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妮

(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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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陶淵明的人生追求和困境

趙丹妮

(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1331)

陶淵明的人生追求主要包括儒家入世價值和精神之獨立自由。但由于處于現(xiàn)實政治困境中，俱難實現(xiàn)這兩種人生價值觀的統(tǒng)一。因而他只能選擇隱居來實現(xiàn)精神的獨立自由。隱居初期，陶淵明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精神自由，然而生活的重重矛盾使他再次陷入困境。 于是他試圖以“神”，即委運乘化的精神方法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但最終未能做到，反而陷入代表“形”的酒中。

陶淵明；人生追求；人生困境

陶淵明在后人心里大抵是徜徉于山水田園，飲酒賞菊，悠游自適的隱者形象。但實際上其人生并非如此愜意無憂。陶淵明一生主要有兩個追求，一為實現(xiàn)儒家的入世價值；二為保持人格精神的獨立自由。但卻屢屢陷入困境中。既無法實現(xiàn)儒家之道，亦難保全人格的完整。于是，他只選擇隱居來實現(xiàn)人格精神的獨立自由。然而隱居生活，再次讓他陷入困境之中。陶淵明創(chuàng)作《形影神》，旨在用委運乘化的“神”的精神方法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但他最終沒有達到這種境界。

一、陶淵明的人生追求

陶淵明本質(zhì)是儒士，其理想是實現(xiàn)儒家入世之志。首先他喜讀儒家典籍，其次深受鄉(xiāng)學(xué)的浸潤。陶淵明青年時期，范宣、范寧二人提倡經(jīng)學(xué)，江州人士深受熏染，他亦受到了影響。所以，“他雖生長在玄學(xué)佛學(xué)氛圍中，但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卻都在儒學(xué)?！盵1]9首先，入仕表明其有建功立業(yè)之心。陶淵明有多次入仕經(jīng)歷。其次，無論是歸隱之前還是之后，他都保持著對世事(尤指政治)的密切關(guān)注。并寫詩來諷詠現(xiàn)實。再次，以儒家標準為行事準則。以儒家標準來評價人事，要求自我和晚輩。梁啟超評價陶淵明：“他是一位極嚴正——道德責任心極重的人。他對于身心修養(yǎng)，常常用功，不肯放松自己。”[1]8他為孩子取名：“名汝曰儼，字汝求思?！盵2]29正是取意于儒家經(jīng)典《禮記·曲禮》“毋不敬，儼若思”[3]6-7句。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做到“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盵2]29陶淵明有很濃厚的先祖崇拜意識?！睹印泛汀稌x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詩中追念先祖功業(yè)，追慕外祖父孟嘉的嘉言逸行。且孝親敬友，其所作祭文幾乎都是悼念親人。最后，以儒家人物為楷模。如贊美并立志學(xué)習(xí)貧士、三良、荊軻、精衛(wèi)、夸父等儒家人物的進取精神。此外，用詩文來寄托自己情感這一行為正是儒家“詩言志”文學(xué)觀的表現(xiàn)。

陶淵明有很強的自我意識和個體意識。其性情內(nèi)向且善感，較為關(guān)注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內(nèi)心變化和需求。這從他對自然景物的描繪中可以看出。其作品中的山水、花鳥、松云等，都是即目之景，隨意點化，就成為一首美妙的詩。以著名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句為例?！安伞?、“見”是連貫自然的兩個動作，悠然則說明詩人的心態(tài)。十個字就描繪了一個具有敘事意味的優(yōu)美場景，且表現(xiàn)出詩人的情感和心態(tài)。而同時期詩人謝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雖也描繪了一幅畫面，“生”、“變”二字亦很機妙，但充滿雕琢感。謝靈運的詩可以說是構(gòu)造的，而陶淵明的詩則是從眼前心底自然流泄出來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地方也充滿詩意。錢志熙稱陶淵明之學(xué)是“為己之學(xué)”。“為己”“不是今人所說的自私自利，一切為自己著想的意思，而是高度地實現(xiàn)自我?！盵4]250其自我之實現(xiàn)表現(xiàn)為不愿受外部環(huán)境阻礙，而是從內(nèi)心出發(fā)，敢于做出自己認為正確的決定。勇氣是自主性和人格豐富性的土壤，“個體以勇氣面對生存困境，承認自己的有限，承擔起選擇的責任，并接受可能由選擇而導(dǎo)致的悲劇性結(jié)果的主觀體驗?！盵5]219-220陶淵明做到了這一點，他敢于做出選擇，并為選擇的后果負責。所以，他的存在是本真的，其人格魅力即源于此。

二、陶淵明的人生困境

據(jù)逯欽立?！短諟Y明集》考證，陶淵明于太元十八年(393年)入仕，義熙元年(405年)歸隱。雖時斷時續(xù)，但總體屬于仕宦階段。他立志于實現(xiàn)儒家之道。如《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盵2]77又《榮木》云：“先師遺訓(xùn)，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盵2]16由于現(xiàn)實社會的殘酷，“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盵2]88儒家之道難以實現(xiàn)。偏安江左的東晉末年，桓玄、劉裕等人相繼欲篡奪皇位，陶淵明洞悉現(xiàn)實的種種黑暗以及理想之難實現(xiàn)的事實。首先，立善無人譽?！讹嬀贫住?其二)云：“善惡茍不應(yīng)，何事空立名?！盵2]87其六云：“是非茍相形，雷同共毀譽?！盵2]90《形影神》中亦有“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盵2]37這是一個善惡不分，黑白顛倒的時代。其次，到處充斥著無真才而汲汲以求虛名的小人?！讹嬀贫住?其三)中“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2]88其二十云：“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盵2]99諷刺了小人不顧儒家禮義，趨炎附勢的丑態(tài)。處于充斥著虛偽、逢迎和權(quán)詐的污濁的現(xiàn)實困境中，不僅難以實現(xiàn)儒家之道，也很難保全人格的完整。于是陶淵明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隱居以保全人格精神的獨立自由。義熙元年(405年)十一月，在做了81天彭澤令后，他終于棄職返里。

隱居時期陶淵明的心態(tài)有一定的變化。歸隱初心愿達成，悠游自適。集中表現(xiàn)在《歸園田居五首》中。但隱居后期則變得困窘壓抑，以至難以排解。如《與子儼等疏》《祭從弟敬遠文》《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等詩文都體現(xiàn)了這種心態(tài)。這是因為詩人又陷入隱居生活本身的矛盾中。義熙四年(408年)七月陶淵明家中遇火，燒得“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2]81，從此生活翻覆。躬耕苦辛，病痛纏身，又接連移居。親友對他有官不做卻隱居的選擇的不理解，與農(nóng)人很難深入交流，詩人的身心備受煎熬。無人理解，只能寄心曲于詩文。他贊美隱士、貧士的高行以自勉。如《擬古九首·其五》:“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盵2]112以東方一隱士之高潔的志行自勉。又《有會而作》：“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2]107他通過對古代貧士的歌詠，不斷自我鼓勵，堅定自己安于貧困和隱居之志。此外，陶淵明內(nèi)心還受另一重折磨。他以儒家入世之志為自己的人生價值(上文已述)，雖已隱居，但仍關(guān)注世事。如《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十二、十三以古喻今，諷刺了在位者賢佞不分?！妒鼍啤啡韵笳鞯氖址ㄓ吧洚敃r社會追權(quán)奪利的現(xiàn)象，并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亦有“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之嘆。又如《感士不遇賦》，詳細地闡述了自己備受壓迫毀謗，仕途偃蹇，不得已選擇隱居的心曲。他在《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中贊美夸父、精衛(wèi)等為理想而奮斗的精神，這些都說明詩人內(nèi)心并未真正放棄儒家入世之志。

三、陶淵明的自我救贖

陶淵明選擇歸隱田園來擺脫政治現(xiàn)實的困境，以求精神人格的獨立自由。其歸隱之志在仕宦階段已有所表露，如《飲酒二十首》(其九)：“紆轡誠可學(xué)，違己詎非迷?！盵2]92《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目倦川塗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盵2]71等,其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更是成為他隱逸生活的真實寫照。

盡管隱居初期一定程度上獲得了精神自由，然而隨著生存的壓力，陶淵明又重新陷入不自由的境地。在這種心境下，他作了組詩《形影神》：

形影神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贈影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fù)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悽洏。我無騰化術(shù)，必而不復(fù)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衛(wèi)生每苦拙。誠愿游昆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物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jié)讬善惡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2]35

這組詩作于義熙九年(413年),是年陶淵明49歲，“征著作郎，不就。與雁門周續(xù)之、彭城劉遺民并稱“尋陽三隱”。[2]219隱居已近十年，生活矛盾日漸加深。對此詩的解釋歷來有很多。陳寅恪認為“此三首詩實代表自曹魏末至東晉時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觀演變之歷程及淵明己身創(chuàng)獲之結(jié)論，即依據(jù)此結(jié)論以安身立命者也?！盵6]220并認為陶淵明此創(chuàng)解是一種“新自然說”。逯欽立認為這是陶淵明針對釋慧遠的《形盡而神不滅》一文，運用其概念而反其意的反佛詩。錢志熙認為這組詩是陶淵明通過人生實踐而總結(jié)的生命哲學(xué)，“神”是自我最高的理性，“這種理性能透徹生命作為自然物的真相從而消除各種非理性的惜生、憂生、營生的情緒與行為?！盵4]266筆者贊同“形影神”是陶淵明自身經(jīng)驗的創(chuàng)獲性哲學(xué)，同時也認為這是其人生道路的指導(dǎo)思想。詩中“形”代表物欲、生理層面；“影”代表個體的社會地位及影響；“神”代表自然任真的精神層面。詩人反對代表物欲和名利的形影，主張用神超越二者，并希望自己達到委運順化的“神”的精神境界來擺脫隱居生活矛盾的困境，重獲精神的獨立自由。

“運”、“化”是道家的概念，道家是出世的哲學(xué)，也是形而上的關(guān)于“本”的哲學(xué)。《莊子》內(nèi)篇《逍遙游》認為要消除矛盾，達到逍遙的“無待”的境界，必須做到“無己”、“無功”、“無名”，超脫于紛雜的現(xiàn)實?！兜鲁浞氛J為宇宙萬物最終歸于“道”，雖然事物千差萬別，但只要做到“忘情”、“忘形”，便能達到物我俱化、是非俱忘的境界，也就是詩人追求的委運順化的境界。但詩人卻陷入“甚念”中，常常借酒消塊壘，寫詩遣幽憤。且?guī)в袕娏业那楦兄赶?，未做到“不喜不懼”。順?yīng)大化是參透了一切，從而主動選擇的不作為。詩人并未徹底忘卻外物和自身，而且隱居這種“不作為”行為這一時期顯然不是詩人主動的選擇。因為除了繼續(xù)隱居，已別無退路。所以詩人最終沒有達到委運順化的“神”的精神境界。

結(jié)語

儒家人生價值與精神的獨立自由是陶淵明的人生追求。但處于黑暗政治現(xiàn)實的困境中，二者俱難實現(xiàn)，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隱居以求精神的獨立自由。隱居生活最終未使他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自由，反而使其再次陷入困境中。陶淵明渴望用精神方法指引自己走出隱居生活矛盾的困境，但最終無果。而他理智上反對形，生活中卻沉溺于代表形的酒中。因而，他最終沒有擺脫人生困境，實現(xiàn)人生追求。但他關(guān)注個體，關(guān)注自我，并積極追求精神的獨立自由，且敢于付諸行動以實現(xiàn)自我的精神卻是留給后世寶貴的精神財富，影響著后人。

[1]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A].飲冰室合集專集第九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9.

[2]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5.

[3]李學(xué)勤·禮記正義[M].《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4]錢志熙·陶淵明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2.

[5]劉翔平·神經(jīng)質(zhì)人格[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

[6]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責任編輯：顏建華)

The Ideal and Predicament of Tao Yuanming’s Life

Zhao Danni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Tao Yuanming's pursuit of life including Confucian values and the spirit of freedom and independence.However,in the political predicament, his pursuit was difficult to achieve.So he withdrew from society and lived in solitude to achieve the latter.In the early seclusion,Tao Yuanming gained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 to some extent.But later life was full of contradictions.He was immersed in predicament again.Then,he has tried to use “Spirit” to guide himself out of trouble.Ultimately, he failed,on the contrary,he fell into wine which signify the “entity”.

Tao Yuanming，pursuit，predicament

2016-09-20

趙丹妮(1991.03～)，女，陜西洛川人，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六朝文學(xué)。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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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507(2016)06-00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