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光祿,曾小保
(徽州師范學(xué)校,安徽 黃山245200;黃山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安徽 黃山245041)
徽州大姓對新安始遷祖的追溯與還原
——以篁墩程氏為中心
方光祿,曾小保
(徽州師范學(xué)校,安徽 黃山245200;黃山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安徽 黃山245041)
從唐朝開始,徽州篁墩程氏對新安始遷祖進(jìn)行了數(shù)百年的持續(xù)追溯和還原,逐漸充實了程元譚的生平事跡。盡管其間也受到宗族內(nèi)外的質(zhì)疑,但在明朝還是成功地由宗族認(rèn)同上升為地方官府的認(rèn)同。事實上,徽州大族都有類似的重塑始遷祖的過程。
徽州大姓;始遷祖;篁墩;程氏;重塑
徽州大姓,“以程、汪為最古,族亦最繁”,蓋“忠壯、越國公之遺澤長矣”。[1]41忠壯程靈洗崛起于篁墩,其先祖是何人?“程氏出自風(fēng)姓。顓頊生稱,稱生老童。老童二子:重、黎。重為火正,司地,其后世為掌天地之官。裔孫封于程,是謂程伯。洛陽有上程聚,即其地也?!淌鲜谰娱L安?!盵2]3396這是經(jīng)民間反復(fù)構(gòu)建、官方認(rèn)同后,在唐宋時比較完整的認(rèn)識。但篁墩程氏為何從中原入遷江南,最早定居新安的又是誰?盡管重建從自身回溯到程伯的世系困難重重,但千百年來,無數(shù)篁墩程氏后裔依然執(zhí)著于對新安始遷祖的追溯與還原。在常建華、黃國信、卜永堅、林濟(jì)等先生研究的基礎(chǔ)上①,擬對其追溯與還原的過程與結(jié)論作一梳理,以加深對徽州大姓重塑始遷祖有關(guān)問題的認(rèn)識。
篁墩程氏后裔逐漸認(rèn)定的新安始遷祖是“程元譚”。目前所見文獻(xiàn)中,最早提到程元譚的是北宋慶歷三年程承議的《程氏世錄序》。該序被保存在明休寧程惟時等纂修的 《新安休寧古城程氏宗譜》中,“程氏自晉新安太守元譚公留居郡城,歷唐迄梁,代有顯者,譜牒相傳,燦如日星。”[3]卷首紹圣三年,程璇撰《程氏世譜序》(同被收錄于程惟時譜)也提及程元譚,并豐富了遷移路線、具體朝代和定居地以及與程靈洗的關(guān)系:“意東晉元譚公自洛陽過江,居新安之黃墩,傳至忠壯,凡十三世矣?!蓖瑫r代的程俱作《開化北源程氏譜序》也說:“景德都官譜自百之推而上之,黃墩之祖蓋自東晉新安太守諱元譚始也?!盵4]序這表明程元譚也得到了由徽外遷程氏族裔的認(rèn)同。
程元譚為何留居新安?南宋慶元五年,楊萬里為黟縣人程叔達(dá)撰《宋故華文閣直學(xué)士贈特進(jìn)程公墓志銘》,給出了這樣的解釋:“晉元譚守新安,民德之,詔賜田宅于歙,因家焉。”[5]卷一百二十五楊萬里是江西人,且非程氏,其撰寫墓志銘的依據(jù)是兵部王寅“所狀公之行實”。顯然其內(nèi)容只能源于程叔達(dá)家人的素材,是徽州程氏后裔對遷徽始祖的記憶。
在程璇將程元譚、程靈洗的世次排定后,休寧人程珌在嘉定十七年為富溪人程用之所作墓志銘中,將春秋時晉義士程嬰與程元譚、程靈洗、程沄、程淘的關(guān)系進(jìn)行排列:“程氏得姓凡十閱世而生忠翼強(qiáng)濟(jì)公,由忠翼而來三十二世而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有三世而生儀同,又十有三世而生都使?!盵6]卷十紹定元年,他在《世忠廟碑記》中又有相似的敘述,相隔代數(shù)卻有差異:“念程氏得姓凡十四世而生忠翼疆濟(jì)公,由忠翼而來三十二世而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三世而為忠壯公,又十四世而生都使巖將。”[6]卷七
南宋歙縣人程元鳳所撰《程氏宗祖墓銘》與程珌的敘述稍有不同:“由嬰而后三十一世元譚,東晉大興三年假節(jié)新安太守,百姓請留,詔從民便,仍賜田宅于歙之黃端,子孫因家焉,遂為新安著姓?!盵7]乙集卷之四不僅從程嬰到程元譚相隔少一世,且坐實了程元譚任職資格與時間。淳祐十年,江西德興程氏裔孫程龍斗作《德興新建程氏世譜序》,進(jìn)一步明確了程元譚與地望(廣平)的聯(lián)系:“黃墩之族出廣平,祖新安太守元譚,從東晉南渡,得賜田宅于新安黃墩,而尤大于忠壯公?!盵4]序
大德二年前后,休寧人程逢午作《晉新安太守程公墓志》,補(bǔ)充了程元譚任職與離任的細(xì)節(jié):“徽之程氏自新安太守元譚始。晉元帝興江左,太守由襄州刺史守新安郡,及代,百姓遮留,不得發(fā),詔褒嘉之,賜第于新安之歙縣,子孫家焉?!盵8]卷十四而歙縣人方回寫于大德二年的《晉新安太守程公墓碑》,更首次披露了程元譚任職新安的背景、身份、卒年及墓地:“東晉元帝肇興江左,……初以周玘為會稽都尉,顧榮為豫章都尉,分兵定東土,新定、東陽、信安等六郡既平,以鎮(zhèn)東軍謀、襄州刺史程公諱元譚,為假持節(jié)新安太守。大興二年,己卯也。良二千石,民愛懷之,受代,請留,竟不得去,卒于郡,永昌元年壬午也。墓在今郡城西十里驛路之旁,歙之程氏自此始?!盵8]卷四十五方回對程元譚“鎮(zhèn)東軍謀”身份的認(rèn)定隨后被廣泛運用,如泰定四年,衢州路江山縣尹程郇撰《休寧榦龍山程忠壯公行祠記》:“其先世居廣平,東晉時,有諱元譚者,為鎮(zhèn)東軍謀,出守新安,因家焉。 ”[7]乙集卷之二
到了明朝,歙縣槐塘程孟纂修《新安程氏諸譜會通》,多有涉及程元譚的記載。其中以該譜卷一《仕東晉譜圖》介紹最為詳盡,首次披露了程元譚之父、妻、子的信息及其政績:“元譚公,牧公次子也?!俟?jié)行新安太守?!椵嬃髅?,踱流通畎澮,教民孝悌,舉俊造于朝。歙民大悅?!啦辏€,百姓遮道請留,卒不得發(fā),詔褒嘉之。俄卒,帝聞為之震悼,賜子孫田宅于新安之歙縣。娶東海徐進(jìn)女,卒合葬城西十里牌驛路之傍,即今袞繡鄉(xiāng)二十三都表字四百九十七號地內(nèi),墓碑具載世忠事實。生二子:長曰彪,……次曰超?!盵9]卷一對徽州程氏宗族勢力整合有重大貢獻(xiàn)的明休寧人程敏政,多年爬梳資料,潛心考究,也有不少對程元譚的介紹,但并沒有突破前代的描述,在內(nèi)容詳細(xì)處還說明資料來源。這是出于他學(xué)者身份的一貫細(xì)致,還是對引用材料的存疑,很難驟斷。
嘉靖年間戴廷明、程尚寬等修撰的《新安名族志》將程元譚南遷時間從西晉末提前至漢末,并將孫吳大將程普也納入程元譚先祖的序列:“其后曰嬰,……再望廣平。漢末曰普者,從孫氏定江東,破曹操,賜第于建業(yè),為都亭侯。普之后曰元譚,當(dāng)永嘉之亂,佐瑯琊王起建業(yè),為新安太守……”[10]18
在清朝,關(guān)于程元譚的多數(shù)記載與前代無異,唯有歙縣程善述等纂修的《褒嘉里程氏衍慶世譜》對程元譚早期官職、去世年代有了新看法:“元譚祖,初歷江陽太守,轉(zhuǎn)襄州刺史。西晉末,逆臣劉聰作亂,弒愍帝。公為鎮(zhèn)東軍謀,輔瑯琊王即位江東,是為元帝,號東晉。石勒之難,舉族過江……大興三年……以襄州刺史假持節(jié)鎮(zhèn)撫新安?!瓪{于晉明帝太寧二年乙丑,享年八十有一。宋追封忠佑公。葬城西十里驛路旁,制二石人于墓前,遂名其地曰雙石。娶丞相東海徐進(jìn)女,生二子彪、超。”[11]卷首之二至此,有關(guān)程元譚生平的宗族追溯與還原基本完成。
相對于私人著述的“任性”,官方典籍則謹(jǐn)嚴(yán)得多。雖傳統(tǒng)方志的撰修未必有固定的審稿程序,其觀點、立場、風(fēng)格往往因主纂者的學(xué)識、功底差異而有不同,但在“國史”“方志”“家譜”同構(gòu)互補(bǔ)的文獻(xiàn)體系中,代表官方的定位都會讓纂修者在選材、組織、用詞上更加慎重。南宋羅愿所撰《新安志》素以資料翔實著稱,在《牧守》卷中,他記載了晉新安太守周嵩、賈寧和孫泰三人事跡,對于“節(jié)皆不全”的太守杜炯、楊伯子以及南朝梁時侯景叛亂委任的“偽”太守元儀,提及姓名,但明確“凡此等皆不錄”。該志沒有留下程元譚這位“有善政,民請留之”且得到皇帝“賜第于郡西之黃墩”榮耀的“新安太守”的只言片語。
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看,程元譚身份正式被方志確認(rèn)始于明彭澤、汪舜民纂修的弘治《徽州府志》。該志在《名宦》中列入了程元譚:“晉程元譚,東晉元帝太興二年己卯,以鎮(zhèn)東軍謀、襄州刺史為假持節(jié)新安太守。在郡為良二千石,民愛懷之。受代,請留,竟不得去。永昌元年卒于郡,子孫家焉。墓在今郡城西十里驛路之旁。新安有程氏自元始譚?!盵12]卷四對于收錄理由,作者在《職制》中說:“晉新安郡職制無可考,姑錄舊志所存,并考出太守五人如左。”后列的程元譚、周嵩、賈寧、孫泰、杜炯五人,何人是“舊志所存”,何人為新近“考出”,語焉未詳。結(jié)合《新安志》所載,“考出”者唯有程元譚,依據(jù)何在?未說。從上引對程元譚的介紹看,內(nèi)容均不出程氏宗譜的描述。因此,正是彭澤、汪舜民等人這一舉動,最終從官方文獻(xiàn)的高度坐實了程元譚的生平,完成了徽州程氏夢寐以求的程元譚從宗族認(rèn)同到地方官府認(rèn)同的躍升。
事實上,稍早一些,程元譚的生平就獲得了徽州府官方的初步認(rèn)同。正統(tǒng)年間,徽州儒學(xué)在文公祠東廡設(shè)遺愛堂,供奉徽州歷史上“名宦”47人,其中排在三國吳太守賀齊之后、名列第二的就是“晉太守程元譚”。
其后,徽州歷代方志對程元譚的入志處理大體相似。明萬歷《歙志》因是一縣之志,故僅在《氏族》“其寓公者”提及“晉則新安太守程元譚”,《丘墓》中有“晉程太守元譚墓,在縣西之冷水鋪”一句??滴?、道光《徽州府志》除在《輿地志·丘墓》《營建志·學(xué)?!贰堵毠僦尽っ隆坊菊粘胫巍痘罩莞尽吠?,在《職官志·郡職官》中也明確記載了程元譚的任職經(jīng)歷。
在程元譚生平事跡逐漸明晰的過程中,由于日趨激烈的宗族利益之爭,徽州其他族人不時對程氏新安始遷祖提出質(zhì)疑。明朝程敏政廣泛宣傳“黃墩”實為“篁墩”、因避黃巢兵亂而改名的觀點,抹殺了同在徽州有一定社會勢力的黃氏早于程氏定居黃墩的歷史,故而黃姓的反駁最為典型。明末清初學(xué)者、歙縣人黃生作《黃墩辯》,闡述四條理由:第一,“元譚之跡,不見正史,而方回者邪妄人耳,其碑何所據(jù)依?特述數(shù)百年以前之事,容知非程氏子孫夸大其先,妄造此說,使回筆之于碑耶?”第二,“古之人主,優(yōu)寵其臣,賜第京師者有之矣,未聞以太守而賜第于其所治之郡者也。”第三,“元譚至忠壯十二世,忠壯五世孫富隋末佐越公汪華保障六州”,“以三十年為一世約之,十二世宜得年三百六十,而東晉至梁武僅二百四十年,五世宜得年一百五十,而梁武至隋末僅百二十年?!钡谒?,程敏政復(fù)名“篁墩”后,曾“告于當(dāng)世縉紳君子,得記賦銘詩若干篇”,以使“借重作者一言,使后世知此地獲復(fù)舊名自予始者也。”但“翰長楊鏡川先生作十絕非之”??梢姵陶f“皆妄造之說也。 ”[13]1133-1137
置身于宗族利益沖突之外的非徽州人士,也有對程元譚生平提出異議者。清初太原人閻若璩對“東晉元譚由廣平持節(jié)守新安”一說難以認(rèn)同:“太守安得有持節(jié)事?因考《晉書·職官志》《文獻(xiàn)通考》,……則刺史方持節(jié),太守斷斷無之?!盵14]卷六
即便是程氏族人,對待程氏早期世系也不乏持重謹(jǐn)慎者。唐末休寧人程淘,經(jīng)歷了黃巢兵亂的“無日不兵,無時不火”,見“譜牒舊書幾于灰燼”,遂“因戰(zhàn)守之余,漫輯世次之序”,“自陶而上,止忠壯公,凡十三世?!盵8]卷九六上程淘憑民間殘存的譜牒等文獻(xiàn),就追溯到程靈洗,而程靈洗又聲名顯赫,為何程淘卻對其父情況一無所知?南宋學(xué)者、休寧人程大昌態(tài)度嚴(yán)謹(jǐn),他在《休寧會里中澤譜序》中直言:“自余程姓著史者,如邈、如不識,皆無邑里。如鄭、會、昱、秉、駿、異、知節(jié)、務(wù)挺、千里、日華,皆未嘗逾江而南。則吾宗之來此者,其東晉元譚公乎?”他雖然羅列程鄭等漢至唐未逾江南的諸多人物來說明唐朝以前程氏勢力主要在江北,不能否認(rèn)程氏較早遷居江南的事實,但他“其東晉元譚公乎”的問句,也表明了他對程元譚作為徽州始遷祖的困惑。當(dāng)他受父之命整理搜集來的各種宗譜時,卻發(fā)現(xiàn)“其敘載官名世次全然謬戾,如仕周世而有侯于廣平者,官乎三代以前遂有職為刺史者”,權(quán)衡之后,他堅持“寧闕其疑,而不敢從信”,所著譜僅“近自五世祖始,上此輒不敢書”。[9]卷一
還原后的程元譚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需對相關(guān)文獻(xiàn)進(jìn)行考訂。
最早記載程元譚的《程氏世錄序》不僅記載簡單,且頗奇怪。僅稱“晉”,卻未明確西晉還是東晉;“留居”地“郡城”,按一般理解即新安郡治所在地,即始新縣城(賀城,原淳安縣城),而非歙縣篁墩;“歷唐迄梁”中的“梁”只能是五代時后梁,程承議寫此序為北宋慶歷時,距后梁滅亡已有百年,為何以“梁”為程氏“代有顯者”的下限?后梁控制區(qū)域僅在中原,難道后梁會有大量來自歙州的程氏官員?
程璇《程氏世譜序》首次說“東晉”程元譚“自洛陽過江”。洛陽距長江較遠(yuǎn),理解為程元譚此前居住或較長時段停留在洛陽較合適。是因劉聰攻占洛陽、俘獲晉懷帝才南下避難,還是見東晉建立而南下投靠?程璇說從程元譚到程靈洗“凡十三世”,假設(shè)后來程氏族人認(rèn)定程元譚322年去世時,其曾孫為1歲,到程靈洗513年出生,必須是世代都在19歲或之前生子才有可能。平均代際間隔如此之短,與民間常態(tài)的25年左右相比,有些距離。
楊萬里解釋程元譚留居徽州的原因是 “民德之,詔賜田宅于歙”。檢索《晉書》,可見兩晉皇帝同往常一樣,多有賞賜群臣之舉。所賜之物很多,但以爵、錢、谷、帛、絲、絹、牛、馬、酒、米、布、綿、袞冕之服、床帳簟褥、東園秘器為多,次數(shù)較少者如金、幾杖、藜杖、安車駟馬、玉佩、玉玦、珊瑚樹、陽燧、襦、藥物、軺車、鼓吹、劍、弓矢、餞、姓、侍婢等。賞賜田宅僅11例,其中,賜“甲第”4例,即晉武帝賜王祥“第一區(qū)”、晉武帝賜賈充“甲第一區(qū)”、晉懷帝賜劉寔“宅一區(qū)”、司馬睿賜賀循“第一區(qū)”;賜田予百姓1例,即義熙九年“罷臨沂、湖熟皇后脂澤田四十頃,以賜貧人”[15]264;賜田地予大臣 6例:晉武帝賜羊祜“去城十里外近陵葬地一頃”[15]1021、晉武帝賜滕修“墓田一頃”[15]1553、晉懷帝賜嵇紹“墓田一頃”[15]2301、晉武帝賜魯芝“塋田百畝”[15]2329、晉武帝賜魏舒“葬地一頃”[15]1186、晉惠帝賜周處“葬地一頃,京城地五十畝為第,又賜王家近田五頃。”[15]1571綜上,能有資格受賜宅第者均為功勛卓著的朝廷大員;受賜田地者或位高權(quán)重,或壯烈殉國,且多為埋葬之用。尚未見有太守之類地方官員能享此殊榮。
程元鳳的《程氏宗祖墓銘》首次有了程元譚“東晉大興三年假節(jié)新安太守”的頭銜,或許還為說明皇帝為何要賜功臣宅第于偏遠(yuǎn)村落,又加了“百姓請留、詔從民便”的理由。按晉朝官制,“郡皆置太守,河南郡京師所在,則曰尹”。[15]746新安為郡,設(shè)有太守?zé)o疑。所謂“假節(jié)”《晉書》有解釋:“使持節(jié)為上,持節(jié)次之,假節(jié)為下。使持節(jié)得殺二千石以下;持節(jié)殺無官位人,若軍事,得與使持節(jié)同;假節(jié)唯軍事得殺犯軍令者。”[15]729但“使持節(jié)”“持節(jié)”“假節(jié)”往往為執(zhí)掌軍權(quán)的官員所有,翻檢《晉書》,凡“假節(jié)”者均為軍事官員,若兼有地方行政權(quán),絕大多數(shù)也是任各州刺史,僅在個別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有兼任太守一職的事例。南朝時程靈洗有“持節(jié)”名號,就因他始終是軍事長官。只到隋唐時,“持節(jié)”“假節(jié)”有名無實,才通稱出任刺史、太守者為“假節(jié)”。程元譚憑什么能“假節(jié)”?
程逢午在《晉新安太守程公墓志》中,又給程元譚加了“襄州刺史”頭銜。檢索《晉書》,不見“襄州”之名,只有襄陽、襄城、襄平、襄武、襄垣、襄邑、襄安、襄陵、襄賁等地名。依晉朝制度,刺史乃州一級的行政軍事長官,高于太守一職。西晉時,“凡十九州,司、冀、兗、豫、荊、徐、揚、青、幽、平、并、雍、涼、秦、梁、益、寧、交、廣州”[15]408,東晉因之,并無“襄州”。所謂“襄州”,原即襄陽郡,“西魏改曰襄州,置總管府?!盵16]891程逢午將兩百多年后西魏才有的地名、官名提前到東晉前期,不知依據(jù)何在。
對于方回《晉新安太守程公墓碑》的真實性,有人曾以該文未見于方回目前存世的《桐江集》《桐江續(xù)集》中為由提出質(zhì)疑。這依據(jù)不充分。程敏政《新安文獻(xiàn)志》中收錄方回詩文38篇(首),但其中在《桐江集》《桐江續(xù)集》中的僅見8篇(首),顯然程敏政編《新安文獻(xiàn)志》還有其他途徑能見到方回作品,未必是程敏政后來托名冒作。當(dāng)然,方氏之文也值得推敲。他認(rèn)為程元譚出任新安太守前,東晉元帝“初以周玘為會稽都尉,顧榮為豫章都尉,分兵定東土”。晉元帝永嘉元年移鎮(zhèn)建業(yè)后,曾依靠當(dāng)?shù)厥孔迨最I(lǐng)穩(wěn)定局勢,周玘、顧榮就是重要依靠。周曾受封為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建武將軍、南郡太守,卻未見出任“會稽都尉”一職;顧為軍司、散騎常侍,卒贈侍中、驃騎將軍,也未見出任“豫章都尉”一職。再從行政建制看,晉時,“新定”僅為縣,屬建寧郡(即益州郡,今云南一帶);“新定郡”則遲至唐朝天寶元年才由睦州改此稱,且乾元元年又改回為睦州?!靶虐病痹跁x朝為東陽郡屬縣之一,“信安郡”是南朝陳永定三年置,領(lǐng)信安、定陽二縣,隋大業(yè)三年廢。將后世才有的行政單位提前到晉朝,的確非一時疏忽所能解釋。方回在該文中,詳細(xì)介紹了程深甫“發(fā)現(xiàn)”徽州郡城之西十里“程元譚墓”的經(jīng)歷:“大德改元,丁酉秋,巖將房十三世孫深甫歸自北方,汛掃汊口先塋,上及忠壯墓,而太守雙石之墓卒難物色……訪求久之,風(fēng)雨不輟。冬十二月十有七日,始至其地,求墓道弗能得。越十日,賴毗鄰父老于深雪中微得其處,又十日,過其處,見浮土覆雙石上,麥苗芃芃然。深甫以金幣贖之,乃會集親賓刬除耕植?!蔽闹袑r間節(jié)點記錄之細(xì)致,對天氣、環(huán)境描述之生動,似乎方回親身經(jīng)歷一般。但查方回年譜,“發(fā)現(xiàn)”程元譚墓的大德元年和方回作此碑文的大德二年,時年已過七旬的方回均在杭州,距離上次返歙小住的至元三十一年也有4、5年之久。顯然,方回作此碑文的所有原始資料,均由程氏族人所提供,其中的真實性當(dāng)然也非方回所能回答。
明景泰年間歙縣鮑寧所作《程氏會通譜序》,又出現(xiàn)程元譚“由廣平太守假節(jié)守新安”之說。隨后,程敏政在《休寧陪郭程氏本宗譜》中不僅再次認(rèn)定這一身份是在“晉懷、愍時”,且詳盡披露:“值胡羯之亂,失官,棄家徒步歸瑯琊王,為鎮(zhèn)東軍謀,從之渡江?!碑?dāng)然,這一切如同之前類似的描述,始終不知其依據(jù)所在。
程善述在《褒嘉里程氏衍慶世譜》中對程元譚早期經(jīng)歷的描述也有疑點:“帝遣會稽都尉周玘、豫章都尉顧榮分兵定東土”中的“帝”應(yīng)是晉元帝司馬睿,但周玘、顧榮其實分別早在司馬睿稱帝前的313、312年就去世了。難道僅是將“王”誤用為“帝”嗎?
即便是精于宗族史研究的程氏族人,雖堅持“稽考史傳”,其精研的成果也難免互相抵牾。最典型的是北宋程祁編成的《程氏世譜》,構(gòu)建了元譚—超—馮—豐—景秀—元政—寶云—法曉—隱雋—道樂—次茂—詧—寶惠—靈洗的世系。而程敏政在廣泛考訂后,建立的卻是元譚—長民—韶—元政—道惠—天祚—超—邕之—修—次茂—詧—寶惠—靈洗的世系。兩相比較,不僅代數(shù)不同,且中間僅有三世相同。在程敏政排定的世次中,有程天祚,曾仕南朝宋為山陰內(nèi)史。《宋史》《南史》多處涉及其人。如“大明二年正月壬戌,白獐見山陽,山陽內(nèi)史程天祚以獻(xiàn)?!盵17]811元嘉二十七年程天祚以殿中將軍“助戍彭城,為魏軍所獲。以善針術(shù),深被太武賞愛,封南安公,常置左右。恒勸(魯)秀南歸,秀納之。”二十八年,“及太武北還,與(魯)爽俱來奔。文帝悅,以爽為司州刺史,秀為滎陽、潁川二郡太守?!盵18]1020泰始二年,“薛索兒度淮為寇,山陽太守程天祚又反,佃夫與諸軍破薛索兒,降天祚?!盵18]1921可見,程天祚的政治活動比較頻繁。但《南史》明確記載為“廣平人程天祚”?!赌鲜贰纷髡呃钛訅勰颂瞥跞耍嗄铣尾坏?00年,他所記述必然有其依據(jù)。既然程天祚尚為廣平(今河北任縣、南和、雞澤、曲周一帶)人,其五世祖程元譚為什么是新安人呢?至于程元譚十二世孫、程靈洗父程寶惠為“新安郡儀曹”,晉、南北朝時,儀曹為中央官員,所掌為吉兇禮制,《南史》等史書有多處“尚書儀曹郎”的職銜,地方上并無此職之設(shè)。
作為生活在以宗法制度為政治基礎(chǔ)的傳統(tǒng)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個體,他們的集體記憶遵循社會性的原則,即被歷史、文化、政治等外部力量“形塑”,缺乏明顯的自主、獨立、多元的空間;也受制于選擇性規(guī)律,即與多數(shù)個體都有關(guān)聯(lián)的某一對象有更大的被記憶的可能,而僅與極少數(shù)個體相關(guān)的對象會被忽略。由此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同姓后裔對于始祖或有影響的某位先祖有較深的記憶,而對于其他大多數(shù)先祖,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直至消失。在缺少文字記載的前提下,集體回憶的呈現(xiàn)就是從始祖到自身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點,可謂源易溯而流難明。
近百年前,著名學(xué)者顧頡剛發(fā)表了《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首次明確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他認(rèn)為,“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孔子時有堯舜,戰(zhàn)國時有黃帝、神農(nóng),秦時出現(xiàn)三皇、庖羲,漢代時又增加了開天辟地的盤古。而且“文籍越無徵,知道的古史越多”。這種由于尊古賤今、托古自重的心理而導(dǎo)致上古史不斷地被創(chuàng)造,“譬如積薪,后來居上”。上述徽州程氏后裔對始遷祖上千年的描摹過程,無疑為顧頡剛的觀點添加了又一個生動而準(zhǔn)確的論據(jù)。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事實上,很多徽州大族也有同樣的行為。如較程、汪入遷徽州更早的方氏,對凝聚徽、嚴(yán)方氏后裔有旗幟意義的東漢方儲的神化與包裝,自東漢直至明清,也一直沒有停止。[19]130
始遷徽州的程氏肯定是程靈洗的祖上。至于是否名為程元譚,是否為晉時南渡,是否曾任新安太守等具體問題,就史學(xué)研究而言,或許隨著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而有新的結(jié)論。但“程元譚”作為徽州程氏族裔心理認(rèn)同的始遷祖,且已有上千年歷史,作為一種社會認(rèn)識的存在,也有其合理性。對于這類現(xiàn)象,也不宜單純從史學(xué)考證的角度去探討,簡單地以“真”“偽”作為肯定或否定的依據(jù)。畢竟,“一切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
注釋:
①參見常建華:《程敏政 〈新安程氏統(tǒng)宗世譜〉譜學(xué)問題初探》,《河北學(xué)刊》2005年6期;黃國信、溫春來:《新安程氏統(tǒng)宗譜重構(gòu)祖先譜系現(xiàn)象考》,《史學(xué)月刊》2006年7期;卜永堅:《明清徽州程元譚墓地的糾紛》,《徽學(xué)》2008年;林濟(jì):《徽州祖先譜系的構(gòu)造與祖、宗、族觀念》,《安徽史學(xué)》2011年3期;林濟(jì):《宋元宗族譜系的構(gòu)造》,《安徽史學(xué)》201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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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丁希勤.神話與政治[J].安徽史學(xué),2016(2).
責(zé)任編輯:曲曉紅
On Huizhou Large Families’Retrospect and Restoration of Xin'an 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Focusing on the Cheng clan,Huangdun,Huizhou
Fang Guanglu,Zeng Xiaobao
(Huizhou Normal School,Huangshan 245200,China; Department of Ideology and Politics,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 245041,China)
Since the Tang Dynasty,the Cheng clan of Huang Dun,Huizhou had always been tracing and restoring their 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 of Xin'an for hundreds of years,gradually enriching Cheng Yuantan's life story.Especially during the Ming Dynasty,although challenged by many people,it was agreed successfully by not only the clansmen but also the local government.In fact,other large families of Huizhou had a similar progress of reshaping their 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
large families in Huizhou;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Huangdun;Cheng clan;reshape
K921/927
:A
:1672-447X(2016)06-0007-06
2016-10-20
資金項目:2012年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AHSK11-12D303)
方光祿(1965—),安徽歙縣人,徽州師范學(xué)校高級講師,研究方向為徽州文化、歷史;
曾小保(1963—),安徽旌德人,黃山學(xué)院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院長,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徽州文化、思想政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