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孔慶東

現(xiàn)代回眸

孔乙己考研
——為留戀五院而戲作

北京孔慶東

北京大學(xué)五院中文系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當(dāng)街是一個曲尺形的大院子，院里面是茵茵的綠草，素雅的樓閣。進樓就是幾間辦公的場所，里面預(yù)備著熱茶，可以隨時開會。念書訪學(xué)的人，中午傍晚沒處去，每每攜幾本破書，來喝一杯茶——這是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大抵都喝可樂了，在樓道里站著，熱熱地喝了聊天；倘肯多喝兩杯，便可以知道那是老生，或者是進修教師，比較熟悉系情了。如果肯喝到十來杯，那就非本系教師不能辦了。但這些喝客，多是上課幫，大抵沒有這樣清閑。只有已經(jīng)不大上課的博導(dǎo)幫，才踱進收發(fā)室隔壁的房子里，要紙要筆，慢慢地坐喝。

我從二十五歲起，便留在系里當(dāng)科研秘書。辦公室楊強主任是我的上司，他說我樣子太傻，怕伺候不了上級領(lǐng)導(dǎo)，就在教務(wù)組做點事罷。那些學(xué)生和進修教師，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成績從電腦里打出，看過成績單上有教師簽名沒有，又親眼看見將印章蓋在單子上，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格的監(jiān)督下，造假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楊強主任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導(dǎo)師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蓋章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地坐在飲水機旁，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

楊強主任是一副兇臉孔，教員學(xué)生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五院，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茶而要紙要筆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削，青白臉色，戴個近視鏡，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烏黑的胡子。穿的雖然是西服，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學(xué)術(shù)啊、考據(jù)啊、材料啊，加上ABCD，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周樹人君的小說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五院，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教務(wù)說：“給兩張表，借一支圓珠筆?！北闩懦鰩酌队矌?，作為表格費。

那些人又故意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

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侵犯別人隱私？”“什么隱私？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校長的書，吊著打?！?/p>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從眼鏡后面冒出汗來，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考研的事，能算偷么？”接著便是難懂的話，什么“無罪推定”，什么“人權(quán)”“精英”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五院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摚滓壹耗昴陙砜佳?，已?jīng)有大約十年了。他旁聽所有老師的課，填報每一份允許他填的表格，但始終沒有考上。急了就胡亂抄襲，于是愈考愈糟，弄得幾乎不許他報名了。幸而打得一手好電腦，便替人家錄錄稿子，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做不到幾天，便連人、電腦、紙張、打印機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錄稿子的人也沒有了?？滓壹簺]有法，便免不了偶爾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系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偷竊；雖然間或搬走資料室的詞典之類，暫時記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搬還，從黑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杯熱茶，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dāng)真懂得文學(xué)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碩士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全是解構(gòu)闡釋后殖民之類，完全聽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五院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楊強主任是絕不責(zé)備的。而且楊主任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剬W(xué)問，便只好向職員說話。特別看我跟他是本家，便對我格外優(yōu)待些。有一回對我說道：“本家，你考過研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考過研……我便考你一考。曹雪芹的芹字，出自何典？”我想，難民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地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典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校長的時候，唬人要用?！?/p>

我暗想我離校長的等級還很遠(yuǎn)呢，而且我們校長也從不將曹雪芹看得勝過章子怡。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地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出自《詩經(jīng)》么？‘觱沸檻泉，言采其芹’，不是么？”

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辦公桌，點頭說：“對呀對呀！……芹字有四樣講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背著手走遠(yuǎn)?？滓壹簞傆弥讣渍毫瞬杷朐谧郎蠈懽?，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系里的勤雜工們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簽名，一人一個。勤雜工們簽完名，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筆。孔乙己著了慌，搖著筆說道：“簽名不能太多，太多就不值錢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筆，自己搖頭說：“不能多，不能多！學(xué)問貴精不貴多，述而不作摩訶摩訶婆羅多也?！庇谑沁@一群勤雜工都在笑聲里走散了，五院的天空顯得格外晴朗。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五院上下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校慶前的兩三天，五院里的草都長得好高了，楊強主任正在慢慢地喝茶，同時看著北大學(xué)報，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上次借走的詞典也沒還呢！”

我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茶的進修教師說道：“他怎么會來？……他被人打折了腿了。”

主任說：“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季羨林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

“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是錢某某打，后來是唐某某打，于某某和易某某聽說了，也趕來打，打了大半夜，打折了腿?！?/p>

“后來呢？”“后來就出名了?！?/p>

“出名了怎樣呢？”“怎樣？那還不曉得？先是媒體采訪，然后是給產(chǎn)品代言，接下來，可能就要當(dāng)什么代表了吧?！?/p>

楊主任不再問，拿著北大學(xué)報癡癡地發(fā)呆。五院里一片死寂。

校慶之后，空氣一天比一天熱，看看將近盛夏，五院的草都暗綠地趴著喘氣，我整天地靠著空調(diào)，也須脫光臂膊了。

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外人，我正合了眼，陪著楊主任坐著，享受那空調(diào)。忽然間聽得院中一聲喊：“給一張表！”

這聲音雖然霸道，卻很耳熟。睜眼看時，只見黑壓壓涌進五院一群人來，當(dāng)中推著一架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金光燦爛的人，再看那張臉，卻是孔乙己。

孔乙己滿面紅光，笑吟吟道：“本家，給一張表?！睏顝娭魅我采斐鲱^去，一面說：“孔乙己么？聽說你出名了。我們的詞典你還沒還呢！”

孔乙己很豪邁地仰面答道：“這詞典還用還嗎？我這一回是直接考博士，而且半年之后就得給我發(fā)文憑，很快我就是國學(xué)大師了，當(dāng)個北大校長書記什么的，都不在話下。到時候我給中文系買一萬本詞典，五院都放不下?？旖o我拿張表吧?！?/p>

楊主任卻不為所動，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聽說你偷了季老的字畫了！”

孔乙己這回卻不分辯，單說了一句：“爾等鼠輩何知！英雄不問出身?！?/p>

“英雄不問出身，但博士是要問的吧？”

孔乙己高聲說道：“少廢話。告訴你，我很快會當(dāng)某某常委的，那時候誰當(dāng)博導(dǎo)，都要我來管，我是專問別人的出身的……”

我趕緊給楊強主任遞眼色，提醒他不要再多言。

此時五院內(nèi)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都拿著本子和筆，準(zhǔn)備請孔乙己簽名。我取了博士生報考登記表，拿出去，放在輪椅上。

孔乙己從衣袋里摸出厚厚一疊鈔票，放在我手里，說：“本家，好好干，以后我提拔你?！彼芸焯钔瓯?，又給眾人都簽了名，便在那群黑壓壓的人的簇?fù)硐?，鬧哄哄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牽?；ㄅ罎M五院，就到了錄取的日子，楊強主任翻著名單說：“這上面怎么沒有孔乙己的名字呢？”

旁邊一個考生說：“你們沒看電視嗎？孔乙己前天被清華大學(xué)聘為名譽教授了?！?/p>

楊主任望著院中的綠草，輕輕地說：“這找誰說理去？”

又過了若干年，中文系遷離了北大五院，搬到未名湖邊的一座新樓。一天我跟楊強主任散步，路過五院，見門口掛了個牌子，上寫“乙己國學(xué)金融生物管理研發(fā)中心”。

楊主任幽幽地說：“孔乙己的詞典還沒還呢！”

我至今再也沒有見過孔乙己——聽說孔乙己當(dāng)了全球孔子學(xué)院的總院長了。

作 者： 孔慶東，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現(xiàn)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主攻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兼及思想文化評論。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