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志宏

額爾古納是蒙古語，意為“以手相遞”，姑且不表奉獻、包容，或者犧牲這些有力的內(nèi)涵寓意，單說這里過往的“神靈”吧。

有一只船斜靠在額爾古納河豐腴的岸邊，那只船就是奇乾鄉(xiāng)。人稱奇乾國，在祖國最遙遠，最美麗，最隱秘，最迷人的東北角上，諸神在這里狂歡。

奇乾“快活神”

奇乾森林警察中隊的營地位于奇乾鄉(xiāng)的制高點上，飄揚的國旗格外惹眼。

戰(zhàn)士們說，夏天雨大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地表徑流就在營房的底下嘩嘩流淌。即便不出門鞋子也會濕，房子在松軟的泥漿上漂浮并且下沉變成W形。冬天，泥漿冰凍膨脹，房子在冰包上撅起變成M形，只有這種韌性極強的“木刻楞”，才能在上下起伏中像個不倒翁一樣扭曲不倒。

這里無霜期只有不到三個月，中隊官兵要在九月初就得把過冬的蔬菜土豆、大白菜、卜留客儲存到菜窖里。因為接下來就是大雪封山，直到第二年六月初才能化盡，這段時間，國防公路被大雪封堵，幾乎就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寒冷的冬季里，中隊的鍋爐每天要燒掉兩卡車木頭袢子，士兵們的整個冬天是在零下三十多度甚至零下四十多度的山里扛木頭度過。這時“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出門摔跟頭”。

中隊朱指導員的妻子叫趙瑞芳，性格外向活潑，與戰(zhàn)士們年齡仿佛，今年僅25歲。她是北京籍，可一年中至少有兩次，她要來奇乾中隊看望這些深山里的官兵。

營區(qū)里，嫂子說：“你們誰拆了被子，嫂子給你們洗、縫?！庇谑牵蠹覡幹?，爭著讓嫂子幫忙。最多時，她一天能給戰(zhàn)士們做六床被子。嫂子也愛玩兒，撲克、跳棋、軍棋樣樣都能來。

在奇乾這一比天邊還遙遠十倍、比原始森林還要孤寂一百倍的地方，這位北京女人被戰(zhàn)士們譽為“快活神”。

此間，這位“快活神”就坐在我的旁邊。這是一個早晨，陽光透過興安落葉松堅挺而繁密的枝葉，在窗外的密林坡地上射下萬道金鏃?？諝庵惺幯寤ㄉ教赜械拿倒迳撵F嵐。近處，一片淡淡的薄霧被朝霞映射出無數(shù)個小彩環(huán)。這只有興安嶺才有的早晨，使人恍惚間返璞歸真，飄飄欲仙。

“這里的夏天更美?！彼嬖V我。我笑了。我知道，她的話無疑有濃厚的感情色彩。

她皮膚白皙，透著北京姑娘的質(zhì)樸。寬肩，雙眼大而亮，愛笑，微微的。熟識的還是陌生的人都很容易被這樣的笑容打動。反應(yīng)靈敏，語言幽默，性格開朗。

“我熱愛奇乾的士兵，雪封、斷糧、凍害、蜢蟲肆虐的日子里，他們像開不敗的花一樣，綻放著笑容和從容，即使這些困境中的笑容不化成珠寶，也是一個人一生享不盡的精神財富?！闭f這話時，她流露出無比的欣慰。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軍營里過生日。小朱臨時有會議，趕回支隊領(lǐng)任務(wù)。我的假期也要到了。戰(zhàn)士們有的采了越橘、藍莓，有的采了芍藥、蘑菇，蒙古族戰(zhàn)士寶音還送我一塊兒手帕作為紀念，還說這是他們民族的禮節(jié)。炊事班還準備了精致的生日宴。我被幸福包圍了?！彼难劾锪饕缰鵁o比的幸福感。

我和她順著營區(qū)旁邊的一條霧氣騰騰的小河汊悠閑散步，那霧隨著河床的蜿蜒，像一條乳白色的游龍在色彩斑斕的山地叢林間搖頭擺尾，飛騰而去。這是額爾古納河獨有的勝景。我問到他們的愛情生活，她的臉紅了。盡管他們已是近兩年的夫妻了，提起自己的事兒，還有點不好意思。

“小朱事業(yè)心、責任心極強。冬季打拌子他和戰(zhàn)士搶著抬、扛，幾個月下來，軍用棉衣的肩膀頭就飛出了棉絮，我心疼他，也心疼那些同他摸爬滾打的戰(zhàn)士。你們進營區(qū)時可能也看到了，他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把廢木板釘成十塊兒大大的宣傳板，用紅白油漆書寫了‘青春似火紅，奉獻在奇乾，又在中隊大門兩側(cè)豎起兩個他們自己用油漆畫的巨幅宣傳畫，一個是雷鋒、一個是奇乾優(yōu)美的白樺林和迎春花的爛漫優(yōu)雅的森林風光?！?/p>

“那次，我和小朱結(jié)伴離開營區(qū)。因為他要休假了。半路上，我哭了。小朱問我怎么了？我說：我把心落下了。我感到那些戰(zhàn)士們太可愛了。不管怎么說我們現(xiàn)在有個家，可他們卻常年在這深山老林里。他們太不容易了?！?/p>

河岸“獵神”

劉友壩背著只狼回到森林中隊的營院，狼血從紅牌一道杠上流下來，染黑了橄欖綠色的軍裝。

“拖去叫他們做！”他對新兵管振成說。，手在屁股上擦擦，接過新兵崔永彬遞過來的不帶嘴的煙，“來，提提精神”。

他們是進林子打獵去的。中隊本來就沒蔬菜，現(xiàn)在給養(yǎng)上不來，豬宰光了，沒肉這日子怎么過？

代司務(wù)長劉友壩只能在老林子里尋求解決的辦法了。然而，動物有保護法，打一只馬鹿，是要判三年的。在奇乾武警森林中隊，劉友壩有個“獵神”的名號。

在老林子里闖蕩，劉友壩深知自己的職責，他也曾多次保護過野生動物，他甚至同棕熊有過親密接觸。

有一年秋天，劉友壩去老林子里給中隊采雨后的蘑菇，迷了路，身上還發(fā)著高燒，迷迷糊糊地鉆到一棵枯樹洞里睡著了。迷蒙中，他做起了夢，夢中出現(xiàn)未婚妻小姜的身影，這位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正在拋灑重逢后喜悅的淚水，她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身上……一根毛茸茸的軟軟的東西把他的額頭觸碰了一下，他醒了，他發(fā)現(xiàn)一只棕熊把他抱在懷里。他沒有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嚇破膽，而是迅速調(diào)整了情緒，迅疾抽身逃脫了。好在天已經(jīng)放亮，可能這只棕熊一天的覓食很豐富，它已經(jīng)吃得很飽了，沒有再吃他的任何欲望了。當中隊官兵尋找到從棕熊的懷抱中全身而退的他后，獵神的雅號也就找準了定位。

“早遛山頭午遛道，晚上遛河套?！蹦菚r的老森警一人一馬一桿槍，帶上三個饅頭一塊咸菜干走上巡護的道路。在這里，他們經(jīng)常和一些游獵的鄂倫春、鄂溫克獵人為伍，憑借智慧和悟性，劉友壩伴著山谷的和鳴，激起的陣陣塵土，砂石和草屑，那是山林和大地在仔細地披閱和朗讀著他的書。

山野是那么空寂、幽遠，到哪兒去尋找野獸？無能的獵人當然如大海撈針，勞而無功。在劉友壩看來只要中隊官兵的肚子一瘦，缺了葷腥，就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掌握了各種野獸的生活習性。狼喜歡群居，經(jīng)常群狼出沒，遇見一兩只，當防同伙；而豹子從不群居，除春天發(fā)情期有短時成對活動外，都是獨來獨往。狼群喜歡在溝谷亂竄，高山密林亂石叢中也每見其蹤影；而豹子總愛走在山梁上，居高臨下，很符合它獸中稱霸的心理特點，它只生活在密林之中，絕少到?jīng)]有遮蔽的光山活動。狼群有一定的活動范圍，在勢力范圍內(nèi)東游西蕩，隨心所欲，漫無規(guī)律；而豹子按固定的巡回路線活動，順著山梁走到頭，又倒回頭順原路往回走，形成一定的活動周期。雨雪中亦經(jīng)常見狼群竄野；而豹子十分珍愛它一身皮毛，盡可能不讓雨雪打濕，一遇雨雪即在大樹下或山巖里躲避，干脆倒頭呼呼大睡。狼的糞便是一長條，也不選擇地方，到處隨意亂拉；老虎也是這樣一面走一面拉，一顆一顆，像一串冰糖葫蘆似的散落在地面；而豹子要選有凹陷的地方，先用爪子刨個坑，然后才拉，拉時習慣于站著不動，一拉一堆，一顆顆呈扁圓形，很硬，褐黑閃亮，碾碎了觀察，里面全是消化不了的毛渣和骨渣。

尋到了獸糞，也就不愁尋不到野獸了。

冬天是漫長的，也是嚴酷的。風雪彌漫了整個森林，到處都是沒膝的雪。留在大地上的只是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呼出的熱氣一剎那就能化成無數(shù)細細的冰屑。

曙色朦朧中，一匹四蹄格外矯健、勁長的白馬嘶嘶地叫著，拉著一駕雪爬犁，在風雪的迷陣中艱難地滑行于封凍的激流河上。爬犁上坐著兩名戰(zhàn)士，清一色的風雪帽，清一色的皮大哈，清一色的氈靴……代司務(wù)長劉友壩已立下軍令狀，他要讓全中隊60多人的嘴里天天有魚吃，還要為中隊創(chuàng)一萬元的副業(yè)收入。

冷。痛徹心脾的冷。

一天一夜的急行軍，他們的眉毛結(jié)了冰，面孔也似乎結(jié)了一層冰，風雪帽的邊緣也結(jié)了冰，望上去活像畫中的圣誕老人。嚴寒奪走了體內(nèi)幾乎所有的溫度，內(nèi)臟幾乎凍成冰坨了。人體的外露部分，經(jīng)過極短暫的燒灼一樣的疼痛后，旋即失去知覺，肌肉逐漸僵直，神經(jīng)開始遲鈍，只剩下冰冷的血液在艱澀地流動。劉友壩和他的部屬們這時才真正領(lǐng)略了“凜冽”這詞的含義。

每天早上鑿四個冰眼兒，然后把掛子下到冰下滾滾滔滔的狂流之中。這個季節(jié)魚多，哲羅、細鱗、鯽魚、鯉魚、鲇魚、白魚、狗魚、草魚……大約有十五六種，大的有二三十斤乃至五六十斤重，這里的魚也很有趣兒，由于在原始狀態(tài)里生存慣了，質(zhì)樸而又天真，顯得憨頭憨腦，即使你已為它布下了羅網(wǎng)，它也渾然不知。

取掛子摘魚很遭罪，再冷的天，再冰的水也是戴不成手套的。摘幾個就得在旁邊早已生好的火堆上烤烤手再進行，時間長了，他們手上沒有一處囫圇地方，縱橫交錯的血裂子，布滿了每一只手，如同大森林里遍布的溝溝漢汊，皮膚變很又黑又粗糙。

吃過早飯，天一露出魚肚白色，他們就開始工作，等到夜色降臨，他們才燒飯、做地窨子里的雜活兒，抽著煙，打一下哈欠，然后就滾在鴨絨睡袋里睡著了。

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掛在拴馬樁附近樹上的肉食和凍菜被狼給叼走了。這是不大不小的災(zāi)難。在原始森林的冬天，竟損失了維系著他們生命的食物。但眼下，也只能是克服將就了。打上的魚被他們橫豎都吃遍了，煎、炸、燉、烤……膩了。他們只好從密林深處雪衣之下尋找冰凍的紅豆去調(diào)節(jié)他們的胃口，香煙抽光了，癮大的劉友壩換點干紅豆葉卷起了喇叭筒。

將近四月中旬了，春風已經(jīng)啃著大地。白天延長了時間。在太陽烘照下，積雪開始融化，河流開始解凍。到四月底，激流河厚重堅固的冰面突然劈裂、崩落，與河岸分離，流水高漲。

最后的冰流過去了，激流河上游也不再有冰塊、冰漿了。一條小船出現(xiàn)在激越歡暢的狂流中，急速向劉友壩的生產(chǎn)點劃來……

上岸的副中隊長王希榮上尉，面色沉郁地走到劉友壩近前。

“你母親去世了，電報是昨夜通過支隊轉(zhuǎn)來的，你收拾一下東西快點回去吧?！?/p>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劉友壩不能相信，可電報的內(nèi)容又不容他懷疑這嚴酷的事實。

在他還沒有上漁點的前夕，就收到家里的來信，得到母親病重的消息，他恨不得插翅飛到母親的身邊，用他赤誠的心去慰藉母親衰弱的病體。在他不短的服役期里，父母雙亡，這對他是一個多么大的打擊呀。去年冬天，父親去世的噩耗傳來，由于風雪困擾，冰包阻路，他沒有踏上歸鄉(xiāng)的途程。冰雪消融后，正準備回家又趕上永安山原始森林著火，他義無反顧上了火線。劉友壩這個年輕的森警戰(zhàn)士，他的骨子里就有一種執(zhí)著的東西，他的血脈里流淌著老森警的血，他把他整個的交給了大森林，交給了他火熱的集體。

墨綠色的長龍把劉友壩帶回到遙遠的家鄉(xiāng)。然而，他回來得太晚了，母親帶著一顆不安的靈魂走了，她已靜靜地躺在了家鄉(xiāng)的面陽坡上。

一鉤彎月斜掛中天，他佇立在一座微微傾斜的黃土坡上，面前這一堆還散發(fā)著泥土腥味的土堆就是母親的墳塋。

他邁著緩慢的步子，圍著墳包繞了三圈，然后站住了，久久地站著，像一尊雕像。

過了許久，他俯下身去用雙手捧起黃土，小心翼翼地往墳包上培著、培著……感情的大潮再也關(guān)不住了，他失聲哭起來。這個軍營中的硬漢子，這個不曾被任何困難所征服、不曾被任何不幸所擊倒、從未在他人面前掉過一滴眼淚的漢子，此時，他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一個失去母親的兒子，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墳前擺滿了他為母親帶來的她生前喜歡吃的糖果、蛋糕，還有母親給他的結(jié)婚禮物——母親出嫁時戴的一對銀手鐲，這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紀念品。

土坡上，樹林中，草叢里，傳來蟲兒聲聲低吟，他靜靜地跪在墳前，親吻著那一堆將永遠陪伴母親的黃土！

又一個春天走進了興安嶺，悄悄來到大森林腹地的奇乾。人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太陽一天比一天升得更早和落得更遲。漫長的一天里陽光都璀璨照耀著。陰森可怕的冬之沉寂已經(jīng)讓位于復蘇了生命的偉大的春之喧鬧。松樹樹干里的汁液升起來了，楊柳發(fā)出了嫩芽，灌木披上了綠色新裝，松鼠在嘁嘁喳喳，啁啁啾啾，鳥在歌唱，頭頂上野雁在昂昂地鳴叫，它們從南方飛來，排成精巧的人字形劃破天空，為那久居森林的守林人帶來了喜訊。對于我們的劉友壩來說，那是遠方的飛鴻：

“友壩，如果月亮是名副其實的大鏡子，那該多好啊，一定能照見我，也能照見你，那我們就可以遙遙相望了。你記住，每當月圓的時候，我都在面向北方向你唱歌，讓輕風捎給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歌聲都為你不斷?！?/p>

劉友壩的眼睛濡濕了。一會兒，一股汩汩細流沿臉頰向下推進著，像他身旁的從封凍中復蘇的額爾古納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