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文

有幸又一次走進(jìn)巴陵勝地，登上岳陽樓。

樓的右面是瀟瀟洞庭，左面是茵茵君山，放眼望去，茫茫四水傾來，巍巍一山飛峙。我尤喜歡群鷗飛翔、細(xì)雨生煙的朦朧之美，欣賞水大而有容、山高而不滿的含蓄之意，贊嘆八百里洞庭銜遠(yuǎn)山，吞長江，北上巫峽，南逼瀟湘的開闔之勢。而范仲淹先生寫的《岳陽樓記》無疑是岳陽樓景區(qū)的一張名片，一個標(biāo)識。其中講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可謂絕世出塵，光耀千古。它如宏鐘大呂，警示人們務(wù)必具有憂患意識和家國情懷。

站在岳陽樓上，我一邊陶醉于細(xì)雨霏霏、波瀾不驚、一簾幽夢、岸芷汀蘭的蒼郁景色，一邊體味古士先哲的道德情操和思想境界。不僅范仲淹如此憂國憂民，屈原、杜甫、陸游等大詩人，都是一樣的滿懷赤誠，心系社稷蒼生。屈原“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杜甫渴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陸游在病中抒懷，“位卑未敢忘憂國”。相比之下，我們現(xiàn)代人，包括自己在內(nèi)，真應(yīng)該很好的內(nèi)醒。要靠近夢想，豈能整天打自己的小算盤，豈能一門心思貪圖享樂，豈能忘記肩負(fù)的使命。從自己做起吧，讓激情和豪情并駕齊驅(qū)，讓思想和境界同步提升。

岳陽樓宏美中有巧設(shè)！在樓的一個角落有一仙梅堂，據(jù)說當(dāng)年掘出一石，石上有梅，楔于一角，受到冷落。對此清代學(xué)者云：“桃李舜英，競勝于《國風(fēng)》，江籬杜若，齊芳于《楚騷》，獨那束斜枝孤梅無顯?！币馑际钦f不太公平，桃花李花斗艷于《國風(fēng)》的殿堂，江蘺草杜若草顯赫于《楚騷》的華宇，為什么將梅花以及那塊石頭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我想，那是觸物傷情，那是爭長論短。站在宇宙這個“點”上看，浩瀚時空里，天路不可及。喜馬拉雅山不就是高倍顯微鏡下的一個小土丘嗎？人不就是茫茫高原上的一顆小草嗎？塵世萬千不就是一縷風(fēng)中微塵嗎？“一片白云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當(dāng)止不止，糊涂也。

岳陽樓一側(cè)小喬墓更令人動容。沉湎于墓碑前，仿佛聽到風(fēng)吹雨打如怨如訴的悲音。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羽扇綸巾，該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而如今，故國神游香草遠(yuǎn)，雄姿人去大江東。奈何？人游弋于天地之間，誰也改變不了生老病死，誰也不能永享榮華富貴，千古時空，一朝風(fēng)月。渺小的人類，占有的多與少都是瞬間停留，表現(xiàn)的強(qiáng)與弱都是一樣的云煙，何必因蠅頭小利算來算去，何必為虛華浮名爭來爭去。上蒼宰制，不分貴賤，紅銅黑鐵，各得其所。

洞庭湖，煞是一個吞吐日月、呼喚星辰的海洋；岳陽樓，恰似文人政客商旅凡夫?qū)で缶駥υ挼囊粋€港灣。送人以慰藉，給人以啟迪，引人以向善，催人以奮進(jìn)！一樓一湖，互為增輝；一動一靜，競相標(biāo)異。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guān)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走下岳陽樓，我的心靈仍在激蕩，我的思緒還在飛揚。

長白山攬勝

渴望很久了，終于有機(jī)會登上素有“千年積雪萬年松，直上人間第一峰”的長白山。這長白山可不同南國云繞霧鎖的廬山、峰嵐疊嶂的黃山以及風(fēng)光無限的九華山、三清山，這是一座經(jīng)過億萬年滄海桑田變遷，若干次撼天動地的火山噴發(fā)之后形成的一座卓而不群，圣潔莊嚴(yán)的神山。

它橫空出世，托起了地火燒制的群峰和峽谷，舞動飛嘯的瀑布和奔泉，巧設(shè)了奇美的森林和花草，呈現(xiàn)出一片山水競秀草木蒼茫之生機(jī)，鋪展一派黛綠蒼赭偉岸雍容之氣象。而最讓人嘆為神來之筆的是，它的頭頂是微波蕩漾和怪獸出沒的“天池”，腳下是奔騰呼嘯的松花江、圖們江和鴨綠江。正是“山披錦繡”、“池蘊(yùn)三江”，何其妙哉！

千種風(fēng)情萬般寵愛在一身的還是那海拔2194米，湖水面積達(dá)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達(dá)204米，湖的最深處達(dá)373米并有十六座山峰環(huán)繞的“天池”。據(jù)說，這神秘的火山湖是八方神靈的化身，九霄仙子的容顏。出神入化，變幻無窮，云里霧里，若隱若現(xiàn)。你想一睹她的風(fēng)采和芳姿嗎？那你必須要好好的修行。有人聳人聽聞地說：見死不救、心腸不好的人看不到她；惡貫滿盈、與善無緣的人看不到她；狡詐虛偽、坑人騙人的人看不到她；愚弄別人、制造陰謀的人看不到她。我不相信這種演繹文本，但我十分贊賞人們這種尋求真誠、善良的美好愿望，尤為理解人們渴望老實人不吃虧、干事者不傷心、害人者不得好報的訴求。那些自欺欺人的政治流氓、面目可憎的黑心商賈、專干壞事的無恥小人確實讓人恨之入骨。

那天，我與幾位朋友懷著興致勃勃又略帶誠惶誠恐的心情往山頂上爬，生怕見不到“仙子”的容顏。開始還好，風(fēng)和日麗，天高氣爽，可是快到山頂時，驟然冷風(fēng)吹來，天低云暗。待我們登上最高處憑欄俯視“天池”時，已是煙朦朦霧重重。大家心有不甘，千呼萬喚，不見不散，而我更堅信自己的感覺，眼睛一動不動地向下凝望。??！果然蒼天不負(fù)，一陣微風(fēng)吹過，那“九霄仙子”欣然撩起了她那神秘的面紗，讓我們一睹尊容。這時，游人無不拍手稱快，唏噓、激動不已。這時再仔細(xì)看那“天池”，藍(lán)得透明，藍(lán)得一塵不染，煞是一顆海洋之心。

這湖碧水也證實了一個道理：世間絕美之地，往往深藏于遠(yuǎn)離塵囂的秘境之中；天下卓越之人，常常發(fā)跡于青山綠水的阡陌之地。

我還極為賞識遍布長白山的岳樺林。它沒有白樺樹那樣潔白而亭亭玉立，也沒有美人松那般修長而俊秀挺拔。它的每一棵樹干幾乎都是扭曲的，糾結(jié)的，盤旋的。同時，每一束枝葉都橫插天空，每一根線條都擰著力量。我想，那一定是它與地火巖漿生死抗?fàn)帯⒆晕业褡恋慕Y(jié)果，一定是在漫長的歲月中與風(fēng)霜雨雪博斗鑄就的英姿。正因為如此，它給人以超凡脫俗的別樣美感，給人以心驚肉跳的無聲震撼。恰似人生，平淡無奇者書寫平庸，千錘百煉者志在超拔。

然而，岳樺林不是無序、凌亂、不拘的，它的樹稍朝著一個方向張望，它的枝干幾經(jīng)彎曲再長向天空，當(dāng)一陣勁風(fēng)吹過，你會看到樹與樹相互摟抱著舞蹈，你會聽到枝枝葉葉發(fā)出不屈不撓的喊聲。岳樺林就是這樣以其匍匐而昂揚的姿態(tài)，堅守著生命的意志和信仰。

長白山，我不虛此行?！吧脚\繡”的天池靈光，勢必引導(dǎo)我檢點自醒；“池蘊(yùn)三江”的博大胸襟終將啟示我原諒他人；而那層層疊疊的岳樺林，必能以其執(zhí)著和堅守，激勵自己直面人生的困境，直達(dá)理想的彼岸。

長江三峽說

十幾年前，我與同事歷經(jīng)三天兩夜，穿越了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長江，乃中華文明之搖籃；三峽，乃古今山水之精華。峰高谷深，氣勢雄偉；奇險峻幽，遼闊壯遠(yuǎn)。尤見水勢浩淼盛大，切山破嶺，直奔東海。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這三個大峽谷西起四川奉節(jié)白帝城，東至湖北宜昌。全長二百公里。瞿塘峽為三峽之首，景色最為壯觀。這里因江面狹窄而倍顯山雄、水險，杜甫謂之“眾水匯涪萬，瞿塘爭一門”，足見百川爭流，雷霆萬鈞，驚心動魄之勢。巫峽是最整齊的峽谷。奇峰林立，削壁屏列，河道幽深，怪石嶙峋，朝云暮藹，變幻多姿，婉若迂回曲折的一幅自然山水畫。奇險壯觀的西陵峽，全長七十五公里，三峽中最長。兩岸群山巍峨，石壁峭立，江中灘多水急，濤飛浪吼。

其間，我們又游歷了大寧河的小三峽。那里風(fēng)光旖旎，集山雄、峰秀、灘險、水清、景幽、石美為一身。特別是歷史留存下來的棧道和懸棺，極為罕見。不知古人是用什么辦法在陡峭的巖石上打出一個個孔，再用根根木樁架起四百余公里的棧道。也不知古人是如何將四十多具巖棺高擱于凹陷或斷裂的石罅間，讓萬仞絕壁上長眠著他們的祖先。

長江三峽不僅自然景色瑰麗、神奇，其歷史文化積存猶為豐厚。因為它谷深洞暗，杜甫詩云：“峰與天關(guān)接，舟從地窟行。”；因為它雄健壯麗，杜甫詠贊“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因為它山高水急，酈道元記述“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兩岸連山，略無闕處”；因為它幽深秀麗，讓李白來似一陣風(fēng)，去似一陣風(fēng)，剛在流放途中寫下“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忽而赦令傳來，急書“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因為它雄沉博麗，引發(fā)杜甫感懷：“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凄壯而遼遠(yuǎn)；因為三峽兩岸人們的日常生活富有情調(diào)，劉禹錫寫下《竹枝詞》：“山桃紅花滿山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濃厚的生活氣息躍然紙上。寫景、詠史、懷古、記游、言志，唯長江三峽是舉。

十幾年前三峽大壩工程正在建設(shè)之中，大江還沒有截流，兩岸的名勝古跡還沒有遭到破壞，我能原汁原味地閱讀長江，品味三峽，真乃幸運之至。從中讓我體悟到：有份量的東西都有其古遠(yuǎn)性。短短一百多公里的三個大峽谷，竟有巫山猿人、鄖縣文化、長陽文化、大溪文化、香爐石文化做文明支撐。那些零零碎碎的化石、石器、陶器、骨器、甲骨，竟?jié)饪s了巴楚二百萬年的歷史。有價值的東西都有其豐厚性。三峽是眾多文人墨客薈萃之地。屈原吟哦《離騷》、《天問》，高揚“雖九死其猶未悔”之精神；宋玉作《高唐賦》、《神女賦》，將風(fēng)光與神女推向了極致；李白飛舟，杜甫悲秋，昭君出塞，三蘇同游，三國爭雄，劉備托孤，無不增添三峽的無窮魅力。有內(nèi)涵的東西都有其交融性。巴人尚虎，楚人崇鳳；巴人善舞，楚人喜樂。而出土漆器呈鳳立于虎背，圖騰舞蹈現(xiàn)鳳飛虎躍，說明長江三峽高度融合了巴蜀文化和荊楚文化。還有儒道釋俗、文史哲美，在大足石刻及八陣圖中得到完美交融。有新意的東西都有其奇奧性。具有代表性的是鬼域文化、棧道文化、巖棺文化。豐都鬼城千百年來講述陰曹地府善惡有報的故事。古棧道，曾經(jīng)成為宋太祖出師伐蜀的戰(zhàn)略要道及中原地區(qū)的交通紐帶。三百多處巖棺穴記錄了巴民族漁獵、農(nóng)耕的不朽篇章。有品質(zhì)的東西都有其深邃性。白鶴粱為“水下碑林”，梁上刻有黃庭堅等歷代法書家三百余人三萬余字的詩文，其工藝之精湛、造形之精美，堪稱石雕藝術(shù)的精品。還有大壩文化。三峽工程不僅發(fā)電、防洪，更是一大藝術(shù)品，一大人文景觀。

長江三峽為我上了一堂精彩的審美教育課。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江流有聲，斷崖千尺。它讓我知道，大自然最宜宣泄塵封的情感，大時空最宜伸張生命的意志，大山水最宜營造精神的家園。

長江三峽為我上了一堂生動的軍事、歷史課。白鶴粱、屈原祠、昭君村、黃陵廟，名揚千古，張飛廟、關(guān)帝廟、白帝城、八陣圖，熠熠生輝；泓水之戰(zhàn)、城濮之戰(zhàn)、鄢陵之戰(zhàn)、雞父之戰(zhàn)，兵戈鐵馬；巴蔓子、秦良玉、劉伯承、聶榮臻，赫赫戰(zhàn)功。它讓我懂得，人的一生不能白白走過?；蛭幕蛭?，或功或名，或進(jìn)或退，或成或敗。由生到死劃出一道美麗的弧，于天地之間豎起一塊“豪杰”的碑。

長江三峽為我上了一堂別致的生態(tài)文明課。有了這樣的環(huán)境，人們可以驚駭于高山峽谷與洶涌澎湃的壯觀之景，可以沉湎于山高月小和水平如鏡的幽深之境；可以去古戰(zhàn)場憑吊那些已為陳跡的歷史珍存，還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進(jìn)而引發(fā)一種敬畏自然、保護(hù)自然的大愛情懷。

長江三峽為我上了一堂開悟的人生智慧課。在登山臨水中，靜心傾聽來自宇宙的聲音；于一丘一壑之中，放縱自己那種超越塵世和奔向永恒的玄想。當(dāng)然，每個人所處時代、際遇和人生價值取向的不同，審美愉悅和生命感受亦不一樣。古人云：“能自足于窮通者，是得浮云富貴之夷猶，能自足于取舍者，是得江風(fēng)山月之受用，能自足于行藏者，是得歸云倦鳥之舒徐，能自足于嬉游者，是得浴沂舞雩之瀟灑?！倍蚁?，當(dāng)下最重要的是要正確認(rèn)識自己，滿腔熱忱地?fù)肀?，?dāng)老之將至，能說一聲：今生無怨無悔。

嗚呼！長江三峽之美之奇之險之幽，夫皆在乎放情于宇宙之外，感念于懷抱之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