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為
通向詩歌的“文化”心智
□張大為
詩歌和哲學是人類心智的兩個極端,都是特別容易被誤讀為某種絕對性和自足性的東西,但這可能恰恰是因為,在它們看似完全對立的心智運作方式背后,都有一個看起來大而無當,因而容易被無視的目標:理解和肯定世界的整全性。或許正因如此,它們需要存在于與這個世界若即若離的某個極點上。因此,當人們說古希臘人生活在《荷馬史詩》的世界里時,并不算是一種太過夸張的說法;而施特勞斯就是從柏拉圖對話的戲劇性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而不是從其概念化表述和哲學主題當中,來解讀偉大哲人的“隱微教誨”。當人們能夠突破自以為是的“現(xiàn)代”視野,看到古典詩人和哲人心智宇宙的全景時,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原本是那樣地接近。連卡西爾這樣的“現(xiàn)代”哲學家,都在這種心智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來研究18世紀文化;在尼采和那些富有雄心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那里,或許還可以看到這種心智的遺跡,但已經(jīng)被當作現(xiàn)代“哲學”或“詩歌”各自眼中的附屬物和多余的外部因素來看待了。
在古典作家們的整全視野當中,他們把自己的作品當作生活世界中的現(xiàn)實的文化存在來考量,這使得他們的作品既不被封閉在深山谷壑當中,也不會隨著流行的時尚文化隨風起舞,從而消解自己的文化重量。古典作品的文化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靈異的秘密:“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保ā吨芤住は缔o上》)在理解和塑造這個世界的整體性時,古代圣哲們唯恐自己的主旨因為不恰當?shù)谋硎龇绞蕉徽`讀和誤用,而出于這方面的考慮,他們也不得不思慮自己的作品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在這一過程中,與其說他們動用了自己的全部心智,不如說,出自于一種恢弘和整全的心智構(gòu)成,將偉大的心靈力量在兩個極點之間往返周旋、反復平衡,才把這一切做得圓融無礙。當然,這并不是一種老練狡黠的生存技巧,從根本上說仍然源自于對這個世界深沉的摯愛,以至于必須進行整全性處置和把握的深層愿望??梢宰笥覍@個世界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能力的,恐怕“詩”與“思”是最接近神性的力量,而從事“詩”與“思”勞作的心智本身,也才得以從對存在領(lǐng)域全體的全面占有和全方位勞作當中,獲得自我滿足。
因此之故,偉大的詩人和哲人都不以否定這個世界為能事,而是從根本上嚴肅地肯定這個世界。這種肯定態(tài)度,是在看透人類生存的嚴酷性和局限性之后,拋棄一些非本質(zhì)的東西,最終讓人類所面對的生存世界稍許減緩它的殘酷性。以哲人的眼光來挑剔這個世界的毛病,否定它,是一件太過容易的事情,用理念的利器拆毀那并不完美的歷史的宮殿,一定勢如破竹,但人類從此就得從文化存在的意義上重返原始的洪荒年代。因此,偉大詩人的思想格局,不只是存在于詩歌的語言內(nèi)部,而同樣也在詩歌的肌體之外氤氳盤旋:打破生存世界的物化硬殼和人為障礙,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中,以將這個世界編織進詩性的文化經(jīng)緯的方式,整理和肯定這個世界的整全性。因此,近代今文經(jīng)學大師廖平才將《詩經(jīng)》界定為“經(jīng)學之總歸,六經(jīng)之管轄”,邦國的根基。而偉大的哲人同樣在理念的金字塔塔尖上,為這個世界牽腸掛肚。如果放棄世界的整全性理解訴求,那么只會被一個破碎的世界和思想文化的碎片遮蔽自己的眼光。西方傳統(tǒng)當中的 “詩與哲學之爭”,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都源自于詩歌與哲學本身的一種深刻的文化責任。從詩歌與哲學的立場看來,這個世界存在著一個價值序列或者價值秩序,“詩”和“思”的職責是維護和保存這個序列或秩序,但它們都不想、也不可能以通過自身成為一個價值層級的方式來做這一切——因為這違背其訴諸整全性的勞作本性。因此,詩和哲學之間的爭執(zhí),從更深層動因上講,是一種自我排斥和“自我退出”機制,而成為事實上的對于對方的護持和召喚:“詩”“思”之爭,恰恰是要召喚對方的存在成為存在,以便在生存世界的內(nèi)部,為人類操勞。當然,詩和哲學最終誰也沒有駁倒誰,而成為應和著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內(nèi)在張力的生存世界和生活方式的范型——它們分別對應著以價值皈依或按自然理性的方式來生活,這其中撐起的是西方文明的宏大格局。
因此,“詩”“思”并舉,才是文化和文明應有的格局。它們二者當中任何一方的缺失,不是理念和思想的缺失,而是文化的缺失、文明的缺失。而在“詩”與“思”之間覆蓋的心靈地帶,是人類心智當中最為高貴的那一部分,也是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的原型。一種經(jīng)不起心靈的光芒照耀的文化,必然是塑料般的工業(yè)產(chǎn)品;一種沒有注入心智的金液的文化,必定是淺薄的機械復制。它們或許能夠滿足大多數(shù)人的“文化生活”,但只是一種消解文化的價值縱深和文明的價值秩序的過程本身。對之進行的簡單迎合或拒斥,都有可能不得要領(lǐng)、用力不當。今天的詩歌給人的直觀感受,是其自身存在的一種輕飄飄的文化失重的感覺,這也包括某種意義上不乏優(yōu)秀的詩人們精心編織的或精細或銳利的那些語言織體,因為找不到楔入這個越來越“審美化”的日常生活的恰當方式,從而也只能在這個“美麗”的文化世界當中,處于一種失去平衡的滑動狀態(tài)。在并不真正了解當代詩歌的一般人眼中,詩歌估計已差不多淪為一個文化小丑,因此,無怪乎幾乎每年都有“年度”笑話被歸之于詩歌。人們把這歸之于詩歌的“圈子”,詩壇的“晦氣”。但實際上,在當今詩壇,蔽塞的不是詩歌“圈子”,而是詩人和批評家的心智,“晦氣”的不是詩壇的氛圍,而是人們關(guān)于詩歌的知識。當下詩歌領(lǐng)域需要的是停止自我剝奪,恢復詩歌心智的整全性。
其實,當下詩歌領(lǐng)域并沒有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具有多么強烈的自律和超脫的性質(zhì),它仍然在以各種方式映現(xiàn)著這個時代流行的思想文化觀念,粘連和輾轉(zhuǎn)于強大的“文化生產(chǎn)”機器當中。這么說,當然并不排除當下的文化語境和文化場域本身并非一定是個真正有利于詩歌的文化場景這一因素。走出詩歌的自律性幻覺和純語言幻覺,進入文化的真實性和存在感,首先需要把人類分立的心智貫通起來,把“詩”和“思”貫通起來,走向一種具有文化重量與文化延展度的詩歌場域的存在感、存在格局。人們可以在生存性總體這一比較原始的意義上,來理解這種“文化心智”和“存在格局”的意旨。當然,在當代詩歌領(lǐng)域,從什么樣的理論資源和觀念方式通達這樣一種思考和認知格局并不重要,比較有意義的關(guān)鍵問題,仍然是將它轉(zhuǎn)換為一種詩歌心智的要求:我們相信當代仍然有一大批嚴肅對待詩歌的詩人,但當人們并沒有深刻地思考、理解和處置今天詩歌所面對的歷史時代和文化處境時,有理由相信,詩歌心智還并沒有掙脫不應屬于它的片面性,詩歌還沒有超出其斷面化和支離化的文化存在方式,而進入圓融的整全性。
對于當代詩歌來說,用“詩”和“思”的統(tǒng)一來表述和要求這樣一些問題,會不會讓人這樣理解:這難道不是在強調(diào)“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統(tǒng)一嗎?是不是在以偏概全?這里的問題、當下詩歌的問題,是否確實只是一個“思”的問題?蔽塞和封閉當代詩歌的,恰恰是一些觀念性的東西、概念性的東西,而能破解觀念和概念的蔽障的,只能是觀念和概念本身——雖然它的結(jié)果,不是指向觀念和概念,不是“思”本身。用一種比較簡單化的方式來說,當代詩歌仿佛還缺少一種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存在“形式”,來承擔它的文化存在和文化實體性。這個意義上的“形式”,只能是缺少來自于“思”和理性力量的不斷投入,而不可能是來自別的地方。
這也意味著,我們的詩歌相當程度上很可能只是詩歌的質(zhì)料,是一種潛在的“存在”。詩歌需要像一個哲人一樣生活,而我們的詩歌還只是處于沖動的激情少年階段。其本身可能不乏“真知灼見”和“片面的深刻”,但還沒有找到與這個世界相處的、可以著力的恰當方式,以及自身存在的文化重心之所在。詩歌本身的“思想性”,只是這其中很小的一個部分;詩歌領(lǐng)域很多人希望定型的“詩體”,乃至像古典詩歌一樣的詩歌格律,或許也只是這個問題的遙遠的影像投射;而盯著詩歌文體所理解的中國古典“傳統(tǒng)”,自然也就難以通達詩歌的古今之變……這些都把問題變小和簡單化了,它們本身只是一些建立在現(xiàn)代神話基礎(chǔ)上的觀念碎片。當代詩歌需要的,是以開放而健全的圓融心智,在“詩”與“思”的誠懇而又睿智的平衡中,以深刻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來理解自身的文化本質(zhì),以深度加入外部世界秩序的方式來回歸自身的文化存在,在心智的回環(huán)、彎度和曲折當中,或許是詩歌自身的文化存在“形式”和文化實體性誕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