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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中的文學批評觀

2016-03-16 03:32張李莉
湖北工程學院學報 2016年2期
關鍵詞:斯坦納人文價值文學批評

張李莉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中的文學批評觀

張李莉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摘要:喬治·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一書中所說的語言并非指語言學,而是指作為文學媒介的語詞或者文化的代表。他的文學批評觀集中表現(xiàn)為:一、關注語言的生存困境,分別從外部的排擠和內部的墮落來剖析語言的沉默境遇;二、重構理想的文學批評,闡發(fā)文學批評在重讀經典、語言溝通和文化比較上的功能;三、呼吁建立語言哲學,以語言為核心和基礎,使語言內部及其與相關各領域相互交流,最終回歸人文家園。概言之,解脫語言困境倚賴于文學批評,關乎語言問題所傳達的觀念;而文學批評要真正發(fā)揮其功能,又必須讓語言置身于包含更大語言本質、具備更強的現(xiàn)實觀照性的語言哲學中。

關鍵詞:喬治·斯坦納;文學批評;語言哲學;人文價值

《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是美國著名文藝批評家喬治·斯坦納的代表作,也是20世紀西方人文批評的經典著作。正如作者在該書的序言中所說,本書輯錄的是寫于不同時期的文章,大部分都是回應某個特定時刻。中譯者李小均說:“斯坦納是為數(shù)不多愿意為‘普通讀者’寫作的學者。他在《泰晤士文學增刊》《紐約客》等刊物上發(fā)表了大量的文章,論題無所不包?!盵1]《語言與沉默》早在1967年就由紐約的Macmillan Pub.Co結集出版,屬于喬治·斯坦納早期的集子之一,但中譯本直到2013年才面世。著名學者李歐梵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曾再三咀嚼過這本書,并在2006年將該書推薦給上海人民出版社。著名書評作者劉錚在《始有集》中收錄了他寫于2009年9月的《喬治·斯坦納》一文,認為像《語言與沉默》《疆界之外》等早期幾本集子特別精悍,沒有后期作品的冗沓感。劉錚還指出,對人文學科及語言文字差異不感興趣的讀者,是不喜歡看斯坦納的評論的[2]。

盡管《語言與沉默》收錄的文章論題各異,但斯坦納強調,“首先,這是部關于語言的書”[3]序1,這些文章都有一個根本的主題,即探尋語言的本質及發(fā)展。在《俄爾甫斯及神話:列維-施特勞斯》一文中,斯坦納認同法國結構主義大師列維-施特勞斯的觀點,即所有文化現(xiàn)象都是一種語言的觀點,而語言學應被看成是一種能更好地研究人類思維結構和社會復雜關系的方法和發(fā)現(xiàn)[3]280。李歐梵指出,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一書中所說的語言,并不是指語言學這一門獨立學科,而是指作為文學媒介的語詞或者是文化的代表[3]代譯序2,而這也正是斯坦納文學批評觀的立足點。只有站在這個立足點上,我們才能更確切地理解和把握斯坦納文學批評的思想內核。本文將從語言的生存困境、重構文學批評的功能、建立一門語言哲學等三個方面對斯坦納的文學批評觀進行論述,并以此觀照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現(xiàn)狀。

一、語言的生存困境

對于斯坦納而言,語言是有生命的生物體,它既能吸收成長的力量,也會面臨衰敗和死亡。斯坦納明確指出:“現(xiàn)代作家可資利用的語言工具受到了威脅,一方面是來自語言外部的擠壓,另一方面是來自語言內部的墮落。”[3]35他用“沉默”一詞來形容語言的生存困境,并從外部和內部兩個角度對語言的衰敗進行了具體的剖析。

從外部來看,首先,語言在自然科學、人文學科及現(xiàn)代藝術等領域的權威描述地位逐漸被實證的精確的話語形式所取代,由此陷入邊緣、無知的處境。例如,自然科學領域的真理、現(xiàn)實和行為不再依賴于經驗性的描述性的語詞,而是創(chuàng)立了專門的學科,斯坦納稱其為數(shù)學語言。數(shù)學語言與言詞語言的不可互譯性程度越來越強,因此,“就本質而言,真實現(xiàn)在開始外在于語詞語言”[3]25。斯坦納還指出,從語詞中撤退得最為高調驚人的當屬哲學領域,笛卡爾、斯賓諾莎等將數(shù)學語言引入哲學,打破了古典哲學和中世紀哲學維護語言尊嚴和資源的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藝術領域本身就陷入沉默之中,拒絕任何語詞化的經驗形式。對此,斯坦納不得不指出,如果我們繼續(xù)認為人文、言詞領域占主導地位,這無非是無知之談,或是想象力的懶惰[3]24。

其次,在越來越狹小的語詞疆域里,語言的實際利用性降低,傳統(tǒng)表達形式陷入危機。在古典主義歷史階段,語詞能夠控制生活。隨著大眾文化、傳播形式的發(fā)展,語詞所塑造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及其在指揮經驗和管理精神事務上越來越不受重視,這就造成語言不被信任,與生活的分野越來越大。斯坦納尤其提到詩歌語言的危機。詩人們在表現(xiàn)精神現(xiàn)實的新感覺時力求擺脫修辭詩學的傳統(tǒng)模式,往往將詩歌的言詞、句法及形式發(fā)展為私人標記,以此表現(xiàn)其獨特性和新奇性。斯坦納認為,只有天才詩人才能跨越破碎句法或私人意義的障礙,讓讀者理解、接受并產生共鳴,否則只能使詩歌語言更加貧瘠晦澀[3]36。因此,詩人該如何跨越現(xiàn)實新感覺和傳統(tǒng)語言表達這道鴻溝,如何在語言表達的極限狀態(tài)下尋得超越并保持語言本身的精確和活力等問題,就變得越來越迫切。

最后,語言人性化力量的喪失,使得傳統(tǒng)修辭與非人道的政治現(xiàn)實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斯坦納認為,任何關于文學及其社會地位問題的思考,都要從時代的政治暴行已將人文價值和希望前所未有地毀滅這一事實出發(fā)。一方面,文學研究和教學傳播的所謂最優(yōu)秀知識和精神資源是否真正能教化人類的行為受到質疑。斯坦納認為,語言所營造的人文和藝術重鎮(zhèn)是一個虛構世界,削減了實際環(huán)境的直觀性和堅利鋒芒。它雖能使人類在這一虛構領域內訓練有素,但卻難以規(guī)約人類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行為動向。另一方面,非人道的政治現(xiàn)實何以能夠在語言修辭中找到相應表達并使語言為之服務。斯坦納認為,語言在非人道現(xiàn)實面前是無力的,難以避免被暴行利用,更何況,“文學價值和極端非人性,在同一共同體內共存,在同一個體感受力中能夠共存”[3]72,因此,在戰(zhàn)后“語言的整個性質正被重新思考和重新檢視,這是自柏拉圖和萊布尼茨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事”[3]75。當然,斯坦納并非主張放棄語言知識和遺產,而是要求人們應更迫切地思考古典遺產的延續(xù),以及發(fā)掘其他觀照現(xiàn)實的重要文化坐標。

就內部而言,其一,斯坦納認為,語言不再被經歷,語言只被言說。語言內部結構的演變,如語匯的拉長、語義的含混、語言修辭的泛濫以及語言自我的封閉,使得語言陷入了混亂、虛偽、沉悶的結構秩序中,并逐漸削弱了語言思想表達的清晰度,分散了語言情感的強度。同時,語言局限于自身結構內部,拒絕吸收或借用其他語言的活力,陷入了自我衰亡、肌體腐蝕的地步[3]110。斯坦納在回憶錄中提到:“我一輩子都試著扮演雙重或三重代理人,認為一個偉大語言與文學,必須認識到他者的存在?!盵4]47可見,語言不應該局限在自身結構內部,而應與其他語言進行碰撞與交流,否則就只能自我衰退。

其二,斯坦納認識到,文學雖然應該追求自由和解放,但作者不應該將廢除語言和想象的禁忌作為途徑,而要尊重讀者的想象力,尊重人物生命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在斯坦納眼里,色情文學具有不可避免的單調性,套路變化少,總是沿襲高度程式化的模式,并且很難真正讓人類情感得到拓展。而所謂對自由和解放的追求,無非是對人物身體及隱私進行赤裸、艷俗的暴露和描述。這只能逐漸導致人們想象力的枯竭及文學表現(xiàn)力的退化。不僅如此,斯坦納還認為,色情文學和極權主義所建立的權力關系,必然破壞人類的隱私[5]。因為極權主義正是以色情文學的暴露來達到個人隱私和自我的毀滅之目的,從而加劇人性的麻木和鈍化,實現(xiàn)對人類的新的奴役。

斯坦納所指出的語言的生存困境問題具有很強的傳統(tǒng)顛覆性和現(xiàn)實交互性,引發(fā)人們對所謂“必然性”“人文性”的反思,并將語言文化更多地與社會歷史現(xiàn)實、文化發(fā)展相關聯(lián),以檢視和發(fā)揮語言文化真正的人文主義價值。

筆者認為,斯坦納所揭示的語言生存困境,對大部分語言的發(fā)展狀況而言,都可能成為參照系。中國語言文學也不例外。首先,隨著社會對科學技術的提倡以及人們對經濟管理的熱捧,中國語言文學這門學科在社會認可度上越來越受冷落及輕視,人們對于中文學科所宣揚的文學素養(yǎng)、人文關懷以及現(xiàn)實批判的追求,逐漸被物質財產、社會地位、政治權力所取代。人們越來越少和語言尤其是文學語言打交道,中文學科因而陷入“邊緣化”的境況。其次,中國語言文學還存在詩意語境潰散的問題,這與當下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市場經濟的沖擊、大眾傳媒的卷席以及大眾對語言的冷漠密切相關,尤其是詩歌語言,逐漸走向封閉自足的境況。最后,中國語言的人文價值及其教化作用受到質疑?!拔母铩敝?,中國民眾對“文革”的反思是否能夠促使中國語言與中國民眾的人性擺脫暴力與非理性,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這表明,語言內部的問題及其與人性之間的關系是極其復雜的。這也正是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書中所提出的問題:“人文學科具有人性化的力量嗎?如果具有,為什么它們在黑夜到來之前失敗了呢?”[3]77這些都是中國語言文學所存在的亟待思考與解決的問題。

二、重構文學批評的功能

在斯坦納看來,語言的生存困境問題“后面的觀念是:文學批評,尤其是當前與學院派同流合污的文學批評,不再是有趣的活動、負責的活動”[3]序1。也就是說,語言的存在狀態(tài)與文學批評的功能有著密切關系。文學批評作為語言問題背后的觀念,并不是有關語言問題的解答或解決方式,而更多地是對于這些語言問題的產生、解決及反思的一個完整闡釋過程。美國作家Amit Majmudar就曾這樣評價斯坦納:“他總是能提出最好的問題,而最好的答案往往是沒有答案。……斯坦納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并非都有確切答案,他只是大膽提出,隨后便開始思索。這些思索就是他的洞見,這個問題本身也成為其洞見之一?!盵6]因此,筆者認為,斯坦納所提出的問題以及他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或洞見,就是他的文學批評觀。

面對從自由主義、人文主義價值的輝煌體系中誕生出來的語言的自戕,斯坦納不得不對語言進行重新審視。經過納粹政權制造的大屠殺之后,斯坦納認識到,不論是在虛擬的文學作品中,還是在課堂或日常生活中,語言并非其歷來所呈現(xiàn)出的樣子。語言是人類的產物,而作為人類交流的一種工具,它能夠使其創(chuàng)造者達到語言目的,卻不論這目的是人道的或非人道的。斯坦納指出,“語言自身就有一種生命力,一種特殊的吸收和成長的力量”[3]110,“它們可以吸收大量歇斯底里的、沒文化的廉價詞匯(奧威爾揭露了如今的英語便是如此)”[3]115。不僅如此,即便語言總會發(fā)生一些改變,但其內部結構中還殘留著諸如謊言、施虐等詞匯。對此,斯坦納認同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觀點,即“語言是一個巨大的秘密,維護一種語言及其純潔性的責任,是一種帶有象征性的精神責任,這種責任不僅僅有一種美學意義。對語言的責任,從本質上說,就是對人類的責任……”[3]117然而,這種責任應該歸之于誰?斯坦納認為,既歸之于作家,也歸之于批評家。

斯坦納首先重估了作家在面臨語言困境時所做出的選擇。他說,面對語言出現(xiàn)問題的情況,作家往往有兩種選擇,一是努力使自己的語言表現(xiàn)出普遍的危機,從而具有代表性意義;二是選擇沉默、流亡甚至死亡。美國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歌即是得到普遍感知的典范,她“將明顯不可忍受的私人傷害轉換成平鋪直敘的符號,轉換成立刻與我們所有人相關的公共意象”[3]347。這也恰恰是普拉斯重要的詩學主張。而語言雖備受排擠而陷入沉默、無知的境地,但如果語言所需表達的東西是不可言說的和非人道的,那么,作家的沉默、流亡及死亡反而是對語言生命力和純潔性的莫大維護。斯坦納指出:“作家是語詞的衛(wèi)士和塑造者,但他不能獨力完成?!盵3]42這也就意味著,在斯坦納看來,要重申文學主宰行話的權威性,僅依靠作家的保護和塑造是不夠的。在作家之外,文學批評對于語言問題的引導、批判作用是不容忽視的。正如斯坦納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家》一文所說:“一種有生命力的批評傳統(tǒng)(即使是在論戰(zhàn)中的生命力),不是奢侈,而是嚴峻的需要。”[3]371斯坦納主要從三個方面論述了文學批評對于語言問題所具有的功能和作用。

文學批評的第一個功能是能向人們表明什么作品需要重讀以及如何重讀。對于什么作品需要重讀,斯坦納有自己的判定標準,即必須是真正偉大的作品,也就是“文學經典”。這些文學經典的影響并不局限在其所處時代,它們能夠與每個時代的讀者進行對話。文學批評所要做的正是維系“文學經典”。斯坦納這樣寫道:“‘文學批評應該出自對文學的回報之情’,源于押在神圣事物存在的可能性上的賭注,源于押在賦予這個句子合理性的‘他者’存在的可能性上的賭注。”[7]序8可以看出,斯坦納認為偉大作品能夠激發(fā)批評者的想象,對其產生巨大的沖擊。而文學批評則試圖記錄并重構自己受震撼的強大感受,并試圖將自身的體驗傳遞給別人,文學批評的最真實洞見也許正是源于這種勸導性嘗試之中[7]1。就中國文學批評而言,這一功能已由書評所取代,后者主要是對圖書內容、裝幀形式等進行實事求是的評論,是讀者選書的一個重要參考。不過,有些書評過于主觀化、隨意化、膚淺化,不利于讀者認識到作品的真正價值。要克服這一點,則需要書評家意識到推介和維系“文學經典”的重要責任,以敏銳的眼光來解析作品,并敢于突破利益或人情的規(guī)約。

文學批評的第二個功能是溝通。斯坦納認為,文學批評不僅要監(jiān)視一個政權是否抹殺或扭曲了作家的作品,破譯被毀滅的作品,還應該設法敞開不同語言之間的交流,讓文學在多種語言和民族的碰撞交流之中為讀者展現(xiàn)更開闊的感受力。英國文學批評家利維斯認為,理想的批評家應該是理想的讀者。斯坦納認同利維斯的這一觀點,指出“批評家像藝術家一樣需要公眾,甚至更需要公眾。沒有公眾,理想的閱讀行為,用批評的感受力重新創(chuàng)造藝術品的努力,注定變成武斷的印象或說教”[3]259,文學批評應該加強與作品、與公眾的對話和溝通。斯坦納不贊成利維斯狹窄的民族性和時代觀,指出批評家不應該固守于自家的文學領域,應關注外國文學、理解并閱讀新作品。斯坦納承認,批評家往往是過著二手生活,是“后來者”。在中國,類似的看法也比比皆是,有人甚至把批評家看作是作家的附庸者和寄生蟲,為此,批評家經常陷入“失語”“無聲”的尷尬處境。中國的文學批評家常常難以與作者進行溝通,批評活動被孤立起來。中國文學批評該如何“發(fā)聲”,重拾話語權和影響力,如何彰顯自身特色,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而其前提,是必須打破文學家與批評家的隔閡和對立,通過對話來增強彼此的認知,使文學與文學批評形成良好的互動。

第三,批評應關注對同時代文學的判斷。斯坦納認為,人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時代并非是一個平常的時代,而是經歷過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和恐懼的時代,正在非人道的壓力下前行的時代。歷史的教訓不得不要求人們改變自身的思維意識和社會認知,重新思考語言、文學所帶來的影響。因此,批評家對同時代的藝術有著特殊的責任,他必須從文學技巧、文學風格、文學意義、現(xiàn)實指向等方面將同時代文學與近代文學進行比較,對同時代的藝術貢獻進行追問。這一批評功能所要達到的效果,是利維斯所呼吁的具有人文活力的社會秩序。雖然文學批評并不能夠真正解決語言的困境,但“這意味著我們要盡量嚴肅對待偉大藝術得以傳承的神秘奇跡,盡量嚴肅地從我們自身的生命中給出答案”[3]序3。中國文學批評也應該具有這樣的品質,尤其是在當下大眾文化泛濫的情況下,文學批評有責任對其進行分析和判斷,以避免斯坦納所擔心的讓瑣碎之物成為高深學問、抹殺了藝術作品本身等后果,展現(xiàn)出關于文學判斷的精確性與鮮活的個性體驗。

總體而言,語言困境并非是短暫存在的,人們不能任其自我猥瑣、衰敗,不能任其淪為非人道、極權主義的服務工具,必須發(fā)揮作家、批評家與讀者的共同力量,來引導語言逐步走出困境。

三、建立一門語言哲學

在重建文學批評的功能過程中,斯坦納希望他的文章能夠暗示出建立一門“語言哲學”的目標,因為在斯坦納看來,文學批評要真正發(fā)揮其功能,就必須讓文學置身于包含更大語言本質、具備更強的現(xiàn)實觀照性的語言哲學中。他認為只有這樣,文學批評才能夠把握語言的多重本質和流變,切實地以現(xiàn)實為觀照點來維護和保持真正人類意義的、人道主義的語言秩序。當然,斯坦納對語言哲學并沒有確切的定義,他只是從一些大師的思想資源和某些學科的方法結構中尋找思路和靈感。他發(fā)展了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和赫爾德對語言哲學的理解,認為語言哲學雖然必將轉向細致的文學研究,但語言哲學應該讓文學處于更大的語義、形式和符號交流的結構之中。同時,語言哲學也會按照維特根斯坦所指出的,將哲學視為最嚴謹?shù)恼Z言,拒絕想當然的意識??梢?,尚處于創(chuàng)作早期階段的斯坦納尚未對“語言哲學”產生清晰而完善的構想。

在1978年出版的《海德格爾》一書中,斯坦納對語言哲學則有了更為透徹的理解。他提到:“語言哲學和關于哲學的語言充其量只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這樣一種自相矛盾的狀態(tài)中:它們企圖‘跳出’或超越講話者自己的影子。這種跳躍和超越正是海德格爾的根本方法和鵠的(他稱之為‘克服形而上學’)?!盵8]54斯坦納進一步認識到,語言哲學正是努力讓人類致力于超越自我意識的圈子,而逐漸關注到他者的存在和理性語言形式。不僅如此,斯坦納對于語言哲學研究領域的劃分也更為明細和深刻。他把語言哲學分為三個研究領域:其一,以人為主題、或以人和國家的關系為主題的悲劇作品;其二,語言的多重本質及其發(fā)展的問題,尤其是關于單種語言內部或多種語言之間互譯的可能性和局限性問題;其三,對某些相互作用問題的系統(tǒng)闡述,包括藝術成果、哲學成果同科學成果之間的相互滲透,以及這種互滲關系與20世紀野蠻極權主義的關系[8]56。這三個研究領域的劃分,是斯坦納對自己的語言哲學所作的一種較為宏觀的詮釋。雖然尚不能將其作為語言哲學的構成因素,卻能從中發(fā)掘出他提倡的語言哲學所不能脫離、否認的理論基點、發(fā)展觀念及最終走向。

首先,語言將是語言哲學的核心和基礎。斯坦納說道:“語言是人獨特的技藝;只有依靠語言,人的身份和歷史地位才尤其顯明?!盵3]序5這與海德格爾的觀點一致。斯坦納說:“對于存在的任何一種嚴肅追問(沒有這一點,就不可能有本真的個人或公眾的天命),必須以對語言的思考作為其出發(fā)點。徹底的洞見必須深入到各種語詞的詞根?!盵8]95這表明,語言在顯示存在時是獨特而多樣化的。斯坦納對語言的重視,正是要將語言拉回到人文領域中心位置的嘗試,是為語言的邊緣化、沉默及其衰敗進行的抗爭和挽救。要保持語言的核心位置,使語言具有生命力,就必須在語言創(chuàng)作階段賦予語言以強大的活力。正如斯坦納在《托馬斯·曼的〈菲利克斯·克魯爾〉》一文中所言:“不同的語言塑造出不同的世界。更何況,一個真正重要的作家,總是從人類共同的采石場中錘煉出自己的語言。文學風格就是語言中的語言。”[3]312由此,人們才能敲打出自我的定義,才能從死亡中誕生出新的機會,才能在沉默中重新發(fā)聲。

其次,語言內部及其與相關各領域的交流將是語言哲學的發(fā)展模式。為了更好地傳承人文價值,繼承古典遺產,使人文學科獲得強大的生命力,斯坦納一方面主張進行比較研究,吸收不同語言的活力,以此迫使人們觸及生活的輪廓,觸及思考、感覺,設法找到語言、文化、社會甚至人自身的出路;另一方面,呼吁人文研究中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性,避免過于投入到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虛幻體而削弱對真正現(xiàn)實和需要的感覺,而應該讓人文主義、文化交際以及歷史現(xiàn)狀處于共生與互動的模式。這一因素與文學批評的溝通功能是息息相關的,只有在語言哲學建構的語言內部、外部相互打破隔絕狀態(tài),文學批評才能真正地起著溝通的作用。

最后,語言哲學將回歸人文主義家園。不論是語言、批評還是語言哲學,其最終的回歸點都應該是以人文主義為核心觀念的現(xiàn)實和精神居所。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后記》中提出,同一時間,卻有不同的時間體系,它們之間不存在有效的類似或溝通,但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當時死者和生者的關系,發(fā)現(xiàn)他們與我們的關系;盡可能像在記實和想象中那么精確地定位與大屠殺相關的同代人或幸存者,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屬于無知、冷漠、共謀和幫兇”[3]179。人類被暴露于殘酷現(xiàn)實面前時,往往缺乏勇氣表露人文素養(yǎng)中的正直、優(yōu)雅、智慧和理性;納粹分子走上非人道的路途上時,或許并非真正缺乏人性和人文素養(yǎng),而是缺乏對殘忍、瘋狂、暴力的節(jié)制和感知,缺乏人性與非人道意識的內在對話與抗爭。語言哲學應該給予人類有價值的人文素養(yǎng),給予人類實踐人文價值觀念的勇氣以及與非人道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正直與理性。

斯坦納之所以用“回歸”來描述語言哲學的最終目標,是因為它與猶太人的流散宿命相關聯(lián)。斯坦納在回憶錄中寫道:“……介入或許是我們的使命,以提醒我們的同胞們,所有人類都必須學會如何成為彼此的‘生命過客’。沒有一個社會、地區(qū)、城市、村莊,是不值得改進的。同樣的,如果不公不義或是野蠻行徑主導一切,那么沒有一處不值得離去。”[4]71事實上,被迫離開非人道的居所恰恰是為了尋找擁有人文關懷的家園,因為離開是為了更好的回歸。當然,這種回歸不僅僅只是猶太人,只是他們“可能成為一種寶貴的刺激劑”[3]176,促使人類更有意識地回歸人文主義家園。

筆者認為,斯坦納的語言哲學具有理性化、模糊性特征,它的建立必然是一個漫長而持久的過程。盡管如此,中國學者仍能從中得到啟發(fā)。語言哲學為人們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即對于一切的語言現(xiàn)象,都應有一個強力而主導的普遍共識來做參照。中國當下的語言文學之所以越來越顯得突兀而不合時宜,與中國社會日益缺乏表現(xiàn)文學性或藝術性的合適語境密切相關。語言的民族性特征被淡化,其魅力大打折扣;語境亦被當下盛行的娛樂性所取代,藝術氣息和情懷逐漸喪失;大眾也在傳媒文化的沖擊下逐漸失去了感知語言藝術的耐心和興趣。面對這樣一種時代語境,中國語言文學以及文學批評不能對其進行縱容或庇護,而要努力保存和彰顯語言的魅力,逐漸喚起中國民眾對于語言問題的興趣和共識,讓語言、作者、批評家與大眾都參與語言文學中來,處在一個相互對話的共同體中。

四、結語

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中的文學批評觀繁雜而深刻,不論是對于語言生存困境的闡述、文學批評功能的重新建構,還是呼吁一門語言哲學的建立,都為讀者呈現(xiàn)了語言的多重本質、不同形態(tài)及其人文追求,深刻地透析了語言、文學與非人道這三者的復雜關聯(lián)和相互作用。他對現(xiàn)實敏銳的感受力,對作品透徹的評析以及對于人類命運的關注,使他的文學批評觀具有更深層的蘊含和啟示。對于斯坦納的貢獻,《語言與沉默》一書的譯者李小均曾這樣評價:“作為當代文化版圖上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知識分子之一,他探討了人類創(chuàng)造性的秘密、語言的力量及其限度、藝術和神學的關系、現(xiàn)代文明的倫理前提……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向英語世界推銷‘中歐人文主義’的成就,從而‘重鑄了批評家的角色’”。[1]確實,斯坦納對于人文主義的推崇及其自身所處的人文主義立場,都滲透到他的著作、思想及生命里。他讓人們意識到,人不能輕易迷信和固守任何傳統(tǒng)的觀念,而必須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更新知識和思想,以理性、批判、反思的意識去面對現(xiàn)實,建構更多的人文關懷和人文價值,抵抗虛偽、墮落和非人道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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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喬治·斯坦納.海德格爾[M].李河,劉繼,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李天喜)

收稿日期:2016-01-05

作者簡介:張李莉(1990-),女,江西萬載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K9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824(2016)02-004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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