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善斌,劉正旗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430072)
論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認定
張善斌,劉正旗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430072)
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認定在法律理論和實踐上存在諸多問題,產生根源在于法律缺乏對其經濟實質的考慮。在認定融資租賃合同性質時應充分理解租賃物性質、價值、租金等經濟實質要素,通過租金和以間接占有擔保作出法律解讀。
融資租賃;經濟實質;租賃物;租金;稅負;風險管理
通常情況下,法學論文或著作都會將融資租賃法律關系同借款關系、租賃關系、買賣關系、擔保關系等法律關系進行比較,即預先設定一種融資租賃關系的法律特征,再與其他典型合同關系的法律特征相比較。理論界總是試圖以現有的某種典型合同關系來理解或框定融資租賃合同的法律關系。這種思維方式易造成對融資租賃合同中某些特征的刻意強調或忽略,從而在法律層面上曲解或片面化現實經濟活動中的整個融資租賃業(yè)務。
實踐中存在多種融資租賃關系認定標準:典型的除了法律認定標準,還有會計標準和稅務標準?!逗贤ā返?37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條、第2條對融資租賃給出了私法層面上的標準。這種標準對融資租賃業(yè)務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因為《合同法》和《解釋》雖然依舊奉行意思自治原則,但對合同當事人賦予了很多法定或補充權利和義務,進而影響當事人的利益。因此,法律對融資租賃的理解、關注角度和保護傾向性就會直接影響當事人間的利益平衡。縱使法律規(guī)則有不當之處,當事人在訂立融資租賃合同時也不得不遵循,從而有損經濟層面上融資租賃的靈活性。
融資租賃業(yè)務不是立法機關、司法機關或法學學者的創(chuàng)造。它源于生動的商業(yè)活動,是一種金融創(chuàng)新:在美國,租賃業(yè)也經歷了先有交易、后有慣例、然后呼喚規(guī)則的逐步發(fā)展。正是基于融資租賃關系這種顯著的經濟特性,解決這類糾紛時才更需要專業(yè)素養(yǎng),且更注重當事人經濟上的意愿,并需要平衡當事人間的利益與風險。
既然私法具有平衡或補足當事人利益的效果,那么在對融資租賃法律關系進行認定時就應充分參考其經濟上的意義。此外,從本文所參考的著作的出版年代來看,法學領域對于融資租賃事業(yè)的理解、研究比經濟學領域滯后5到8年。遺憾的是,立法更多關注交易的形式。最高人民法院雖然意識到租賃物性質、價值、租金等因素在認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時的意義,但思路還是囿于在法律關系中談法律關系,且規(guī)則過于寬泛而較為刻板,不能有效解決實踐糾紛。
簡單來說,融資租賃在司法實踐中的問題就是一個豐富性和兩個片面性,即融資租賃在實踐中形式與內容的豐富性與《合同法》、司法解釋條文的片面性以及適用、研究條文的主體對條文理解的片面性所形成的矛盾?!逗贤ā泛退痉ń忉寣θ谫Y租賃的定義具有片面性:《解釋》盡管更加全面,但由于效力高低有別,實踐中依然以《合同法》為前提。與此相伴而來的就是適用、研究條文的主體不以實踐為依據,而以《合同法》為基本依據理解融資租賃。這兩個片面性最終將實踐問題轉換為司法問題。
由于實務、理論中對于融資租賃存在多種理解(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其他國家或地區(qū)),這種認識上的交叉就造成了一種錯誤的司法實踐,即《合同法》和司法解釋片面地從合同當事人主體的權利義務角度理解,尤其是《合同法》第237條對買賣合同存在性的強調以及將構成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兩個合同簡單類型化為買賣合同和租賃合同。在司法實踐中,形式化的認定標準可能會使法律不當調整一些在經濟上不是融資租賃的法律關系;或者本來在經濟上是融資租賃,法律卻把其當作別的法律關系去調整。這就使當事人所取得或付出的經濟利益與其法律上的權利義務不匹配,并且會限制主體利用融資租賃這一交易模式的靈活性。
我國司法實踐中的主要爭議和人民法院的關注點集中在兩方面:第一,“特殊的物或者權利能否作為融資租賃合同的租賃物”。[1]第二,“租賃物并無實際的交易價值、或者交易價值極低,租金與租賃物價值顯著背離,乃至沒有租賃物,但雙方簽訂的合同仍命名為融資租賃合同”。[2]
實際上,最高人民法院表現出的這種關注角度就說明了某種局限性。爭議的第一點所體現的是以舊有租賃法律關系理解融資租賃法律關系。在租賃關系中,物的使用需求和物的使用權讓渡構成了租賃關系的核心。合同主體在訂立融資租賃合同時,其標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動產。以租賃法律關系框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就可能會認定合同“名不副實”。爭議的第二點所體現的是以借貸法律關系理解融資租賃法律關系。在我國經濟主體融資困難、金融機構資質監(jiān)管嚴格的大背景下,這個爭議是最高人民法院制定《解釋》時格外關注的。但融資租賃的特征是融資兼具融物,“租賃”二字就體現出融資租賃中的承租人在資本利用方式上有別于傳統(tǒng)借貸。此外,“在簡單的融資租賃階段,融資租賃的融資功能突出,法律強調出租人的不參與性,僅提供融資,這個階段的法律關注融資租賃與買賣或者貸款的區(qū)別”。[3]但是,現代融資租賃還具備投資、促銷、資產管理的功能。如果單純強調其中一種功能,尤其是在融資租賃業(yè)務相對成熟后,就會使法律背離現實生活。僅從融資這個角度而言,融資租賃與借貸并不相同,這個差別尤其體現在從銀行獲取融資方面。一般來說,從銀行借貸時,借款方需要向銀行提供擔保。當提供的擔保是物時,銀行為了規(guī)避風險,提供貸款的價值是低于物的價值的。但是,當采取售后回租模式進行融資租賃時,承租人通過自有物可獲得100%的融資。所以,融資租賃不是借貸,二者與發(fā)行股票、債券或成立企業(yè)法人等都是融資的方式。
因此,法律應全面涵蓋融資租賃的各個形式,以充分發(fā)揮這種交易模式的功能,并在出現糾紛時公平調節(jié)各方利益。從《解釋》承認售后回租、《中華人民共和國融資租賃法(草案)》第3條承認轉租賃等融資租賃的新興形式來看,我國立法和司法欲為融資租賃業(yè)務的發(fā)展預留足夠的空間。并且《解釋》第1條強調在認定融資租賃關系時應當參考租金、租賃物等實質因素,也是對《合同法》第237條只重形式的定義模式的突破。
然而,這樣就出現了一種偏差,即立法和司法解釋在條文上表現出對融資租賃業(yè)務進行全面調節(jié)的可能性,但作為適用和研究的主體,人民法院或理論研究者的理解角度和方式又被限定于過往的法律實踐和理論經驗之中。造成法律、司法解釋條文與實踐、理論偏離的真正原因在于立法和司法主體主觀地希望融資租賃業(yè)務的發(fā)展不會因為法律上的阻礙而去迎合經濟理論對融資租賃的理解,但其對于融資租賃的經濟實質又存在理解上的偏差、滯后和不全面。這種矛盾直接表現為《解釋》第1條內涵豐富而抽象,缺乏可操作性。
此外,我國現有對融資租賃合同的規(guī)定主要針對全額清償性的融資租賃合同,即《合同法》第243條對“租金”的理解。但是,隨著融資租賃事業(yè)的發(fā)展,實踐中將產生更多的融資租賃方式。法律應當對這些極有可能出現或已經出現的形式提供足夠的糾紛解決和救濟手段。
司法實踐中的問題的產生根源在于法律對融資租賃關系的權利義務進行規(guī)范時,缺乏對其經濟實質的考慮。本文主要討論在認定融資租賃合同時,若涉及租賃物性質、租賃物價值或租金,對這三個概念應當如何理解和適用。
(一)租賃物性質
租賃物性質的問題實際上是對租賃的理解和對融資租賃的理解的問題。首先要明確的是,不論是傳統(tǒng)租賃還是融資租賃,都需要與我國法律規(guī)范相協(xié)調。但這不是一個核心問題。從我國司法實踐來看,在租賃物性質問題上的爭議也不涉及與物權法、知識產權法的協(xié)調。對融資租賃合同的客體進行討論,核心在于在商事交易中如何理解“租賃”。
最高人民法院對于租賃物范圍的態(tài)度是“應由融資租賃行業(yè)的行政監(jiān)管部門予以認定和解決”[4],并對以不動產為標的的融資租賃合同采取了比較開放的態(tài)度,但是,其對于較有爭議的收費權和知識產權又采取了否認態(tài)度。
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理解最高人民法院這種態(tài)度上的差別。第一,法律對“租賃”概念的特定理解即使用。雖然以權利作為租賃客體,“承租人根本無法使用這樣的‘物’,這已違背了基本的民法權利體系”,[5]但作為融資租賃事業(yè)中最主要、最活躍的主體,商事主體的根本目的在于收益,“‘融物’僅僅是形式,‘融資’才是本質”。[6]以“物”為載體只是這個行業(yè)產生之初的一個形式以及發(fā)展之后區(qū)別于其他金融工具的一個手段,其目的始終是融資。
而融資租賃和借貸、物的擔保的不同之處在于,這種融資的外部表現形式是“物”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貨幣。傳統(tǒng)的借貸直接提供貨幣,而不問如何利用貨幣獲利。融資租賃的獨特之處在于,商事主體需要通過這種特殊的融資外部形式來獲得收益。
實踐中的收費權、商標權、專利權都能使承租人獲得收益。以權利獲得收益和以實體物獲得收益在方法上確實有所差異,但此差異并不一定比把權利納入質押客體更多。如果法律不以融資租賃來調節(jié)以這些權利為客體的融資方式,難道要用權利質押規(guī)則調節(jié)嗎?權利質權人最多類比《物權法》第213條收取孳息,卻無法獲得權利之收益。
第二,也是最本質的問題,就是在實踐中是否將一個合同認定為融資租賃。民法理論有時需要妥協(xié)。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對房地產融資租賃就是個案認定,在“避免公開認可房地產融資租賃導致架空房地產調控政策的同時,減少對已有房地產融資租賃業(yè)務的沖擊”。[7]房地產開發(fā)商對于房屋顯然不是使用,而是通過處分獲得收益。司法實踐并沒有斷然否定這種形式。
這就說明“租賃物”是一個發(fā)展的概念。當交易主體對“物”有了新的理解或者發(fā)明了一種新的獲利方式時,就會相應出現一種新的交易模式。此外,對于法學理論上頗有爭議的高速公路收費權能否作為融資租賃客體的問題,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有了不少成功的實踐經驗,如云南省昆石、楚大高速公路,河南鄭州機場高速公路,京福高速公路德齊北段,京港澳高速新鄉(xiāng)至鄭州段。
由此可見,即使現實中出現某種全新的租賃物,完全架空傳統(tǒng)的租賃理論,司法實踐也很難斷然否定。因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在不顯著破壞民法理論體系的前提下,適當強調租賃物的收益性質,至少可以將融資租賃合同與擔保合同區(qū)分開來。
(二)租賃物價值和租金
租賃物的價值和租金是一個一體兩面的問題,單獨考察其一沒有意義。例如,若租賃物價值被高估,而當事人約定租金卻比較低,可能就不會出現不公平或者違法的問題。因此,本文一并討論租賃物價值和租金。
《合同法》第237條從形式角度給出了融資租賃合同的定義,結合《合同法》第243條關于租金的規(guī)定以及《解釋》第1條將租金作為合同認定要素的規(guī)定,可能會出現一種顯失公平的情況。這種情況的模型大概是這樣的:(1)合同當事人簽訂滿足《合同法》第237條形式規(guī)定的融資租賃合同;(2)租期結束后租賃物存在殘值或剩余使用壽命較長;(3)雙方約定租賃期屆滿后,承租人可以市場公允價格續(xù)租或購買租賃物。這種對于租賃物的期后處置并不影響融資租賃合同的效力。[8]
滿足這個模型的融資租賃合同可被認定為有效?;陔p方對于租金的約定,這種融資租賃更類似于傳統(tǒng)租賃,是簡單融資租賃的新形式——非全額清償融資租賃。它的法律和經濟后果是這樣的:(1)根據會計準則,該租賃不屬于融資租賃,而屬于經營租賃;(2)出租人作為納稅主體,獲得類似計提折舊的稅務上的好處;(3)承租人獲得了會計上的表外融資;(4)租賃期限屆滿后,租賃物殘值歸屬于出租人;(5)承租人承擔有關租賃物的風險與義務,包括租賃物的保管、維修義務、可能造成的損害責任、毀損或滅失風險以及有關租賃物的投資風險。
結合這些法律和經濟后果可以看出,承租人的收益和風險是不均衡的。從租金的角度來看,承租人和出租人實際上形成的是一個非全額清償的融資租賃。出租人可能并沒有在租賃期限內收回其購買租賃物的成本。雙方合同使租賃期限屆滿后出租人獲得了租賃物可能的溢價收益。這實際上更類似于傳統(tǒng)的租賃,因而租賃物的風險和義務更多需要出租人承擔。實踐中雙方還可能約定,承租人需要承擔租賃物的殘值風險。但實際上,只要租賃物的殘值風險不由出租人承擔,“承租人是設備的法定所有人(和貸款一樣),這樣即導致在法律上對租賃協(xié)議采取與對貸款協(xié)議相同的處理方式”。[9]也就是說,如果合同條款規(guī)定“承租人強制的續(xù)租或者購買義務、承租人有權不支付額外對價或者僅支付名義對價續(xù)租或者購買租賃物”,[10]法律就不將其視為租賃。承租人向出租人支付融資的本金及利息而不用退還租賃物,以平衡當事人間的利益。
(三)稅負
從稅負的角度來看,參照上文模型,出租人對租賃物享有所有權,因此獲得了融資租賃業(yè)務特有的稅負上的優(yōu)惠?!岸愂绽鎻男Ч现v可以降低設備的成本而使出租人向承租人收取的租金可以低于銀行貸款。決定在交易中誰有權享受稅收收益的條件之一是余值風險?!保?1]
但是,由于稅收制度具有比較顯著的國家特色,對于融資租賃業(yè)務的稅負如何影響當事人的利益分配,要結合國情分析。2000年,我國對于所有權未轉移的融資租賃企業(yè)征收營業(yè)稅,并向有資質的企業(yè)提供營業(yè)稅優(yōu)惠。而征收營業(yè)稅造成“增值稅鏈條斷裂”,[12]承租人未獲得稅負上的優(yōu)惠。2012年下半年,我國試點“營改增”,承租人獲得進項抵扣,從而降低了成本,但17%的增值稅率使出租人稅負加重,且試點主要集中于有形動產。2013年8月1日,“營改增”在全國推廣。高額的稅負使得“80%的售后回租業(yè)務處于停滯狀態(tài),難以維持”。[13]此外,雖然我國規(guī)定承租人對租賃設備可以計提折舊,但這項規(guī)定只針對國有和集體企業(yè)。這極大地限制了這種稅收優(yōu)惠制度的適用范圍,承租人作為商事主體在稅負上遭到了差別待遇。
可見,我國的稅收制度還未固定,國外融資租賃行業(yè)一些特有的稅收優(yōu)惠政策也未普及。稅收制度作為融資租賃業(yè)務的重要杠桿,不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來看都意義重大。鑒于稅負制度變動空間較大,而法律又不能等待相關政策完全落實才制定頒布,我們在認定一項法律關系是否構成融資租賃時,在租金高低問題上要結合當時的增值稅率以及承租人能否計提折舊來考慮,避免將其錯誤認定為借款合同。
(四)風險管理
從上文模型和其導致的經濟、法律后果來看,相較完全清償的融資租賃,承租人獲得的融資應是表外融資。正常情況下,承租人能夠獲得表外融資是因為承租人將租賃期屆滿后租賃物的投資風險和收益一并讓渡給了出租人。但如果是在融資租賃行業(yè)不發(fā)達或缺乏競爭的情況下,出租人并不一定愿意承擔這種風險,而多會采用全額清償模式。正因如此,我國非全額清償性融資租賃還不普遍,市場主體對風險都非常敏感。金融業(yè)是“風險偏好性”[14]的,但也正是基于這種收益或損失的較大的不確定性,該類商事主體才會采取更多手段來規(guī)避風險。
上述判斷可以幫助我們區(qū)分借款合同和融資租賃合同。實踐中以融資租賃合同的形式掩蓋借款實質的方式一般是售后回租且為全額清償模式,以較高的估值購買租賃物,租金金額以估算價值為準。但由于租賃物實際價值偏低,出租人實際上承擔了極大的資產風險。在全額清償模式中,出租人本來不用承擔資產風險,而只需承擔承租人的信用風險,即承租人違約造成出租人的損失。融資租賃合同中,在承租人出現違約時,出租人對租賃物具有取回權。出租人只有取回租賃物后才承擔資產風險。同時,租賃物的使用價值對出租人來說沒有意義,故出租人取回租賃物后一般會選擇在二手市場上處分。
如果售后回租類型的融資租賃對租賃物估值偏高,一旦承租人違約,出租人則很難通過取回租賃物獲得補償。對于一個在風險管控極為嚴格的行業(yè)中的商事主體來說,很難想像其會無視對方違約造成的資產風險。為了規(guī)避這種風險,當事人在融資租賃合同以外可能會訂立其他合同。具體到以售后回租形式簽訂的實為借款合同的融資租賃合同,出租人可能會要求再簽訂一個擔保合同。在這個擔保合同中,擔保人或擔保物所擔保的數額如果相當于全部的債權數額,那么這個融資租賃合同的性質就是比較可疑的。因為如果租賃物估值合理,出租人的風險還有物權作為保障,承租人或保證人并不一定愿意額外提供巨額擔保。
也就是說,若出租人在租金和租賃物取回權之外采取了其他的風險規(guī)避手段,那么我們就可以通過研究這些手段來確定其是否是一個融資租賃合同。
前文通過對融資租賃中要素的討論展現出融資租賃的經濟實質。訂立合同是商業(yè)活動主體最為重要的行為方式之一,融資租賃中承租人和出租人之間的利益妥協(xié)、權衡和分配都會最終固化為法律關系。也就是說,有時通過分析合同主體形成的法律關系,可以反推主體間的經濟關系、利益分配關系,特定的利益分配一般都會表現為特定的法律關系。整體而言,當商業(yè)活動主體訂立合同時,這些活動的經濟實質會表現為給付和擔保。具體到融資租賃,其經濟實質則表現為租金和擔保。
融資租賃中,對于出租人而言,租賃物所有權的唯一功能就是擔保承租人債的履行:出租人其實并不通過占有使用物而獲得利益。如果突出其融資性,出租人甚至不依靠所有權獲得利益,因為即使物因意外毀損滅失,依照法律規(guī)定和融資特性,出租人依然可以要求承租人支付租金。正是由于出租人將其所有權權能簡化至此,才使得物本身的利用得以充分實現。
在融資租賃中,物的所有者與占有者的顯著分離使所有權人所有者的身份變得模糊。雖然融資租賃中出租人依然是所有權人,但是通常意義上所有者對物的利用全部體現在承租人身上:承租人占有、使用租賃物。即便出租人收取了租金,也很難說租金是出租人通過租賃物獲取的收益,因為它表現為出租人未使用自己的資本而獲得的孳息。主體這種模糊的身份就來源于主體對占有與所有關系的理解。為了應對物的占有者與所有者有時會分離的情況,主體豐富了占有的形式——間接占有。
間接占有制度賦予間接占有人對物的返還請求權。從所有權保留的買賣和融資租賃看間接占有,傳統(tǒng)租賃的出租人、保管的寄存人、倉儲的存貨人、承攬未約定材料費的定作人、行紀的委托人、質押的質押人、留置的債務人、典當的出典人、無因管理的債務人、監(jiān)護的被監(jiān)護人等擁有返還請求權的一方保有該權利的功能在于確保他日有重新直接占有物的可能,即其目的在物本身。而在融資租賃與所有權保留的買賣中,所有權人擁有物的返還請求權的功能不在于取回物本身,而在于擔保債的履行。倘若物意外毀損,風險也不由所有權人承擔。這也是理論上確認融資租賃與所有權保留的原因。如果將擔保債的履行納入間接占有制度的功能,所有權就實現了另一種與一般情況不同的利用方式——所謂的“以所有權擔保債的履行”。
但這種利用方式實際上是由于現有所有權制度并不能真實反映出租人和承租人的利益訴求而不得已為之:物的返還請求權并不能徹底體現擔保的特征,物的擔保是以物的價值為擔保。物的返還請求權人更關心對方債的履行,所以當以物的客體為擔保而又出現履行障礙時,取回標的物至多只能說是迂回實現了原訂立合同欲達之目的。而這是通常情況下融資租賃的出租人最基本的擔保方式。就出租人利益而言,這種擔保方式并不周全。如果承租人能夠提供其他擔保,無疑對出租人來說更有利。但融資租賃的特征是百分百的融資,且租賃利率一般高于同期銀行的借款利率,如果要求承租人提供更多擔保,那么出租人可能會轉而尋求銀行借貸。這就使融資租賃這種交易模式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因此,在適用《合同法》第237條和《解釋》第1條、第2條時,租賃物的價值、租金都會變相體現在擔保當中。結合實踐情況,一個融資租賃交易最多有兩種擔保方式:一是以所有權擔保,這也是必然存在的一種擔保方式;二是有時會約定承租人交付一定數量的保證金。通常情況下,僅以所有權擔保的融資租賃的租金總額會高于還存在保證金擔保的融資租賃。人民法院如果在認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時發(fā)現還存在其他擔保方式,就會轉而關注租賃物的價值和變現難度。租賃物價值顯著低于租金并不表示這一定是一個借貸合同,因為還存在租賃物專業(yè)化程度高而難以變現的情況。如果租賃物變現不存在顯著困難,那么所謂的“融資租賃合同”可能就名不副實了。
此外還應當注意,通常情況下融資租賃的租賃利率會比銀行同期借款利率高出兩個百分點,因而租賃物的價值一般會顯著低于租金總額,這也是融資性的體現。所以,人民法院在認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時,也不能由于租賃物價值低于租金而認定當事人之間是借貸關系。出租人以自有物的所有權進行擔保,其可靠性當然不如傳統(tǒng)的擔保物權,但這種擔保形式正是融資租賃的活力源泉之一,也體現了當事人之間的合意。
因此,考察擔保是認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一種便捷方法。法律上的擔保實際上可以把經濟意義上的租賃物價值、租金串聯起來,使《解釋》第1條更具有可操作性。
從上文的分析可知,融資租賃合同是一種持續(xù)性合同,不能像《合同法》那樣僅僅以其履行初期的形式判斷合同性質,而應當關注整個合同期間的經濟效果,以認定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靶问街髁x界定方式并不關注與所有權有關的風險與報酬在當事人之間如何分配,并不考慮經濟上的實質公平,租金和租期如何計算都不影響對融資租賃的界定?!保?5]
在認定融資租賃合同性質時,若問題涉及租賃物性質、價值和租金,不應當過分強調租賃財產為有形財產,也不應當單純看租賃物的估值與市值的關系或租金與租賃物價值的比例關系,還應當借助租金和擔保方式,分析其中隱含的當事人間利益、風險分配的實際情況。此外,除了關注《合同法》第237條規(guī)定的當事人應當具有的權利義務關系之外,還須考察當事人在合同中或相關合同中對權利義務的其他規(guī)定。
在充分理解融資租賃這些經濟實質的基礎上,法律最終要給出法律的解讀——給付和擔保,也即租金和以間接占有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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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王歡】
Dicussion on Identification of Legal Relationship of Finance Lease
Zhang Shanbin,Liu Zhengqi
(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legal relationship of finance lease exists a lot of problems in legislation and judicature.Root lies in the lack of law for the essence of its economic consideration.While identifying finance lease contract nature,we should fully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 the lease item,the value,the rent and other economic essence of elements. And we should make the legal interpretation by the rent and the indirect possession guarantee.
Finance Lease;Economics;Lease item;Rent;Tax;Burden Risk Management
D923.6
A
1673―2391(2016)05―0031―06
2016-04-16
張善斌(1965—),男,湖北天門人,武漢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民商法;劉正旗(1990—),男,四川宜賓人,武漢大學民商法專業(yè)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