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百頌
(懷化學院教務處,湖南 懷化41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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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阿蘇越爾詩歌的生命意識
莫百頌
(懷化學院教務處,湖南懷化418000)
彝族詩人阿蘇越爾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帶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對本民族文化的生存與發(fā)展予以關注,通過對一系列頗具象征意味的意象進行描繪,在折射其深厚的民族情懷和民族認同情結的同時,破譯并升華古老神圣的民族精神,完成了從背叛逃離母文化到回歸再到超越重構母文化的精神歷程。在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通過對母文化生存境況和本民族文化命運趨向的關注,富有個性地體現(xiàn)出由個體生命細部愉悅到對整個民族文化“生命意識”的沉思。
阿蘇越爾;詩歌;生命意識
土生土長在彝族聚居區(qū)大涼山詩人阿蘇越爾,自小受非常濃厚的彝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后來又長期在本鄉(xiāng)本土工作,有更多的機會深入彝區(qū)調查研究、體驗生活,熟諳彝族民俗風情且從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富饒的土地里汲取豐富的文學養(yǎng)分。多年來,詩人憑藉天生的稟賦和靈氣以及對本民族母文化的深切體察、審視和反思,以誠摯深厚的情感、深沉凝重的筆觸,寫出了不少對民族生存境況的關切、對民族文化命運的憂思以及自覺擔負起時代使命的優(yōu)秀詩篇。通過對畢摩、鹿鹿角壩、俄羅則俄雪山、火把節(jié)、蕎子等一系列頗具象征意味的意象進行詩意描繪,不但折射出詩人深厚的民族情懷和民族認同情結,而且不斷破譯并升華古老神圣的民族精神,完成了從背叛逃離母文化到回歸再到超越重構母文化的精神歷程。詩人在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中,通過對母文化生存境況和本民族命運趨向的關注,富有個性地體現(xiàn)出由個體生命愉悅到對整個民族文化的沉思。在他的詩歌中抒寫人情、思索人生,關注人的命運、關注民族的生存和未來,字里行間顯示著“生命意識”的詩意燭照。
20世紀80年代中期,阿蘇越爾肩負行囊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大涼山,只身一人前往成都求學。而此時詩人所秉承的彝族文化傳統(tǒng)不得不接受現(xiàn)代社會文化思潮的沖擊,處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蒙昧和文明岔路口的彝族傳統(tǒng)文化,其固有的文化深度模式極度震蕩,舊的文化觀念、審美意識及價值取向不同程度地受到損毀和顛覆,文化的原有形態(tài)和結構走向坍塌。過去被人們奉為圭臬的傳統(tǒng),今天猶如“雪崩”,走向衰落,走向失語。阿蘇越爾的眼光是敏銳的,面對文化傳統(tǒng)的邊緣化,在他的詩歌中有過很多的思考和呼喚。如阿蘇越爾的《雪崩》:
一次冬天的創(chuàng)傷結束/一種隱喻的立體聲結束/詩歌結束,成功的詩歌/不能帶來糧食的詩歌/冷若冰霜的詩歌/太陽的翅膀融化/四季寒冷,群鳥飛絕。 情感和傳統(tǒng)結束/在無情的山上/我用全部的愛情埋葬了你/阿波波……當你也放棄傾聽/還有什么可以阻擋一切/兩只耳朵熊熊燃燒/城市和鄉(xiāng)村熊熊燃燒[1]59。
詩人帶著好奇,從大涼山走來,然而他內(nèi)心的深處仍然打烙著彝族的傳統(tǒng)印跡,無法將彝族的傳統(tǒng)轉變成為現(xiàn)代的音符,使傳統(tǒng)的一切遭遇生存的尷尬?!安荒軒砑Z食的詩歌”、“冷若冰霜的詩歌”都在現(xiàn)代文化的車輪下“結束”了,民族的東西最終被“埋葬”了,“傳統(tǒng)”被拋棄了,“四季寒冷”、“群鳥飛絕”,詩人通過形象地比喻描繪了傳統(tǒng)文化大廈的雪崩坍塌,這顯然是心靈深處的無盡“創(chuàng)傷”。面對文化的消融,民族文化的失語,詩人筆下有一種憂慮,一種期待,一種渴望,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文化的出路,尋求文化的新生。阿蘇越爾在他的詩歌中對此進行了不停地追問:
不停地回頭看/不停地擺脫南方/在太陽充滿淚水的夢里/我偷偷地吻遍你……在我融化的時候你就/自然地想到南方,想到我/在空中默默無語/在地上耐心消失[1]33
——《雪化》
因為那個冬天的收成/擠走了他們富庶的夢/他們匆匆地走了/朝著北斗的方向/朝著嬰兒啼哭的地方[1]42
——《昆明湖畔》
詩人阿蘇越爾以詩的方式,對民族文化的生命存在和生命歸宿進行追問,顯現(xiàn)出強烈的“生命意識”。作為一個有生命存在民族或者是民族文化,它都必須遵循固有的生命規(guī)律,包括生命生存意識、文化安全意識和民族消亡意識等。當然,詩人民族和民族文化的存在與思考主要通過一種象征與隱喻來表達。如詩中“南方”和“北斗”。如果不借助象征的隱喻表達,確實難以理解詩歌所蘊含的生命意識。其實,詩歌中南方隱喻著詩人的故鄉(xiāng)――大涼山。作為彝文化 “重鎮(zhèn)”、“橋頭堡”的大涼山,不僅是詩人母語文化的發(fā)源地,更是詩人精神家園的最后皈依;而北方則隱喻外來文化之源,是漢文化的聚居營,面對南方和北方,詩人不自覺地在詩歌中體現(xiàn)了他逃離南方、奔赴北方后又回首南方、前瞻北方的矛盾心態(tài)和尷尬處境,正如他所寫,自己在不停地“擺脫南方”,不斷地“融化自我”,詩人是朝著“北斗的方向”和“嬰兒啼哭的地方”前進,同時卻又“不停地回頭”,不停地“說出這種傷感的話”。詩人正在南北之間不斷地穿梭往返,才使得新文化不斷地注入自己的肌體,希望通過文化的汲取,最終使得民族文化得以新生,賦予民族存在的強大生命力。
攪亂是為了拼湊,裂變是為了重組,死亡的慶典與新生的輝煌常常是同步進行。經(jīng)歷了外來文化侵襲后的彝文化,終于伴隨著產(chǎn)前的陣痛向我們蹣跚走來,實現(xiàn)了自我的一次重生。在《彝歷年》這首詩中,詩人這樣寫道:
我們轉身過去/拍掉泥土和灰塵/和許多死而復生的人/一起歡度良宵/群山就像我們文字和兄弟/就在河的源頭,我們和他們/握手言和[1]49
自覺地“拍掉泥土和灰塵”,和漢文化親如“兄弟”般的“握手言和”,詩人正是通過與方塊漢字的聯(lián)姻的方式,巧妙地實現(xiàn)了自身母語與漢語的“混血”。詩人就象承受著鞭打的“黃蓋”,一方面承受著外來文化的鍛打,另一方面又經(jīng)受著逃離故鄉(xiāng),“背叛”母語的煎熬,這曲驚心動魄的“苦肉計”,是詩人圖謀“死而復生”的精神涅槃方式,它是直接以實現(xiàn)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新生為旨歸。
家,是情感的依托之地,是心靈的最后皈依之所。年輕時的阿蘇越爾背井離鄉(xiāng),這曾一度使他在遠離傳統(tǒng)的巫文化羈絆后,享受到了從未擁有過的輕松、愉悅和快感。但不曾想到的是,在異地他鄉(xiāng),他又同時遭遇了另一種痛苦:完全失去母文化籠罩的思維因找不到生命的庇護所再度流放,找不到家園的靈魂也再度失落和痛苦:
在那不幸的雪線上/自我奮斗,人屋俱毀/戀人你意味著什么/等你在雪下長大/有人已回到南方……溫暖及寒冷/煙火和殿堂/文字與虛名……在九十九個數(shù)字中/戀人,我不能和你分手[1]27
——《雪線》
血濃于水。在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南方既是“戀人”,又是“母親”。承載著南方母文化因子而又常年漂泊在外的詩人,帶著一顆失落疲憊的心靈又“回到了南方”,大膽的發(fā)出了“戀人,我不能和你分手”的呼聲,這種與自身母文化的不可分割性,是詩人家園感自覺彰顯的表現(xiàn)。于是,處在強烈生存欲望和尷尬現(xiàn)實的兩難境地中的詩人只有沿時間長河逆流而上,去傳統(tǒng)文化的殿堂里尋找心靈的最后皈依,以復活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閃光的東西,延續(xù)本民族文化的生命周期。
只有下雪的日子/我才會背著什么/偷偷回到山上/只是為了看一眼下雪[1]52
——《下雪的日子》
冬天的內(nèi)心流血流淚/也流下我們中一個懷舊的人[1]37
——《聽一位老人談雪》
不停地回頭看/不停地擺脫南方/在太陽充滿淚水的夢里/我偷偷地吻遍你……在我融化的時候/你就自然地想到南方,想到我/在空中默默無語/在地上耐心消失[1]33
——《雪花》
詩人以極其誠摯的情感和強烈赤誠的文化憂患意識,傾訴了他對大涼山及彝民族這一家園文化的摯愛和禮贊,對這片滄??嚯y古老的士地進行追憶和緬懷,對這個民族的歷史命運與未來前景予以關注和沉思。
對你一直朝思暮想/愛人,許多年以后/你終將明白,在雪中/我卻為什么遲遲不寫信給你[1]24
——《深山》
可見,詩人阿蘇越爾盡管對外來文化表現(xiàn)出極為青睞的態(tài)度,但他對母文化并沒有忘根到“樂不思蜀”的程度,而是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時刻有著母文化暗流的涌動。盡管母語在漢語言文化霸權的現(xiàn)實中不斷地被邊緣化,甚至幾近失語,詩人身上原本傳承的母語文化因子,也被漢語強行的剝離,漸處弱勢。但為了生存,詩人不得不以“假癡不癲”的生存策略對自己的母文化實行一種文化乖離,在他內(nèi)心深處卻依然一如既往地對本民族文化進行梳理和揚棄,立求把新的文化模式與原文化完美地暗合,創(chuàng)造出兼具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優(yōu)點的民族文化新形態(tài)。如:
神靈的祝福是在哪里/父親和母親是在哪里/石爾俄特和茲里史色啊/又在哪里[1]58
——《冰山》
炊煙在純凈的山崗/若有若無/容易消失/炊煙表達了我們/對事業(yè)的抗爭/對求生的欲望[1]55
——《春天的雪》
“神靈的祝福是在哪里?”“父親和母親是在哪里?”在無數(shù)次的追問中,詩人帶著一種深沉的不安和熾熱的焦灼,在脆薄生命的夾縫中流放、遷徙,步履蹣跚而又信念堅定地在消逝與堅守、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的困境中做艱難的抉擇。詩人在現(xiàn)實構筑的藝術世界里,正是以這種假癡不癲、大智若愚的生存策略徜徉在生命的歡愉和凄楚之間,在與“死亡”的對視中關注生命主體的此岸世界,深刻的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人及民族生命存在的關懷、對生命現(xiàn)象的沉思和追問。
聶魯達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表述過這樣的觀點,他認為,一個人要對本民族文化有更深的理解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化,必須經(jīng)歷一段痛苦的“出走”歷程,而后再帶著異質文化“回歸”并對本民族文化進行有效“反哺”。出走是吸收外面的先進文化,回歸是用新的文化思想來審視民族文化,這樣對民族文化的認識和把握才會更加精準。何西來在《〈白鹿原〉評論集》中的《序》中也說:“一切異質文化的借鑒和吸納,都必須立足于對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承續(xù)、改造和創(chuàng)新”。[2]阿蘇越爾在《〈我們不再是雨季---留在雪地上的歌謠〉后記》中也感嘆自己的創(chuàng)作發(fā)端于“對漢字某一神奇的細部深入的愉悅”。[3]詩人正是站在自己母文化的肩膀上,運用自己的才情巧妙地將母文化的思維同漢語表達方式進行了詩意嫁接、詩意凝合、詩意昭示,使得本民族文化在普天之下的人類智慧中泛起自己獨特而又明麗的霞光。
在故鄉(xiāng)的士地上/睡去的是母親的眼睛/世間的一切都在靜靜的等待/也許她的夢中出現(xiàn)了另一個女人/也許她會在黎明時醒來/紅臉膛的父親早候山頭/于是,一次無聲的交談/在蒼穹下久久地進行/一股思念的風/那么蔚藍,那么醉人[1]16
——《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
詩人憑借自身已具備的時代精神品質和當代文化藝術素質,去理解、去提升、去折射、去構筑本民族文化的當代景觀的詩學理想,預示著本民族文化命運發(fā)展的某個方向。從詩人對民族文化命運的反思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精神預謀的可行性,我們深信從這里彝民族文化會升起太陽噴薄的風景。特別需要再次指出的是,在阿蘇越爾的詩集中,無不流貫著他在“回歸”本民族文化生命意識的當即,同樣也在更高層面、更深層次上預謀著對本民族文化命運及精神家園的再次重構。如在《我已不再是雨季》中,詩人通過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追憶緬懷、對現(xiàn)實中母語文化的體認感悟,從而暗示指向掙脫傳統(tǒng)母語文化囚籠的精神預謀、進而解構民族精神文化的內(nèi)宇及文化結構,建構詩人“蓄謀已久”的“多文化俱樂部”的詩學理想王國。
總之,阿蘇越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通過對本民族文化的遠離背叛,抒寫他對本民族文化 生命存在的關注和沉思;通過對本民族文化的回歸,彰顯出他為實現(xiàn)拓建本民族文化的宏大理想,建構了他對本民族文化的詩學理想王國。詩人以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踐行著對本民族文化的精神預測,從而在更高層面、更深層次上達到追溯自己的精神本源和藝術旨歸的目的。
[1]阿蘇越爾·阿蘇越爾詩選[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5.
[2]何西來·《白鹿原評論集》序[A].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白鹿原評論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0.
[3]阿蘇越爾·留在雪地上歌謠(后記)[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責任編輯:顏建華)
On the Life Consciousness in the Poetry by Asuyueer
Mo Baisong
(Institute of Teaching Service, Huaihua University, Huaihua 418008, Hunan,China)
As a poet of Yi minority, Asuyueer, in his poetry, attaches a great concern about the survival and the sustainability of his ethnic culture. In the light of symbolic images, a profound nation complex and its recognition is reflected in the process of decoding and subliming of the archaic noble ethnic spirit. Accordingly, the spiritual expriencing is accomplished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maternal culture based on the paradox of the estangement and the reconciliation with the culture. In the overall poetry, a profound reflection on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the ethnic culture is strikingly elucidated through his poetic attachment to the cultural existence and its future.
Asuyueer,poety,life consciousness
2015-12-08
莫百頌(1979~),男,苗族,湖南麻陽人,懷化學院教務處講師,碩士。研究方向:少數(shù)民族文學。
I207.22
A
1673-9507(2016)01-00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