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陳楊楊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論李賀歌詩中的樂器運用及其對詩境的影響
吳振華,陳楊楊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李賀歌詩中樂器運用紛繁復雜,分為“絲”“金”“竹”“匏”和“革”五類,其通過詞性的融合、直接與間接搭配的藝術(shù)方法對樂器進行巧妙運用,并借助浪漫主義情調(diào)作點綴,譜出悲哀、喜悅、諷刺等多種音調(diào),營造出幽奇冷艷的詩境,給人幽凄奇艷的藝術(shù)感受。
李賀歌詩;樂器分類;藝術(shù)手法;幽奇冷艷
李賀的歌詩向來以豐富奇詭的想象、瑰麗峭硬的語言和幽怪冷艷的詩境聞名。他是繼孟郊、韓愈之后元和詩壇的又一天才詩人,繼承了韓孟詩派的險怪作風,又將苦吟的冷艷和奇詭的想象發(fā)揮到極致,對晚唐詩風和后代婉約詞的影響頗大。如《唐宋文脈》所云:“李賀則想出意表,借苦吟求尖新,無論是密麗還是細約,都開了晚唐的風氣。”[1]47歷代研究李賀詩歌的學人皆不少,有從詩歌的悲劇意識入手,如曹麗萍的《李賀詩歌悲劇意識的審美》;又有從詩歌的女性形象塑造入手,如韓大強的《李賀詩歌中的女性抒寫與寄托》;也有從詩歌色彩運用入手,如陶文鵬的《論李賀詩歌的色彩表現(xiàn)藝術(shù)》;還有從詩人的生死觀入手,如陳允吉的《李賀與<楞伽經(jīng)>》。但很少有人著眼于李賀詩中頻頻出現(xiàn)的樂器運用。樂器可以是李賀或悲傷或喜悅的寄托,也可以是李賀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李賀歌詩中出現(xiàn)的樂器,無論是作為意象還是從詩境渲染的作用方面來看,都對詩歌的藝術(shù)意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我們可以通過樂器看李賀的詩歌,也可通過樂器看李賀的人生。本文就李賀詩中的樂器運用進行初步的探討。
中國傳統(tǒng)樂器歷史悠久。據(jù)說,中國的樂器是傳說中的皇帝伏羲氏(公元前2953年)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2]164后來,舜帝(公元前2317—前2208年)使用了一種新的樂器“韶”,當它吹奏九遍時,鳳凰就會出現(xiàn)。而孔子,據(jù)說其聽過“韶”的美妙樂聲后,三月不知肉味。
先秦時期,中國的古典樂器有“八音分類法”,即按制造材料將樂器分為:石、金、絲(或弦)、竹、木、革、匏、土八類。到西漢的絲綢之路開通之后,又傳入了一些“胡夷之樂”,如箜篌類、琵琶類、羌笛等。到了唐代,我國樂器的發(fā)展進入鼎盛時期,“驃國”(即現(xiàn)在的緬甸)向唐王朝進貢了許多“驃樂器”,以至于樂器無法根據(jù)周時期制定的“八音”分類。于是唐人對“八音”進行了一些改造,重新分為:金、貝、絲、竹、匏、革、牙、角。在唐朝還出現(xiàn)了古琴譜,晚唐時又有了減字譜,“字簡而義盡,文約而音賅”。
將樂器引入詩句中從先秦的詩歌開始便有涉及。《詩經(jīng)》中就有大量的樂器運用,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中的琴與瑟(《關(guān)雎》),“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中的鐘與鼓(《關(guān)雎》),“百堵皆興,鼛鼓弗勝”中的鼛(即大鼓)(《緜》),“擊鼓其鏜,踴躍用兵”的鼓(《擊鼓》),“左手執(zhí)龠,右手秉翟”中的龠(《簡兮》),等等?!对娊?jīng)》中引入樂器只能說是萌芽,還只是一個開端,樂器引用的次數(shù)較少且種類不夠豐富,詩人在詩句中往往只是使用了樂器的名稱,未能對演奏的音樂境界或效果進行藝術(shù)的描寫。當然,這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詩歌的內(nèi)容,也有一定的渲染氣氛的作用。到了秦漢時期,更多的樂器被引入詩中,如“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的箜篌(《焦仲卿妻》),“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中的箏(《今日良宴會》),“絲竹厲清聲,慷慨有余哀”(舊題《蘇子卿詩》其二)里同時提到的弦樂器和管樂器等。與先秦時期相比,秦漢時期的樂器種類有明顯增多,如由西域引進的箜篌已經(jīng)在詩中出現(xiàn)。從三國時期的“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曹操《短歌行》)到兩晉的“南鄰擊鐘磬,北里吹笙竽”(左思《詠史》其四),再到南北朝的“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等,可以看出樂府詩、詠史詩及擬樂府的歌行體等都嘗試著運用樂器描寫,這無疑為唐代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范式。唐詩運用樂器更為自覺也更加豐富多彩,如“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舞度芳年”(盧照鄰《長安古意》),“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王維《竹里館》),“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王之渙《涼州詞》),“摐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旆逶迤碣石間”(高適《燕歌行》),“湘瑟颼飗弦,越賓嗚咽歌”(孟郊《泛黃河》),等等。在唐代,幾乎每個詩人都在詩中描寫了樂器,但很少有人像李賀那樣描寫得既多又巧妙絕倫。李賀能在樂音中盡情想象,有時放任自己的思緒完全聽從音樂的引導,表現(xiàn)在歌詩中的是艷舞猙獰的歡樂、難以捉摸的躍動和不可方物的飄忽,頗似西方意識流的寫法又顯然超越于此,直射詩人的獨特心理。
李賀歌詩的樂器運用分為如下幾類:
(一)“絲”類
李賀詩歌中“絲”類樂器共出現(xiàn)五種:琴、箏、箜篌、琵琶和瑟。
1.琴
《列子·湯問》中說:“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备呱搅魉R知音。提到琴,首先想到的是鐘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絕弦終不復鼓琴的故事。早在春秋時代,“琴”作為一種禮器是君子人格的象征,已經(jīng)發(fā)展成可用于獨奏的樂器,并產(chǎn)生了許多演奏水平很高的琴家和許多動人的作品。[3]2在唐朝,琴有伏羲式、神農(nóng)式、鳳勢式、連珠式、仲尼式等式樣,造型多渾厚圓潤且面板漫圓而肥重。
李賀詩中多次出現(xiàn)“琴”這種樂器。如《詠懷二首·一》中“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運用司馬相如琴挑文君的典故,描寫李賀向知音的妻子傾訴心曲,極盡相處之樂。詩人在此處選擇琴而不是其他樂器也是有理由的,相如與文君兩人就是因琴而生情,琴相當于他們的定情之物,“(司馬相如)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又如“九節(jié)菖蒲石上死,湘神彈琴迎帝子”(《帝子歌》),琴作為迎接帝子的工具出現(xiàn),表現(xiàn)了湘妃對心上人帝子的尊敬。如《秦王飲酒》中的“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此處有琴出現(xiàn)但不作樂器處理①依王琦(清)箋注的《李賀詩歌集注》第79頁,琦謂作“青琴”者是也。吳企明箋注的《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312頁,“清琴”作“青琴”。王友勝校注的《李賀集》第69頁,《文苑英華》作“青琴”。決定不將青琴作樂器理解,此處喻妃嬪。。還有“琴堂沽酒客,新買后園花”(《答贈》)、《謝秀才四首·二》“碧玉破不復,瑤琴重撥弦”等,琴皆與詩中人物關(guān)系密切,或者不妨說彈琴成為詩中人物雅致情懷的標志物。再如寫于元和八年任奉禮郎時的《聽穎師彈琴歌》,直接描寫了琴的形象,“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既有古琴的體制又有古琴的材質(zhì),顯得古樸端雅。有時候李賀也描寫裝模作樣的彈琴者,如“彈琴石壁上,翻一翻仙人”(《仙人》),詩人用古琴來諷刺方士輩修飾儀表故作清高。有時候則將琴心與人心聯(lián)系起來,以琴寫心,如“琴心與妾腸,此夜斷還續(xù)”(《有所思》),琴為心聲,心有所思,腸與心連,腸存于心而心托于琴??傊?,琴在李賀詩中既是一種樂器,又是詩歌形象和意境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保ò拙右住稄U琴詩》)盡管古琴在當時文人士大夫中有很高的人氣,但古琴音樂在中唐時期已經(jīng)不為時人所重,漸趨衰落,而李賀歌詩中琴的運用竟然出現(xiàn)了7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12%。古琴在古代象征著歷代先賢圣哲出塵不染、遺世獨立的精神,乃古代文人雅士超凡脫俗的精神寓所,這是李賀詩中頻繁出現(xiàn)古琴的原因。
2.箏
“夫擊甕叩缻、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史記·李斯諫逐客書》)。關(guān)于箏的起源向來有許多說法。箏有五弦箏、十二弦箏和十三弦箏。十二弦箏就是南朝所傳俗樂的清樂之箏,一直沿用到隋唐。而唐箏實際上是定數(shù)十三弦?!缎绿茣ざY樂志》里列舉的俗樂,絲類有琵琶,有五弦,其中也有箏,這箏當是十三弦。[4]182
李賀詩歌中便有十三弦箏?!逗聘琛分小肮~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的彈箏女子,即箏人?!豆韪琛分械摹叭A筵鼓吹無桐竹,長刀直立割鳴箏”描寫長刀劍戟碰撞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鳴箏割裂一般,體現(xiàn)出緊張危急的氛圍。又如《洛姝真珠》“蘭風桂露灑幽翠,紅弦裊云咽深思”,紅弦指代箏,可能將琴弦涂成紅色是當時的一種風尚,像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蕭正歸京》中的“汝不聞秦箏聲最苦,五色纏弦十三柱”即可證明。
李賀詩歌中古箏的運用出現(xiàn)了3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5%。
3.箜篌
《漢書·郊祀志》記載:漢武帝元鼎六年“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琴瑟自此起?!保?]141箜篌大致分為臥箜篌、豎箜篌、鳳首箜篌等。
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是一首音樂詩,通篇寫箜篌演奏,從“二十三絲動紫皇”可以看出李憑彈的是豎箜篌。豎箜篌具有稍微帶長的弓形,張著二十三根弦,起源于波斯,后傳入我國。又有《箜篌引》,是樂府古題,據(jù)說其創(chuàng)作故事是:朝鮮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披發(fā)提壺,亂河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水而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聲音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將其告訴妻子麗玉,麗玉引箜篌而寫其聲,名曰《箜篌引》。這首詩的基調(diào)符合詩人的困厄遭遇,故借古題抒發(fā)情感。
李詩中箜篌使用了2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3%。
4.琵琶
“推手前為琵,引手卻為琶”,琵琶的演奏便是如此一推一卻。琵琶分為漢魏式琵琶和伊朗式琵琶兩種。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秦王飲酒》中的琵琶是秦王喝酒時出現(xiàn)的樂器,盡管琵琶裝飾精美考究,但演奏的琵琶聲卻悵悵低沉,寓含詩人情感。如“跳脫看年命,琵琶道吉兇”(《惱公》),講女巫占卜兇吉時,輒先索琵琶,隨彈而言,事事有驗。這里的琵琶作了占卜的道具,女巫彈之以迎神,云神憑其身,而為人談兇吉也。又如《馮小憐》中的“灣頭見小憐,請上琵琶弦”,由琵琶引出馮小憐。馮小憐是齊后主的寵姬,慧而有色,能彈琵琶,尤工歌舞,后主被其艷色迷惑。又有“胡琴今日恨,急語向檀槽”(《感春》),胡琴,唐之彈奏樂器,如琵琶而小。據(jù)王琦注釋:考唐時有五弦琵琶一器,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舊以木彈撥,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后人搊琵琶,唐人所謂胡琴,應是五弦琵琶耳①引自《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537頁,吳企明箋注,中華書局。但也有不同看法,日本學者林謙三認為五弦不是搊琵琶,應是伊朗系的四弦琵琶。胡琴到底是四弦琵琶還是五弦琵琶無處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胡琴在唐代就是指琵琶這種樂器。。還有《榮華樂》中“嘈嘈弦吹匝天開”的“嘈嘈”也指琵琶聲,詩人用聲音引出琵琶這種樂器。
琵琶在李賀的詩中共出現(xiàn)了5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9%。
5.瑟
瑟和琴一樣,都是有名的中國古老樂器?!妒辣尽飞嫌涊d,最初的瑟是伏羲氏用五十弦裝成的,后來黃帝嫌它樂聲悲哀,于是把它改造成二十五弦。根據(jù)瑟的長度分為大中小三種。
李賀歌詩中有“瑟”這種樂器的,如《昌谷詩》“風桐瑤匣瑟,螢星錦城使”,風吹桐木,作聲悲涼,如鼓瑤匣中的瑟;《莫愁曲》“羅床倚瑤瑟,殘月傾簾鉤”,寫美人夜歸無人識,故上樓對月倚瑟。又如“玉瑟調(diào)青門,石云濕黃葛”(《黃頭郎》),青門是曲名,用瑟彈奏一曲青門,以寄思念。再如《上云樂》中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三千宮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聞”。還有“莫愁簾中許合歡,清弦五十為君彈”(《許公子鄭姬歌》)中的“清弦五十”即是“瑟”①王琦箋注中認為此處是彈箏作樂,但箏并無五十弦,因此此處認為“清弦五十”指瑟。。
“瑟”在李賀詩中一共出現(xiàn)了5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9%。
除此之外,詩中還有許多詩人并未指明的弦樂器。如,《神弦曲》中“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祭步秋塵”的“畫弦”,泛指帶有花紋裝飾圖案的弦樂器,琴、瑟、琵琶之類,用于神仙到來作樂娛神。
(二)“金”類
1.鐘
李賀詩歌中的鐘出現(xiàn)了4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7%。
最早的鐘原本是指我國古代漢民族的金屬打擊樂器,起源于商朝,多為青銅制,又被稱作“編鐘”。但從佛教傳入中國后,鐘逐漸成為宗教法器的代名詞,用作為寺院報時、集眾。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十一月》中“撾鐘高飲千日酒,卻天凝寒作君壽”,此處敲打大鐘,集眾痛飲烈酒以驅(qū)散寒氣。又如“撞鐘飲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噴血斑”(《梁臺古意》),再如“今朝畫眉早,不待景陽鐘”(《追賦畫江潭苑四首·四》)里的“景陽鐘”,此處樂器并非用作聲,而是有指代象征意義。《南史·武穆裴皇后傳》載:上數(shù)游幸苑囿,載宮人從后車,宮內(nèi)深隱,不聞端門鼓漏聲,置鐘于景陽樓上,應五鼓及三鼓,宮人聞鐘聲,早起妝飾。還有《惱公》里的“禁鐘”:“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禁鐘指宮禁中的鐘,起時間提示作用。
2.銅鼓
銅鼓是我國古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廣泛流行的一種鼓,因銅鼓全部銅鑄,因此此處將其歸為“金”類。這種鼓既是權(quán)力的象征,同時也是號召眾人進行戰(zhàn)爭、賞賜、進貢的重器,滿鼓都是細小的花紋。如《黃家洞》中“黑幡三點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箙”,攻殺嘯聚則鳴,等同于三軍的號令。
(三)“竹”類
1.簫
簫是古代用于宮廷雅樂邊棱音氣鳴樂器?!锻ǖ洹菲鳌芬妒辣尽罚骸昂崳此?。其形參差象風翼,十管,長二尺?!崩钯R詩歌中也不乏“簫”這種樂器。如《蘭香神女廟》中“吹簫飲酒醉,結(jié)綬金絲裙”,簫聲在廟前山中回蕩。又有“嘈嘈弦吹匝天開,洪崖簫聲繞天來”(《榮華樂》)中簫聲的悠揚與響亮,而洪崖這位神仙則是遠古時代的樂師。還有《苦篁調(diào)嘯引》“二十三管咸相隨”,二十三管即指大簫。在《難忘曲》中簫聲又可以“吹日色”,日出而吹簫,或吹送斜陽。簫一共出現(xiàn)了4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7%。
2.笛
《風俗通》云:笛,謹按《樂記》,武帝時丘仲之所作也。長二尺四寸,七孔。其后又有羌笛。《風俗通》亦云:笛者滌也,所以蕩滌邪穢,納之于雅正也。笛子又分為長笛、短笛、橫笛、豎笛等。李賀歌詩出現(xiàn)“笛子”的有《龍夜吟》,詠吹笛。橫竹便是笛,笛以竹為之,而橫執(zhí)以吹。有“柳綴長縹帶,篁掉短笛吹”(《昌谷詩》);又有“笛愁翻隴水,酒喜瀝春灰”(《奉和二兄罷使遣馬歸延州》),隴水即《隴頭水》,是邊曲。翻此曲,意在懷念舊部之思。再如《平城下》“青帳吹短笛,煙霧濕晝龍”,遙望塞外的屯戍之兵,他們嬉戲而吹笛,與我之苦饑忍寒者大不同。還有《昌谷北園新筍四首·三》“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則是將竹子裁來用作笛管。如“吹龍笛”(《將進酒》),龍笛是一個笛名,因為其聲似龍吟而得名。再如“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帝子歌》),雌龍此處指笛,雌龍怨吟即似怨帝子之不見。
李賀詩中笛子共出現(xiàn)7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12%。
3.觱篥
觱篥是古代的一種管樂器,形似喇叭,以蘆莖為簧,短竹為管,六朝以后傳入中國?!渡旰佑v篥歌》中“誰截太平管,列點排空星”,據(jù)吳企明先生箋注,太平管是和觱篥近似的管樂器,本詩借指觱篥。而觱篥這種寫法亦是進入盛唐以后才有的,此前作必栗、悲篥、篳篥。[4]406
另外還有許多“竹”類樂器是詩人沒有明確指出的。有《溪晚涼》中“層岫回岑復疊龍,苦篁?qū)鸵鞲柰病?,“歌筒”猶歌管,泛指笛、簫。此處借用來比喻,使聲音更形象?!凹毠芤鞒?,芳醪落夜楓”(《惱公》)的“細管”,指細而長的管樂器,如笛簫之屬。又有“歌淫淫,管愔愔”(《相勸酒》),此處詩人并未講明管到底是哪種樂器,統(tǒng)指其聲音。淫淫,歌聲洋溢的樣子。愔愔,管聲安和的樣子。還有“七十二候回環(huán)推,天官玉管灰剩飛”(《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閏月》)中的“玉管”是指用竹管或玉制成的定音器具,或用作測氣候季節(jié)變化的器具,這里指后者,用來判斷閏月的到來和時間。
(四)“匏”類
“匏”是指用匏瓜做成的樂器,李賀詩中只出現(xiàn)了“笙”一種。笙,十三簧象鳳之身也。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謂之笙,用十三根長短不同的竹管制成。李賀詩中共使用5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9%。
《秦宮詩》里宮中宴會在笙的樂器聲中極盡歡樂,“樓頭曲宴仙人語,帳底吹笙香霧濃”。又有“蝶飛紅粉臺,柳掃吹笙道”(《感諷六首·之六》),寫出當時的紈绔子弟競尚笙歌,即吹笙唱歌,也可泛指演奏和歌唱及舞蹈,形容生活奢侈無度。還有《天上謠》)“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王子指王子喬,好吹笙,作鳳凰鳴,后成仙,這里用來指男仙,這里的樂“笙”作為王子喬喜愛的樂器而出現(xiàn)。再如“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飲酒》)和“吹笙翻舊引,沽酒待新豐”(《惱公》)。在《惱公》中翻舊引即用新曲,用笙吹。
(五)“革”類
1.鼓
在遠古時期,鼓被尊為通天的神器,主要是作為祭祀的禮器。而鼓作為樂器是從周代開始的,周代有八音,鼓是群音的首領(lǐng),在琴瑟開彈前,先有鼓做引導。
《畫甬東城》中“旗鼓夜迎潮”是吳越的一種民俗。相傳海神來朝,則軍民皆戴抹額以迎之,迎潮者戴此行船與風浪之中,聽到旗鼓聲知道是夜迎潮。這里“鼓”用作迎潮工具,有警示作用。有“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雁門太守行》)中低沉鈍悶的鼓聲;又有“舞影逐空天,畫鼓余清節(jié)”(《感諷六首·二》),畫鼓指有彩繪的鼓,為鼓作彩繪是胡俗;還有“蚩尤死,鼓逢逢”(《上之回》),此處鼓為戰(zhàn)時得勝之鼓,逢逢即鼓聲;更有“擊鼉鼓,皓齒歌”(《將進酒》),鼉鼓是指用鼉皮蒙成的鼓,它的聲音嘭嘭然又似鼉鳴?!冻龀莿e張又新酬李漢》里“不聞今夕鼓,差慰煎情人”的“今夕鼓”和《官街鼓》兩首詩都提到的“官街鼓”,它是一種報時信號。在唐制中,左右金吾衛(wèi)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五更二點鼓自內(nèi)發(fā),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啟,鼓三千撾,辨色而止。
加上“金”類論述的銅鼓,李賀詩中鼓共出現(xiàn)了8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14%。
2.角
“革”是指用皮革制成的樂器。唐朝的馬后樂及軍樂所使用的角稱為“革角”,因為那是用皮革制成的①參考《中國古代樂器考》第121頁,蕭友梅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軍樂中所使用的角當然也有用木或竹制成的,但詩中具體是何種無處考證,因此此處暫定為革制。。唐代的《觱篥革》中提到:革角,長五尺,形如竹筒,鹵薄、軍中皆用之,或竹木,或皮。如《雁門太守行》中的“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再如“胡角引北風,薊門白于水”(《塞下曲》)。唐《管弦記》中提到:胡角即今畫角,后用之橫吹。
角共使用了2次,占總樂器出現(xiàn)次數(shù)的3%。
梁啟超先生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中說:“但他(指李賀)的特別技能不僅在于字句的錘煉,實在是想象力的錘煉?!保?]第13冊李賀善于運用視覺、聽覺與味覺互通的藝術(shù)效果來強化詩歌意象的感染力。而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聽覺,李賀歌詩豐富的樂器運用可謂是一場聽覺盛宴。其歌詩中有運用樂器的一共是48首,約占李賀全詩22%,其中有樂府詩8首,包括相和歌辭、舞曲歌辭、鼓吹曲辭、清商曲辭等多種。在“八音”中他的詩歌涉及了“五音”,共有12種樂器,其中包括純正的民族樂器和東傳而來的域外樂器,都能融會在詩中。外來樂器有豎箜篌、觱篥、胡琴等多種。
詩有六迷:以虛誕而為高骨;以緩漫而為沖澹;以錯用意而為獨善;以詭怪而為新奇;以爛熟而為穩(wěn)約;以氣少力弱而為容易。李賀的詩歌正是以虛誕和詭怪的意象與字眼來創(chuàng)高骨與新奇。然而我們不應忽視李賀對樂器的交錯使用以增強其綺麗怪誕詩風的手法,以下將對李賀詩歌樂器運用的藝術(shù)手法進行分述。
(一)詞性的融合
當李賀在詩中引入樂器時,他不只是單調(diào)地使用一種詞性,而是采用多種詞性相交融合,以致同一種樂器多次出現(xiàn)時也不會乏味枯燥。樂器的詞性搭配主要有以下三種:
1.形容詞+樂器
李賀歌詩中寫“琴”這種樂器,就有“胡琴”“瑤琴”“古琴”等多種琴。在李賀詩中,琴,可以是從西域或北方少數(shù)民族傳過來的琴,也可以是用玉裝飾的琴,還可以把“瑤琴”換一個名字變成“古琴”。但李賀對于樂器的形容詞卻不是隨意搭配的。如:
碧玉破不復,瑤琴重撥弦?!吨x秀才四首·之二》
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堵牱f師琴歌》
“瑤琴”與“古琴”其實就是同一種琴,但是詩人用了“瑤”和“古”兩個不同的形容詞,其因是“瑤”字本身是美玉的意思,與“碧玉破不復”中的“碧玉”相呼應。而“古琴”的“古”字給人一種歷史悠久的滄桑之感,與“嶧陽老樹非桐孫”中的“老樹”相搭配,自身也起到了幫襯的作用。此類的例子在李賀的詩中俯拾皆是。如:
羅床倚瑤瑟,殘月傾簾鉤?!断嗪透柁o·莫愁曲》
玉瑟調(diào)青門,石云濕黃葛?!饵S頭郎》
三千宮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聞?!渡显茦贰?/p>
“羅床”與“瑤瑟”,即錦緞鋪設(shè)的床與用玉裝飾的瑟,形容詞用得相當絕妙。而到了《黃頭郎》中形容詞則用得非常直白:“玉瑟”“石云”,而“玉”與“石”亦有相同之處,玉其實就是一種石頭,正如“青門”與“黃葛”的搭配。在《上云樂》中,李賀選擇了吸人眼球的數(shù)字搭配:“五十弦瑟”與“三千宮女”。
又如形容詞相同而樂器不同:
碧玉破不復,瑤琴重撥弦?!吨x秀才四首·二》
羅床倚瑤瑟,殘月傾簾鉤?!断嗪透柁o·莫愁曲》
“瑤琴”與“瑤瑟”、“琴”與“瑟”的區(qū)別在于:“琴”是用于當著客人的面演奏的樂器,演奏者是主人或者是妙齡女郎;而“瑟”是用于帷幕后面隱匿處作為背景音樂的演奏,非用于專場音樂欣賞會。在《謝秀才四首·之二》中,講述的是謝秀才的妾改從于人,秀才引留之不得,后生感憶,座人制詩嘲謝。因此這首詩中的演奏者是制詩者本人,故詩人選擇了“琴”這種樂器。而《相和歌辭·莫愁曲》這首詩中,主人公“歸來無人識”,于是“暗上沉香樓”,從“殘月傾簾鉤”中看出演奏者是在帷幕后面,因此詩人用了“瑟”。從此處也可看出李賀對樂器的研究與功力。
形容詞與樂器的搭配除了呼應之外,還有的是用典。比如:
今朝畫眉早,不待景陽鐘。——《追賦畫江潭苑四首·四》
“景陽鐘”源于《南史》,是指在南朝時期,齊武帝以宮深不聞端門鼓漏聲,因此置鐘于景陽樓上,宮人聞鐘聲,早起裝飾。詩人用“不待景陽鐘”來說明“今朝畫眉早”到底有多早。
2.動詞+樂器
李賀在詩中運用了大量的動詞來描寫形象。如:
撾鐘高飲千日酒,卻天凝寒作君壽。——《河南府城十月樂詞·十一月》
樓頭曲宴仙人語,帳底吹笙香霧濃?!肚貙m詩》
灣頭見小憐,請上琵琶弦?!恶T小憐》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独顟{箜篌引》
吹簫飲酒醉,結(jié)綬金絲裙。——《蘭香神女廟》
擊鼉鼓,皓齒歌?!豆拇登o·將進酒》
詩人巧妙地使用了“撾”“吹”“上”“彈”“擊”等表示行為的動詞,與樂器一一對應,使之生動形象,且動詞使用巧妙,與樂器完美的契合,充分展現(xiàn)了樂器的使用方法:鐘是敲、笙簫是吹,琵琶弦是上,箜篌是彈,鼓是擊。
3.樂器+名詞
李賀詩中樂器與名詞的搭配有許多。如《有所思》中“琴心與妾腸,此夜斷還續(xù)”的“琴心”,與“妾腸”相呼應,以妾自喻,寫自己的心如此時的琴聲般哀怨以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悲憤。又如《浩歌》中“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的彈古箏的人。
另外,樂器加名詞的搭配也賦予了樂器動感。如:
跳脫看年命,琵琶道吉兇?!稅拦?/p>
笛愁翻隴水,酒喜瀝春灰?!斗詈投至T使遣馬歸延州》
在《惱公》里“琵琶”能說出吉兇,詩人用擬人的手法巧妙地賦予了“琵琶”靈性。而在《奉和二兄罷使遣馬歸延州》中,“笛愁”翻越了隴水(即隴山之頂頭)。隴山是陜甘要隘,山勢險峻,其坂九回,據(jù)說要翻越那座山需要七日,且山頂還有流水。詩人在這里借隴水指邊塞,正如王維的《隴頭吟》:“隴頭明月迥臨關(guān),隴上行人夜吹笛”?!峨]頭吟》講的是隴關(guān)上的行人夜晚吹起羌笛,關(guān)西地區(qū)來的老將不勝悲愁,駐馬傾聽笛聲且老淚橫流。而李賀的《奉和二兄罷使遣馬歸延州》正好相反,講的是駐兵吹起憂愁的羌笛,其聲音越過了隴水。詩人巧妙地運用了笛子這一樂器,借笛子寬廣的音域和燦爛的音色來塑造憂愁景象。
用疊詞修飾樂器是李賀詩歌的另一大特色。如:
歌淫淫,管愔愔?!断鄤窬啤?/p>
蚩尤死,鼓逢逢?!豆拇登o·上之回》
詩人用“淫淫”修飾歌聲的悠揚,用“愔愔”形容樂器的低沉安靜與和悅?!豆拇登o·上之回》中的“逢逢”是一個象聲詞,專門用來形容鼓聲的氣勢磅礴。李賀詩歌疊詞的運用使所形容的樂器形象并富有藝術(shù)魅力。此外,疊詞有摹聲的作用,使樂器的表達更加明確,并且使其詩歌在音律上更加和諧,增加了在音樂上的美感,讀起來朗朗上口。
(二)直接與間接的搭配
《中國文學史》將李賀詩歌意象創(chuàng)造的基本特點歸納為四類:藝術(shù)思維的逸出常軌,遣詞造句的刺激狠透,修辭設(shè)色的慘淡經(jīng)營,意象結(jié)構(gòu)的古怪生新。[6]269李賀詩歌中的樂器描寫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其藝術(shù)思維的跳躍和對意象結(jié)構(gòu)的經(jīng)營。對樂器描寫,李賀又采用了直接描寫與間接描寫相搭配的方法。直接描寫即詩人采用直白的方式,直接讓樂器裸露于表。如:
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稅拦?/p>
吹簫飲酒醉,結(jié)綬金絲裙。——《蘭香神女廟》
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恫缺眻@新筍四首·之三》
唯留一管人間吹,無德不能得此管,此管沈埋虞舜祠?!犊囿蛘{(diào)嘯引》
胡角引北風,薊門白于水?!度虑?/p>
“鐘”“簫”“笛”“管”“角”等樂器的名稱詩人都直接點出,無絲毫委婉,表達詩歌意象直接明了。
而真正巧妙的是詩人采用隱晦的間接描寫。如:
莫愁簾中許合歡,清弦五十為君彈。——《許公子鄭姬歌》
卷發(fā)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洱堃挂鳌?/p>
層岫回岑復疊龍,苦篁?qū)鸵鞲柰病!断頉觥?/p>
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步秋塵?!渡裣仪?/p>
華筵鼓吹無桐竹,長刀直立割鳴箏?!豆韪琛?/p>
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呼月出?!豆俳止摹?/p>
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兜圩痈琛?/p>
誰截太平管,列點排空星?!渡旰佑v篥歌》
別浦云歸桂花渚,蜀國弦中雙鳳語?!堵牱f師琴歌》
嘈嘈弦吹匝天開——《榮華樂》
蘭風桂露灑幽翠,紅弦裊云咽深思——《洛姝真珠》
李賀采用間接描寫的方式讓人乍一看詩歌是看不出來其中有樂器在的,如“清弦五十”即“瑟”,所謂“錦瑟無端五十弦”,又如《龍夜吟》中的“橫竹”是詩人在借橫笛訴愁心?!断頉觥分械摹案柰病逼鋵嵤侵钢耦惖墓軜菲?,但具體是哪一種,詩人沒有說。又如《公莫舞歌》中的“桐竹”,事實上是泛指管弦樂器。但是詩人的間接描寫并不是完全沒有提示的,詩人巧妙地使用動詞來予以我們提示,如“清弦五十為君彈”的“彈”字,“高樓夜靜吹橫竹”的“吹”等。也有使用“聲”字給予明顯的提示。如《官街鼓》中沒有出現(xiàn)一個“鼓”字,但詩人用聲音傳達了這個樂器的存在:“曉聲隆隆”“暮聲隆隆”。
李賀詩中樂器的間接描寫神秘而又不失風采,隱晦而又不失大膽。與直接描寫相結(jié)合使詩歌新奇又不單調(diào),樂器與實詞虛詞的配合又展現(xiàn)了李賀在樂器運用上的創(chuàng)新與大膽嘗試,使詩歌充滿新鮮感。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禮記·樂記》)將樂、音、人心、物四者巧妙地串聯(lián)在一起,此處的“樂”便指樂器,也是人心、物之動的最后表達途徑。李賀歌詩以虛荒誕幻聞名,詩境以幽奇冷艷著稱。但虛荒誕幻僅僅是詩歌的表象,詩歌所體現(xiàn)出來的詩境才是真正表現(xiàn)詩人的內(nèi)在。詩人通過樂器雕琢了詩歌,抒發(fā)了情感。此處采用反推的手法來解剖樂器運用對李賀詩歌詩境的影響。
(一)悲哀成就幽凄
李賀交游不廣,朋友不多,因此詩歌自然而然也成了他的朋友,成為他傾訴的對象、編織的對象。縈繞在李賀身邊的是一種寂寞感。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說:李賀就好像一個失魂落魄的孩子,總在凄凄遑遑地尋覓著,又總是什么都沒有尋到。[7]308李賀的歌詩中有他的虛無,有他的孤獨,有他的悲哀。而詩歌中引用樂器所彈奏的悲哀音調(diào)更是成就了他詩歌的幽靜與凄涼。眾所周知,古典樂器本身就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和引導力。江寄萍在《李長吉詩》中也認為李賀詩的風格是“冷艷怪麗”,并指出,“造成他的詩的傷感色彩,一種是悲哀顏色的渲染,一種是悲哀音調(diào)表現(xiàn)”[8]529。而這里的悲哀音調(diào)一部分就出自樂器。如《感春》:
日暖自蕭條,花悲北郭騷。
榆穿萊子眼,柳斷舞兒腰。
上幕迎神燕,飛絲送百勞。
胡琴今日恨,急語向檀槽。
這首詩是李賀在春日感于自己的貧窮落魄、不為世用以抒發(fā)惆悵愁悶而寫的。尾聯(lián)中“胡琴今日恨,急語向檀槽”,胡琴在第一個模塊樂器分類處已經(jīng)介紹,是指琵琶,此處的“檀槽”是以檀木制成的琵琶槽,今日即春,詩人托胡琴以寫恨,而促節(jié)而奏,徒向檀槽以急語。胡琴(即琵琶)的音色清澈明亮,發(fā)音清脆,富有顆粒性(顆粒性是指在彈奏一個長音時它的音不是連綿的,而是由很多短小的音串聯(lián)而成的),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白居易《琵琶行》)?!陡写骸分?,李賀用了“恨”字與“急”字,可見此處的琵琶聲更是悲哀婉轉(zhuǎn)的,恰似一個落魄詩人憤懣的抱怨;其聲又似詩人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直擊人們的心靈,將詩人的愁苦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而詩人的愁苦無人訴說,唯有檀槽訴說,因此胡琴聲中多了一份寂寥。李賀用胡琴的滑音即聲腔的完美再現(xiàn)訴說著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坎坷遭際,與用典和烘托的表現(xiàn)手法相得益彰,使全詩縈繞著哀怨的琵琶聲,為詩歌奠定悲哀基調(diào),營造了幽靜凄涼的詩境。
這樣的運用樂器為詩增加哀調(diào)在李賀的詩中是隨處可見的,如“蝶飛紅粉臺,柳掃吹笙道”(《感諷六首·六》),“簾外花開二月風,臺前淚滴千行竹。琴心與妾腸,此夜斷還續(xù)”(《有所思》),“卷發(fā)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一聲似向天上來,月下美人望鄉(xiāng)哭”(《龍夜吟》),等等。有吹笙哀時間流逝的;有以妾自喻、寫自己的心如琴聲哀怨以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悲憤;也有吹橫笛托愁心的。處處皆悲哀之情,處處皆凄涼之感。李賀那扭曲的苦悶與憂愁在琴聲中、在笛聲中繚繞,并穿透時空,給閱讀他的歌詩的人們以深深的感染。
(二)紛繁造就奇艷
悲哀音調(diào)是李賀詩歌的基調(diào),卻不是李賀詩歌的全部音調(diào)。他的詩歌從不是單純地嘆息光陰無常,也不是一味地宣揚肆志及時行樂。[9]171
1.諷刺音調(diào)
《仙人》寫于元和七年,詩人正供職太常?;鹿購埼﹦t出使新羅回來,與憲宗講述遇神仙的事,于是憲宗想要長生不老。從此,他就不斷地下詔,搜求天下方士,訪求長生不老的丹藥。方士是指專門從事星占、神仙、房中、巫醫(yī)、占卜術(shù)的人。李賀寫道:“彈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古琴在古代是象征歷代先賢。這里詩人寫到古琴有兩種意圖:一是用來表現(xiàn)仙人高雅的情操;二是用來諷刺方士輩的故作清高,表達對其的蔑視。而古琴音樂素以“中正平和”“清微淡遠”為美,泛音優(yōu)雅、飄逸、空靈,仿若天籟之音,又以剛正石壁為景。其聲越中正,對方士輩和求仙的諷刺越是強烈。
“三千宮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聞”,《上云樂》則唱出了奢靡之音?!翱p衣舞,八月一日君前舞”,八月一日是君王合仙方之日,此時當獻舞稱壽,以邀恩光?!叭m女”、“金”無處不奢靡,“五十弦瑟”似虛而實?!拔迨摇笨此瓶鋸垼c“三千”相呼應,給人一種宏侈的感覺,實則就指瑟。盛宴越浮夸,諷刺就越強烈。詩人的心境,一如瑟的發(fā)聲,無論在低音區(qū)還是高音區(qū),都顯得空乏、單薄與無力。這首詩寫于元和六年,詩人供職太常,有機會目睹這種歌舞場面,故有很強烈的現(xiàn)場感。
2.積極音調(diào)
《相勸酒》這首詩與《榮華樂》同期,本都是諷刺之詩。但在《相勸酒》中,詩人借及時行樂諷刺憲宗求藥長生,整首詩中及時行樂的積極情感蓋過諷刺意味,是李賀詩篇中難得的正能量?!案枰?,管愔愔,橫波好送雕題金。人生得意且如此,何用強知元化心?”歌聲洋溢,管聲安和,如此美好的音樂聲應及時欣賞,無須求長生。詩人認為大丈夫應及時行樂,飲食歌舞,富貴自適,不必妄求蒼穹,每個人都有造化,不必逆料未來之事。
又有熾熱的鼓聲陣陣帶來詩人的喜悅和積極的音調(diào),如《上之回》中“蚩尤死,鼓逢逢。天高慶雷齊墮地,地無驚煙海千里”。元和元年九月,高崇文平蜀亂,劉闢被捕押至京城,十月被斬于長安城西獨柳樹下。消息傳來,李賀借樂府古題以歌頌平叛戰(zhàn)爭的勝利。此詩連用八句三字句,音韻急促,展現(xiàn)極度欣喜。鼓聲逢逢,聲音嘹亮,敲打出的是勝利的喜悅,如同敲打在敵人的心臟上,不知疲憊,四處一片勝利的鼓聲。若說《相勸酒》中的積極音調(diào)是三分,那《上之回》所折射的喜悅則是滿分的十分。
3.原生態(tài)音調(diào)
余恕誠先生《詩家三李論集》中說,李賀寫笛、琴、箜篌、官街鼓等都是屬于詠物。[10]123李賀的詩中寫樂器,大部分都是有“心計”的,但也不乏單純的詠物,將樂器的音色、音調(diào)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元和六年秋冬至八年春,李賀在太常寺供職,其間有機會聽到李憑演奏,于是寫下《李憑箜篌引》這首杰作: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首詩是描寫演奏箜篌的。在唐朝,唐人將東傳至中國的胡箜篌加以改進,且在盛唐時期,隨著經(jīng)濟文化的高速發(fā)展,唐箜篌的演奏藝術(shù)也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唐箜篌的音箱安在向上彎曲的曲木上,其音域?qū)拸V、音色清澈柔和?!皡墙z”句寫了箜篌的制作材料:用吳地所產(chǎn)的絲和蜀地所產(chǎn)的桐木制成。“空山凝云頹不流”極盡美妙與飄渺,寫箜篌聲音使云朵都停滯不前,久久不愿離去。那又是怎樣的聲音呢?詩人給出了答案:時而如玉碎般清脆,時而似鳳凰的叫聲般嘹亮,時而如芙蓉泣露般幽咽,時而似香蘭的笑聲般冶麗。使天帝動容,神嫗甘愿為徒,使魚躍蛟舞,吳質(zhì)不眠。李賀采用聽聲類形的手法,把箜篌虛幻的聲音轉(zhuǎn)化為具體實物的動態(tài)形象,運用通感的藝術(shù)手法,既展現(xiàn)了箜篌最原生態(tài)的音質(zhì),又在詩中加入了強烈的主觀感受,化普通為新鮮神奇,冷艷飄渺之中還有艷麗的色澤,又為詩歌增添了幾許浪漫主義色彩。
李賀的詩歌有多少種音調(diào)就有多少種美。他的詩歌寫悲哀,能讓他人頓感神傷;寫諷刺,能讓他人拍案叫絕;寫樂器,能讓他人身臨其境;寫喜悅,能讓他人喜笑顏開。李賀的詩歌多種音調(diào)相交融,給人一種奇艷的感覺,讓人眼前一亮,同時也譜出了李賀的人生樂章。樂器彈奏的是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將自己的感覺分解出來后又一一拼湊起來。樂器的運用、詩歌的音調(diào),唱出了李賀的一生:他的喜,他的悲,他的孤獨,他的眼淚。
樂器與詩歌的結(jié)合在李賀的詩中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詩人通過對樂器與詞性的巧妙融合和直接間接描寫相交錯的藝術(shù)手法,使詩歌充滿新奇與新鮮感。
浪漫與冷艷的結(jié)合、悲哀與幽奇的搭配、對事物全息式的把握,使李賀的詩歌怪誕又唯美、高冷又妖嬈、凄涼又高傲。樂器美輪美奐的樂聲,聲聲穿透詩人的內(nèi)心,展露在我們面前的是西風中那個白衣飄飄眉頭深鎖的李賀,他回眸,笑盡人世蒼涼又不甘寂寞。
(本文系安徽師范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項目“指尖上舞動的歌詩——論李賀歌詩中的樂器運用及其對詩歌意境的影響”(2014)的研究成果,指導教師:吳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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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昱]
On the Use of Musical Instruments in Li He's Poems and Their Influence on Poetic Context
WU Zhen-hua CHEN Yang-yang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0)
The use of musical instruments in Li He's poems is complex.The instrument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five types in terms of their raw materials:silk,gold,bamboo,lagenaria and leather.The flexible application of these musical instruments integrating with different parts of speech,direct and indirect artistic methods,and with the aid of romantic tone,reveal varied emotions and tones such as sadness,joy,satire.These elements help create a soothing and fabulously cold atmosphere,giving people astonishing artistic air of melancholy.
Li He'spoetry;musical instruments;artistic technique;an air of melancholy
I 207.22
A
1672-402X(2016)10-0001-09
2016-04-29
吳振華(1964-),男,安徽宿松人,文學博士,安徽師范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陳楊楊(1995-),女,浙江溫州人,安徽師范大學2013級特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