派詩歌的最高成就。
縱覽方守彝《網(wǎng)舊聞齋調(diào)刁集》、姚永樸《蛻私軒詩集》及姚永概《慎宜軒詩集》,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眾多反映“感傷”情緒的作品。
(一)國仇家恨、時局混亂
身處“既嬰世變,稱疾屏苦”中的晚清桐城三家詩不免打上了時代與歷史的烙印,從中我們可發(fā)現(xiàn)眾多體現(xiàn)國仇家難、時局混亂的詩作。
例如,方守彝在其詩歌《風災既頻聞,而洪水每暴起于山邑村市之間,漂沒之慘,實不忍聞。昨登大觀亭新樓望中有觸詩》中寫道:“誰使風波如此惡?傳聞沉鬼遍邱隅??蓱z生已成干臘,未必死猶飽巨魚。陵谷燮來村市少,流亡起處稅科除。清歌美酒如陵肉,北望登樓看逝烏。”[3](130)此詩記錄了1906至1908年間安徽桐城的多次水災,揭露了“成干臘”、“飽巨魚”、“村市少”、“稅科除”的社會現(xiàn)實,將“清歌美酒如陵肉”的統(tǒng)治者與“傳聞沉鬼遍邱隅”的流亡百姓相對比,表達了詩人萬分悲痛、強烈譴責之情,其詩風堪比老杜詩的沉郁頓挫。再如,“歷次千年劫,誰成九轉丹?養(yǎng)親問農(nóng)圃,憂國感艱難”[3](10);“四海昔烽煙,誰與干戈共”[3](10)等或直抒胸臆,或借古諷今,無一不點明國破家亡、百姓流離失所的混亂時局,表達了詩人對戰(zhàn)爭的痛恨與對百姓的同情。
同樣,姚永樸《蛻私軒詩集》中的“那堪江漢上,猶未息烽煙”[3](538);“聞說新安郡,半為劫火殘?!盵3](547)姚永概作品《湖口》中的:“王法棄不問,商旅嗟何辜”[3](576);“世局自需人料理,江山空使客悲涼”[3](596);“世亂誰愚哲,都如泛海船。孤城垂破際,竟死汝真賢”[3](597~598);“新法若遭清議格,國仇誰遣壯心平!金繒竹楗俱難了,又報西方動甲兵”[3](598)等反映了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張勛復辟等很多當時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同時也表現(xiàn)出詩人在國難當頭時那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操。
(二)人生多艱、歲月易逝
身處亂世中的詩人們頻用“衰”、“病”、“悲”等字眼感慨人生多艱。如方守彝“衰病成頹廢,憂勞逮爾肩”[3](95);“衰白年華看一弟,蒼黃世界托余生”[3](95);“衰顏向少年,霜柳不堪搦”[3](98)等詩句。另有“頹然倚榻看飛鳥,夢逐船窗喚柿聲”[3](129)反映了自己的體衰多病。再有“過嶺避兵風更雪,忍饑待米粥無蔬”[3](73),“永懷避亂日,搗粉從母餐”[3](112)等詩句回憶了幼時避難,與母轉徙群山的情形。另外,“十年景逐石間火,萬事風翻天上云……哀情誰死喪,恨事太縱橫”[3](63)感慨屢遭家難,憔悴無成,且面對世變無已,直言者被殺情形,詩人倍感悲痛?!敖f多愁兼肺病,遽驚客死?;隁w”[3](65),“旨甘繁饋饍,病苦劇關情。忽掛高帆去,相看老眼橫”[3](169)等詩句則表達了詩人對親友的深沉痛惜。
在姚永樸的《蛻私軒詩集》中,詩人也有一些感慨自身悲涼身世的詩歌,如“我昔充諸生,未及弱冠時。迨得京兆舉,漸覺鬢毛衰……丈夫求自立,豈待人扶持?努力劬爾學,曩哲皆良親”[3](485~486),其詩讓人讀來感慨萬千。又有《謁吳摯甫先生(汝綸)》、《題摯甫先生遺照》、《季妹歸陳氏,為質言送之》、《過皖晤仲妹》等詩更是將思念親朋好友的悲涼沉重突顯無疑。
姚永概詩里亦有很多反映體弱多病的詩句,如:“吾終為病死,念此摧心肝”[3](656);“棠梨花密杏花疎,物色風光慰病驅?!盵3](658)還有反映羈旅之苦的,如:“遙知此際高堂上,把酒應憐行路難”[3](564);“凄涼臨野闊,清切映霜新?!盵3](564)另外,還有懷念、惜別親友的作品,如:“一病將鄰死,經(jīng)年見汝歸。天涯知己少,邑里故人稀。愁對長空雁,冥冥何處飛?”[3](567)
正因為如此,詩人們不可避免地感到光陰易逝,使詩歌帶上了濃濃的暗抑之氣和滄桑之感。如方守彝的“鞴鷹顧羽今摧落,攬鏡悲歌數(shù)歲華。”[3](17)姚永樸的“依然春到鳳池邊,一水回環(huán)出玉泉。淑氣不緣人事改,鳥啼花放自年年。”[3](512)姚永概的“五老列寒空,一夕須眉白”[3](576);“金貂多舊雨,蒼狗變朝云”[3](582)等,均感嘆逝者如斯,不能為人所掌握。
(三)愁緒萬千與幻滅無奈
最后,身處新舊之交、世紀節(jié)點的詩人更是直接在詩中不遺余力地描寫其萬千愁緒和深深的幻滅感,如方守彝的“倚枕不成臥,挑燈詠四愁”[3](13);“野色沉冥茅店客,秋風蕭瑟步荒墩……又聞斷續(xù)南來雁,觸忤煩憂不可論?!盵3](16)
姚永樸的《坐蛻私軒中有感示叔弟》回憶少年意氣風發(fā)的同時,又感嘆如今孤獨苦悶,其無奈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哆^鐘山書院舊址有感》和《方仲愷仲婓招游天壇觀古柏作歌》憑吊過去,感嘆今朝,均表達了物是人非、夕陽西下的無奈落魄。
姚永概的“惟有負碑雙赑屃,供人憑吊夕陽中”[3](608);“自古國人在,撫今雙淚潸”[3](614),均表達了幻滅愁緒,令人“凄絕不忍卒讀”?!毒毺兜郎蠒小犯歉爬ㄔ娙艘簧D辛,直到老大還一事無成的哀嘆、無奈,到最后只好“泛松湖”。
實際上,翻開晚清桐城三家的詩集,我們會發(fā)現(xiàn)感傷情緒比比皆是,但限于篇幅,本文僅摘選部分詩歌加以分析。
二、桐城三家詩“感傷情緒”成因探析
那么,晚清桐城三家詩里為何會出現(xiàn)大量的“感傷”情緒呢?其原因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因素: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民族危機;世紀末變革及桐城古文派衰落給知識分子帶來的矛盾、否定、憂愁、衰落情緒;晚清桐城三大家主張作詩要表達真性情的詩歌理論及其兼法唐宋寫實派大師的影響;中國文學自古以來的“感傷主義”傳統(tǒng)與西方“世紀末”思潮對晚清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
(一)時代現(xiàn)實的反映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外有列強侵略瓜分,內(nèi)有朝廷腐敗無能,更有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及新文化運動追求科學與民主等時局的巨變驚醒了中國人的美夢。處在這一時期的詩人們常常在作品里展現(xiàn)出不為人知的生活經(jīng)歷,方守彝生活在太平天國戰(zhàn)亂到辛亥革命動蕩時期,生活窘迫,戰(zhàn)禍頻仍,少時常為躲避災禍到處遷徙,與家人靠野菜度日謀生。但他在艱難困頓中仍不廢學業(yè),后科舉不中便絕意仕途,潛心學術,并且喜愛交游,遍覽河山,留下許多詩歌。潘田撰寫的《清封中議大夫太常寺博士方賁初先生墓志銘》曾寫道:“先生少遭亂,轉徙窮山,饑困至不能得食,然未嘗一日廢學……既嬰世變,稱疾屏居。”[3](461)陳澹然的《桐城方賁初先生墓表》寫道:“自晚清末造,黨禍紛乘,民國革新,帝制間作……先生隨尊考京卿公避地魯硔山,讀書種菜凡數(shù)年?!盵3](463)黟縣胡元吉的《賁初先生傳》寫道:“先生奉母攜弟妹避寇,轉徙窮山絕壑間,時或采野蔌供餐,如是者逮十年?!盵3](466)此外,姚永樸也處于社會動蕩、新舊交替之際,曾舉進士不第,便絕意仕途,潛心教育。且其家庭屢遭變故,親人相繼離世,事業(yè)上又遭遇“桐城謬種”的攻擊,因此其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衰落凋零之景。姚永概同樣生活在內(nèi)憂外患、新舊交替之際,雖曾為幕僚,后卻因科舉屢試不第便絕意仕途,傾心教育改革。隨著人生起伏,年歲加深,詩人將生活艱難、奔走勞碌的人生感悟體現(xiàn)在其詩作中,使之意蘊更加深厚。
晚清桐城派詩人們之所以與前人相比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柯劭忞在《慎宜軒詩集序》中解釋道:“道光中葉,外患萌芽,朝廷旰食,石甫先生負經(jīng)世大略,百蘊不得一施,故撫時感事多慷慨之辭。洪楊構亂烈于咸豐,同治改元號為中興,然視干嘉之盛,固十不逮一,慕庭先生崎嶇患難之馀,浮沉牧令之官,故其詩多蕉萃憂傷之作。凌夷至于光緒,三十年來禍亂相尋,綱紀盡墮,而吾叔節(jié)猶從進士舉,累上春官不第,迨陵谷遷移,黍離麥秀之感,一于時寓之。自石甫先生以至于叔節(jié),皆變風變雅之詩也。嗚呼,文章視氣運為升降,不其信歟?”[3](557~558)從中可以看出,姚氏四世詩歌風格迥異的原因在于世風的變化。
(二)世紀末變革及桐城古文派衰落帶來的矛盾心理
清末民初,中國處在異常復雜的社會背景和時代氛圍之中,在現(xiàn)實的紛亂與“西學東漸”的有力沖擊下,封建與啟蒙,落后與進步、守舊與變革等思想相互斗爭、雜糅,中國的知識分子由此陷入了自我懷疑的精神危機之中。一方面,他們目睹了西方資本主義勢力的強大與清廷的腐朽衰敗,因此主張“西學中用”以實現(xiàn)民族自救。姚永樸說:“二百年來,泰西諸國英君偉士飆舉云興,其教民之術日新月異,吾國自甲午后乃自知不敵,恍然思借他山之助以新我國民。自奉明詔罷科舉,各省學堂幾遍設矣。一時輿論,主進取者惟歐化是崇,主保守者又虞國粹之盡失,竊謂二說皆非也!”[3](13)在教育上,姚永樸提倡新舊合一、中西并用,并送兒子去日本留學;姚永概也支持吳汝綸的教育改革,1907年甚至親赴日本考察學制。這些均表明在危機四伏、社會轉型的過程中,晚清桐城派大師們并沒有因循守舊,反而主張接受、學習西方,可以說這是晚清桐城派在新的歷史境況下做出的反思與調(diào)整。但另一方面,此時的知識分子也意識到了西方資本主義的殘酷與血腥并不能作為振興國家的良藥,加之他們的骨子里深深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影響,因此他們一直處在新學與舊知的搖擺中,矛盾與痛苦成了他們的普遍心理。
另外,新舊雜糅的社會變革、文學界的“革命浪潮”、與選學派的駢散之爭、中西文化碰撞等都導致了古文的正宗地位開始動搖,桐城派的衰落“猶如一棵失去生氣的病樹進入了它蕭條、枯萎與凋零的時期”。[4](146)林紓在《送姚叔節(jié)歸桐城序》中曾說,“恐桐城光焰自是而熸”,[5](25)他還對姚永概說:“計可以論文者獨有一叔節(jié),而叔節(jié)亦行且歸,然則講古者之既稀,而二三良友復不得常集而究論之。”[5](25)晚清桐城三大家對此憂心忡忡,希望用自己的文學實踐挽救桐城派,但此時的桐城派與中國封建社會一樣已經(jīng)日落西山,他們又無力改變這種狀況,可以說他們親眼見證了桐城派的敗落。姚永樸就曾在詩里表明:“六經(jīng)大義炳千秋,辛苦儒先繼續(xù)收。正恐菁英流海外,豈知淫遁出中州。力存詩教真鳴鳳,獨抱遺編愧土牛。嬴蹶劉顛殊細事,斯文將喪實堪憂?!盵3](505)由此可知,桐城古文派衰落也增添了三家詩里的矛盾、否定、憂愁、衰落情緒。
(三)桐城派的詩文理論與兼法唐宋
桐城派歷來講究文學創(chuàng)作中真情實感與時代交替之間的關系,姚鼐曾指出:“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6](44)他也曾批評某些詩人:“余嘗譬今之工詩者,如貴介達官相對,盛衣冠,謹趨步,信美矣,而寡情實?!盵3](7)在他之后,方東樹提出:“古人著書,皆自見其心胸面目”[7](82);“詩之為學,性情而已”[7](1);“凡居身居學才有一毫偽意即不實”[7](3),可見,桐城派尤其重視作者的個性。而后梅曾亮則指出:“文章之事,莫大于因時。立吾言于此,雖其事之至微,物之甚小,而一時朝野之風俗好尚,皆可因吾言而見之?!盵8](38)由此可見,桐城派歷來注重文學作品應表達或體現(xiàn)時代的真實情感。
晚清桐城三家繼承了上述觀點,方守彝主張作詩要情真意切,“畢竟詩情貴一真”、[3](5)“詩人自寫胸中意”,[3](105)對此,其弟方守敦評價道:“兄詩真能賦物,無論賦事賦景賦情,能透細實寫,精微酣暢,華妙絕倫,稱雄壓倒儕輩。淋漓大筆,誰堪爭席!”[3](5)姚永樸更是在《文學研究法》中大力提倡“文章必根乎性情”,他指出“蓋既為文學家,必獨有遭際,獨有時世,著之于辭,彼此必不能相似?!盵9](104)姚永樸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深受資稟、遭際、時世的影響,強調(diào)“真性情”與“著我”精神,并指出文章與“時世所值”密不可分,“凡切于時世者,其文乃為不可少之文;若不切者,雖工亦可不作。”[9](105~106)最后,姚永樸還點明了表現(xiàn)真情實感的具體方法:“即古人之法度,以寫一己之性情”。[9](111)可以說,姚永樸大力發(fā)展了桐城派的“性情”理論,或者說姚永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桐城派理論進行了大膽思考與創(chuàng)新,體現(xiàn)了晚清桐城派大師的“預流”精神和兼容并包的寬大胸懷。姚永概也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需“自見其真”,他說:“文各肖其人之性情以出,而后其言立。古之善為文者,性情萬變,面目亦萬變,不相似也。其相似者,法度出于一軌而已。雖其純雜高下之不同,要無偽焉存乎中。后世之士,涂飾藻采以為工,征引詳贍以炫博,彼固無性情之真,方且不足以自信,又烏足信千百世不知誰何之人乎?文章之不能反古,其道多端,而此其大要也?!盵10]他強調(diào)才、學、境三者一致:“余嘗謂文章之成也有三:賦之自天者曰‘才’,造之于人者曰‘學’,惟境也者,天與人交致而不可缺一?!盵10]這里的“境”實則是作者的境況、遭際,他指出:“天寶之亂,杜子美以稷契自命,而流離饑寒,卒不得一效。故發(fā)為詩歌,光怪變幻,不可方物,冠于有唐。其后,蘇子瞻以宰相之才安置黃州者五年已,老復有儋耳萬里之逐,故子瞻之詩文亦以海外為極盛?!盵10]姚永概認為杜甫、蘇軾的詩之所以能夠激蕩人心都是由于其中體現(xiàn)了“境”,“則其境固非生人所堪,亦與尋常之徒太息悲憂以至于死而止矣,烏得有鴻博純麗之文以見于今乎?”由此強調(diào)作詩要“切時”、“切己”,“我思文字貴,在切時與己。要使真面目,留與千秋視。時為何等時,士為何等士。當其入微妙,不在文字里?!盵3](21)姚永概還據(jù)此評價自己的詩歌:“爭知格調(diào)宜天寶,其奈情懷近晚唐。”[3](630)因此,可以說,他們詩歌里體現(xiàn)出的感傷情緒便是“切時”、“切己”的直接結果。
另外,桐城派“熔鑄唐宋”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姚鼐曾明確指出:“镕鑄唐宋,則固是仆平生論詩宗旨耳?!盵11](59)姚浚昌也認為應“七古以杜為骨,參以王李韓蘇黃五家”。[12]因此,晚清桐城三大家的詩集中不乏堪比山谷的“生新瘦硬”和學習老杜“沉郁頓挫”之作,方守彝說:“黃龍禪老敲香案,我與涪翁共一詩。”[3](130)因此,姚浚昌曾評其:“三復大稿,精詣涪翁而時窺杜老?!盵3](9)陳三立認為:“蕭閑質澹中往往發(fā)蒼倔之氣,取徑造格,雅近北宋?!盵3](9)由此可見,他作詩以杜甫、黃庭堅為宗。姚永概則說:“作五古一章《送外舅往秣陵》,心欲學韓,尚自喜也”,[13](158)“七絕十二首,學山谷《觀化》詩,頗自樂也?!盵13](163)他還評價李夢陽學杜只求形似,而沒有杜甫那樣沉郁的感情:“李空同學杜,篇摹而句擬之,真可謂篇篇形似。后人雖百計攻之,要之舍此,終非正派。但其句法生硬,聲調(diào)淫率,未免太過。杜公雖縱橫動宕,光焰陸離,然卻文從字順,即有一二拗體、一二枯句,又卻別有風韻,但見渾老,不見生硬徑率也。然此境可遇不可必,刻意求之則去之愈遠,崆峒其未解此乎?!盵13](310)姚永樸主張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應像韓愈創(chuàng)作《秋懷詩》一樣:“字字錘煉,章章謹嚴,托意寄情,至高且奧?!盵13](92)正因為他們作詩出入古今、轉益多師,又十分推崇杜公、山谷,因此他們的詩歌往往追求反映現(xiàn)實并表達深厚情感。
(四)中國文學“感傷主義”傳統(tǒng)與西方“世紀末”思潮的影響
最后,我們應該指出,桐城三家詩中的無奈、憂愁、否定和感傷情緒自古以來就不乏其例,從《詩經(jīng)》中的“詩可以怨”,《古詩十九首》中對光陰易逝的哀惋到晚唐五代詩人借詠史抒發(fā)“興亡之感”,幾乎所有處在動蕩或“末世”中的詩人都不免會將羈旅之思、人生感傷與家國之憂融入文學作品中。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感傷情緒是人類共同的情感表現(xiàn),雖然中國古代沒有像西方一樣將“悲劇”和感傷視為文學藝術和人類心靈的至高境界,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感傷情緒總能引起歷代讀者的跨代共鳴與深切同情。因此,晚清桐城三家詩便成了中國感傷文學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而且,清末民初隨著“西學東漸”的日益發(fā)展,西方許多以人類死亡和物種滅絕等為主題的小說及作品被譯介至中國,這就形成了中國文人對世紀末思潮的接受與共鳴,此時的詩歌同小說一樣,極少表現(xiàn)樂觀主義,而是出現(xiàn)了很多表達悲觀、厭世的作品。當然,晚清桐城三大家對此的接受程度畢竟是有限的,“世紀末”思潮對中國文學大規(guī)模、明確的影響則應到新文化運動之后。
三、結語
綜上所述,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與時代背景,晚清桐城三家詩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矛盾、愁苦和衰落等感傷情緒,而這又與桐城派的詩歌理論、兼法唐宋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國文學自古以來的“感傷主義”傳統(tǒng)以及西方同時期的“世紀末”思潮不謀而合。作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個詩歌流派,桐城派的興衰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社會變更的時代境遇,晚清桐城三大家的詩歌則成為了體現(xiàn)時代特點的絕佳“標本”。通過感傷情緒來解碼晚清桐城三家詩,可以更好地理解桐城三家詩的詩歌文本、現(xiàn)象及作家,從而窺見其詩歌中深厚的時代和社會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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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方東樹著,汪紹楹點校:《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
[8]梅曾亮:《柏枧山房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9]姚永樸撰,許振軒校點:《文學研究法》,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
[10]姚永概:《慎宜軒文(卷三)》,民國間刻本。
[11]姚鼐撰,盧坡點校:《惜抱軒尺牘》,《與鮑雙五》,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年。
[12]姚浚昌:《叩瓴瑣語》,民國元年(1912)鉛印本。
[13]姚永概著,沈寂等標點:《慎宜軒日記》,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
[責任編輯全華民]
[中圖分類號]I22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6)03-0033-06
[收稿日期]2016-01-27
[作者簡介]1.胡倩,女,廈門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漢唐文學;2.胡旭,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漢唐文學。(廈門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