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
童年的時光是濃墨重彩的,所有的隱私都是明亮的。我曾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年少時的暑假,囹圄在家,我喜歡明亮的水粉顏料。筆刷是硬質(zhì)的。湖藍,檸檬黃,大紅,我把它們涂抹在身上,一層一層覆蓋,然后用水沖洗到各種顏色混合成臟的黑。皮膚的白與流淌的灰黑涇渭分明。那時候我不喜歡黑色。后來我發(fā)現(xiàn),色彩如同生命以及人性的殊途同歸,好似桃花盛開后的凋落,漸漸在泥土中化為焦黑。我看到的是生命不斷蒙塵。那些曾經(jīng)明亮的模樣,最后只剩下頎長的黑影。一些身影,跌跌撞撞,搖搖晃晃,來到人間,離開人世。我睜開眼看見,六面都是墻壁,收留著我們的秘密。磚墻。人墻。心墻。我們和世界之間,是墻體延伸下,曲折對立的迷宮。我從墻壁上打了孔洞,看到的卻是封閉而殘缺的故事。
1
傍晚,我會踩了木板凳,站在貓眼前看鄰居爬上樓梯。他們手中的塑料袋,裝著雜亂無章的生活。綠色的蔬菜,紅色的瓜果,白色的碗碟。平日里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我就靠近那扇防盜門,防盜門內(nèi)側(cè)是柔軟的皮面,我用整個面部貼近,一只眼睛瞄準。夜幕中的鄰居,常常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zhí)不休。我至今還記得每一個驚心的瞬間。貓眼之外空蕩蕩的,我卻能夠看到他們從一間屋打到另一間屋的景象。他們喜歡摔盤子,一人一個,一人一個,脆生生的立場。所有的盤子都碎盡,女人就開始號啕大哭。男人拽著女人的身體,和家具發(fā)生碰撞。女人就花了臉。女人用指甲撓男人的臉。男人也花了臉。暴力過后,男人和女人抱頭痛哭,互相訴說深愛著對方,再也不會彼此傷害。這就是我的鄰居。那些年我渾身僵硬,見識到太多激烈的沖突,可就是這樣的戰(zhàn)爭,也沒能讓他們分離。我絕不是唯一的側(cè)耳傾聽者,墻壁上長滿了耳朵。我甚至希望墻壁生出孔洞,見到活生生的現(xiàn)場。
有時候,我站在板凳上是要等待一個人的出現(xiàn)。我有強烈的預(yù)感,知道他就要到來。那個穿著藍色工服的男人如期而至。我聽到他上樓的聲音。我知道他神志不清,渾身酒氣。我會屏住呼吸,佯裝屋里無人。我透過細細的孔洞,觀察他每一個動作和表情。我喜歡揣摩這些瞬間,比如他輕微地皺眉,摸了鼻尖,在樓梯口踱步盤旋,有些焦慮或者難耐,直至他消失在旋轉(zhuǎn)的樓梯口,我才安心。有時候他下樓的時候,會恰巧遇見上樓的母親。他們會一同折返回來。我收回板凳,迅速奔回臥室的寫字臺。
母親表示歉意說,孩子在做作業(yè),沒聽見敲門聲。母親從不會因此責(zé)備我。男人坐在客廳,和我隔著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我沉默不語。他也沉默不語。男人不愛說話,眼神迷離。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需要什么。母親給他找來白酒,炸一碟花生米。有時父親不在家。如若在的話,他會陪他喝兩盅。我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飯。他就是我的二伯,一個嗜酒如命的男人,永遠散發(fā)著糜爛的氣味。父親和母親是縱容的。每每母親招待他喝完酒,都會送他到門外。她會給他塞一點錢,這是父親的要求。他會用這錢再次換了酒。這些動作遮遮掩掩,大抵是為了避開我的視線,或者這個行為具有隱秘的羞恥感。但是我看得到,我心里都清楚。吝嗇的二伯把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酒了。還記得有一次,二伯拿五十元的紙幣逗弄我,他說,搶到就是你的。我伸手去抓,一張紙幣瞬間撕成兩半。他的臉色變得難看,連忙把錢塞回上衣口袋。這是我記憶里,唯一一次和二伯的肢體接觸。我對他有些失望。
后來二伯消失了。他消失了至少三年時光,但是我對此毫無察覺,我并不關(guān)心他。只是后來無意中聽聞,二伯得了腦血栓,和爺爺當(dāng)年一樣的病癥。那時候,我不知道腦血栓對一個人有多大影響,我只知道爺爺這輩子都不認得我,沒能和我說一句話。我只是慶幸二伯再也不能喝酒了,再也不會拖著醉醺醺的身體來到我家,打破我們的寧靜。直到初中畢業(yè)那年,母親突然對我宣布了一個消息,二伯去世了。二伯已經(jīng)死去一段時間了。他們害怕打擾我升學(xué)考試,始終沒有說。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我有些恍惚,腦海里只有一個青灰色的影子在搖晃。我甚至無法還原二伯干巴巴的面容。我知道這回,二伯是真的離開了。母親說,二伯不是因為腦血栓死的。父親說,二伯是因為腦血栓死的。據(jù)說,二伯的死訊還上了當(dāng)日報紙。
那張報紙我沒有看到,但是我可以大致還原那則新聞:
XX月XX日,XX小區(qū)一名孫姓男子在煮飯時,因腦血栓后遺癥出現(xiàn)肢體活動障礙,導(dǎo)致煤氣發(fā)生泄漏,孫姓男子倒地并昏厥不醒。其鄰居X某在走廊發(fā)現(xiàn)煤氣味很濃,于是敲門,但家中無人應(yīng)答,之后聯(lián)系消防官兵進行援救,并撥打120急救電話。急救人員迅速前往孫姓男子家中后,立即展開就地急救,約20分鐘搶救無效,醫(yī)務(wù)人員宣布死亡消息。
但是我心底毫無痛覺可言。直到多少年以后,母親決定賣掉老房子。當(dāng)我再次回到那里,再次遇見那扇貓眼的門,我突然想到那些偷窺的日子。我想起鄰居的碎盤子,我想到了二伯。我仿佛再次透過那幽深的孔洞,看見他醉醺醺的樣子。他走路很慢,讓人擔(dān)心他會跌倒。但是跌倒了,他會自己爬起來。太陽落山,又從另一邊升起來。這一回,我看見他又一次無奈地離開,仿佛迷了路,再也沒有回來。
我大學(xué)讀了醫(yī)科,書本上寫道,一氧化碳中毒的時候,皮膚黏膜會呈現(xiàn)特有的櫻桃紅。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想起二伯的死亡。那場意外的死亡充滿了諷刺,但是并不離奇。我不知道他的死亡是誰催生的。破敗的婚姻?疏離的子女?家人的縱容?還是那一杯一杯的白酒?他只是一個人活著,又一個人死去。我猛然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獨,在胸腔里面回蕩。我看到的是,一道明亮的櫻桃紅,在青灰色的影子上盛開。突然,我就懂得他了。
2
2012年的春天,到處是繁花爛漫的景象,卻無人問津。醫(yī)院里,街道旁,有時候人們黑黢黢地擠在一塊,就像一面面墻壁。那時候我在急診科實習(xí),兩周時間里,見識了不少車禍現(xiàn)場。每隔兩天,我有一個“車班”。所謂“車班”,就是出救護車到現(xiàn)場。小鎮(zhèn)不大,救護車大多無需跑遠。醫(yī)院不遠處就是東江。雖然江中偶有溺水者身亡,但江邊最常發(fā)生的是車禍。第一次上車班,我就遇見了發(fā)生車禍的女人。
撥開人群才是事故現(xiàn)場,在穿越人群的過程,我有一種特立獨行的自覺,源于身份的轉(zhuǎn)換。如果我不是醫(yī)生,時間允許,我或許也會如他們般圍觀,靜靜等待。一襲白衣的我們,成功將人群驅(qū)散。人群中的事情常常令我感到心驚膽戰(zhàn)。我發(fā)覺,無論再恐怖和鮮血淋漓的場景,都有人愿意駐足冷眼旁觀。
這畢竟是一場事故,事故都是冷漠的——電動車靜靜躺著,一旁沒有肇事車輛。地上有摩擦的痕跡,一些碎片散落著,呈現(xiàn)出碰撞過程的慘烈。女人蜷曲著躺在路上,發(fā)出陣陣呻吟。她躺在地上仰視著,所有的事物,樓房,樹木以及人群,都會又高又遙遠。女人看見我們到來,把痛苦的表情瞬間放大。師姐熟練地為她進行包扎,以及問話,確認她意識尚存。我看不清楚傷口的形態(tài),只有殷紅的血以緩慢卻直接的方式滲透出白紗布。
老師讓我去撿起那只朱紅色的手提包,把散落的物品拾掇一下。唇膏,小鏡子,潤膚露。我心想,這是一個愛美的女人。我迅速地把那些零碎的物品塞回去,但有些東西,我不敢確認是否屬于她。我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的捉弄,甚至是一種嘲諷。神靈并沒有實現(xiàn)他的承諾。我從地上揀起的最后一件溫?zé)岬氖挛?,是女人被撞飛時掉落在地的護身符。一片黃色的紙,被疊成精致的三角形,如今沾了些灰塵,如果不是仔細打量,甚至?xí)缓雎猿伤榧埰蛘呃?。我捏著一件很輕的事物,卻莫名覺得很重。仿佛指尖上,有一座命運的山巒。
她說,自己掉了牙齒。她張開口,嘴里有血的腥氣沖出來,像是手術(shù)臺上,切開肚皮、打開子宮的味道。那時候,她還沒有哭。我記得,她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這是你的嗎?我問道。女人看著我手中的護身符,突然號啕大哭??粗龖Q哭的臉,我篤信她不會死,只是在一段時間里,不再那么漂亮。我們用擔(dān)架送她上車。女人手里始終握著手機,她開始撥打給許多人,親戚以及朋友。她重復(fù)哭訴一句話,我好慘啊。在我眼里,她的言語和神情都充滿了戲劇性的夸張,師姐連忙攥住她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卻在暗自悲憫的心中,突然發(fā)出一聲淺笑。是的,那么一刻,我差點沒有忍住笑聲。我捂住嘴,為此感到了羞愧。我意識到自己,似乎對一些事情漸漸有了些麻木。回到醫(yī)院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印象中只剩下一堵人墻,一個諷刺的符號。兩周以后,急診科出科考試,老師給了我一只病房的枕頭。舊舊的,軟塌塌的。我跪?qū)χ?,嘴里敘述每一個步驟。我做了三分鐘的心肺復(fù)蘇,一次一次地按壓。
離開急診科的日子,我以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2012年的夏天,我在疾控中心實習(xí),住在廣州白云區(qū)龍歸鎮(zhèn)。有一天在巷子口,我遇見一名男子躺在地上,用一只手緊緊捂著肚子。應(yīng)該是刀傷,看得出來他很疼,血液浸透了白襯衣和青灰色的水泥地。他用另一只通紅的手,掏出手機自救。不久,警車遠遠駛來。我繞開幾簇人群,站在圈子的外圍。警察來了,應(yīng)該不需要我去撥打120。我看了一眼街對面的龍歸醫(yī)院,白色的小樓淺淺笑著,我有些束手無策。我自然而然的,和絕大多數(shù)人成為一個整體,站立成一堵麻木的墻。
或許是人多的時候我就喪失了責(zé)任感,變得盲從,或許是我缺乏自信。如果當(dāng)時,人群中有一名稱職的醫(yī)生,會一馬當(dāng)先來援助他吧?我這樣想,又暗自搖頭。后來,這樣愚蠢的問題,我試著問過其他幾名醫(yī)生。他們是外科醫(yī)生、婦產(chǎn)科醫(yī)生,甚至經(jīng)驗豐富的急診科醫(yī)生。他們給了我相似的答案,不要多管閑事!一定要躲得遠遠的。我問他們?yōu)槭裁??他們說,救了,活了,那是運氣;救了,死了,那是非執(zhí)業(yè)地點行醫(yī),就是犯法。如若送上法庭,這是必輸?shù)墓偎?。每個醫(yī)生都不想因此斷送了職業(yè)生涯。我想到,有什么樣的世道,大抵就有什么樣的人心。這大概就是冷眼的由來。
這年夏天,我也求了張護身符,疊成三角形。朋友說是很靈的。我看著它,管住嘴巴,不說話。只有孤零零的眼睛,在和世界對話。
3
2013年的四月,我刻了一枚印章,偽造了實習(xí)證明,成功逃離學(xué)校。我只身從婺源到黃山。漫山的油菜花開到殘余,處處是云雨圍困。大雨滂沱時,我選擇睡眠,或者窩在窗邊,直至夜幕降臨、人群散盡。閣樓的地板吱呀亂響,我不敢輕易挪動。屋子里有低矮的木桌椅,鋪著印染的粗布,有些故作姿態(tài)。我似乎獨來獨往,有些喜靜;我似乎不善交際,有些不合群。夜晚的我難以入眠,于是坐在樓梯口,透過陡峭彎折的縫隙,看著樓下暖黃的燈火和圍坐的男女,他們恣意妄為地笑,談?wù)擄L(fēng)情或者民俗。我坐直身子,仿佛隨時都要站起身體來。我想要靠近他們一點,靠近一點人的氣味。如果可以融入其中,那就更好了,或許還可以喝上一杯。但是我又害怕陌生人,轉(zhuǎn)瞬放棄念頭,繼續(xù)偷窺。但這樣的念頭并沒有完全消滅,我始終防備又忐忑,內(nèi)心充滿矛盾,并一點點走向自閉和毀滅。
當(dāng)然,我的生命不是完全拒絕的姿態(tài)。我喜歡夜晚和黑色,我愿意融入到世界的背景色中。我想到生而為人,只不過是一種試驗和過渡,是人與自然之間一座狹窄又危險的孔洞。白日里,我漫無目的地行走。我愿意做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有時候,我也會和陌生人結(jié)伴,或者搭一段順風(fēng)車。但是我害怕他人問及我的來歷,天黑就匆匆說再見。雨水漫漶、猝不及防。一陣雨來了,街上瞬間人跡寥寥。那些日子里,有風(fēng),有泥水洼,打傘似乎無用。雙腳冰涼,鞋子用火盆烤干了又濕。有時,一個雷炸亮,一陣風(fēng)把天空吹得暗淡。我閃身躲進那些陰霾的老屋。我喜歡那些空曠無人的屋子。它們都是老家伙,低沉失落,但是充滿智慧。
三面瓦檐,一面高墻,二層樓的建筑框圍著,四面的木門緊鎖。其實我能夠活動的范圍并不大,十字形的空間,孤零零的石板正中,挺立著一只太平缸,雨絲透過天井落在漆黑的缸中,滿滿的都是福澤。我想到“太平”之意,是人類對神靈的恩與敬,是對天空的貫穿與承接。雨水淅淅瀝瀝地落,我的目光陷入到一片清冷的光線里難以自拔。天井,是房子的眼睛。我和他對視了,這方形的眸子,泄漏了天機,織下這密密的光陰。
我第一次窺見一片天光,著了魔般難以動搖。我第一次看到一間房子,仿佛看到了哲學(xué)的輪廓。哲學(xué)是一些明朗線條,具有支撐世界的力量。屋外落起大雨,屋里就落起小雨來。房屋隔絕了街巷,我卻在這莫名的空間里,和天界得以溝通。我只是一只井底的蛙,但我的心在飛翔。廣袤的天空無邊無際,是聰明的古人修了這樣的甬道,捕捉了一塊天空?;蛟S,不隔絕再相通,就難以感受到生的力量。
房間昏暗,透過天井的,這些難以泯滅的光,多么明亮而珍貴。頭頂上的窗,有著魅惑凡人的力量,令我遺失了魂魄。我仿若看到輪轉(zhuǎn)的日月和星河,看到屋中緩緩交融的陰陽之氣,看到春的細雨,冬的白雪,緩緩地落在屋子里,我看到寂靜處,內(nèi)心溫暖如斯,有如山花般的綻放。房子雖是木石結(jié)構(gòu),早已成了死物,但在我眼里,它是活著的。它有一口生氣,承接于自然,如此直接玄妙地述說著一個歷久彌新的故事。我站在彼處,異常篤定地相信,這并不是簡單地看到,而是得以窺視天機。
人類的本體,出于自我庇護,為人處世謹小慎微。所以,我們踟躕徘徊,悟不明。肉身以五谷化氣,依托五谷輪回而維系生,但說到底,終歸少了絲靈氣。有人問,人死如燈滅,人死后如何得以延續(xù)?或許,我們的“靈”還在,就在這曾經(jīng)逸散的光中,沾染在無數(shù)塵埃里,得以再一次組合重生。生時,我們不用大徹大悟,卻需要一種光明的窺視。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人合一”。我們?nèi)绾卧谟邢薜纳?,打開一扇天窗,得以窺見清輝,感受“生”的全貌?;蛟S我們一心想要看的風(fēng)景,可以依托這扇窗呈現(xiàn),并與現(xiàn)實關(guān)照。
一間開了天井的屋,似乎給了我一些模糊的答案。
心無雜念,如光明窺,或許才是一種大境界的看到。
這只是一個冬天
1
晴朗的日子里,我喜歡站在通惠河邊上遙望。河水從耳畔溜走,無聲無息。事實上,我只知道這條河是京杭大運河的一部分。無法抵抗歲月的侵蝕,一條河衰老了。我的目光也是佝僂著,順著蜿蜒的河道穿過高碑店,然后陡然站起身子來,就是國貿(mào)附近像森林一樣聳立的群像。城市永遠是現(xiàn)在的恢宏,河流永遠是過去的繁華。就這樣,通惠河被剪下來一段,安插在我的生命里,當(dāng)然它沒有多么沉重,只是某種日常的往復(fù)。那些氣味的以及繁雜的變化,一些相互傾軋的,比如泥巴和藻類,一些相互廝殺的,比如魚類和鳥類,一些相互對抗的,比如河水與塑料,都是河流的一部分。我常常覺得,平靜的河流中存在著蠻橫的生存對決。人類伴水而居,理應(yīng)是河流的附屬。榔頭、小推車、公文包、高跟鞋,都是橋上匆匆而過的掠影。浮光中抱殘守缺的橋,只是癡癡守望著東流的水。有時候我能看得出上游的閘口放了水,河水驟然上漲,變得湍急,但天氣漸冷,通惠河終歸是要慢慢枯竭。在天寒地凍之前,通惠河孕育了最后一批生命,鋪天蓋地的蚊蟲漫天飛舞,沖著口鼻耳洞,似要扎進去取暖。冬天的通惠河,似乎從來都是絕望的。而我的北京,也是從冬天的通惠河畔誕生的。我愿意從通惠河畔開始訴說。
人類自古沿河而居,農(nóng)耕,筑房,繁衍,從未離開水源。沿著通惠河尋覓,依稀還能辨別出曾經(jīng)村落的形態(tài)。高樓腳下,總有不起眼的城中村。村子里的房舍還都是平房,參差不齊。冬日里燒蜂窩煤取暖,生起裊裊炊煙來。臨近馬路的房屋,大多成了小餐館,拯救了逐漸失去蒸煮能力的上班族。房舍以羊腸小路貫通,房租低廉。住在里面的人,我只認識理發(fā)店的姐妹,聽說足療店的姑娘也住在這邊。她們都來自南方,沿河的村莊。村子沿河的一側(cè),是一條泥土路,時有汽車通過,劃出高高低低的曲線。煙塵騰空,就再沒能夠落下來。河邊雖然有個車場,但傍晚時分,附近公路上的汽車都是胡亂??康?。車場的角落里有個臨時搭建的鐵棚子,棚子里的男人養(yǎng)了一條狗和一只羊,男人靠看管車場和為人洗車為營生。老狗臥在地上看管羊,羊吃河岸邊最嫩的青草。男人包藏禍心,他要等著羊再肥一點,就殺掉羊。有了羊,就可以過冬了。這件事只有狗知道,因為運氣好,它也可以分一杯羹。夜里有人在棚子上涂鴉,五顏六色的,此時的通惠河不說話,狗也不說話。后來,車場邊上又多了幾個集裝箱,安裝了窗和門,就成了早點攤。人和狗都在集裝箱上排泄,于是被用惡毒的文字詛咒。集裝箱上裝飾了小彩燈,可奈何門臉背對街道,避免不了門庭冷落。天氣越來越冷了,攤煎餅的女人也愈發(fā)笨拙。煎餅又破了,我有些等急了,就先走了。
2
那只羊在入冬的時候消失了,看羊的母狗生了崽子,是誰讓它懷孕的不得而知。幼犬就像羊羔一樣盤在母狗身下,同樣的雪白纖弱。夏天賣冷面的鋪子換了陳設(shè),開始叫賣羊蝎子火鍋。滋陰補腎,養(yǎng)顏壯陽?;蛟S再冷一些,烤肉店里的狗肉火鍋也該上市了。滋陰補腎,養(yǎng)顏壯陽。羊和人類相似,比如脊椎骨的結(jié)構(gòu),比如卑躬屈膝的懦弱。脊柱就這樣被壓彎了,打碎了,清湯小火燉煮著,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我是內(nèi)蒙古人,對羊這種生物是有特殊感情的。就好像城市里放養(yǎng)一只羊顯得有些另類,我的存在多少也有些格格不入。我是一只羊,溫順怯懦的羊。羊是弱者,見了狼,唯有逃跑而已,但逃跑又能怎樣,羊還是擺脫不了落入狼口的命運。有朋友在這個冬天陸續(xù)逃離北京,從此徹底消失,杳無音訊。我走過的青石堤壩,原本某棵柳樹的樹洞里,藏有蜘蛛的尸體,現(xiàn)在也不見了。它們消失了,都是被這片土地消化了。
不少通州人稱通惠河為“臭水河”,對此我有些憤懣不滿。雖然它并不壯闊,不秀美,也不靈動,如今更是纏繞了暮年垂死的氣息,一副岌岌可危的樣子,但它曾經(jīng)是繁華的。一條河的自愈能力有限,它的命運似乎是要走向終結(jié)的。但人工開鑿的運河,同樣孕育著生命,此時此刻,那些河里的生命更像是最后的默哀。人類應(yīng)該是親近水的,而臨河而居始終是我引以為幸的。水烏不見了,我知道魚類也少了。通惠河邊,總是分散著垂釣者和捕撈者。以我親眼所見,鯽魚、鯰魚,甚至龜類,都一點點被抓捕上岸。所有人都說通惠河里的魚不能食用,重金屬超標,有劇毒,但是他們又熱衷于捕殺者的游戲。我看到河水比昨日更淺了一些,河中央露出一片片淺灘,花白的,就像翻起的魚肚皮。我想到在北京,市場里的鮮魚要比家鄉(xiāng)便宜很多,一條武昌魚可以便宜一半價錢。有一天我聽到鄉(xiāng)下的賣魚者說,魚是從湖里偷來的,根本就不值錢。我見到他刮去魚鱗,魚皮上滲出鮮血,就像刮出一件袈裟。魚會選擇原諒的,河流也會。
3
河流和古木一樣,是有根脈的。所謂的一脈相承,就是扎了根,寧死也不愿挪動。秋天的黃葉,是從入了冬才開始墜落的,一層一層相疊的黃,漸變的黃,枯萎的黃,讓土地變得松軟又清脆。霧氣籠罩城市,陽光稀薄的日子里,樹葉聚攏,代替了太陽,散發(fā)出璀璨迷醉的流光。冷暖在歲月里交織,黃葉是暖的,冬風(fēng)是冷的,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短暫的。臨河的小區(qū)曾經(jīng)是一座工廠,我是聽附近的老人說的。院子中央有一棵近乎十五層樓高的老樹,這樣的古木在京城里并不算少見。我相信工廠倒塌以后的建筑,一定是圍繞著古木修建的,所有的磚塊和水泥都要進行避讓。從十七層的窗戶窺探,可以看見古木伸展的枝丫,越過枝丫是遠方的鐵軌,以及日漸干涸的通惠河。我常常想,這三者之間存在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我發(fā)現(xiàn)錯綜復(fù)雜的日子里,總有一些不輕易改變的事物。比如古木,鐵軌以及河流,都是理直氣壯地從城市中間穿過,看似蠻橫無理,可就是這樣的存在,才是道理。冬日的傍晚,沒有廣場舞,沒有蟲鳴,恰好也沒有呼嘯的風(fēng),就能聽到遠方有火車轟隆的聲響。我知道很多人來到北京,很多人又離開。
小區(qū)附近最近搭了大棚,棚子里通了電,掛了燈泡。似乎是一瞬間這里就擠滿了各式鋪子,變得熱鬧非凡。蔬菜、水果、海鮮、主食、雜貨、花草,應(yīng)有盡有。因為棚子的出現(xiàn),擠走了街邊一對賣蔬菜水果的年輕夫妻。他們曾經(jīng)在最冷的日子里相濡以沫,甘之如飴。我們怨恨冬天的長夜和凄冷,卻也見識了冬天里令人親近的暖。閑暇時,小伙子給姑娘捂手。手被冬天刮開了細小的口子,他心疼她。我總是習(xí)慣性的向他們買點什么,一瓜一果,分量輕,但也好。如今,我不知道他們流落何處,竟時而想念。不是見不得生活轉(zhuǎn)變,我只不過是有些念舊罷了。我想,沿著通惠河畔,有一天我們或許還能相見。
這個冬天幾乎沒有落雪。傍晚,夕陽燒盡,落在河里。都說河邊的冬天更冷一些,冬日里河畔傳來哭聲也更凄厲一些。斜斜的堤岸,斜斜的影子——總有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場景里哽咽流淚,大多是女孩子,形單影只的,無人問津。我被哭聲所吸引,卻不自覺把目光送到河水里。我總是分不清楚通惠河到底有沒有結(jié)冰,河水逡巡不前,有時候更像是泥巴凍硬了,鉆出水面,結(jié)了霜,烏黑黑發(fā)亮。十五的月亮照在水面上,卻不如公路上的車燈明亮。天黑得越來越早,隱隱約約的,像是百鬼提著燈籠,沿著河岸游行。只有光,縮成一團一團,有些刺眼。他們來了,又走?;谢秀便钡模际瞧>氲臍w家人。
只有找不到家的人,才會對著黑黢黢的河水痛哭流涕。
4
細碎的冰雪融了,附著在草葉上,似乎沒有什么食物可言。但再漫長的冬天,都有鳥雀的身影,它們棲息于城市的隱匿處,啄食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痛楚。鳥有鳥道,遷徙,隱匿,追蹤,繁衍,都是人類無法觸及的秘境。在北京,冬日里能見到的鳥,除了麻雀,就是喜鵲。河邊的喜鵲很多,藏匿在冬日的樹林里。陽光溫柔的正午,偶有喜鵲閃現(xiàn)在窗臺的欄桿上,支開黑色的長羽。但凡屋子里有些輕微的聲音,都能讓鳥類警覺撤離,無論是鄰居的爭吵聲,還是鍋碗瓢盆的磕碰聲,都讓它們仿佛從未來過。在這座城市里,它們至少看起來是自由的,沒有天敵,沒有傷害。黑白分明的鳥,傳達出來的寓意,喜怒,愛憎,也皆是分明的。比如喜鵲和烏鴉。資料顯示,喜鵲肉,滋補,通淋,散熱;烏鴉肉,滋養(yǎng)補虛。中醫(yī)讓我們相信,食補是遵循自然天性的。所謂以形補形,在人類的世界里,沒有一種動物不能進入食譜,沒有一種肉食不能滋補肉體。冬天不再虛弱,逐漸變得舒展起來,鳥雀的活躍度,是判別氣溫的最佳指標。這一天,有水鳥入水,捕食了幼小的魚。我知道,冬天結(jié)束了。
融水的日子里,我喜歡順著河道走走。漫無目的,只是為了暖暖身體。冬日里,手也涼,腳也涼。終于是,天氣暖了,水也暖了。我習(xí)慣性地往上游走,暖的水就像是在身體里打了個轉(zhuǎn)兒,然后才到下游去。河水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凝滯,它復(fù)活了,連水里的魚都要產(chǎn)卵了。魚是河流的一部分,它們的卵巢就是河流的卵巢,也是河流最重要的器官。如果風(fēng)吹來了,天也就藍了。河邊的樹木都是傾斜的,沖著水面生長。樹木照照鏡子,竟然分不清彼此。“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突然間柳樹就抽芽了,桃花也盛開了。通惠河邊的草,是一蓬一蓬從岸邊往外蔓延的。草木流淌,就像河流一樣推開砂石,推開行人的腳步,推開冬天的寒冷。清晨的濕氣更重了,霧氣更濃了。沿岸所有的色彩都是淡淡的,連人的情緒也是。
走過高碑店的時候,我就感到有些疲乏了。再往前走走,看看風(fēng)景?終歸還是作罷,選擇原路返回。我不知道通惠河的源頭在哪里,但是一條河肯定是有源頭的。然而,這條河對于我而言,無非是越往前走就越繁華罷了。但是,繁華有時候并不是真相。我要尋找真相,是要給自己的存在,增添一些合理性。只是連源頭的概念都變得愈發(fā)模糊了。換一個方向,是否就能柳暗花明?我并不確信。
這只是一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