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輝
(韶關學院外語學院,廣東韶關 512005)
種族身份危機和女性生存悲劇
——從視角轉(zhuǎn)換的角度解讀菲利普·羅斯《人性的污穢》
何朝輝
(韶關學院外語學院,廣東韶關 512005)
《人性的污穢》是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對當代美國社會進行深度描寫的一部杰作。它具體而細微地再現(xiàn)了黑人種族他者面對強勢的白人權(quán)力話語時產(chǎn)生的身份危機和偽裝身份的命運悲劇,細致深刻地描寫了女性他者面對白人男性話語時所產(chǎn)生的身份異化現(xiàn)象和無聲反抗的生存悲劇,靈活運用的多重敘述視角及其之間的巧妙轉(zhuǎn)換,深化了小說中的種族身份問題和女性生存悲劇,突顯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和社會意義。小說中的敘事書寫體現(xiàn)了羅斯對敘述技巧的熟練掌握與靈活運用,也反映了他對當代美國社會中的種族歧視和權(quán)力話語的敏銳觀察和深刻批判。
菲利普·羅斯;《人性的污穢》;視角轉(zhuǎn)換;種族身份危機;女性生存悲劇
《人性的污穢》(The Human Stain,2000)以其廣闊的社會歷史畫面與深刻的社會主題成為當代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1933-)的一部力作。小說出版之后,深受讀者和評論界的好評,獲得了當年的國際筆會暨??思{小說獎。通過展現(xiàn)偽裝成猶太人的黑人科爾曼·西爾克命運多舛的一生,小說書寫了當代美國的社會歷史,探討了強勢的白人話語霸權(quán)對黑人他者的種族歧視、對女性他者的性別歧視以及越南戰(zhàn)爭的虛假本質(zhì)等主題。對當代美國社會的尖銳批判與深刻反思成就了這本小說,也成就了作家羅斯。
國內(nèi)外評論界從不同的角度對這本小說進行了好評。然而,也有評論家對小說提出了批評,認為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松散,小說有故事無情節(jié),小說的敘述存在重復太多等問題。正如論者所言,“書中的大部分內(nèi)容就像是一堆零散的雜物,圍繞著同樣的主題不斷地重復”[1]3。小說的結(jié)構(gòu)看似松散,其實并不盡然,它酷似眼花繚亂的當代美國社會,在紛繁錯亂的敘述背后隱藏著作家高超的敘事策略:以主人公科爾曼和福妮雅的悲慘命運為主線,小說揭露并批判了當代美國(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各種罪惡和“人性的污穢”。而且,不同的敘述視角和“重復敘述”的運用在展現(xiàn)當代美國的社會歷史、人物刻畫和揭示主題等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度诵缘奈鄯x》體現(xiàn)了羅斯非凡的敘事能力:不同敘述視角的靈活運用及其之間的巧妙轉(zhuǎn)換,深化了小說的種族身份問題和女性生存悲劇,突顯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和社會意義,使《人性的污穢》成為一部在形式與內(nèi)容、技巧與主題上相互融合、相得益彰的杰作。
《人性的污穢》是菲利普·羅斯進行“跨界”寫作的一次成功嘗試。這一次,羅斯描寫的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猶太裔美國人,而是一位假裝成猶太人的黑人。從描寫與刻畫猶太人到分析和探討黑人的生存悖論,羅斯成功地跨出了成為“美國作家”的重要一步。這樣一來,“《人性的污穢》就成了羅斯這一生致力于對美國(或種族)自我的流動性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邏輯產(chǎn)物”[2]211。通過描寫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危機,小說探討了個人在確定自己的(美國)身份時的局限性以及個人身份與種族歷史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羅斯對科爾曼的種族身份與美國(自我)身份的關系問題的探討,隱含在小說的敘述視角及其巧妙的轉(zhuǎn)換之中。一開始,羅斯并沒有告訴讀者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小說第一部分主要是從第一人稱的角度敘述的,讀者的視線跟隨著“我”(科爾曼的鄰居)去認識科爾曼。敘述者“我”一開始就告訴讀者科爾曼是個猶太人:“科爾曼在被錄用時,是雅典娜學院屈指可數(shù)的猶太人之一,也許還是美國最早被允許在古典文學系授課的猶太人之一”,“整個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科爾曼都是第一位,而且是唯一一位在雅典娜擔任院長的猶太人”[3]5。這里的“我”,既是敘述者,又是感知者(小說人物或“被追憶的我”)。作為見證人,“我”的觀察位置處于發(fā)生在“我”與科爾曼之間的故事的中心,是第一人稱有限視角(或內(nèi)視角),這一敘述視角隱含著不可靠敘述,體現(xiàn)了敘述主體“我”的主觀性?!拔摇睘槭裁磿嘈趴茽柭莻€猶太人呢?這是在“我”與科爾曼的交往中,科爾曼親自對“我”說的:“我父親在東奧蘭治的格羅夫街開一家酒吧……他是那些猶太酒吧老板中的一個”[3]22。然后,通過視角轉(zhuǎn)換,透過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即福妮雅的前夫萊斯特(感知者)的意識流動,敘述者再一次告訴我們科爾曼的猶太人身份:“他[萊斯特]老婆跟了個不值錢的猶太人?在越南可沒有許多猶太人,反正他不記得。他們搞學術(shù)都來不及哩。猶太雜種。那些猶太雜種有點不對勁。他們看上去不對勁。她跟了他?”[3]71由此,透過見證人(兼敘述者)“我”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和故事中的人物萊斯特的第三人稱敘述視角,我們得知科爾曼是一位猶太裔美國人。
然而,小說敘述中也隱含著對科爾曼種族身份的質(zhì)疑。第一人稱敘述中,作為科爾曼鄰居的“我”認為:
他[科爾曼]是個干凈利落,外表很討人喜歡的男子,屬于那種下顎是面部重心所在,塌鼻子的猶太人類型,一個頭發(fā)拳曲,膚色微黃,有著那種常被當作白人的淺色皮膚黑人一樣模棱兩可氣質(zhì)的猶太人。他在二次大戰(zhàn)即將結(jié)束前在南方弗吉尼亞諾??撕\娀禺斔謺r,因為他的名字聽起來不像猶太人,又因為它太容易被當作黑人的名字,致使他在一所妓院里,被指認為蒙混過關的黑鬼,給攆了出去。[3]16
從上述引文可知,科爾曼像猶太人的特征有:塌鼻子、頭發(fā)拳曲、膚色微黃;像黑人的特征有:淺膚色、名字。雖然此時的敘述者認為科爾曼是猶太人,但是,第一人稱的“我”的敘述可靠嗎?科爾曼有沒有可能不是“被當作黑人”而本來就是個黑人呢?這樣考慮,就接近小說中的隱含意圖:用模棱兩可的敘述為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及其人生悲劇埋下伏筆。
小說第二部分從第三人稱敘述視角講述了科爾曼去見他的律師,討論不讓福妮雅的前夫萊斯特再來騷擾的問題。面對年輕有為、氣勢壓人的律師,在要告別時,科爾曼“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有策略地盡量柔和地講話——然而卻并非如他所愿的那樣小心——科爾曼說:‘我再也不愿意聽到你那個自我欣賞的嗓門,或看到你那張自鳴得意的純白種面孔了(lily-white face)’”[3]82。這里,作家精心挑選的詞語背后“暗藏”著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問題:此時,我們被告知,科爾曼的律師是白人,科爾曼也是白人,他為什么要罵自己的律師有“自鳴得意的純白種面孔”呢?對此,這位律師百思不得其解。讀者跟隨律師(感知者)的有限視角,自然也猜不透其中的緣由。在與律師會面之后不久,科爾曼來到了雅典娜校園。這時,敘述者透過科爾曼(感知者)的意識流動,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兩年前的“幽靈”事件(spook)①一次上課,科爾曼提到一直沒來上課的兩個學生時,用了“spook”這個詞。它主要意思是“鬼魂;幽靈”,它還有一個不常用的貶義是指“黑人”。這兩位學生以及學院的其他人都從第二個意思來理解科爾曼的話,因此控訴他歧視那兩個沒來上課的黑人學生。這就是科爾曼經(jīng)歷的“幽靈”事件。這一事件所隱含的信息是:科爾曼是一個猶太人(白人),否則種族歧視就不成立。羅斯有意地突出“幽靈”事件,從而使讀者相信科爾曼的猶太人身份。然而,科爾曼真正的身份是黑人,因此這一種族歧視控訴就帶有強烈的反諷意義和悲劇色彩??茽柭嗄昵八颖艿姆N族身份,最終又導致了他的悲劇。以及剛剛對律師說過的那句含有“純白種”一詞的話。然后,敘述者發(fā)出感嘆:“一個人可以怎樣被圓足的字眼所披露、所毀滅啊。是什么東西燒毀偽裝、掩體和隱蔽所?就是這,自發(fā)吐出的字眼,甚至無須經(jīng)過大腦思考的字眼”[3]85。透過敘述者的聲音,小說明確表示科爾曼無意識中說出的“spook”“l(fā)ily-white face”等“字眼”所賦予的多重內(nèi)涵:它們可以將一個人毀滅,它們與科爾曼的身份“偽裝”有關,它們隱含著科爾曼的身份悖論。在這一部分余下的敘述中,小說從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講述了科爾曼的黑人家庭和身份偽裝的故事,我們由此明白了小說中提及的關于猶太人特征和黑人特征以及“純白種”面孔等字眼所包含的深刻內(nèi)涵:這是關于一位黑人他者在面對強勢的種族歧視時不得不偽裝身份(因為膚色淺而容易被認為是白人)以求得生存的敘事。
綜上可知,從第一部分到第二部分,小說先從第一人稱見證人的敘述視角談論科爾曼的種族身份,讓讀者相信科爾曼是一個猶太人;接著,在敘述的過程中為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埋下伏筆;然后,通過科爾曼無意識中說出的一些“字眼”來暗示其身份中存在的問題;最后,再從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講述科爾曼的種族身份的故事。這是羅斯的高明之處,體現(xiàn)了他對小說敘述結(jié)構(gòu)的精妙安排。如此安排的敘述結(jié)構(gòu),為小說閱讀創(chuàng)造了懸念,增強了小說的戲劇性和震撼效果。倘若按照線性時間順序講述科爾曼成長求學、遭受種族歧視、偽裝種族身份的故事,小說就會落入俗套,顯得平庸乏味,缺乏吸引力,在閱讀過程中就難以察覺到文本中隱含的張力和沖突,也難以體驗到交織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在科爾曼面對種族歧視時的悲傷和絕望。
到小說第二部分結(jié)尾,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科爾曼的黑人身份,透過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知道了發(fā)生在科爾曼(感知者)面對種族歧視時所經(jīng)歷的身份危機,它是對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及其危機進行正面、直接的書寫,突顯了其客觀性和真實性。然而,除了通過全知敘述視角書寫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及其危機之外,小說還從不同的視角、透過巧妙的視角轉(zhuǎn)換多次展現(xiàn)了科爾曼所經(jīng)歷的種族身份危機。
在偽裝成猶太人之前,作為美國海軍水手的科爾曼去過一家妓院,但卻被當作黑人給攆了出來。對此事的描寫,小說采用了“重復敘述”的敘事策略。首先,在小說第一部分中,第一人稱見證人“我”聽到科爾曼對“我”說過,被認為是黑人,“給攆出諾福克妓院”[3]16。這是小說中第一次但卻是泛泛地(從第一人稱外視角)提到了這件事。此時,敘述者(小說人物“我”)和讀者都不知道這件事的具體經(jīng)過如何。其次,到了小說第二部分,在追憶科爾曼的成長經(jīng)歷時,小說再次敘述了這件事:“甚至只有那晚在諾??思嗽?,當那女人——一個大奶頭、肥胖、多疑的妓女,并不完全丑陋,但肯定不中看[……]——躺在床上看著他動手脫軍裝時,刻薄地笑著說:‘你是個漆黑的黑鬼,是吧,伙計?’說著便喚來兩名打手把他攆了出去”[3]116。不難看出,羅斯采用了全知敘述視角來進一步描寫這一事件。我們透過敘述者看到“那女人”“躺在床上看著他動手脫軍裝”,“說著便喚來兩名打手把他攆了出去”時,這時敘述者是聚焦者,“那女人”與科爾曼是聚焦對象。然而,對那個女人的看法即“一個大奶頭、肥胖、多疑的妓女”,卻是從科爾曼的有限視角來描寫的,也即是通過科爾曼的眼光來聚焦,此時科爾曼成了聚焦者,而“那女人”則成了聚焦對象。引號中的“你是個漆黑的黑鬼,是吧,伙計?”也是透過科爾曼的視角來聚焦這位妓女;她雖然在“笑”,卻很“刻薄”,刻薄到完全無視科爾曼淺色的近乎白人的皮膚,認為他是一個漆黑的黑鬼。這無疑是非常“刻薄”的種族歧視,讓科爾曼難以忍受,從而記憶深刻。可以說,這一簡短敘述中隱含的視角轉(zhuǎn)換(從全知敘述視角到有限視角,以及多重聚焦),加上破折號(延長了讀者的閱讀速度)和直接引語的使用,突顯了科爾曼的內(nèi)心感受,也加深了我們對科爾曼內(nèi)心感受的體會。最后,到了小說第三部分,回到了“現(xiàn)在”(1998年夏天),在經(jīng)歷了“幽靈”事件之后,并正經(jīng)歷著與福妮雅的緋聞、與兒女關系鬧僵時,我們透過敘述者看到科爾曼“回想起他生活中最壞的夜晚,回想起他海軍的差事和他被攆出諾??思嗽旱囊雇怼保?]183。接著,羅斯花了近四頁的篇幅詳細地描寫了這一事件。至此,透過敘述者的全知敘述視角,這件事情就清楚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三次聚焦(“重復敘述”絕非簡單重復)這一事件:第一次是“我”聽到科爾曼說了一句話;第二次是科爾曼誤讀了女友的信而重新喚起了(通過視角轉(zhuǎn)換)對這一事件的記憶;最后,在偽裝身份將近四十年之后,科爾曼想起了這么多年來他經(jīng)歷的事情,無論好壞,然而最刻骨銘心的還是這“他生活中最壞的夜晚”。羅斯為什么要通過視角轉(zhuǎn)換和“重復敘述”來描寫科爾曼“生活中最糟糕的夜晚”呢?為了強調(diào)造成科爾曼人生悲劇的種族歧視。正是無處不在的白人強勢話語中的種族歧視使科爾曼得出了結(jié)論,“他將服完他的軍役,作為白人度過他的時日”[3]185。也正是種族歧視使科爾曼“不能等到通過民權(quán)運動獲得他的人權(quán),所以他跳了一級”[3]337,以實現(xiàn)他“不當黑人,甚至不當白人”的自由,以實現(xiàn)他“決不將自己的命運交由一個敵視他的世界以愚昧和充滿仇恨的意圖主宰,必須由他自己的意志決定”的目標。[3]123
科爾曼獲得了他的自我、實現(xiàn)了他的自由和目標了嗎?只能說暫時地實現(xiàn)了。從1953年偽裝身份開始到1996年的“幽靈”事件,這四十三年的時間里,科爾曼結(jié)婚生子,獲得博士學位,從事古典文學教學,直到擔任雅典娜學院的院長。然而,他不得不忍受與家人決裂的痛苦,不得不編造謊言來欺騙自己的猶太妻子。雖然不能與“過去的”家人見面,他會在一些重要的時刻給自己關系要好的妹妹打電話,了解家里的情況:他無法與自己的種族身份決裂。雖然編造謊言讓猶太妻子相信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他卻沒有辦法讓兒子相信他的猶太祖輩歷史,從而常常與兒子發(fā)生沖突:他無法建構(gòu)全新的猶太人身份。科爾曼就是在這種既做白人又是黑人的“雙重意識”下生活,直到“幽靈”事件發(fā)生后被控訴為對黑人學生犯了種族歧視的錯誤。從1953年的“被”種族歧視到1996年的種族歧視,繞了一大圈,四十三年后又回到了起點——種族身份問題,他無法擺脫的“污穢”。正如他母親在他決意偽裝身份時說的那番話:“(你)無路可逃,你一切逃跑的企圖只會將你帶回你起步的地方”[3]142。由此引出的問題是,拋開種族身份,個人能夠獲得自我的身份認同嗎?這也正是作家羅斯在小說中反復思考和探討的問題。科爾曼最后的悲劇表明,答案是否定的:只有直面、反思自己的種族歷史與種族身份,才能真正地建構(gòu)自我的身份認同;否認與逃避、偽裝與掩飾都是對自我身份的踐踏與戕害,終將會被歷史的車輪所毀滅。這種否定與批判,借由靈活運用的多重敘述視角以及敘述視角之間的巧妙轉(zhuǎn)換,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更具戲劇色彩。
一直以來,菲利普·羅斯都不善于刻畫女性人物。他的小說幾乎全都由男性人物充當主角,早期小說中少有的女性主人公也常常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現(xiàn)。因此,女性主義評論家常常認為羅斯是個厭女癥者,而他本人也對“他的作品是反女性主義的而深感困惑”[4]7。為此,羅斯做了一些嘗試和努力,以免遭女性主義者的再次批評,《人性的污穢》就是這種努力中最為成功的一部作品。小說刻畫了幾位形象豐滿、性格復雜的女性人物,以福妮雅為代表;她們來自不同的階級、不同的種族,都在科爾曼的悲劇人生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然而,她們直接出場的并不多。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言,“羅斯筆下的女性人物[……]都擔當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盡管她們并不經(jīng)常發(fā)聲”[5]168。這跟羅斯運用的敘事策略緊密相關。
小說是從第一人稱視角回顧“我”與科爾曼的結(jié)識經(jīng)過及其“我”與他的友誼,但“我”并沒有直接參與到其他人的故事中去。此時的“我”處于故事的邊緣位置,“我”對其他人物都是不了解的,因此羅斯從第三人稱敘述視角講述了其他人,尤其是福妮雅的故事。在第三人稱敘述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限知視角”:第一,全知敘述者“選擇”僅僅透視主人公的內(nèi)心,對其他人物只是“外察”(對外在行為的觀察),所謂“限知”,是敘述者選擇性地限制自己的“內(nèi)省”(對內(nèi)心活動的透視)范圍,這種模式可以稱之為“選擇性全知”;第二,全知敘述者用人物意識代替自己的意識來聚焦,人物的感知本身構(gòu)成敘述“視角”(即亨利·詹姆斯的“中心意識”),所謂“限知”,是人物自己的視野有限,這種模式可以稱之為“人物有限視角”[6]163。這種“人物有限視角”也就是固定型內(nèi)視角,以亨利·詹姆斯的《專使》和《梅西所知道的》為主要代表。透過不同人物的有限視角,羅斯展現(xiàn)了不一樣的福妮雅形象。
首先,透過科爾曼的有限視角,羅斯將一個復雜而豐富的福妮雅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小說一開始,通過科爾曼的感知,敘述者告訴我們有關福妮雅的相貌特征、職業(yè)和受教育情況:福妮雅“是個瘦高、棱角分明的女人,發(fā)灰的黃頭發(fā)被使勁拽到腦后,扎成一個馬尾辮,五官如同刀削般嚴厲,屬于那種傳統(tǒng)觀念中嚴守教規(guī),勤儉持家,在新英格蘭嚴苛的早期吃盡苦頭卻忍辱負重,從不越軌的殖民時代鐵娘子”[3]1;福妮雅“租住當?shù)嘏D虉龅囊婚g屋子,以幫忙擠奶支付房租。她受過兩年中學教育”[3]2。然后,多次通過科爾曼(感知者)之口,我們得知了越來越多的關于福妮雅的情況:福妮雅出生于上層資產(chǎn)階級家庭,但遭母親虐待,繼父性侵,后離家出走,靠打工謀生;20歲時嫁給越南老兵,但并不幸福,兒子因意外死亡,后又離婚,與不同男人鬼混,最后做了科爾曼的情婦。那么,在科爾曼眼中,福妮雅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首先,福妮雅是科爾曼的海倫,是他私下“凝視”的(性)對象。此外,他還專門到牛奶場去“觀看”她工作。故事中的“我”也有幸陪著科爾曼去觀看了工作中的福妮雅:“那天下午我在牛欄里看見那個女人[……]我們站在那兒看著,她挨個給十一頭牛擠奶[……]我站著看[……]我們看著她走進那個門[……]我和他在冰箱旁邊足足站了將近一個半小時,而在此期間,除了他把我介紹給她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再說過一句話”[3]46-52。這里,女性——福妮雅成了男性——“我們”觀看的對象,成了男性“凝視”下的女性他者。羅斯不遺余力地花了近七頁的篇幅描寫這一場景,旨在表明這一“凝視”背后所體現(xiàn)的隱喻意義:它“反映了一種經(jīng)典的性別范式:沉默的女性是一種展示品,是男性凝視的對象”[7]118。換句話說,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即使科爾曼是個黑人),女性是他者,處于被觀看的從屬地位,這無疑是導致福妮雅生存悲劇的重要原因。其次,在科爾曼眼中,福妮雅是個孩子,是個不識字的文盲。小說第一部分,科爾曼對“我”談到福妮雅不識字、是個文盲這件事。對于“我”的疑問,科爾曼則說:“閱讀能力似乎隨同她的童年一起消失了”[3]36。到了小說第三部分,透過“中心意識”即科爾曼的意識流動,我們聽到福妮雅這樣說:“我不會讀的菜單、不會寫的訂單、樣樣都得用腦子記得一清二楚——可不是鬧著玩的?!也徽J識字可我知道莎士比亞是誰。我知道愛因斯坦是誰。我知道誰打贏了南北戰(zhàn)爭。我不呆。我只是個文盲”[3]162。從第一人稱外視角到第三人稱有限視角,羅斯再次強調(diào)了福妮雅是個文盲這件事,使福妮雅的形象變得更加復雜。最后,對科爾曼來說,福妮雅是個對立的種族他者,這也是福妮雅吸引科爾曼的重要原因。福妮雅(被動離家出走,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甚至于“追尋失敗”,沒有受過多少教育)與科爾曼(主動離家出走,在意自己的身份,追求自由和成功,大學教授)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然而兩人卻遭遇了類似的悲劇命運,都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宰制與戕害,成了白人權(quán)力話語的受害者。可以說,福妮雅與她所“追尋的失敗”,緩解了科爾曼多年來的內(nèi)疚與悔恨,但在與種族他者的對照中,他的種族身份意識和身份危機也得到了凸顯。
羅斯也通過聚焦其他人物的有限視角來展現(xiàn)福妮雅的女性形象。在其他白人男性眼中,福妮雅是一個完全墮落、道德敗壞的女人。在前夫萊斯特看來,福妮雅就是一個妓女,一個只顧跟男人鬼混連自己孩子死活都不管的魔鬼。對科爾曼的白人律師而言,福妮雅只不過是想借科爾曼來提高身價,改變命運。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德爾芬認為,福妮雅是“一個受凌辱、沒文化”的、被科爾曼“剝削”的女人,[3]41“一個可征服的對象”,“孤苦無告女性的典型”,“一個不折不扣的遍體鱗傷的妻子”[3]197。然而,福妮雅也有著天使般的面孔。在牛奶場女工薩麗眼中:福妮雅的笑聲“熱情爽朗”,“能以她極富感染力的笑聲”“讓我們捧腹不止”[3]295;她是“一個有著深層精神追求的人”,是一個“精神生活的追求者——最能描述她信仰的詞乃是泛神論。她的上帝是自然,她對自然的崇拜延伸到對我們小小的牛群的熱愛上,其實是對所有的奶牛,對作為人類養(yǎng)母的最為仁慈的生靈的愛”[3]295。在她的雇主看來,福妮雅用她的微笑和問候使學生養(yǎng)成了良好的生活、衛(wèi)生習慣,[3]296福妮雅工作認真負責,注意細節(jié),從來沒有招來過投訴。[3]297透過以上人物的不同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個形象豐滿、性格復雜、命運悲慘、頑強生存的集魔鬼與天使特征于一身的福妮雅形象,然而,這還不是一個完全真實的福妮雅。通過對福妮雅內(nèi)心自我意識的微妙再現(xiàn),小說給我們展現(xiàn)了另外一副福妮雅肖像。
透過科爾曼的“中心意識”(人物有限視角),敘述者展現(xiàn)了福妮雅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因為常常到動物協(xié)會去觀看動物,福妮雅與一只被遺棄的烏鴉產(chǎn)生了感情甚至與之認同。在這一段近六頁的篇幅中,在科爾曼的“中心意識”中出現(xiàn)了福妮雅的意識流動:
他以為她正在思考這一切延續(xù)有多久了,母親、繼父、從繼父身邊逃走、南方的棲身地、北方的棲身地、男人們、毆打、打工、婚姻、農(nóng)場、牛群、破產(chǎn)、孩子、死孩子。……她常常想到烏鴉。到處都是烏鴉。它們在離她睡覺不遠的樹林里做窩,它們在她到牧場上給牛群開關柵欄時在那兒,今天它們滿校園地叫喚。……她正在想的是那只經(jīng)常光顧西里福商店的烏鴉。……大火過后我(福妮雅)常去奧杜本協(xié)會看望那烏鴉,每當訪問結(jié)束,我轉(zhuǎn)身離開時,它都會用那嗓門喚我回去?!谖疫@個樣子回到世上來之前是個什么?是只烏鴉!對!我是只烏鴉?!苍S我曾經(jīng)是只烏鴉,也許不是。我以為我有時候相信我已經(jīng)是一只了。是的,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斷斷續(xù)續(xù)地相信。為什么不呢?有的男人被鎖在女人的身體里,也有的女人被鎖在男人的身體里,所以我為什么不能是只烏鴉鎖在這個身體里呢?……我是只烏鴉。我知道。我知道?。?]167-172
這段引文中,敘述人稱從“他”到“她”再到“我”,敘述視角從科爾曼的“中心意識”出發(fā),對福妮雅進行外察,然后轉(zhuǎn)換到福妮雅的意識流動,對福妮雅進行內(nèi)心透視。這里的視角轉(zhuǎn)換并不突兀,它流暢自然,娓娓道來,只是在展現(xiàn)福妮雅與烏鴉的認同(“我是只烏鴉”)時,語氣才有些急促、強烈,表明福妮雅急于想變成一只烏鴉的強烈欲望。福妮雅(人類)急于與烏鴉(動物)認同,這無疑是一種物化或異化現(xiàn)象。
是什么導致了福妮雅身上的“異化”訴求或她的生存悲劇呢?福妮雅的“異化”訴求與資本主義金錢關系有關。在談到福妮雅的身世時,科爾曼曾對“我”說,是“上層資產(chǎn)階級的罪惡毀了她”[3]29。因為“母親愛錢,又嫁給了有錢人。有錢的繼父不讓福妮雅安生”,對她進行性騷擾,使她產(chǎn)生了嚴重的心理問題,而給福妮雅治療的心理醫(yī)生也與她的繼父站在一個立場上。[3]30這里,資產(chǎn)階級的罪惡體現(xiàn)在金錢關系上:福妮雅的母親將自己(的姿色)當作商品“出賣”給繼父;甚至為了獲得繼父的金錢,母親寧愿以犧牲自己親生女兒的幸福為代價;心理醫(yī)生唯利是圖,眼里只有交易和金錢。福妮雅不屈從于繼父的淫威,離家出走,“從高高在上的地位跌到了社會底層”[3]29,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的一員,身無分文,無依無靠,乃至于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人生變故??梢哉f,是資產(chǎn)階級赤裸裸的金錢(資本)關系導致了福妮雅的自我異化和生存悲劇,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
面對“上層資產(chǎn)階級的罪惡”時,福妮雅深感“自己是被毀滅的”,并在她的自我異化中“看到自己的無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現(xiàn)實”(盧卡奇語)。那么,她是不是逆來順受、任由悲劇的命運來宰制自己的人生呢?面對生活的磨難,福妮雅有過悲傷、失望甚至絕望,但是,她是不是就是一個被噤聲的弱女子而從不知反抗呢?在福妮雅死后,故事中的“我”為了找出殺害科爾曼和福妮雅的兇手,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福妮雅的秘密:她有一本日記,記錄了她經(jīng)歷過的不幸遭遇。至此,我們才明白,原來福妮雅并非不識字的文盲,她的閱讀能力并沒有“隨同她的童年一起消失”[3]36,因此可以說,再次通過敘述者的見證人的視角,我們看到一個不同的福妮雅:她通過日記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以無聲的方式向?qū)е滤姹瘎〉纳鐣M行抗議。這是福妮雅的智慧,她的智慧來自于生活:“這是個幾乎從出世以來就始終遭到生活無情碾磨的女人。凡是她學到的東西都是從那兒得來的”[3]28。正因為如此,福妮雅能夠看穿科爾曼,了解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以至于她對生活對人性都有一種近乎哲理的透視:“我們留下一個污穢,我們留下一串蹤跡,我們留下我們的印記。污染、殘酷、欺凌、謬誤[……]在每個人身上。”然后,她得出結(jié)論說,污穢“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無可避免地都是被污染的角色”[3]248。小說標題《人性的污穢》即是由此而來,暗示了小說深層的思想內(nèi)涵和社會喻意。由此,透過福妮雅這一女性形象,羅斯也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對美國資產(chǎn)階級的權(quán)力話語和白人男性話語進行控訴和批判。
綜上所述,從不同的敘述視角,透過不同的人物聚焦以及敘述視角的巧妙轉(zhuǎn)換,我們看到了一個多面而復雜、雖出場不多但形象豐滿、看似簡單無知但內(nèi)心豐富充滿智慧的女性人物福妮雅。對她的成功刻畫,展現(xiàn)了羅斯高超的敘述技巧和非凡的敘事策略。
描寫黑人的種族身份問題和女性的生存悲劇是《人性的污穢》在內(nèi)容上的突破,靈活運用的多種敘述技巧,尤其是敘述視角的巧妙轉(zhuǎn)換是小說形式上的最大特色。它們成就了這部小說,使之成為羅斯“主題三部曲”中最重要的一部,并再次為他贏得了文學聲譽。雖然羅斯曾說,“身為作家,我嚴肅的反叛舉動主要在于自己的想象和表達習慣,而不是針對世界上的強權(quán)勢力”[8]12。然而,不難發(fā)現(xiàn),在敘述視角的靈活運用及其巧妙轉(zhuǎn)換中,羅斯成功地探討了科爾曼的種族身份問題和福妮雅的生存悲劇,隱含著他對“學術(shù)界、文學批評、遭到性毒害的美國社會中的男女沖突、政府及其與之有關的政治噩夢”的尖銳批判和深刻反思。[9]158-159可以說,羅斯不但是一位熟練掌握、靈活運用敘述技巧的敘事大師,也是“一位對美國社會和政治圖景進行敏銳觀察的小說家”[4]161。在解讀《人性的污穢》時,倘若能擺脫常規(guī)的批評框架的束縛,深入細致地考察小說的敘述視角和文體技巧,就能透過小說的表面文本,看到深層文本中的批判鋒芒:小說中的種族身份危機與女性生存悲劇都是由白人的權(quán)力話語這一“資產(chǎn)階級罪惡”導致的。要之,形式的多樣性(敘述的方式和方法)和內(nèi)容的豐富性(種族身份危機和女性生存悲劇等)在小說中得到有機地結(jié)合并統(tǒng)一于小說的批判訴求之中,賦予小說與眾不同的敘事魅力和研究價值。
[1]Hynes,James.Professor of Passion[N].Washington Post Book World(7 May 2000):3.
[2]Parrish,Tim.Becoming Black:Zuckerman’s Bifurcating Self in The Human Stain[C].Derek Parker Royal.Ed. Philip Roth:New Perspectives on an American Author. Westport,CT:Praeger Publishers,2005.209-223.
[3]菲利普·羅斯.人性的污穢[M].劉珠還,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4]Jones,Judith Paterson and Guinevera A.Nance.Philip Roth[M].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1959.
[5]Tierney,William G.Interpreting Academic Identities:Reality and Fiction on Campus[J].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1(2002):161-172.
[6]申丹.敘事、文體與潛文本:重讀英美經(jīng)典短篇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7]London,Bette.The Appropriated Voice:Narrative Authority in Conrad,Foster,and Woolf[M].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0.
[8]Roth,Philip.Reading Myself and Others[M].New York: Vintage,2001.
[9]Mintz,Lawrence E.Devil and Angle:Philip Roth’s Humor[J].Studies in American Jewish Literature 2(1989):154-167.
[責任編輯:卓影]
Ethnic Identity Crisis and Female Existential Tragedy: Interpretation ofThe Human StainThrough Perspective Shifting
HE Zhao-hui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Shaoguan University,Shaoguan 512005)
As a masterpiece of American writer Philip Roth,The Human Staindelineates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society in a profound way.It specifically reflects the identity crisis and the tragic fate of an Other of black ethnicity in face of white power discourse,and subtly depicts the identity alienation and existential tragedy of a female Other in face of white male discourse.The flexible application of different narrative angles and the crafty variations among them deepen the ethnic identity crisis and the female existential tragedy in the novel, foregrounding its thematic meaning and social significance.The narrative writing in the novel indicates that Philip Roth is not only a narrative master skillfully and flexibly using various narrative techniques but also a great novelist with acute observation and severe critique for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power discourse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society.
Philip Roth;The Human Stain;shifting angles;ethnic identity crisis;female existential tragedy
I 206
A
1672-402X(2016)09-0076-07
2016-06-12
何朝輝(1980-),男,湖南衡陽人,文學博士,韶關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與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