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籍貫北邊卻在四川生長的人,26年的飲食習慣讓我的血液也流淌著辣椒和花椒,在偶爾跟隨兩個廚師舅舅偷學之后,對川菜的熱情更是滲入到靈魂。有一句老話叫“少不入蜀、老不出川”。我個人更愿意把這句話理解為對四川的贊美。巴蜀之地風景甚美、美食眾多。不管是十幾個小時熬制的老湯,或者隨手下鍋幾分鐘可食的小面,好吃到讓人恨不能把盤子也吞下去。四川各方面太過溫柔舒適,年輕人到此,很容易忘了胸懷天下。
四川的美食五花八門,小吃、火鍋……每種門派下面還有“妃嬪”萬千,但是什么樣的食物才能算是年菜?
魚香肉絲、回鍋肉、麻婆豆腐、三大炮……這些都具川菜代表性,但無論是在平常人家還是在大排檔里,想吃的話一拍大腿就能嘗到,作為年菜并不合適。
川菜種類繁多、百花齊鳴,要分門別類并不容易。在此按照一種特別的分類方式——群眾反映。有一些屬于死心塌地、忠貞不渝的川菜,如回鍋肉、水煮牛肉,千百年來味道也并沒有過多改變。還有的川菜屬麻雀變鳳凰型,如龍抄手、鐘水餃、夫妻肺片,在揚名之后,味道也變了,大多為了迎合游客,本地人反而感到陌生。也有的新派川菜,近年不斷追求改良,為了讓更多人接受川菜也是飲食文化交流的結(jié)果,從外形到味道都越來越模糊川菜的概念,對于老一代的四川人依然較難接受,但就像汪峰總想上次頭條,新派川菜也一直期待著被接受認可。除此,還有一類川菜,它們沒有被外界過多關注,因此也幸免了被改良的命運,反而很好地保持了傳統(tǒng)的味道。這些菜,外地人來四川,無論是看攻略還是坐在環(huán)境雅致的新型餐廳都是找不到的,但是,它們卻代表了四川人的記憶,就像那些被遺忘的老歌。
我想講的年菜就屬這類。即便它們沒有過高的名氣,尤其不被外地人知曉,可就像北京少不了故宮、蘇州離不開園林,只要一端上桌,它們就是年飯的象征。臘味,年飯的開鑼菜
如果不是寫文章,我從來沒有好好想過關于香腸的東西。這種因年而生的食物,既不精致,也不獨特,無非就是把豬肉配上鹽、酒、糖,再撒上一把花椒,塞進豬小腸晾曬。
四川人的年飯桌上是必不可少香腸臘肉的,當每家每戶窗臺掛滿臘肉香腸就意味著快過年了,接下來它們會陪我們至少一個冬天。
然而,在年飯桌上,它們年年出場但永遠只是綠葉,只是象征性被夾幾片,剩下的一盤要反復吃上好幾天。原因不在于味道,而在于年飯桌上里好吃的實在太多,冷盤熱菜十幾個碗盤擺在一起讓人眼花繚亂,實在顧不過來。
臘味是年飯里的頭盤,主要功能是用來擺桌子。平常人家的“擺”,無非就是兩種花樣:要么是半扇形,像孔雀開屏的尾巴,要么就以中軸為圓心散開,像朵芍藥花一樣。
雖然是為年夜飯桌而生,但臘味真正的價值和快樂,是在飯桌之外。
香腸是小孩子新年社交季的必備道具。就像《社戲》里偷羅漢豆,阿發(fā)在豆田里往來摸一回,說“偷我們的吧,我們的大得多”。一群小孩看似漫不經(jīng)心,嬉戲悠游,實則懷揣利刃,心懷鬼胎,一家一家香腸捏過來,趁大人不注意,剪下兩節(jié)就往后山跑。其他人也跟著呼啦啦往后山撤,頗有嘯聚群雄的架勢。
如果是陌生的小朋友想要入伙,就像納“投名狀”一樣,都得交出家中的上等臘貨才行。每年此時,都能聽見各家媽媽串著門告狀,說:“鬼女子又偷香腸。今年擺桌子都不夠啦?!?/p>
連家里的“小虎”也能得些福利。不過終究是畜生,偷得極不聰明,直接找成形的臘雞臘鴨下口,而且用蠻力,每次偷嘴都會把晾臘貨的竹竿扯翻在地。在年前,如果看見洗衣石板上放著一只被啃掉半邊腿的臘雞,就知道是“小虎”被狗贓并獲了。到傍晚,必能聽見爸爸用竹條抽打、饞嘴狗痛得嗷嗷叫的聲音。不過對一只土狗來說,竊吃不算偷。挨打過后,它每天照樣不知羞也不怕痛,圍著臘貨竹竿,伺機下口。
偷來的香腸只有一種吃法,就是在林子里撿幾塊青磚,拍去土灰,圍成簡易灶烤著吃?,F(xiàn)在想來,算是土法的明爐烘烤。每到這個時節(jié),每家每戶的碗柜里,也會出現(xiàn)一些中部漆黑的筷子,那是小孩子用來戳著香腸燒烤時被火燎的。
臘味擺好上桌時,廚房里就響起豬油下熱鍋的刺啦聲,兩扇排風扇呼呼地吹,卷走辣椒滾油鍋的焦香。雞鴨魚被洗凈切塊,在雪白的瓷盤里碼好,樹墩子厚的菜板上還有幾堆小山一樣的配料,白的是蔥白,黃的是泡姜,紅的是泡椒。那里才是年夜飯最具人間煙火的部分。就在廚房的熱火朝天和臘味的莊嚴冷清里,一大家人開始陸續(xù)往桌邊坐。等吵吵嚷嚷坐定位置,熱菜就該上桌了。臘味又草草退場,給熱氣騰騰、紅油翻滾的大菜留出空間。
壓軸菜的“寂寞”
年夜飯桌上和臘味命運相似的還有一道菜——粑粑肉,有的地方叫香碗兒(或蛋包丸),也是費時間的食物,先要花半宿的時間把肉狠狠剁碎。小時候總喜歡藏在被窩里看閑書,被抓到就會受罰。除夕前夜是最有安全感的晚上,只要聽到廚房里菜刀撞擊砧板的咚咚聲不停,就知道大人正忙著辭舊迎新,顧不上打擾我在《說唐演義》里的神游。
肉剁好后,用平底鍋貼蛋液,揭下蛋皮,再包裹上肉醬,蒸好切片。上桌時也像鋪瓦房頂那樣一片搭一片排好,肉片下是一層層芋頭、炸排骨、酥肉、豌豆尖、蘑菇等食材,用大盆上桌。這是飯桌上聲勢最浩大的一盤菜。講究一些的人家,還會在上桌前配上用模具壓成花狀的胡蘿卜和小蔥,紅綠相間擺在年飯桌上格外喜慶。
臘味和粑粑肉,是年夜飯桌上開鑼和壓軸的兩道菜,首尾呼應,都不沾辣味,費事費工,但少人問津。到粑粑肉上桌時,大家對吃已意興闌珊,大人下桌打牌打麻將磕瓜子吹龍門陣,小孩子攥著煙花爆竹出門外。
夾沙肉,記憶中的甜香
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有一道菜——甜燒白,也叫夾沙肉,是我小時候的最愛,主要食材有肉和糯米,輔料為夾沙和糖。大片的二刀肉切薄,兩片肉合上夾沙,“三明治”般在糯米飯上鋪好,“正襟危坐”地蒸上數(shù)個鐘頭。經(jīng)過蒸汽錘煉的肥肉會羽化成熟,不再油膩而變得輕薄透明,紅豆為主料的夾沙在內(nèi)層隱約而顯,豐富了口感和色澤。同時,浸著豬油的糯米特別香,甜飯因為融化的紅糖比平常的米飯更為秀色可餐。最后小心地撒上白糖,燒白歷經(jīng)刀山火海百般磨難終成正果。大片的薄肉在紅米上鋪開像大把的鈔票,故此又稱招財飯。而放在一桌子的麻辣菜品中,甜甜軟軟的燒白自然備受小孩青睞。
小時候,甜燒白一上桌,哥哥、妹妹和我就立馬變成“八國聯(lián)軍”,踢開凳子、抄起勺子對著它毫不謙讓。大人在一旁看得驚呆了,不認識自己的小孩,心里嘀咕:這是哪放出來的?為此,有一次大過年還被媽媽數(shù)落了一頓,理由是“沒吃過燒白?臊皮得很!”(四川話,臊皮就是無下線的丟臉)
愛上白斬雞
等到上小學以后,對年飯的熱情開始轉(zhuǎn)移到了重口味的白斬雞。
和平時不同,年飯的白斬雞必須用純土雞,決不能用超市的肉雞將就。在過年前一個月就要跟鄉(xiāng)下的朋友打招呼定購,等到年飯前一天晚上才舍得宰殺。和肉雞不同,土雞通常需要燜煮一個鐘頭以上,煮好了還不能立馬出鍋,要燜到自然涼才能保持雞的原香。煮熟的雞肉皮厚肉綿,嚼勁十足,即便不放任何調(diào)料吃上一塊都能口有余香。客人一邊喝酒一邊贊嘆雞好肉香,主人便頗為得意,泛紅的臉像那盤淋過紅油的白斬雞。
四川人的年飯不講究尊貴講究敦實,一大桌的菜剩了的,回爐熱熱接著吃,吃完趕緊換張麻將桌子接著坐。
在我的記憶里,三十晚上的團年飯,大人是要從二十九就開始忙的。一整晚不同的香氣從廚房里接二連三傳來,炸酥肉、片香腸、滾水里煮的大公雞……快的慢的各種節(jié)奏互不干擾,所有味道集中起來就是一句話一“過年啦!”
如今的飲食如此發(fā)達,甚至在某寶就能實現(xiàn)足不出戶而一品天下。但年味地圖上的美食,一定還得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至少是一代人心中的經(jīng)典。而我講的這幾道年菜,一方面它們像是沒落的貴族,因為優(yōu)勝劣汰,因為平時幾乎無人問津而逐漸成了年飯?zhí)毓?;另一方面也像匠人一樣默默存在,因為獨特的味道,即使時間也無法將它們徹底消滅。
在平時,它們太過寂寞,只有在年飯的餐桌上才能恢復尊嚴。就像年味不可避免地被淡化,很多味道都在改變,但在三十晚的團年飯上,它們依然會帶著傳統(tǒng)的味道出現(xiàn),即便再吃上幾十年也不覺得厭倦。(資料來源:十五言、《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