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翅膀(短篇小說)

2016-03-17 08:42琬琦
紅豆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哥哥母親

琬琦,原名肖燕,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漆詩歌沙龍成員,曾獲《詩刊》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現(xiàn)為玉林市簽約作家,廣西作協(xié)“1+2”工程小說類重點培養(yǎng)對象。出版有詩集《遠處的波浪》?,F(xiàn)在容縣人民檢察院辦公室工作。

最終,杜鐵能決定去死。

石頭村的黃昏是這樣吵鬧,蚊子像戰(zhàn)斗機在耳邊來回轟炸,蝙蝠則是不出聲的亡命之徒,一次次往檐下撞。杜鐵能從外面回來,看見村支書正在村口的小賣部與人談笑,手指間夾著一支煙。杜鐵能不由得站住了。

“支書,我家的低保批下來沒有?”

支書斜看他一眼,吐出一口煙,說:“沒有?!?/p>

“為什么沒有?村里最窮的就是我屋了,為什么沒有?”

杜鐵能覺得自己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條條蚯蚓就要鉆出地殼。支書卻鎮(zhèn)定自若地說:“這事我說了不算,是鄉(xiāng)政府批下來的?!?/p>

“你根本就沒有報我家的材料!叫鄉(xiāng)政府怎么批?”杜鐵能終于把自己想了很久的推理說出口來。

支書用手彈了彈煙灰,嘿嘿一笑:“都報了,你別亂想。有病就回家養(yǎng)著。”

旁人一個接一個地溜走。杜鐵能覺得胸口有大石壓著,他想喘口粗氣,卻是不能夠。支書不再看他,轉(zhuǎn)身伏在小賣部的柜臺上。他很瘦,腰身有些佝僂,看起來不堪一擊。頭發(fā)也有些散亂,但卻還濃密著。要是朝后腦勺來這么一下?

杜鐵能無聲地往回走。一團蚊子緊緊地跟在他的頭頂,伺機俯沖下來。杜鐵能無心驅(qū)趕它們。但是不斷地感覺臉上中彈,又尖又癢的痛使他煩躁。他噼噼啪啪地打著自己的頭和臉,一邊打一邊自言自語:“你去死,去死!”

村人看見了,遠遠地避開。都說這杜鐵能病得太久了,恐怕是瘋了。

十年前,杜鐵能初中畢業(yè),匯入南下務(wù)工的滾滾人潮當中。那時他并不想死。母親、姐姐和哥哥對他都還可以。臨走那晚,出嫁了的姐姐特地回家吃飯,還給他買了一身衣服。母親則擔心他能不能照顧自己。“還是跟哥哥一起吧。”母親說,“這樣有個照應(yīng)?!备绺缫舱f:“是啊,我在廠里兩三年了,算老員工了?!?/p>

“不,我有伴了?!倍盆F能并不想靠近哥哥。父親死得早,哥哥大他五六年,總是有意無意充當老子的角色。

母親憂心忡忡:“出去要交些朋友,但也不能太相信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杜鐵能摞下飯碗,借口要收拾行李就回了房間。他聽到廳屋里姐姐低聲地叮囑哥哥,要多看著點弟弟,要是弟弟不夠錢花,得支持點。哥哥不耐煩地說:“知道了,我不照顧他誰照顧他?這些年他穿的用的,還不都是我的錢?”

廳屋里一時靜了下來。杜鐵能想象母親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收拾著碗筷,姐姐眼里含著眼淚。姐姐嫁得窮,丈夫又小氣,怎么使勁攢也攢不出幾個私房錢,全都塞給母親了。母親不要,姐姐就說,留著鐵能娶老婆用。鐵能自小內(nèi)向,朋友少,家里都擔心他娶不上老婆哩。

杜鐵能不覺得娶老婆有什么難的,而且他才16歲,一點也不著急。他想的是,要多掙點錢,回來大把大把地塞給母親。要當著哥哥的面塞,殺殺他的威風。好像世界上就只有他一個人會掙錢一樣。

上班的時候,杜鐵能的任務(wù)就是站在那里,一條長長的流水線從他面前流過。他需要每隔五秒鐘就從流水線里拈起一個塑料喇叭,給它塞上一個有小舌的塞子,然后把它重新放回流水線上。沒有這個塞子,喇叭是吹不響的。這樣簡單的工作,廠里竟然開給他1000多塊錢,還包吃包住。杜鐵能很滿足。掙錢沒什么難的嘛。就這點小事也值得哥哥得瑟。他每每想到哥哥便要從鼻子里發(fā)出哧的一聲。

哥哥來看過他幾次。見他神態(tài)冷淡,而且每次都似乎有朋友陪著,就漸漸不大來了。畢竟兩個廠子之間隔著十來公里,一去一回要占用半天時間。

杜鐵能十分滿意自己交上的這些朋友。都是十七八歲的半大小伙子。能得很。單調(diào)的工作消耗不完他們的精力,晚上在床上就雜七雜八地閑扯。

他們聊廠子里的事情,漸漸聊起了女人。廠子地處工業(yè)區(qū),出了門都是一模一樣的街道巷子。夜里時常有濃妝艷抹的女人出沒。杜鐵能們都嫩,見了就冷著臉走開,其實是用余光把那鮮紅的唇和高聳的胸都攝入眼睛里了。留著臥談的時候,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從喉嚨里釋放出來。

于是便詳細到腰,到臀,到大腿。大家都說得唾沫橫飛,熱血沸騰。

“媽的,別的男人做得,我們也做得!”蘇日勝說。他比杜鐵能大兩歲,對于女人就顯得更勇敢。

于是就全都摩拳擦掌,說要看蘇日勝動一次真格的。甚至商議好了,大家都湊份子錢給蘇日勝,然后躲在暗處學(xué)習蘇日勝如何搭訕。

次日,天剛黑下來,一伙人就在廠門口的綠化帶里各自埋伏,單單把蘇日勝推到路燈下。杜鐵能在暗處,看得分明。蘇日勝當晚特意洗了澡,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露出青澀的額頭來。他在路燈下徘徊,兩只手插在褲兜里。要是他一站定,那褲腿就有輕微的顫抖。

一個穿著黑色短皮裙的女人走了過來。她頭發(fā)不長,剛剛溫柔地蓋過耳朵。劉海卻是極長,低頭的時候就像簾子一樣蓋住了額頭和眼睛。她本來要走過去了,蘇日勝卻忽然出手攔住了她。她便抬起頭來,長長的劉海輕輕往后一甩。杜鐵能不由得微微偏了偏頭,仿佛躲避一陣疾風。她臉上現(xiàn)出淡淡的笑容,戲謔地朝蘇日勝說著什么。蘇日勝試圖還嘴,卻明顯插不上話,一張臉慢慢地紅了。

后來她便甩開長腿,大步走開。伙伴們一哄而上。蘇日勝有些憤恨地說:“人家嫌我嫩咯,要我過兩年再來。”說著便掏出一卷汗津津的鈔票,要還給大家。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要不我們?nèi)タ翠浵癜?,聽說錄像里有女人看,脫光的?!?/p>

于是就都去了。

錄像看回來,這幫小伙子集體失眠,輪流地起床喝水,上廁所。杜鐵能十分清楚地記得錄像里的女體,那白,那凸,那凹,那翹。但發(fā)型五官卻一律換成廠門口那個長劉海的女郎。

他們宿舍陸續(xù)有人辭工,走了人又來了人。還調(diào)整過兩次宿舍。但杜鐵能始終和蘇日勝在一起。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哥們。一起去看錄像,一起去網(wǎng)吧,一起對廠里新進的女工評頭品足。

尤其使杜鐵能揚眉吐氣的是,過年的時候,他果真能當著哥哥的面,交給母親一沓鈔票。母親拿起那一沓鈔票左右看看,竟喜極而泣。最小的兒子都能夠掙錢回家了,這苦日子應(yīng)該到頭了吧。母親把鈔票輕輕放下,推回給杜鐵能,說:“這錢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媽有錢。”杜鐵能呆了一下,說:“媽為什么不要?”

“你出門在外,什么事都要用錢,媽有錢呢?!?/p>

哥哥便在一邊冷笑:“才這么點錢,顯擺什么?媽的生活費,過年錢,我早就預(yù)備好了。”

杜鐵能的臉色沉了下來:“媽這是嫌少?”

母親有些慌了:“不是嫌少。你還小,先顧著自己輕松兩年,交個女朋友再說?!?/p>

杜鐵能便不再說話,把錢收了就走了。

那年過得便有些憋屈。初二姐姐回門那天,杜鐵能竟感冒了。偏偏哥哥的女朋友又上門拜訪。杜鐵能在飯桌上控制不住地咳嗽,轉(zhuǎn)過臉去還是咳。只得放下碗,在一桌子人鄙夷的目光里跑進了房間。

女朋友走后,哥哥敲開他的門,問他:“你是不是在搗亂?”

杜鐵能說:“沒有。我又不是今天才感冒?!?/p>

哥哥還是生氣,說:“我女朋友問你是不是有肺結(jié)核。你要是有,趁早去治,別連累一家人?!?/p>

杜鐵能頂撞:“我要是有難治的病,也不會拖累你。我就死在外面不回來算了。”

姐姐來勸架,母親聽了這話卻滾出一串眼淚來。一邊哭一邊罵:“正月頭,姐姐也在這里,怎么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三年后杜鐵能帶回女朋友,哥哥卻處在失戀當中。他沉默寡言地面對弟弟的春風得意和母親的歡天喜地。待韋愛蘭走后,他卻對杜鐵能說:“你們都還是小孩子,這事弄得像煮泥沙飯一樣可笑?!倍盆F能被他從云端扯落地面,有些惱怒:“你就是見不得我好。小孩子怎么了?我們都同居幾個月了,一夠年齡就會結(jié)婚的?!?/p>

哥哥嘿嘿冷笑,不再說話。

年后開工,杜鐵能不久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他在這場戀愛關(guān)系里似乎處于被管束的境地。因為同居,他必須上交他大部分的工資,同時下班后再到處閑逛也變成了一件“沒有良心”的事情。他并非不舍得交出自己的收入,但總覺得愧對母親。

杜鐵能本來要與蘇日勝說說這些感覺,卻又覺得,韋愛蘭是蘇日勝的女朋友介紹給他的,這又怎么說?蘇日勝早在一年前就開始戀愛了,他說那是他初中同學(xué),過年的時候好上了,就跟著一起來打工。那女朋友長發(fā)及肩,笑容清純,斜劉海輕輕一甩,讓杜鐵能無端地想起黑皮裙女郎來。

蘇日勝天天與女朋友膩在一起,很快便在廠子外面的民居里租房同居了。杜鐵能偶爾去蹭飯吃,但總覺得悶悶不樂。

“要不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币惶?,蘇日勝說。這是杜鐵能盼望已久的事情,他卻還是裝著猶豫的樣子,說:“能成不?”蘇日勝大笑:“怎么不成?晚上讓她來我家吃飯,你過來認識認識!”

就這樣,韋愛蘭從廠子里的大批女工中走了出來,走到了杜鐵能面前。她的個子跟蘇日勝的女朋友差不多,也很愛笑,但卻留了一頭利索的短發(fā)。杜鐵能有些歡喜,又有些遺憾。

他們的戀愛的確像是孩子過家家,除了上班,一天到晚膩在一起。在食堂吃個飯,也是躲在角落里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好在這樣的小情侶很多,也沒什么人大驚小怪。漸漸地覺得誰也離不開誰了,就租房同居,開始思謀著要置辦鍋碗瓢盆,朝著天長地久的結(jié)局走去。他和蘇日勝的來往也少了,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再是兩個男孩子的無拘無束,而是變成了兩個家庭的聚會。

很多年后回想起來,杜鐵能發(fā)現(xiàn),那段時間是他過得最一帆風順的日子。他開始像個成熟的男人一樣抽煙,偶爾跟蘇日勝喝頓啤酒,下了班就回出租屋里歪在沙發(fā)上,等著韋愛蘭把菜端上來。這已經(jīng)很接近他理想中的完美生活了。雖然他也一直在盤算,韋愛蘭與母親之間應(yīng)該怎樣平衡。

但是那年夏天來臨的時候,杜鐵能生了一場病。

開始只是身上起些小紅點,后來便是發(fā)熱。自己吃了些沖劑不見好,去廠部醫(yī)務(wù)室,只給開了點藥膏涂皮膚。挨得幾日,紅點擴大了,身上又熱又癢,杜鐵能便去小診所里看。那庸醫(yī)竟問他最近有沒有尋花問柳。杜鐵能生氣了,藥也沒拿就走了。想想還是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一聽就哭了,硬要杜鐵能回家來。她總覺得,天下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石頭村這樣安全,盡管她在那里也有諸多不如意。

回到家里又折騰了幾日,日日吃村里郎中開的草藥,泡藥湯。杜鐵能整個人變得像巨大的藥包,連拉出來的尿水都是草藥氣味。身上的紅斑好丑,始終沒有消停。姐姐回娘家探弟弟,見了便說:“拖這么久,還是去縣醫(yī)院看看吧。”

這才確診是水痘。

母親極為內(nèi)疚,當著醫(yī)生的面又抹起了眼淚。

“都是我不好,沒想到年齡這么大了還會出水痘?!?/p>

醫(yī)生毫不客氣:“拖得太久了,恐怕有些麻煩。在家里若是不好隔離,就住院吧。起碼要吊幾日水了?!?/p>

吊水倒沒什么,杜鐵能忽然想到了錢的問題。他身上的幾百塊已經(jīng)用完,姐姐也塞給他兩百塊,但這還不夠吊一日藥水的。他只能拖延著走在后面,等母親去付款。姐姐陪著母親,有點不解地看了杜鐵能一眼。杜鐵能裝作沒有看見。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漫長的病痛的折磨才剛剛開始。

過了兩日,哥哥回來補辦身份證,在母親的敦促下來醫(yī)院看他。哥哥一進病房就露出譏笑的神情,說:“怎么我每次見到你,你都有問題?”他張開嘴巴想反駁,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他知道哥哥會帶錢給母親,而母親,會悉數(shù)把這些錢花在他身上。

接下來他反復(fù)地出院,入院。病房變成了可怕的囚籠。醫(yī)生對此解釋是,水痘病毒侵入了內(nèi)臟,引起了病變。他還因此被開膛破肚,在瑣骨下方留下一道疤痕。手術(shù)后他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是母親耐心地把滾燙的粥吹涼了,一勺一勺地喂進他的嘴巴。那是他成年后少有的與母親靠得那么近的機會。母親的臉色黝黑,眼角皺紋很密,眼睛里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心忡忡。以前他沒留意過這些,現(xiàn)在湊得近了,忽然覺得母親老得這樣陌生。母親把粥小心地送到他的嘴巴時,她的嘴巴也跟著微張一下。好像他吃到的時候,她也就吃到了。這細微的表情杜鐵能從小看到大,這時候再看到,心里感覺又酸又脹,又有些莫名奇妙的憤怒。

就在臥床不起的半個月里,杜鐵能第一次意識到了他是會死的。死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卻是不能自由行動,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姐姐常常來幫忙,哥哥也偶爾回來。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杜鐵能覺得自己像一條即將發(fā)臭的死狗,他們只不過是麻木地盡著親人的義務(wù)。尤其是哥哥,每次看他的目光都是陰冷的,像臘月里的寒風,在空曠的病房里刮蕩過來。

有一天,病房里忽然撞進來一只冒冒失失的小鳥。它像一顆子彈一樣嗖的一聲射進來,準確無誤地落在杜鐵能的床頭柜上。它好奇地看了一眼杜鐵能,好像在辨認他是不是另一只鳥。杜鐵能一動不動地盯著它,這小小的生靈帶給他一種新奇,好像還有一種小小的激動。但小鳥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來錯了地方。這病房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使它忍不住舉起爪子來撓了撓鼻子,像是在阻止自己打噴嚏。接著它就義無反顧地振動翅膀,像來時一樣,嗖的一聲從對面的窗戶射了出去。

杜鐵能看著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的藍天里,第一次感覺到做一只鳥比做一個人好多了。鳥有翅膀。這多好呀。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它大概永遠不會出水痘,也不需要吊藥水,住院。

蚊子也有翅膀。病房里偶爾也會有蚊子,嗡嗡地圍著杜鐵能轉(zhuǎn)。杜鐵能的手還是可以動的,就極有耐心地等著它停歇下來。他所有的感動都調(diào)動在臉頰上的那一小塊皮膚上。蚊子試探性地著陸了,六條纖細的長腿輕盈地落在皮膚上。杜鐵能感到了輕微的癢。但他沒有動。蚊子如同撒嬌那樣,又嚶嚶了兩聲,還機警地挪動了一下位置。杜鐵能內(nèi)心的煩躁如同蚊子的六條長腿在顫動,但他仍然沒有動。蚊子便心安理得地伸出長喙,在皮膚上找準一點,輕輕地扎了進去。杜鐵能奇怪自己竟然能感知到那長喙在皮膚上的碰觸、刺入去時細微的疼痛。他的手已經(jīng)果斷地拍了上去。

再舉起手來的時候,杜鐵能看到,蚊子細小的翅膀陷入一堆小小的血泥當中。這么快它就把他的血吮走了。杜鐵能感到一陣厭惡。

最久的一次,杜鐵能在家里歇了三個月,眼見著好起來了,但是一場高燒,又給送進了醫(yī)院。很多時候他半躺在床上,看著藥水一滴一滴地流入他的身體。他覺得奇怪,為什么他的身體對于這樣陌生的液體毫無抗拒,也沒有感覺。他第一次擁抱韋愛蘭的時候,感覺渾身發(fā)熱、顫抖,身體的某一處不受控制地膨脹起來。第一次進入韋愛蘭,還沒來得及仔細感受,就一泄如注。后來他越來越嫻熟,卻難以忘記第一次的生澀。當然,同樣生澀的還有韋愛蘭。那時他似乎全神貫注于自己的感受,但事隔很多年,韋愛蘭羞澀、害怕而期待的表情,卻一次次浮現(xiàn)于他的眼前。

他用手機上QQ,找韋愛蘭聊天。他們?nèi)詢烧Z就能點燃一場大火。他們都覺得,也許明天就能相見。這么年輕,這么美好,暫時的病痛算什么?但眼見著此病綿綿無絕期,他漸漸不大說了,只說是家里有事,暫時不去打工了。他留在韋愛蘭身邊的錢原本也不算很多。反復(fù)的出院、入院,他也在默默地計算自己的花費。直到有一天,意識到那花費遠遠超過自己打工五六年的收入時,杜鐵能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也不再找韋愛蘭聊天了。

又一個年底到來的時候,醫(yī)生說,可以出院了。但是身體虛弱,還得靜養(yǎng),不能干重活,要加強營養(yǎng)。起碼要觀察半年才能外出打工。

哥哥沒有回來過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杜鐵能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卻又懶得去想。還是母親,在年夜飯的飯桌上突然哽咽了:“你哥,說要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在農(nóng)村,這是奇恥大辱。杜鐵能被這話擊中,問:“為什么?”母親放下飯碗,伸出手來抹去眼淚,“他的錢……都被我用光了。他說他想結(jié)婚了?!倍盆F能突然很想生氣。母親其實是在指責他把家里的錢都用光了,又這么假惺惺的。

“說我的吧?用了多少錢,給個數(shù),我還給他?!倍盆F能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母親不作聲,低下頭去扒飯。

雖然只有兩個人吃飯,但飯桌上還是滿滿當當?shù)?。當?shù)亓曀?,過年一定是要拜社公、太祖,這便要殺雞,再切一塊豬肉,而且要肋條肉,中間不能斷,喻意完整,有頭有尾。母親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操持著家務(wù),自己挑著煮熟的雞和豬肉去社公、祠堂,又挑著回來。她叫了一聲杜鐵能,而他只是不耐煩地回了句“不去”,她就不作聲了。母親一個人在黃昏里來去,旁人一定又詫異又同情地看著她吧。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們一家五口一起吵吵鬧鬧地去祠堂廳屋,三個孩子盯著雞腿直流口水。三個孩子,只有兩只雞腿,每次都爭得不可開交。直到姐姐稍微長大,自覺退出這種戰(zhàn)爭。

母親真能干啊。煮熟的雞用刀剁了,一塊塊整齊地碼在盤子里。雞頭雞爪配一只絲瓜炒香了,豬肉切方塊煲得爛熟。煮雞的湯加了枸杞菜燒滾,另外還炒了一碟青菜。事實上兩個人哪里吃得下這些?杜鐵能漸漸覺得難以下咽,每一粒飯米都像是鐵沙子,噎在喉嚨里。而母親,雖然苦著臉,卻還是把一碗米飯慢慢地吃完了。

有一天杜鐵能忽然想起,韋愛蘭很久沒有消息了。他便去手機里翻看QQ頭像。韋愛蘭跟他說過很多話。從滾燙、著急、擔憂,慢慢到失望、生氣、憤怒,甚至絕望、后悔、怨恨。她找不到他。因為不久前他已經(jīng)把手機號碼換掉了。即使再去打工,他也打算另換一個地方。他記憶中的韋愛蘭一直停在原地,短短的頭發(fā),笑或者生氣,表情都特別生動??墒撬雷约阂呀?jīng)不一樣了。反反復(fù)復(fù)的疾病使他窒息與絕望。而每天躺在床上,陷在空虛無聊中半夢半醒的結(jié)果,是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好起來。

韋愛蘭的頭像是灰色的,空間里的動態(tài)也很久沒有更新。種種跡象證明,這是一個被主人遺棄了的后花園。蘇日勝很少在線,留下的只言片語也是在責怪他太不夠意思了,手機號碼換了也不吱聲,韋愛蘭已經(jīng)徹底失望,回老家嫁人去了。

杜鐵能掐指一算,韋愛蘭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是18歲,如今卻已經(jīng)20歲了,可以嫁人了。那時候他們說過,彼此一夠年齡就結(jié)婚,然后一輩子都要跟在一起,就像農(nóng)村人打趣的那種黏糊夫妻“秤不離砣,公不離婆”。然而從此他們就全然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自生活于這世界的兩個角落了,也許一輩子再也無法相見。杜鐵能心里一陣陣絞痛。

待他再出門,便像是又生過一場大病,整個人看起來更瘦弱,走路都打晃。臉頰兩邊的顴骨高高聳起,面色漆黑無表情。村里人紛紛議論,杜家的小兒子恐怕好不了了,從醫(yī)院回來養(yǎng)了幾年,還是這個鬼樣。

那日杜鐵能是進城去找許金妮。

杜鐵能病了這些年,沒有交上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同學(xué)或者是朋友來看過他。他日日百無聊賴地用手機泡QQ。一日,他胡亂選了幾個條件,就加了那個叫許金妮的女孩。她說她16歲。她的頭像是齊耳短發(fā),劉海長長地斜著。就是這個發(fā)型讓杜鐵能心里癢了一下。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廠門口那個夜晚,甩著大長腿大步走遠的黑色皮裙女郎。當然,更想起他和韋愛蘭短暫的甜蜜——不,不是全部的甜蜜,只是男女性事的那一點歡愉。

他想女人了。

他們隨便聊了幾天,彼此都盡量地逗對方開心。他直接問人家:“你有男朋友了嗎?”

許金妮發(fā)來一個羞羞的表情,說:“沒有,我還在讀書呢?!?/p>

杜鐵能提出要見面,許金妮卻一再拒絕。直到那一天,她說:“今天我生日,你來嗎?”

杜鐵能便去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與許金妮的緣分很淺,淺到只有兩次見面的機會。而這淺淺的緣分,卻需要他與她用生命來糾纏。

在城里見面,杜鐵能微微有些失望。許金妮并不漂亮,五官有些粗獷,還微胖。頭發(fā)倒是真的。當然,杜鐵能也從許金妮的眼里看出了她對自己的失望。他這樣瘦弱,而且看上去木訥得有些陰沉。

許金妮說,她想要一個生日蛋糕。杜鐵能不知道蛋糕店在什么角落。但他不愿意顯露出自己的窘迫,就佯裝大方地掏出錢包,從里面摸出200塊錢,遞給許金妮,說:“喏,你自己去揀,合心水些?!痹S金妮卻不接,說:“今晚人多,要訂一個大的。”杜鐵能便又摸出了一張。

一共300塊。那是他錢包里所有的財富。許金妮拿了錢,說一聲:“等會我call你?!本万T上自行車,蹬著兩條微胖的長腿輕快地遠去了。

杜鐵能沿著她消失的方向往前走去。這小小的縣城如今也變得這么熱鬧,到處都是人和車。尤其是小轎車多得讓杜鐵能吃驚。還有一些十五六歲的少年,三兩個抱成一團,坐在一種尖頭禿尾的女裝摩托車上,呼嘯而過。街道兩邊的店鋪不大,但都裝修得簇新簇新的。杜鐵能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他不知道許金妮往哪個方向走了。茫然地站了一會,他選擇了一個他認為是正確的方向,繼續(xù)往前走去。

他一直不停地走啊走啊,從中午走到黃昏,又從黃昏走到夜晚。街燈忽然全都亮了,有些商店關(guān)門了,有些卻才剛剛開張。路邊突然冒出來很多小攤子,都是用一輛三輪車拉來的。車上跳下幾個人,隨便搭一下,擺一下,一個攤子就支起來了。有賣衣服的,賣手機套的,賣水果的,賣甜品的。最多的就是賣夜宵的。那宵夜攤熱氣騰騰,老板頭上扎條毛巾,光著膀子,手里的鍋鏟兜得像風車一樣地翻炒著米粉。

杜鐵能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咽下一口唾沫。他看看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七八個小時了,許金妮并沒有出現(xiàn)。他打許金妮的電話,才響了兩聲就被掐斷。如是再三,他便翻出手機QQ,問她:“你在哪里?”消息卻沒發(fā)出去,系統(tǒng)提示,你需要對方通過驗證,才可以跟對方聊天。杜鐵能有點懵懂,好一會才明白,許金妮已經(jīng)把他從QQ好友里刪除了。

他順著街道盲目地走著。這個世界熙熙攘攘,人們匆忙著奔去約會、唱歌、喝酒、狂歡。人們擠在一起,陌生又熱情,遵守著共同的隱性規(guī)則,唯獨把杜鐵能拋擲在一邊。他感覺到難堪的孤獨和憤怒。饑餓使他的胃貼住了后背,就像一只拳頭頂著他的肚子,把憤恨頂進了他的脊背里。

次日,杜鐵能開始去借錢。

他打定主意,去找自己的叔伯,每戶只借三五千。父親的兄弟很多,父親并不是年紀最大的,卻最早去世。以前杜鐵能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對,現(xiàn)在想來,上天對他的這種不公平似乎一開始就注定了。杜鐵能像那個去鄰居家借錘子的人一樣,一邊走一邊想著叔伯們可能有的種種推托,并且在心里虛擬著自己的反駁。那些托詞讓人生氣,而反駁,即使是幻想出來的,也讓杜鐵能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詞窮。

這就使得杜鐵能走到后來,變得怒氣沖沖的。他敲開二伯家的門時,差點就要沖口而出:“去你的臭錢,誰要你的臭錢!”二伯驚喜而熱情的笑容把這句話敲進了他的肚子里。二伯說:“鐵能,快來坐!很久沒見你了,聽說醫(yī)生叫你好好休息,我們也不敢去打擾你。”

杜鐵能雖然在心里“哼”了一聲,但還是很高興地坐了下來。二伯的孩子并不在家,都是嫁的嫁,外出的外出。二伯和二伯娘兩個老人,頭發(fā)都白了,家里收拾得很整齊,就是冷冷清清的。杜鐵能環(huán)看了一圈,想起自己的家也是這樣冷清。而且他和母親很少說話,母親整天沉默寡言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勉強拉了一會家常,杜鐵能期期艾艾地把借錢的事說了。屋里突然沉默下來。兩位老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個交換太短了,杜鐵能甚至來不及揣摸它的善惡。然后,二伯娘就站了起身。杜鐵能心里嘩啦一聲響,想,難道這就算了?送客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二伯卻把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說:“坐著,坐著,一陣你二伯娘拿錢給你?!?/p>

杜鐵能慢慢地坐下來,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有點打戰(zhàn)。他沒有想到這么順利。

“我估計你們遲早得開這個口的,錢都準備好了。你母親也很要強,我們又不好問她要不要借錢。”

二伯娘交給杜鐵能的錢竟然有一萬元之多,這又超出了杜鐵能的想象。接下來的幾天,他一鼓作氣,走遍了幾個叔伯家。手上很快就有了厚厚的一沓錢。五叔還告訴他,像他家這樣的情況,可以去找村支書申請低保的。錢雖然不多,也夠每個月的油和米了。但是他找村支書了解情況時,卻幾經(jīng)受挫。那瘦弱佝僂的村支書先是說不知道如何申請,后來又冷著臉說名額有限,這個東西要看鄉(xiāng)政府的意思。杜鐵能耐著性子問清所有程序,但心里全然明白,要從支書這里拿到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還是說服自己,按要求遞交了所有的手續(xù)。

幾萬塊錢交給母親,母親嚇了一跳。知道是借來的,母親的臉色明顯有些不悅?!皢査麄兘桢X做什么?反正現(xiàn)在也不用等錢花了?!?/p>

“怎么不等?”杜鐵能說,“把錢還給哥哥,讓他回來結(jié)婚。”

母親愣了一下,“錢給了哥哥,拿什么還?”

“我會想辦法的?!倍盆F能不耐煩了,“未必我這輩子還掙不來這幾萬塊錢?!?/p>

母親便不再出聲,默默地把錢拿走了。

但是哥哥卻一直沒見回來,連姐姐也很少回來了。杜鐵能復(fù)又陷入焦慮與百無聊賴中。管它呢。就是都嫌棄我了,又如何?每個人都會生病,會死的。難道哥哥和姐姐永遠不回來,他們就永遠不會生病?等他們生病了,我也可以給他們知道,被嫌棄是什么滋味。

杜鐵能決定不再想許金妮,只想養(yǎng)好身體,重新去打工。他給自己調(diào)了鬧鐘,每天早上按時起床,在院子里跑步、做操,強迫自己吃下去兩碗米飯。凡是見母親擔水挑糞,都搶過來幫忙。母親見兒子有這個變化,也很高興,說:“鐵能啊,你若是不想去打工,就呆在家里也很好?!?/p>

杜鐵能心說,難道種兩畝水田就能過活了?腳上每天都粘著黃泥,身上老是一股汗臭和豬屎臭,這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這樣過了幾個月,杜鐵能漸漸把自己養(yǎng)肥了一些,感覺力氣也足了。他雖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可以外出了,但又總是遲遲下不了決心。他一幕幕地回憶以前的打工生活,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在流水線上一站十來個小時。還有就是,他現(xiàn)在基本不想與人交往,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在工廠里是很受排擠的。這讓他又想起了蘇日勝。他打開手機QQ,蘇日勝的頭像卻仍是灰的,也沒有給他回復(fù)只言片語。他又去加許金妮。每次打開手機,他都加她一次,驗證內(nèi)容只有一句:“為什么騙我?”許金妮一直沒理他。

忽一日,許金妮卻回話了:“騙就騙了,別煩我!”杜鐵能竟有點無言以對。半晌,撥通了許金妮的手機。這回她接聽了,劈頭就叫:“你有病啊,我都不想理你了,一直加一直加!”

杜鐵能氣得手有點抖,末了還是那一句:“為什么騙我?”

“騙你又怎么了?再煩我,我還要打你呢。你知道我男朋友是誰不?再煩我,我見你一次叫他打你一次!”許金妮說出了一個在縣城小混混圈子里如雷貫耳的名字??上У氖牵盆F能對他一無所知。他關(guān)心的只是她為什么騙他。

“原來你有男朋友的,你跟我說沒有……”杜鐵能的話沒說完,許金妮就摁斷了通話。聽著手機里傳來的忙音,杜鐵能氣得想把手機摜到地上,但是他還是忍住了。

那晚杜鐵能感覺心焚似火,燒得他在家里坐立不安。天一亮,他便走四五個公里到城里去。一直走到那日和許金妮見面的地方,就開始打電話。許金妮一直不聽。杜鐵能便給她發(fā)短信,說:“你一定要給我一個理由,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痹S金妮回答:“隨便,有種就出街,我叫我男朋友砍死你!”這個“砍”字過于血腥,杜鐵能感覺自己的肚皮果然被砍開了,肌肉往兩邊綻開,許金妮就站在他面前哈哈大笑,而且伸出一只微胖的手,從他的脊背那里拉出一堆仇恨來。一直拉一直拉,那黑色的仇恨堆在地上,像煤山,像炭屑,最終嘭的一聲炸開了。許金妮被炸得粉身碎骨,紅色的血肉像鞭炮的紅屑一樣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

杜鐵能抬頭看看,恰好看到一個路牌,上面寫著街道名稱,便發(fā)出了戰(zhàn)書:“好,下周六的這個時候,你到某某街上等我?!?/p>

許金妮回復(fù)得很快:“等就等,我不怕你?!?/p>

杜鐵能便往大市場里走。市場里氣味復(fù)雜、濃厚,但杜鐵能渾身輕盈,微熱,像長出了翅膀,而且翅膀下托著風。他走過擺著許多破碎的動物尸體的肉食攤檔,走過大籠小籠被囚禁在鐵籠里的飛禽走獸,一直走到寒光凜凜的刀具攤邊。他俯下身子仔細審視那些打磨得銀光閃閃的刀具。單單是菜刀便有很多種,砍骨頭的、剔肉的、削肉片的、切瓜果的。切瓜果的又分削皮的、切西瓜的、切普通水果的。杜鐵能仔細挑選著它們,像挑選一件要押上全部身家的心愛之物,謹慎萬分。

最終他什么也沒有買。他想他應(yīng)該買一支槍。槍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更有象征意義。它將代替他向這個世界發(fā)出最后的嘶叫,射出最后的精液。杜鐵能甚至想,他應(yīng)該感謝許金妮,許金妮幫助他看清了自己內(nèi)心的愿望。

是的,他決定去死。他不能再被疾病、嫌棄和慵懶釘死在石頭村那所昏暗的房子里。他也不想再重新走向異鄉(xiāng)。那里,曾經(jīng)美好的韋愛蘭已經(jīng)嫁為人婦,剩下的將遍地是許金妮一樣的姑娘。尤其是她尖刀一樣刻薄的語言,徹底摧毀了他對這世界的最后一絲留戀。當然,他不想像一條狗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他要發(fā)聲。而他的聲音,將通過許金妮這樣的人傳送給全世界。他們終將知道,他不是弱者,他只是厭倦了這個世界。

回到村口,杜鐵能看到了村支書。他正在與人談笑,話語中流露著一種令人憎恨的從容淡定。他是這個村子的掌控者,上面撥來的每一項可能的補助,危房、改水改廁、沼氣、生豬、退耕還林,都要經(jīng)過他的審核和遞交,然后,資金在走向農(nóng)民的過程中再脫掉一層皮。簡單的對話交鋒后,杜鐵能明白自己敗局已定,村支書根本不會把他家的低保材料往上報。他便往家里走。他想要是手里有槍,立即朝村支書來一下,肯定很爽。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煩躁地沖著落在他臉上的蚊子揮舞手掌,把自己扇得頭昏眼花。

那晚杜鐵能一夜未眠,用手機反復(fù)地搜索如何才能買到真槍。最終還是QQ幫助了他。他在一個QQ群里找到了可以買槍的線索。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刨根問底后,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個可以賣給他槍的人,就在離他不過100多公里的鄰縣里。

杜鐵能在次日跟母親討要了幾千元錢,然后消失了兩天。

他再回到村里的那天深夜,很多人被一聲槍響驚醒。石頭村的人們大多已經(jīng)入睡,他們醒來的時候懵懵懂懂,看一眼身邊同樣懵懵懂懂的人,然后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撒尿。撒尿的時候或者會有少數(shù)人在思考,怎么會有槍響的聲音,村里怎么會有槍。但多數(shù)人只是半閉著眼睛,憑本能把膀胱放空后,又半閉著眼睛回到床上,繼續(xù)睡去。

過了好幾天,杜鐵能的名字轟動整個縣城之后,人們才在眉飛色舞的閑談中提起那聲夜半槍響。人們個個爭先恐后地描述那槍聲的時間、地點、大小,還有人甚至說他親眼看到杜鐵能扛著一支槍走向后山,那樣子就像一個惡魔走向他的地獄。

事實上那天杜鐵能是用一只背包把槍帶到后山的。他想試試槍。

那是一把與他的想象一模一樣的槍。它有恰到好處的彎曲的木柄,像女人腰臀之間迷人的曲線,握上去光滑、圓潤。烏黑的槍管沉甸甸的,而扳機就像是一個無聲的誘惑與勾引:打開保險,扳動它,一次發(fā)射就完成了。這發(fā)射將給持槍者無上的快感,像男人的射精。它將指向許金妮的抽搐。

那晚月亮很亮。杜鐵能拿出槍,瞇著眼睛瞄準每一個虛擬的目標。一根樹枝可以是許金妮,一株土黃芪可以是許金妮,一蓬搖曳的芒花可以是許金妮。杜鐵能暗自得意,他的眼神這么好。每一片樹葉在瞄準器里都纖毫畢現(xiàn)。

一只貓突然無聲無息地走進了杜鐵能的視線。它走進瞄準器后就停住了,半伏下身子,抬起頭來挑釁地盯著杜鐵能,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咆哮。

許。金。妮。

杜鐵能感覺自己的嘴角微微裂開了一下,他的手在顫抖。它果然勾動了扳機。

“砰!”

槍響了。后坐力讓杜鐵能一個踉蹌。但他很快站穩(wěn),然后奔上前去查看。

貓死了。它原本純白的皮毛上一片血污,那囂張的眼睛現(xiàn)在失神地暗淡下來。它這么丑陋。原來死亡這么丑陋。死亡會把一切囂張氣焰都打壓下來。杜鐵能滿意極了。

約定的日子到來那天,杜鐵能早早出發(fā)了。對于即將發(fā)生的那一幕,他心里盛滿了荒草一樣的猜測?;牟輦冊盟麥喩砻昂梗p腿不斷地輕微打戰(zhàn)。然而雜亂無章的想象們最后都將指向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死亡。死亡是一把快刀,能將一切亂麻斬斷。這樣想的時候,杜鐵能買了一包煙,慢慢地抽著。

行人在煙霧里匆忙地走近。他們沒有多少個是有笑臉的。他們拎著袋子,低頭玩著手機,或者互相喋喋不休地指責著,或者一臉病容。他們在煙霧里遠去,繼續(xù)這乏味可憎的人生。一輛輛形態(tài)各異的車子就顯得從容多了。它們堂而皇之地走在馬路的最中間,朝某個驚慌失措的行人兇狠地響著喇叭。等行人嚇得驚跳出一邊后,它們就揚長而去。杜鐵能恨這些車子。他想自己如果還要活下去的話,應(yīng)該去開一輛巨無霸泥頭車,然后選一處車子最多的街道,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輾成碎片。

杜鐵能還在煙霧里看到了蘇日勝。他扭著瘦瘦的屁股走向那個穿黑色皮裙的女郎,他的手插在褲兜里,他的大腿正在微微顫抖。女郎把長長的劉海輕輕一甩,露出韋愛蘭清秀的面孔來。她轉(zhuǎn)過身,扎著一條碎花圍裙,臉上滿是淚水。

杜鐵能咳嗽起來。他很久沒有抽煙了。煙好像應(yīng)該是健康人抽的。一個病人還抽煙,不是找死嗎?但是今天,他的確是找死來了。

許金妮終于出現(xiàn)了。杜鐵能微微有些失望。她竟然是孤身一人,傳說中那個兇神惡煞的男朋友沒有陪同。她在煙霧里走近,有點猶豫地東張西望。她可能根本不記得杜鐵能長什么樣子了。杜鐵能把煙頭扔掉,用鞋底碾熄,然后大踏步走過去。

許金妮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杜鐵能說:“跟我走?!?/p>

許金妮說:“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杜鐵能伸手招了一輛的士。許金妮問:“你要帶我去哪里?我不去?!?/p>

杜鐵能陰沉著臉,把她往車上推:“怕了?現(xiàn)在害怕也遲了?!?/p>

許金妮用手抓著車門,不愿意上車:“誰怕了?等陣我男朋友就來了?!?/p>

杜鐵能嘿嘿一笑,把背包挪到胸前拍了拍說:“誰來都沒有用。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嗎?”

許金妮一翻白眼:“不知道?!?/p>

她那種趾高氣揚的輕蔑又回來了。杜鐵能刷地拉開拉鏈,讓許金妮看那烏黑發(fā)亮的槍筒。許金妮驚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世界在許金妮的驚叫聲里突然靜了下來,像洪水一樣匆忙奔走的街道慢了下來,撕開了一個口子,那口子里黑是黑,白是白。杜鐵能沒有多想,大踏步追趕過去。幾步到了街邊,許金妮已經(jīng)竄到人群當中,眼看著就要消失于一間蛋糕店門口。杜鐵能拿出槍來。

“砰”的一聲槍響,街道停滯了。杜鐵能看見許金妮晃了一下身子。他知道自己打中了。許金妮回了一下頭。人群像潮水一樣刷地退去,把許金妮一個人晾在沙灘上。她成為世界的焦點。而這焦點最終消失于蛋糕店的門后。

杜鐵能走過去,推開門。

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他們第一次相會的時候,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對面就有一間蛋糕店?從一個蛋糕開始,然后在蛋糕的甜香氣味里結(jié)束。這是多么巧妙的安排。杜鐵能欣喜若狂。他看見許金妮趴在地上,血從她的肩膀上滲出來。蛋糕店已經(jīng)空無一人,但玻璃柜臺閃閃發(fā)亮,蛋糕們呆在柜臺里,甜蜜宜人。世界原本應(yīng)該是這樣潔凈、明亮、溫暖。只是這一切都與杜鐵能無關(guān)了。

許金妮撐起一條腿,雙手也在微微用力。她想站起來,她想跑。杜鐵能用瞄準器盯著她的大腿。這是一條多好的大腿,白嫩,豐滿,富有青春和彈性。它在顫抖,積蓄力量,準備發(fā)力狂奔。杜鐵能扣響了扳機。大腿頹然落下。杜鐵能沉浸在發(fā)射的快感里,連續(xù)又射出幾槍。槍聲中,許金妮像個充氣娃娃一樣被動地顫抖起來,然后四肢一軟癱在地上。血從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流出來,四處彌散。杜鐵能放下槍,蹲下身去,把許金妮翻過來。

她其實并不漂亮。血污糊在她臉上,就顯得更丑了。但是杜鐵能很滿意。許金妮已經(jīng)死了。她過于豐滿的胸部不再驕傲地起伏,那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眼睛半開著,像死魚眼一樣翻白。嘴唇還是紅的,口紅掩蓋了死亡的顏色。這是杜鐵能最討厭的一張嘴?,F(xiàn)在這張嘴像一朵破碎的喇叭花一樣紅著,嘴角邊卻流出一攤烏黑的血水,看上去令人作嘔。

杜鐵能后退了幾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高潮的亢奮過后,他感到一陣全身放松的疲軟,大腦也有點模糊。接下來該干什么呢?

世界原來的聲音又一點一點地回來了。先是遠處隱約地傳來警笛聲。杜鐵能知道,肯定是有人報警了。接著,他又聽到門外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嘈雜聲。但是從蛋糕店的玻璃門看出去,很遠很遠都看不到一個人。街道上的車輛還在來來往往,摩的一輛接著一輛遠去。每一輛都很像杜鐵能曾經(jīng)攔下的。蛋糕店里的音響還在響著,放的是一首很好聽的歌:“塵世間多少繁華,從此不必再牽掛……”他被這歌詞擊中了內(nèi)心,一瞬間淚水涌入了眼眶。

但是他緊接著把它們眨走了。警察怎么還沒有來?他掏出手機,登錄QQ,迅速地翻看了一遍不多的幾個好友。蘇日勝不在線。韋愛蘭不在線。他點開對話框,想跟蘇日勝說點什么。但最終卻只是修改了自己的簽名:“恩怨了了,一筆勾銷?!?/p>

責任編輯 侯建軍

猜你喜歡
哥哥母親
母親的債
我們的生命中,總有這些可愛的小哥哥
哥哥什么都知道
給母親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歲月
犀牛哥哥道歉
我永遠是你的哥哥
哥哥趕鵝過河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