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成都市溫江中學 陳 涵
《端午的鴨蛋》沿襲了汪曾祺散文一貫的寫作風格,既無苦心經(jīng)營的結構框架,也無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清新淡雅,娓娓道來。細讀文本,筆者認為汪曾祺鄙棄宏大的敘事方式,以文人雅士的身份獨辟蹊徑,將作品的視角轉移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將筆觸深入到傳統(tǒng)文化的層面,由普通小物和繁瑣小事上升到詩情雅意的審美層次,于細微之處構建了深遠的精神家園。
薩特說:“過去是可以有稱謂、被敘述,并在某種程度上固定為概念或被心靈認出來的?!鄙畹拈啔v如同文字的打磨,歷久才識真味,而童真的回憶在作品中能直接展露作者最初的心靈歷程,柔軟而充實的童真底色在回憶之中變成了一種陳釀,多了許多新的況味。汪曾祺的散文《端午的鴨蛋》正是如此。
家鄉(xiāng)的端午節(jié),是孩子們最歡樂的時光,童年的各種游戲一一呈現(xiàn)。系百索子,喝雄黃酒,放黃煙子,這些本是簡單不過的小事,汪曾祺卻借用兒童的思維方式和純凈心靈,將童真凝鑄于筆端。孩子簡單和清新的姿態(tài)也因此而別有一番深意。童年生活中民俗趣事,在汪曾祺的筆下熠熠生輝,充滿了靈性與生活本真的活力。貼近兒童的口語化表達,也是汪曾祺在《端午的鴨蛋》中另一種童真的回歸。譬如:
“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
“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
“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汪曾祺從小在典型的書生家庭中成長,從人情濃厚的士大夫文化中深受熏陶,19歲離家以前的汪曾祺純潔無瑕,不諳世事,他的心靈明凈如水。之后,汪曾祺開始踏入殘酷的社會,經(jīng)歷各種波折:西南聯(lián)大肄業(yè),上海失業(yè),強制劃為右派,下放農(nóng)村改造,文革期間起落沉浮,飽受磨難之后,汪曾祺采用重返童年的方式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美好的童年是汪曾祺心靈深處的一塊凈土,它是汪曾祺在現(xiàn)實悲涼的一次精神還鄉(xiāng)。
文章名為《端午的鴨蛋》,實則卻是汪曾祺在緩緩的文字中訴說著對家鄉(xiāng)的眷戀。文章開篇介紹系百索子,貼五符,喝雄黃酒,本是南方熟悉不過的端午習俗,卻如同落入凡間的美麗精靈,躍入他的文字中,不是繁雜啰嗦,而拳拳思鄉(xiāng)情。
寫端午風俗,“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像是一次隱藏在輕松調侃之中驕傲宣告;寫端午的午飯“十二紅”,“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痹谀莻€物質匱乏的年代,這無疑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富庶繁榮的江南水鄉(xiāng);寫端午的鴨蛋,汪曾祺對家鄉(xiāng)的贊譽更是直白而大膽,異鄉(xiāng)人夸耀高郵鴨蛋“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以人們的驚訝和熟知的語氣來體現(xiàn)家鄉(xiāng)咸鴨蛋的名氣,自己卻“不大高興”,總是認為別人低看自己家鄉(xiāng)“就出現(xiàn)鴨蛋似的”,似乎暗示著富饒的故鄉(xiāng)不僅僅只有咸鴨蛋這樣的美物。而提及咸鴨蛋,汪曾祺的毫不吝惜溢美之詞,“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著名”二字可見其分量?!案哙]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完全不能比”的全盤否定,溢于言表的贊譽油然而生?!八l(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輕狂本不是汪曾祺的行文處事之風,放下儒雅,不惜貶低他鄉(xiāng)之物,只為成就故鄉(xiāng)之名。汪曾祺的心從來就未曾離開過他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片土地,他滿懷深情地描寫故鄉(xiāng)風俗和食物,讓人從中感受到濃濃的鄉(xiāng)思。
汪曾祺是描繪風俗畫的高手,淳樸的風俗畫構成了他的文學世界。他總是極力刻畫中國傳統(tǒng)民俗美好而溫情的一面。正如他自己所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生活抒情詩?!薄抖宋绲镍喌啊匪宫F(xiàn)的端午習俗正是傳遞了一份感人至深、觸人啟悟的文化精神。
開篇,系百索子、做香角子、貼五毒、貼符、喝雄黃酒、放黃煙子、吃十二紅,端午節(jié)的這些風俗,或是寓意驅害辟邪,或是寓意紅紅火火,都體現(xiàn)著一個熱鬧小城的節(jié)日喜慶的場面,特有的祈福式的生活習慣,不僅是當?shù)鬲毺氐谋憩F(xiàn)形式和人的生活習性,更體現(xiàn)了中國人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汪曾祺曾對風俗有獨特的理解:“風俗不論是自然形成的,還是包含一定的人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熱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歡悅……風俗中保留著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童心加以圣化。風俗使一個民族永不衰老?!闭沁@種創(chuàng)作的摯誠和不變的方向,風俗描寫所展現(xiàn)的文化傳承便成了他筆下的精神高地。這些土風習俗和陳年遺風,揭示自然真率的人性,渾樸的人情、樂觀健康的生活情趣和勇敢執(zhí)著的生活信念,是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一次敬仰與吶喊。
文末,鴨蛋絡子的習俗和囊螢映雪的故事成為汪曾祺致敬傳統(tǒng)的另一種回歸。挑選起來格外講究的鴨蛋絡子是小孩子心愛的玩物,而囊螢映雪的小故事引得孩子的思考,不正是風俗與文化傳承一次完美融合嗎?濃重的鄉(xiāng)土風俗與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相得益彰,自然天成。因此,這樣的風俗描寫絕非停滯于風物志、風情志的敘述,而是演繹著深刻的人文內涵。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汪曾祺曾明確指出:“我有一個很樸素、古典的說法,就時寫一個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倍宜€有一種“想把生活中的美好的東西,真實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別人,使人們的心得到滋潤,從而提高對生活的信念。”《端午的鴨蛋》所展現(xiàn)的風俗人情,傳遞著至善至真的傳統(tǒng)道德風貌和自然生動的人性,洋溢著對健康人性的熱愛與對傳統(tǒng)美德的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