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福清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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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紀事》及紀事類著述體例的流變
鄒福清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摘要: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開創(chuàng)了以存錄詩作及相關本事、收錄與作品或詩人有關的評論、編寫作者小傳為主要元素的紀事類著述編纂體例。此后,詩、詞、文、曲等各類紀事類著述都有編纂,清代則是紀事類著述編纂的高峰期。繼起的紀事類著述的編纂體例對創(chuàng)體之作《唐詩紀事》既有因循,也有游離。雖同名為“紀事”,但性質有異,有的近于詩話,有的近于選集。
關鍵詞:《唐詩紀事》;紀事類著述;體例;流變
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因詩存人,因人存詩,甚有功于‘詩’與‘史’。論述唐代之詩史者,自當以此書為不祧之祖”[1]327。《唐詩紀事》在宋代并沒有產(chǎn)生多大的反響,直到明代中后期,它才進入文人的視野,先后四次刻?。幻髑逡詠碛殖霈F(xiàn)一批以“紀事”命名的著述,如《明詩紀事》([明]毛晉輯)、《元詩紀事》([清]錢大昕撰)、《宋詩紀事》([清]厲鶚輯撰),查為仁《詩余紀事》([清]查為仁撰)、《宋詩紀事補遺》([清]陸心源撰)、《明詩紀事》([清]陳田輯撰)以及近人陳衍輯撰的《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元詩紀事》;而且,詞、文、曲紀事類著述都有編纂,詞紀事如清人張宗橚輯《詞林紀事》、文紀事如清人陳鴻墀編纂《全唐文紀事》、曲紀事如今人王文才編著《元曲紀事》。近代以至當代,此類著述依然層出不窮,如鄧之誠撰《清詩紀事初編》,孔凡禮輯撰《宋詩紀事續(xù)補》,楊寶霖著《詞林紀事補正》,錢鐘書著《宋詩紀事補正》,唐圭章編著《宋詞紀事》,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丘良任編著《歷代宮詞紀事》,曾棗莊等編《宋文紀事》,田守真編著《明散曲紀事》,周建江輯校《漢詩文紀事》、《三國兩晉十六國詩文紀事》、《南北朝隋詩文紀事》,以及黃山書社出版的“歷代詞紀事會評叢書”。計有功《唐詩紀事》由詩作、小傳、本事、評論四部分構成,編撰方式大致有跡可尋。后來的紀事類著述一般聲稱以《唐詩紀事》為典范,但對《唐詩紀事》的體例既有因循,也有游離,特別是陳鴻墀編纂《全唐文紀事》不錄作品,鄧之誠撰《清詩紀事初編》不錄本事,雖都名為“紀事”,但已遠離《唐詩紀事》所開創(chuàng)的體例。
一、關于詩歌作品的收錄
有本事材料的詩作當然在《唐詩紀事》的收錄之列。實際上,《唐詩紀事》除有本事材料的詩歌作品盡量收錄外,也采錄無本事的詩作。而且,《唐詩紀事》雖以收錄詩本事出名,但無本事詩歌作品的收錄量比有本事詩歌作品的收錄量要大得多。那么,計有功收錄那些無本事的詩歌作品出于什么動機,使用什么標準呢?綜合考察這些無本事的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明顯的傾向:《唐詩紀事》傾向于收錄酬唱之作,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集會時的唱和之作。陳伯海主編的《唐詩學史稿》指出,《唐詩紀事》“在所輯詩作中,應制、奉和、陪侍、游宴、投獻、贈答一類作品較多”[2]279。其實,這些作品都屬于酬唱類詩作。經(jīng)初步統(tǒng)計,《唐詩紀事》所錄酬唱詩作約2300多首,這還不包括十幾次聯(lián)句。另外,《唐詩紀事》中往往可見那些參與集會唱和的詩人被編排在一起,估計是計有功直接將其當時所見的集會詩集過錄進入該書之中,由此也可以看出編者對于酬唱類詩作的重視。
《唐詩紀事》還盡量收錄作品存世極少的詩人詩作,其中有一大批詩人僅錄一首詩作,這些詩作或者是因參加某次集會酬唱而得以保留下來,或者是省試詩。
《唐詩紀事》錄詩,一般由詩題引出,即“某某詩云”。如果作品有本事,大多是由本事的講述引出詩作正文。既收錄整首詩,也收錄詩句,甚至只錄標題。
后來的紀事類著述中,陳鴻墀編纂《全唐文紀事》不錄作品,是個例外。該書“陳澧序”[3]1和“凡例”[3]2皆聲稱沿襲《唐詩紀事》的體例,事實上是采用了《世說新語》的編排方式,按內(nèi)容分為八十門,編撰者所錄之雜事、評論,有的是內(nèi)容跟《全唐文》所錄作品、作家有關,有的只是跟唐文風氣有關,不能系于具體的作者、作品名下,更像是一部類書。正如曾棗莊《宋文紀事序》所言,《全唐文紀事》“雖對分類研究唐文不無好處,但由于類目繁瑣,不便檢索,使一個作家的資料分布于不同類別之中,更不利于了解唐文的嬗變過程”[4]3。因此《宋文紀事》的體例又回到“以人系作,以作系事”的體例上來,只是為了簡便,作品只錄標題,一般不錄正文。陳田輯撰《明詩紀事》既收錄反映“詩人的生活故事”的作品,又收錄“反映明代重大歷史事件”[5]2的長詩;鄧之誠撰《清詩紀事初編》則比較關注民生疾苦,只是采錄之詩“常病空泛而不具體,籠統(tǒng)而無特定背景,如水旱災異、兵荒民敝等等”[5]3。
二、關于詩歌本事材料的采錄
宋代不少詩作以“紀事”名題,計有功可能受此啟發(fā)而以“紀事”命名其著述?!凹o事”所指為何?首先,“紀事”之“事”應指作品本事。有的編纂者嚴格履行標準,無本事材料的作品不錄,清人張宗橚的《詞林紀事》“陸以謙序”說:“紀事者何?有事則錄之,否則,詞雖工弗錄?!盵6]1陳衍輯撰《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元詩紀事》,唐圭章編著《宋詞紀事》,周建江輯?!稘h詩文紀事》、《三國兩晉十六國詩文紀事》、《南北朝隋詩文紀事》等都強調(diào)本事材料的收錄。
盡管收錄的詩作不少沒有本事材料,但總的來說,《唐詩紀事》中本事材料的收錄量比較大?!短圃娂o事》所采錄本事材料及相關詩作的表述模式多是以本事的講述帶出所要收錄的相關作品,如卷十六“王維”:
寧王憲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屬意,厚遺其夫取之,寵愛逾等。歲余因問曰:汝復憶餅師否?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余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維先成云: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王乃歸餅師,以終其志。[7]532
也有少量的先錄詩作、再講述相關本事的例子,如卷十三“劉希夷”:
《代悲白頭翁》云:……《唐新語》云:希夷一名庭芝,汝州人。少有文華,好為宮體詩,詞旨悲苦,不為時人所重。善彈琵琶,嘗為《白頭翁詠》云: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乃更作一聯(lián)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嘆曰:此句復似向讖矣。然死生有命,豈復由此!乃兩存之。詩成未周歲,為奸人所殺。[7]418-419
唐五代筆記是《唐詩紀事》所錄詩歌本事材料的重要來源,其中的詩歌本事類內(nèi)容絕大部分為計有功收錄,如專載詩歌本事的孟棨《本事詩》、范攄《云溪友議》、何光遠《鑒誡錄》等的材料幾乎被計有功全部采錄入《唐詩紀事》。“詩序”是《唐詩紀事》所錄詩歌本事材料的又一個重要來源,如卷二十“息夫牧”錄《冬夜宴蕭十丈因餞殷郭二子西上詩序》,卷二十二“元結”錄《舂陵行序》、《賊退示官吏序》,卷二十二“宋鼎”錄《贈張丞相序》,卷三十五“歐陽詹”錄《玩月詩序》,卷三十七“元稹”錄《黃明府詩序》等等。這些“詩序”往往涉及詩人的交游、行跡、創(chuàng)作動機等,是了解詩人及其創(chuàng)作主張,詩作的創(chuàng)作語境的最佳材料。如宋鼎《贈張丞相序》:
張丞相九齡,與余有孝廉校理之舊,又代余為荊州。余改漢陽,仍兼按使,巡至荊州,故贈之。[7]739
由此“詩序”可以看出宋鼎的官爵及遷轉。還有借他人的“詩序”呈現(xiàn)詩人的相關信息,如卷二十五“劉灣”錄元結作《劉侍御月夜燕會序》:
兵興以來,十一年矣,獲與同人歡醉達旦,歌詠取適,無一二焉。乙巳歲,彭城劉靈源(灣)在衡陽,適故人或有在者,日夕相會,第寬遠游。始與諸公待月而笑語,竟與諸公愛月而歡詠。夜久,賦詩言懷。於戲!文章道喪,蓋亦久矣。時之作者,煩雜過多,歌兒舞女,直相喜愛,系之風雅,誰道是耶!諸公嘗欲變時俗之淫靡,為后生之規(guī)范,今夕豈不能道達情性,成一時之美乎?[7]819
由元結的“詩序”可見劉灣之行跡與趣味??傊拼墨I包括筆記、詩序、碑志、史傳等中的詩歌本事材料,廣為《唐詩紀事》所收錄,可以說,該著是唐代詩歌本事批評潮流的延續(xù)和總結。
什么內(nèi)容的本事材料才是《唐詩紀事》等著述所收錄的對象?從紀事類著述編纂的實際情況來看,編纂者的觀點并不一致。計有功《唐詩紀事》對于本事材料的收錄不存在傾向性的問題;厲鶚《宋詩紀事》之“事”,“主要是指詩歌背景、創(chuàng)作故事,兼及少量作家評論,一般不涉及宋代社會生活和重大政治事件”[5]2;張宗橚輯《詞林紀事》則比較關注“忠孝節(jié)義之事”[6]1;至近代,紀事類著述的編纂重視收錄重大政治類本事的趨勢越來越明顯;今人周建江輯?!赌媳背逶娢募o事》強調(diào)所錄本事材料能夠“現(xiàn)其時政文章之風貌”[8]1。
關于本事材料來源的選擇也存在分歧。紀事類著述一般比較重視筆記、詩話、方志、野史等,但也有一些編纂者認為正史中的材料才值得收錄。計有功《唐詩紀事》將其所見詩歌本事材料悉數(shù)采錄,并未進行挑選。厲鶚輯撰《宋詩紀事》是以詩話和方志為本事材料的主要來源。陳鴻墀編纂《全唐文紀事》采錄材料的范圍極廣,其《凡例》稱“欽定四庫全書所載正史、雜史、諸子、別集、著述,遠自唐初,近到國朝,凡有關于唐文者,概為甄錄”,另外,“凡金石題跋,所采較多”[3]3。陳衍在《元詩紀事原敘》中指出:“紀事之體,當搜羅一代傳作,散見于筆記小說各書者?!盵9]1341周建江輯校《南北朝隋詩文紀事》,反其道而行之,其自序稱:“余之是編所錄,均為正史所記,其野論不經(jīng)者,雖于詩文本事有所關涉,概亦棄之不顧。”[8]1
本事材料以什么形態(tài)出現(xiàn)又有差別。《唐詩紀事》往往由本事的講述引出詩作正文,先錄詩作正文然后錄本事材料的情況比較少。后來的紀事類著述通行做法是,在作品之后附錄相關本事材料。從厲鶚輯撰《宋詩紀事》開始,還清楚地注明這些材料的出處。但是,鄧之誠撰《清詩紀事初編》,只錄詩作,詩作后面不附本事材料,編者意在以詩證史,即以其所錄詩作補正史之闕、正正史之誤,而紀事類著述通行的做法是在作品后面附本事材料,這樣做的目的是以史證詩。在鄧之誠看來,“詩略而史詳,史固專行”[10]1,無需以史證詩,因此,《清詩紀事初編》所錄作品的本事就要到史著中去尋找了。陳鴻墀編纂《全唐文紀事》實際上是《全唐文》本事材料的匯集,這些材料沒有系于具體作家、作品名下。
三、關于作者小傳的編寫
自計有功《唐詩紀事》始,撰寫“作者小傳”已成為紀事類著述的慣例,“紀事”之“事”還應該涵蓋“作者小傳”。
《唐詩紀事》的作者小傳,除計有功本人綜合各種材料撰寫的以外,還有少數(shù)直接引自他人,如卷十三“劉希夷”的作者小傳即引述《大唐新語》、卷十八“李白”的作者小傳引述《南部新書》。計有功撰寫的作者小傳一般比較簡略,內(nèi)容涉及作者姓名、字號、里籍、官爵、行歷、交游、才學及評價等。那些帝王、后妃、公主沒有小傳,可能是因為沒有撰寫的必要。很多無名詩人及一批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也沒有小傳,只錄詩存人,可能是計有功覺得沒有材料可以征引。另外,計有功還收錄一些詩序、集序,其中往往透露出詩人的行跡、交游等信息。這些序文既有詩人的自序,也有他人的序文,包括詩序、集序。如卷三十三“陳蛻”的小傳就引用了陳蛻《長安十五詠序》:
蛻,肅、代間人。賦《長安十五詠》。自序云:蛻生長江淮間,以詩句從賊,僅十余年矣。今我后撫運,澤及四夷,蛻復得為太平人。[7]1153
這里只錄詩序未錄詩作,顯然是為了提供詩人陳蛻的傳記資料。又卷二十二“魏萬”錄李白《送萬還王屋序》,只錄詩序不錄詩作,顯然是為了提供詩人魏萬的行跡;卷三十一“權德輿”錄楊嗣復為權德輿文集所作集序,也提供了認識詩人權德輿的有價值的信息。還有一些贈序也被錄入作為詩人的傳記資料,如卷二十八“薛業(yè)”載獨孤及《送薛處士業(yè)游廬山序》:
薛侯敦于詩,困于學,敏于行,時然后言,言而寡尤,口弗言祿,祿亦不及;識其真者以為永嘆,而薛侯居之澹如,君子哉若人也。拂纓上之塵,西游廬山,趙補闕驊、王侍御定、張評事有略各以文為贈,余亦持片言,用代疏麻瑤華之贈。[7]972
這篇贈序涉及詩人薛業(yè)的行跡、交游、人格等?!短圃娂o事》卷十八“杜甫”、卷三十四“韓愈”、卷三十九“白居易”三條還錄有詩人的簡單年譜,是《唐詩紀事》所錄最為詳盡的詩人傳記資料。其中,杜甫、韓愈的年譜分別節(jié)錄宋代呂大防《杜少陵年譜》、《韓吏部文公集年譜》。
《唐詩紀事》一般將作者小傳置于條目的開頭或結尾,也有置于中間,但置于結尾的情況稍多;后來的紀事類著述為作者編寫小傳并將小傳置于開頭,十分規(guī)整?!短圃娂o事》的作者小傳比較重視與才情有關的軼事,而官爵、行歷等的介紹則比較簡單、隨意,行文方式比較靈活;后來的紀事類著述編寫的作者小傳往往比較模式化,如厲鶚輯撰《宋詩紀事》中的作者小傳主要由名字、里籍、及第時間、官爵以及文集名構成,對那些入仕的詩人,在官爵上所花筆墨往往最多,但總體比較簡單。陳衍輯撰《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元詩紀事》,陳田輯撰《明詩紀事》,張宗橚輯《詞林紀事》以至今人唐圭璋編著的《宋詞紀事》的作者小傳基本上都是這樣。而《宋詩紀事》在一些作者小傳之后又附上傳主的軼事或別人對傳主的評論等,這些材料主要源于詩話,如卷十二“歐陽修”中,小傳后面就附上了8則材料,有助于認識歐陽修的詩風、文學地位等;陳衍輯撰《元詩紀事》、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等也沿用這一作法。張宗橚輯《詞林紀事》在小傳后不僅附相關軼事和評論,有的甚至加了按語,如卷一“南唐后主”條即是。鄧之誠以史家的身份編撰《清詩紀事初編》,其作者小傳篇幅較長,內(nèi)容豐富,該著前言評價道:“除博采生平,綜述經(jīng)歷,著者并從自己的見地,就某一作家整個著作或一專集作了學術的和人品的評論……對歷來議論有所異同的人物,有些也能提出比較客觀的看法?!盵10]4因此,其作者小傳有正史人物紀傳的性質。
另外,陳鴻墀編纂《全唐文紀事》、丘良任編著《歷代宮詞紀事》、鐘振振等編著“歷代詞紀事會評”、曾棗莊等編《宋文紀事》均無小傳,《全唐文紀事》之所以不編小傳是因為該著不錄作品,也就無從編寫作者小傳?!稓v代宮詞紀事》只選數(shù)家之作,作者生平在前言中作了交待。“歷代詞紀事會評叢書”以傳記資料替代作者小傳,傳記資料指明作家傳記在正史中的位置,但不錄原文,源出正史以外其他文獻中的相關資料則收錄原文。《宋文紀事》是《全宋文》的附產(chǎn)品,沒有再編寫作者小傳的必要,不過,也收錄作者生平軼事。
四、關于評論的采集
有人認為“評論”是“紀事”之“事”的題中應有之義,如錢仲聯(lián)說:“(《唐詩紀事》)記載了一千一百五十個唐代詩人,收集了不少當時流傳人口的詩作,并輯錄了一些詩歌的本事和品評。這些本事和品評即所謂‘紀事’,輯自唐宋兩代各種書籍,許多有價值的唐詩資料因而得到保存?!盵5]2張宗橚輯《詞林紀事》“間有無事有前人評語,亦附入焉”[6]1。唐圭璋編著《宋詞紀事》指出,張宗橚輯《詞林紀事》“書名紀事,而書中輒漫錄前人評語”[11]2,很顯然,唐圭璋先生將“評語“排除在“紀事”之外,因而《宋詞紀事》不錄“評語”。鐘振振等在編著歷代詞紀事時又不愿放棄對評論的收錄,還要解決名實不符的問題,則改稱“紀事會評”。
《唐詩紀事》所錄“評論”僅有極少數(shù)是計有功本人撰寫的,絕大部分是從各種文獻采錄而來,如唐詩選集、唐人別集中的評論文字,墓志銘、詩序、贈序、贈詩等的評論性文字。唐人所選唐詩集如殷璠《河岳英靈集》為每個詩人撰寫了一個簡評,高仲武《中興間氣集》為絕大部分詩人撰有簡評,這些評論基本為《唐詩紀事》所收錄。以《河岳英靈集》為例,該集收錄24個詩人,《唐詩紀事》采錄了這些評論的絕大部分,如關于常建、王維、張謂、劉昚虛、王季友、陶翰、高適、岑參、崔顥、薛據(jù)、孟浩然、崔國輔、儲光羲、崔曙、王灣、祖詠、盧象、李嶷、閻防等詩人的評論文字,計有功基本照錄;對李頎的評論予以節(jié)錄,文字順序與現(xiàn)在所見《河岳英靈集》相關內(nèi)容略有出入;有關李白、賀蘭進明的評論文字,《唐詩紀事》未予采錄(王仲鏞懷疑有脫誤);只有關于“綦毋潛”的評論文字與現(xiàn)本《河岳英靈集》完全不同,另有來源。這些“評論”涉及作品風格和詩人人格,也有摘句點評。此外,《唐詩紀事》中的“評論”源自詩序、集序的特別多,如卷二十“李頎”載白居易《放言詩序》,其中有評論李頎詩歌的文字:
元九在江陵,有放言長句詩五韻,韻高而體律,意古而詞新,雖前輩深于詩者,未有此作。唯李頎有云:濟水至清河自濁,周公大圣接輿狂。斯句近之矣。[7]636-637
卷二十八“顧況”錄皇甫湜為顧況文集所作序言,作為對顧況的評價:
偏于逸歌長句,駿發(fā)踔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肋,意外驚人語,非尋常所能及,最為快也,其為人類其詞章云。[7]965
《唐詩紀事》還采錄贈詩、書信等,其中含有對詩人的評價,如卷三十四“張籍”所錄白居易《讀張籍樂府》的詩句:“張公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攻樂府詞,舉代少其人?!币稀顿洀埣!返脑娋洌骸懊罱^江南曲,凄涼怨女詩。古風無敵手,新語是人知。”如卷十八“杜甫”采錄白居易《與元九書》中對杜詩的評論文字:
杜詩最多,至于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且如此,況不逮者乎![7]587
《唐詩紀事》的“評論”還有采自墓志銘的,如卷十八“杜甫”采錄元稹所作杜甫墓志銘、卷三十四“韓愈”載皇甫湜作韓愈墓志銘等等。前者關于杜甫生平的內(nèi)容反而較少,絕大部分是將杜甫置于上古至唐代的幾千年詩體、詩風變遷過程中,對杜甫進行評價,還將杜甫與李白進行比較,給予杜甫極高的地位?!短圃娂o事》基本采錄了唐人所編唐代詩歌選集對于作品的收錄和評價,由這些材料可以見出唐代詩人的趣味和詩壇的潮流。
《唐詩紀事》對“評論”的收集相當重視,不亞于對本事的收集,后人往往因為此類著述名為“紀事”便認為其只重視收錄本事而不注重收錄評論,這種看法是不客觀的,也是不全面的;有人甚至以“評論”與“紀事”之名不符,主張紀事類著述不宜收錄評論,這是因為他們沒有注意到歷代紀事類著述的慣例。后來的紀事類著述,其體例要嚴整一些,將對詩作的評論放在相關作品之后并注明出處,將對詩人的評論放在小傳之后,并注明出處,如陳田輯撰《明詩紀事》,厲鶚輯撰《宋詩紀事》。陳衍輯撰的《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元詩紀事》是在作者小傳后加上簡單評語,在詩作后面列本事以及對該作品的評論,并且一一標明出處,而不像計有功《唐詩紀事》那樣,把小傳、本事、評論混雜在一起。另外,《唐詩紀事》所收錄的“評論”一般是對詩人的總體評價,而后來的紀事類著述所收錄的“評論”則多為對單篇作品的評點,原因在于,《唐詩紀事》的材料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唐五代筆記、詩序、集序等,其中的評論文字往往是就詩人的風格而言的,而后來的紀事類著述收錄的評論文字往往來源于詩話之類,而詩話對于單篇作品的評點較多。
大致說來,“紀事”之“事”包括作者小傳、作品本事以及與作品或作者有關的評論。作為創(chuàng)造體例之作的《唐詩紀事》,于每個詩人名下除錄有作品外,很多還收錄有小傳、本事、評論等內(nèi)容,后來的絕大部分紀事類著述不僅錄本事、編小傳,也錄評論。明代胡震亨指出,《唐詩紀事》“詩與事跡評論并載,似乎詩話之流,然所重在錄詩,故當是編輯家一巨撰”[12]323。而《四庫全書》也將其列入“詩文評”?!短圃娂o事》是選集還是“詩話之流”也許很難遽下定論,但這類紀事類著述確有詩話性質突出的特點,如陳鴻墀纂《全唐文紀事》。當然,也有些紀事類著述純屬選集,如鄧之誠撰《清詩紀事初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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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天喜)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4824(2016)01-0033-05
作者簡介:鄒福清(1970-),男,湖北安陸人,湖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收稿日期:201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