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周曉東,1974年11月出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第19期青年作家讀書班學(xué)員,現(xiàn)供職于宜興市建設(shè)局辦公室。作品見諸《中國藝術(shù)報》《青年文學(xué)》《雨花》《紅豆》《黃河》《西湖》《太湖》《翠苑》《新華日報》《揚子晚報》等報刊,散文《濕潤》入選《2006-2007年度江蘇散文雙年鑒》。
暮色沿著阡陌輕輕地壓下來,整個乾元茶場就像絲綢或月光一樣靜謐。瓦藍(lán)的天邊,升騰起小米粥一般稀薄而散淡的香味。風(fēng)像鳥群,一陣陣掠下,小樓前的廣玉蘭開得還是那么好,小白星星在濃繁的葉子里眨著眼睛,發(fā)出一百座花園的香氣。
芽葉們浸透了春天里最濃烈、最甜美的泥土芳香,與我們隨時交換著愉悅的眼神、溫潤的體液。在青磚樓房里的某一間找到一個角落,安靜地坐下來,忽然就逢著了《秦桑曲》。在春天的黃昏,在太華古鎮(zhèn)的腹地,在乾元茶場,遇到這樣一支好曲子,仿佛在月光下遇到一個好愛人,她簡直靜美得無可挑剔。
曲子的來處,是一架閑適的古琴,是一片偌大的茶海。老紡車一樣的古琴,湯卓敏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撫過,我好像看到了那時在祖母一樣老的老房子里坐著的、正在當(dāng)戶紡織的溫雅繡女。月光下的茶海,湯卓敏仿佛倚在綠窗下,垂著長睫,掩著澤湖,任由自己的內(nèi)心漾開一杯漸燙的紅茶,一片綿長的茂林修竹。樂聲且徐且行,花語紛紛揚揚,簡單而純真,溫柔而熱烈,讓每一位聆聽者都想起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
一個山莊的春天,一段品茶的時光,讓我慢慢看清另一個世界的面容。在微微斂起的幽暗的光線里,我的心情漸復(fù)平靜,靈魂宛如牽著春天的手,游走在一片素淡的原野、一片水波不興的寬闊湖面。手指在昏黃中摸索著,每一根手指像每一顆心,試圖碰觸到春天最想碰觸的某一根弦上的某一個點。
在時斷時續(xù)的花香里,湯卓敏迎著風(fēng),一心如月,向內(nèi)觀望,提按快慢,縱斂舒卷。心事追隨著她,在安靜中無可逃匿。月光一絲一絲,無比堅定地侵入她的發(fā)絲,糾結(jié)、纏繞,她也不知道。她太專心了,以至于聽到的只有寂靜,只有芽葉在縱橫交錯中的淋漓元氣。無數(shù)次的心追神遇,使她對居住在大地中央的每一枚芽葉的心性有了一種超乎尋常的洞悉,每一片葉子都是天使,每一個時刻都是永恒,發(fā)出一樣的、又完全不一樣的聲音——哪怕不發(fā)音,就那么靜靜地待在那里,虛度春天里所有的光陰,在她眼里,也都是一顆美好的心、一件上好的樂器、一曲動人的樂音。
湯卓敏說,葳葳蕤蕤的紅色,是她少女時代最虔誠的向往,那么富貴冶艷,那么五彩斑斕,整個世界就像浸在華采的春日里。耕作、制茶、喝茶,成了她最美好的夢想。彼時的她,長發(fā)如瀑,艷驚四野。她家的背后,是太華山間一條長長的溪流,每年三月初三到來的時候,花朵肆意綻放,精靈微笑呢喃,蝴蝶定期相會。每每此時,湯卓敏總是站在那高高的山岡上,如癡如醉地吹起芽葉,早上對著東方吹,傍晚對著西方吹,光線一片一片,太陽像薄雪似地覆蓋了她的身體,她的臉頰上終于浮上了一層金輝,嫩綠的芽葉和她的雙唇緊緊地長在了一起。湯卓敏和芽葉們一起耳磨廝鬢的時候,時間的腳步移動得很慢,慢過了時間本身。
白居易在《夜琴》中有言:“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在自弄和自罷中,湯卓敏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忘懷俗事,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這真有點像書法中的狂徒懷素,那么一副懵懵懂懂的狀態(tài),“有人戲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低調(diào)地不動聲色地言說。至今,神仙也無法弄清楚她當(dāng)時的內(nèi)心所想,她就這樣懷抱著竹簍,義無反顧地向著山林的深處走去了。春風(fēng)風(fēng)人,夏雨雨人,對山臨水,林壑清幽,茶園一一鋪開,清逸的泉水汩汩而出。
真的,世界的本質(zhì)就在于它有一種味道。湯卓敏手上的每一枚芽葉都來自一株茶樹,每一株茶樹都來自一行田壟,每一行田壟都來自一片原野……這是一個安靜有序的過程,每一枚芽葉都是她的一個知心伙伴,甚至就是她自己,文心一樣機敏、詩人的衣衫一樣純凈、赤熱的番石榴一樣火紅。每一枚芽葉的成長,都用去了湯卓敏幾乎所有的時間,白天沐浴在陽光下,晚上沉浸在月光里。那些白天并不嘹亮的聲音,到了夜晚有些發(fā)潮,但潮得正是合適——在這樣一個綿長的夜晚,想起許許多多的茶事,因為有了太陽和月亮的輝耀,也就變得像陽光和月光一樣溫暖和安靜了。
那么,現(xiàn)在就不妨想象一下,審美經(jīng)驗和生命態(tài)度下的情趣,就是一種關(guān)乎生命最高秘密的隱喻和福音。幽深曲折的路徑,繁復(fù)低調(diào)的張揚,太華山攜有春日里無所不在的繁華。湯卓敏在田壟間飛針走線,被一株超乎簡單卻又異常豐富的枝條纏繞著靈魂。一個女子的頭,就這樣深埋在田壟間,于土地之上,飛翔的是一種名叫乾元紅的東西;于心里,芽葉的光亮則寫滿了世間每一寸光陰最動人心魄的韶華,誰能說它不是一個女子期待的明媚春光!
芽葉的質(zhì)地,是用語言形容不來的。而它的鮮艷,我只好說它像盛開的花朵一樣鮮艷。湯卓敏仿佛腿上生云、背上長翅,一日行千里的樣子,每一天同一個腔調(diào)搖下來,卻又無不羞澀地收藏起每一個遼闊的細(xì)節(jié)。她匍匐在地,與芽葉們對唱著,漸漸地,陽光鋪滿了大地,月光灑滿了湖泊,山嵐蒸騰、霧靄裊裊……這是在太陽底下田間勞作時生命的愉悅,還是一燈如豆的夜晚生命里最本真的疼痛?它多聲部、無指揮、無樂譜、無章法,卻又渾然天成,那樣深邃、靜虛、溫潤、寬恕,像月光下的水面,繚繞綿長,一旦有微風(fēng)吹過,便泛起細(xì)細(xì)的漣漪、粼粼的波光……
在湯卓敏與芽葉們長時間的凝望和對視中,大地真切地洞察了世間的一切美好,泥土“嘩啦啦”地自己翻開,靈異的種子飛身鉆入其中,嫩綠的心尖尖齊齊地把頭伸向了藍(lán)天,眼神里充滿了熱愛,在無聲的信賴中一起變成了燃燒的乾元紅。那些小得像小云朵、小萍朵一樣的乾元紅啊,有點迷離,有點蘇醒,相互簇?fù)碇D挨著,一層蓋上一層,一層濃似一層,層層遞進(jìn),一路歡唱,終于逐漸匯聚成乾元茶場里一百場春天合起來的光芒和交響。
乾元紅,一種感恩的紅,一種真切的女兒紅。暮色漸深,把感恩擱在心里,靈魂便無限趨近于女兒紅,想來沒有比這更纏綿的事了。我從清水里舀起清水,從倒影里舀出倒影,從夢境中舀出夢境,從心里最深的地方——那月光里舀出月光……那些由陽光衍化而來的月光,真藍(lán)、真多、真亮?。£柟怆m然下去了,但是到處還是熱的,有著一種在清涼和溫潤中不易被覺察的溫暖。周遭的色彩,也由熱烈而素淡而孤寂而清寒,層層蛻變,層層淡遠(yuǎn),而那種永存于心的暖色,卻成為一種不變的成色,一種永遠(yuǎn)的感恩。
湯卓敏說,有時,她索性想躺進(jìn)那月光里,與其共同漂浮、流蕩、迷醉,須臾不分離。這樣,她就會同綠樹、清泉、大地一起,虔誠地感恩著這個世界了。
此時此刻,我的目光是平靜安詳?shù)?,靈魂卻游走在綿延的山谷和茫茫的宇宙。飽吸一口汲有日月精華的松香,撫一撫那些被茶水洇過的深深淺淺的痕跡,靈魂也如這些自然之物,帶有了質(zhì)樸的氣質(zhì),天和人仿佛渾然一體。
春日將過,初夏將至,又是一個夜晚降臨,空氣中彌漫著濕潤和清新。我照例在案頭上擺開杯盞,攤開書卷,書房似乎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四周岑寂了下去。
月色如袍,我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心動時光!
相互抱著的眼眸
新春剛過,雨水便開始了不斷降臨的歷程。
D先生的書房,就依偎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書房內(nèi)有中庭,中庭里有梅樹三兩株,綠蘿若干縷,游魚十幾尾,山石兀立,下見小潭,水尤清冽。
D先生是一個極好翰墨丹青的人,他的目光常常駐留在從水開始的地方。D先生著實喜歡雨落下來時的原初狀態(tài),飄忽的、晶瑩的,使人神閑氣定,一直落到塵泥才被篡改。在那些春雨纏綿的日子里,D先生一直待在書房,忙著自己手中的活計。有時,也會用一柄古樸的葫蘆瓢,伸到檐頭下,截住清亮的雨水,放入平坦的端硯,再取一錠徽墨,緩緩地研動。此時,紙上梅樹、雨中梅樹一起靜悄悄地綻放出花朵,書房里充滿了恬靜的氣息。
雨后初霽。春風(fēng)像云朵那樣,在D先生書房中庭的窗戶前一片一片地移來移去。那些大大小小的云朵,落到了大地上,就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景致:落到了池畔,就變成了春草;落到了柳梢,就變成了嫩芽;落到了梅枝,就變成了梅花……春天的風(fēng),像極了那漂泊的帆,載著那些大大小小的精魂,靜靜地泊在了D先生的書房內(nèi)、中庭里。
惠、芳、群、莉、葭,5個抱琴的女子,摸著春天的心臟,聞著春天的花香,將春天一層層打開,再一層層掩上。最后,沿著春天的脈搏,走進(jìn)了春天的深處,走進(jìn)了D先生的書房,她們和梅樹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合成了一個。她們不是梅的朋友,她們就是梅,是梅的五重花瓣,是一雙明亮的眸子緊挨著另一雙明亮的眸子,是一個美好的身體持抱著另一個美好的身體,互致問候,相互照亮。
5個女子坐得多么整齊,陽光把她們的影子搬來搬去。忽然,惠朝著陽光深深地望了一眼,轉(zhuǎn)過身子,將芳、群、莉、葭領(lǐng)到一株梅樹前,安靜地坐下,讓自己變成一片潔白,跟著時光、跟著樂曲走下去,走上來,再走下去。每一件樂器都對應(yīng)了一段最適宜的曲子,每一段曲子都對應(yīng)了一個最適宜的情境。《漁舟唱晚》,是“灑落的谷?!保o靜地鋪滿整個鄉(xiāng)村院落;《木蘭辭》,是“一片幽蘭”,春天廣袤夜晚里最富“憐”意的青澀;《秦桑曲》,是“我身體周圍的水”,觸摸著靈魂逶迤曲折地進(jìn)入身體;《禪院鐘聲》,是“壺中日月山水長”,宛如世界只剩下信賴和愛;《梅花三弄》,是“眾神趕往這里”,只要安靜地種植,每一個人都與眾神同住……惠的那雙手,被陽光漸漸鍍亮,仿佛一枚蝴蝶,隨時可以展翅而飛,羽毛一樣的手指,在風(fēng)中變得越來越軟,軟得像上帝手中的撣子,可以拂去塵世里的微塵。
5個女子,在慢慢地摸索著,終于接近了一朵花。惠用鼻子嗅了嗅,很貪婪的那一種,好像全世界就只有這一株梅樹,仿佛這一株梅樹就只開著這一朵五世單傳的花朵。那種深情、那種迷醉,像是要占盡全世界的芳香似的。時間沿著藤蘿緩慢地行走,琴聲和陽光無限親近。清澈的泉水,在靜寂的中庭叮咚作響,梅花“噗噗”落下的沉著和編鐘坐地生根的沉著,沒有一絲兩樣。而琴弦的起伏、音色的清亮和音質(zhì)的遠(yuǎn)播,以及她們各自獲得的喜悅,也沒有一絲兩樣。
一朵花,像人一樣,她的香氣就是她的性格,梅花有梅花的性格,一如桃花有桃花的性格。琴聲和花朵之間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如同鳥兒可以化身為花,花能化身為鳥兒。惠、芳、群、莉、葭,在春天的剪剪風(fēng)里安靜著、芬芳著、馨香著。她們在聆聽花開的聲音,她們聽到了水在花朵里流動的聲音,潺潺的、涓涓的。她們的手指劃過琴弦的時候,她們在心底慢慢筑起一個個守慢、從容的家園,柔柔的、嫩嫩的。在這個世界里,只要有高度的安靜,還有什么不可以抵達(dá)?5個女子,和其光,同其塵,她們以擁抱月光的方式,將D先生的書房轉(zhuǎn)化和提煉成一灼小小的陽光,永遠(yuǎn)地種在了春天和梅樹的心里。
D先生的書房,也因此而浸透了梅香和琴音,浸透了5個女子纏綿的心事。這很像烘焙新茶的角色,是輕盈明亮的少女,還是清純靈巧的村姑,品嘗一下她們焙好的茶,咂一口,再咂一口,不止是品到了細(xì)膩的指法,還有不同心性的滲透。也很像待在雨季書房里的D先生,任由清泉如月光一般在大地上安靜地流溢,漸漸漫過中庭,漫過書齋,漫過D先生的心頭。此時的D先生,終于有了一種綿長的呼吸和真切的暖意。
5個女子,她們踩著同一個節(jié)奏,把心貼在梅樹上,在春風(fēng)中將梅花一朵一朵地唱響,唱得愈來愈芬芳、愈來愈嘹亮?;ㄩ_如風(fēng),鳥鳴如雨。大珠小珠般的點,在心旌輕輕躍動,暈潤曼延的淡淡墨痕,在D先生的體內(nèi)潮漲潮落。
季節(jié),正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明亮,向我們款款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