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老總和鄉(xiāng)小學張校長商定,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選擇有代表性的二十個學生,送到廣州去,到他們父母打工的城市去,讓他們骨肉團圓。
二年級的祥祥被選上了。選祥祥有很強的代表性:在學校里,他不僅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生,還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在家里,他是個勤快懂事的好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能做許多只有大人們才能做的事情了。
祥祥家一共四口人:爸爸,媽媽,爺爺,還有就是祥祥。祥祥媽媽是個頭腦有嚴重問題的女人,或者說,祥祥媽媽是個弱智的女人。祥祥的爺爺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腰也彎了,牙也掉了,人已經(jīng)老得沒一點力氣了。祥祥的爸爸倒不缺力氣??墒窍橄榈陌职譃榱讼橄椋瑸榱讼橄榈膵寢?,還有祥祥的爺爺,一直在廣州打工。而且已經(jīng)有整整一年沒回來了……
當祥祥知道自己被選上了,第一個想法就是:太好了,不用等爸爸從廣州回來,我就可以見到爸爸了!祥祥記得,爸爸是去年秋天,自己剛升入二年級的時候,跟鄰村的旺順叔叔一起去廣州打工的。過年的時候,旺順叔叔都回來了,可是爸爸卻沒有回來。爸爸只讓旺順叔叔帶回八百塊錢。
除夕那天,爸爸把電話打到鄉(xiāng)小賣部,祥祥去接了:“祥祥,我是你爸爸?!毕橄槁牭桨职质煜さ穆曇?,突然想哭:“爸爸,人家的爸爸都回來過年了,你為什么不回來???”爸爸說:“現(xiàn)在是春運,車票都漲價了,回去一趟的花費差不多夠你一學期學費呢;再說,工地上雖然放了年假,可我留下來看材料,照樣還能掙幾個錢。告訴爺爺收到錢后別省,多買些肉,照顧好你媽,別想我,你們在家好,我也就好了。”祥祥一下子就原諒了爸爸。但走出小賣部,眼淚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
此后,祥祥在學校里更加聽話和刻苦,在家里更加勤快又懂事??墒?,爸爸的囑咐他不是全部做到的。他不可能不想爸爸。爸爸都走了大半年了,怎能不想他呢?
今天,已經(jīng)是五月二十八日了,剛才張校長把祥祥喊到辦公室去,因為他和去廣州探親的其他十九個孩子的家長全都聯(lián)系上了,惟獨祥祥的爸爸楊慶來還沒有下落。祥祥提供的只是爸爸打工工地的地址,沒有聯(lián)系電話。而這是一次有組織的探親活動,不是單純的帶孩子出去旅游。既然是探親,那就首先得跟他們的親人取得聯(lián)系,讓他們在六一那天,到廣州一個張總已經(jīng)派人預定了的酒店去等,等他們從老家趕過去團圓的兒女們。
爸爸沒讀過書,不識字,沒有給家里寫過信;爸爸舍不得花錢,又沒有手機,而且去廣州一年了,只打過一次電話回來,就是除夕夜晚的那次,還是在公共電話亭里打的。那個地址,是祥祥憑記憶寫下的。
張校長很嚴肅地說:“祥祥同學,放學回家后,你必須把你爸爸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電話——打聽清楚,明天一早上學時告訴我,不然,這次活動你也許真的就不能參加了……”祥祥一聽,差一點在張校長的面前掉淚。他一出了校長辦公室就飛快地往家跑。
見到媽媽,可是媽媽不知道祥祥的心事,媽媽端起稀飯香噴噴地喝著,同時還像吃奶的孩子一樣,把那些糊糊弄得滿臉都是。祥祥找來毛巾,幫媽媽擦臉。媽媽很聽話,抬起臉,任憑祥祥擦,擦干凈了,就朝祥祥笑,傻乎乎地笑。媽媽要是一個正常的媽媽就好了。媽媽要是和別人家的媽媽一樣,時常和爸爸保持聯(lián)系就好了。
可是年邁的爺爺知道祥祥的傷心了。祥祥一邊抽泣著,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爺爺聽罷倒有了主意,一把拉住祥祥的手說:“祥祥,跟爺爺走,去找你云英嬸嬸問問去!”爺爺在路上說:當初你爸是跟旺順一起去廣州打工的,聽說旺順買了一部小靈通;每月有事無事都往家打一次的!旺順又和你爸在一起;云英肯定知道你爸的下落。
確實,事實和爺爺想象的完全一樣:幾天前,云英嬸嬸剛剛接到丈夫旺順從廣州打來的電話,旺順對云英說,原先的那個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現(xiàn)在還是跟慶來又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旺順還讓云英記下他的小靈通號碼,家里有事就聯(lián)系他。
可是,云英是絕對不可能說實話的,云英對找上門來的祖孫倆說:“旺順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音訊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慶來在一起……”云英之所以昧著良心說假話,是因為周周。周周是云英和旺順的兒子。
周周十三歲了,也在鄉(xiāng)小學上四年級,成績既不好,在校表現(xiàn)又很差,再加上旺順過年時回來過,所以沒被選上參加這次活動。這讓云英的心里又氣又妒又擔心。氣的是周周,妒的是祥祥,擔心的是丈夫旺順:一旦祥祥到了廣州,見了慶來,旺順的心情一定會和自己一樣很難受。現(xiàn)在幸好祥祥跟慶來聯(lián)系不上,祥祥跟周周都一樣,都去不成廣州了。這讓云英的心里倒好受了許多。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祥祥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閉不上眼。不可能去廣州了,因為明天他不可能向張校長提供爸爸的聯(lián)系電話,除非奇跡出現(xiàn)。忽地眼前一亮:上一次,也就是年前,爸爸惟一那次打電話,不就是在祥祥最需要、最想念他的時候嗎?祥祥終于躺不住了。他起身出了門,朝著鄉(xiāng)小學小賣部摸去。
可是鄉(xiāng)小學小賣部早已打烊了。他就在門前蹲了下來。他想,一旦里面有電話響,說不定就是爸爸打來的??墒?,他把耳朵豎酸了,卻只聽到了鄉(xiāng)小學后邊那遍田野里咕咕呱呱的蛙鳴聲。終于,祥祥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穿著嶄新的衣服,坐上了開往廣州的大巴車,到了一個富麗奢華的大廳,大廳的中間站著爸爸,正焦慮地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