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黃金龍一下車,一條大黃狗兇惡地朝他撲來,黃金龍飛起一腳,狠勁踢在狗頭上,大黃狗汪汪幾聲往回竄。屋里這時走出一個女人,一見黃金龍和落荒而逃的大黃狗,不由喊道:黃主任你這是打狗欺主,不把我老太婆放在眼里了。黃金龍哈哈一笑:真是狗眼看人低,它也知道我這個主任剛下臺,就反目為仇了,看我明天不殺了它下酒才怪。女人這時走近黃主任,問:有事?黃金龍這時忽地眼一瞪:卵事?下了臺都還有許多事纏著。女人拉了一把黃金龍,說:進屋坐吧,喝口茶,消一下火氣。黃金龍搖了搖頭道:不啦,我找你們的組長毛巴,上次我墊上的新農(nóng)合交費還沒付清給我哩,我不能讓他再拖著,不在臺子上,這些事要搞清。女人白了黃金龍一眼:就只有這事還沒有搞清?黃金龍認真看了一下女人,說:你知道我還有什么事?女人笑著說:你黃大主任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曉得,只是,新上臺的主任不知比黃主任好呢還是壞呢。黃金龍說:肯定會比我好。不跟你扯了,我去找毛巴。
村子不大,也就幾十戶人家,毛巴的屋正在修建,毛巴在屋頂上吊磚,大風把他肥大的短褲吹得啪啪作響,黃金龍仰頭喊了一聲,毛巴只低頭說了一句:正忙著哩,沒空。黃金龍知道毛巴是不會下來的,便說:那個錢你什么時候交給我?毛巴說:做屋太忙,什么時候有空再說。說完這話,毛巴不理黃金龍,專心干活。
毛巴對黃金龍有想法,這點黃金龍清楚。去年秋季計劃生育收社會撫養(yǎng)費,毛巴的兒媳婦超生,毛巴拒不交錢,惹惱了計生辦,一怒之下把毛巴的兒媳婦列入了“非訴”對象,由法院強制執(zhí)行。這事雖不是黃金龍一個人的事,可畢意他是村委會主任,計生辦的事還要他們協(xié)助,怪罪到他頭上也屬正常。這次從村委會主任位置上下臺,是黃金龍自己寫了辭職報告的,不管鄉(xiāng)政府是否批準,他實在不想干了。無官一身輕,村官也算官,黃金龍有這種感覺。當然,黃金龍也不是盲目地辭職,其實他早有打算,高中時的一個同學在南方辦了一個廠子,早就要請他去幫忙,黃金龍也一直沒有答應。現(xiàn)在可以一走了之,在那邊的工資和他當村主任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剛騎上車子,黃金龍褲袋里的手機響了,黃金龍懶得接,但鈴聲很頑固,響個不停,由不得黃金龍不去接。電話是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小王打來的,他說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找他有事,要他立即趕過去。黃金龍說:小王,我現(xiàn)在不是黃泥村的村主任了,書記鄉(xiāng)長找錯了人吧。小王說:黃主任,沒錯,書記和鄉(xiāng)長親口交代的,你快點趕來吧,領導在等著呢。
一路上黃金龍把摩托車騎得比蝸牛還慢,他實在不想再去見到嚴肅刻板的劉書記和細致認真的陳鄉(xiāng)長,這兩年來,每次見他們兩人,都要挨上一頓批評。黃泥村的工作實在不好做,上至計劃生育招商引資,下至村民的家庭瑣事,每年黃泥村都在拉后腿。黃金龍覺得自己實在不適宜去做這個村官,一直有個辭職的念頭,直到現(xiàn)在才付諸實施。記得他送上報告后,兩位領導立馬站起身來問他:我們對你們村干部要求是嚴了點,可也是上面逼得沒辦法,對你本人沒有虧待吧?黃金龍回答道,沒有。
那么為什么要走呢?還沒換屆,正青黃不接的。
黃金龍一時無語。為什么呢?難道說自己能力不夠?難道說自己想出外掙錢?
倒是村支書郭先進支持他辭職,黃金龍目前還年輕,不像他上了年紀走不了。當一個破村干部,沒有什么出頭的,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上有鄉(xiāng)領導批評,下挨老百姓的罵,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
黃金龍的辭職在本鄉(xiāng)范圍雖引起了一些震動,但沒有什么大的負面效應,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口頭上也勉強同意了。
黃金龍趕到鄉(xiāng)政府時,看見全體黨政班子成員正走出會議室,個個面色凝重。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最后走出來,招了招手,黃金龍跟著走進書記辦公室。
陳鄉(xiāng)長拿起一沓紙張遞給黃金龍說:你仔細看看。黃金龍在接過來時心里并沒有什么異樣,心里說最多也就是黃泥村老百姓告他的狀。自己當村主任這么多年來,沒有犯什么原則性錯誤,老百姓要告也只是一些道聽途說或者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有什么好怕的??僧斔吹綐祟}時,不由嚇了一跳,一張張紙上都是寫的辭職報告,有支書的,有主任的,還有計劃生育專干的,大大小小有十幾人。黃金龍不由問:這是怎么回事?
劉書記鐵青著臉說:你說是怎么回事?自己一走了之還不算,還要煸動他們來造反嗎?黃主任呀黃主任,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一個人,當初真是瞎看了你。
黃金龍大喊一聲冤枉,陳鄉(xiāng)長打斷道:先不要喊冤枉,最后我們還是要按調(diào)查為事實依據(jù)的,不管怎樣,你人先不能走了,還去當你的村主任去。你說,村干部集體辭職,傳出去的影響有多大?到時,你就是罪魁禍首。這幾天,你先去做做他們的工作,目前這事還沒有向上級報告,我們內(nèi)部處理。
回到家里,老婆吳桂云見黃金龍悶悶不樂,開玩笑地說:看來你還不是真正想辭職呢,有失落感啦。黃金龍嘆口氣,把在鄉(xiāng)政府的事說給她聽,吳桂云氣憤地說: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這是欺負老實人呵,他們的辭職怎么管你的事,再說,你也沒有那么大的號召力吧,要不你也早當縣長了。黃金龍知道這事無法跟老婆說清,便給一個人打電話。對方說:黃主任,你這是在深圳呢還是在本地呵。黃金龍說:我問你,你怎么也會辭職呢?領導要追究我的責任哩。對方呵呵一笑:就興你走,我就不能走?我到南方不會跟你搶飯碗的,放心吧,黃主任。黃金龍又打了一個電話,里面說:黃主任今天鄉(xiāng)里領導找了你去吧,我猜他們肯定會這樣。當村官的日子真是當夠了,又做人又做鬼的,太累了。你給我們帶了個好頭,我們這樣做也并不是威脅鄉(xiāng)領導,是他們把我們逼得沒辦法,只有出此下策了。黃金龍不再打電話了,他感覺頭昏沉沉的,里面的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在大聲呵斥著他,他只好跑出了門。
吳桂云在后面喊:正要吃飯呢,又到哪兒去?人都下臺了,還這樣忙什么?
黃金龍走出村外,田野里還有稻谷沒有收割,全趴倒在地上,沒有什么人心疼。許多麻雀趁機在上面覓食,引來一群不知什么名的鳥兒歇在旁邊的電桿樹上,看樣子也準備在這里來一頓豐盛的美餐。村里的老百姓不再關注田地的莊稼,他們把目光都望向了南方,每天都伸長著脖子仰望著南方的天空,以期盼來一張張票單和一聲聲問候,以此來把家里的房子建高把孩子的酸奶買足把該買的東西都買來,像城里人一樣不用下地不用走泥巴路??h里農(nóng)業(yè)部門年年要村里搞點,比如春天要搞什么育秧點,秋天又要什么油菜育苗點,而且這些點都要集中連片要100畝以上。縣里把任務分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分到村里,村里呢?當然沒處可分,開戶主會,稀稀拉拉到不了幾人,硬著頭皮走村串戶,人家還沒個好臉色,說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還計劃年代了呵,種哪塊田種什么東西是我的自由,肯定是上面有活動經(jīng)費,要不你們這些鄉(xiāng)村干部肯定不會這么積極上門。一句話,把鄉(xiāng)村干部的嘴給堵上了,任你是鐵嘴銅牙,也沒心情再開口。當然,最后這個點那個點的只好不了了之,或者搞點縮水版的報上去,算是完成了一項任務。但遇上像計劃生育這樣的硬仗時,就不能敷衍了事,硬碰硬,矛盾和怨恨結(jié)下了,遇事總要爆發(fā)的。
十幾年來,黃金龍總是在這種矛盾中度過的,四季轉(zhuǎn)換很快,由青年到中年,黃金龍的黃金時代就這樣度過了,當有一天老同學發(fā)來短信祝他生日快樂時,黃金龍突然有些感傷,突然就產(chǎn)生了一種厭倦情緒,這種情緒像頑強的感冒一樣,緊緊纏住他不放。正是感冒高峰期,老同學大老遠地開著一輛黃金龍叫不上名的高級小車來訪。他這個村官本來要在鄉(xiāng)鎮(zhèn)餐館里給同學接風,哪料到同學卻硬把他拉到縣里的高檔酒店,邀上在縣城的十幾個同學,晚上還在歌廳吼了半晚。喝了多少酒自己不知道,反正他是在糊涂中被老同學的小車送了回家。第二天,黃金龍沒有多想就向鄉(xiāng)黨委政府遞交了辭職報告。沒想他這場感冒還真能傳染,竟招來其他村干部的集體辭職,這是自己的責任嗎?
不管了,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黃金龍決定明天就動身前往南方某城,免得節(jié)外生枝。
黃金龍的打算是,先自己過去,待做順后,再讓吳桂云過去。家里有些事情也不是一走就走得了的,兒子上學目前還要吳桂云去照料,家里的肥豬正長膘呢,說什么也要過一段時間再賣掉。
晚上給同學打電話,同學很高興,叮囑他買好車票后告之車次,以便他去接站。為了避免外界的打擾,黃金龍干脆把手機都給關了。
第二天起床時,黃金龍伸出頭到窗外看了看天氣,還好,秋高氣爽,正是適宜出門的日子。吳桂云昨晚已把東西全部收拾好了放在一口旅行箱內(nèi),現(xiàn)在她正在廚房里專心給黃金龍做早飯,沒有聽見外面的響動。
早飯黃金龍吃得很專心,畢竟馬上要離家了,說什么心里還是有一股眷戀之情在翻滾著,當了十多年的村官,真正要去給人家做事,適應能力怎樣,黃金龍也沒底。昨晚,吳桂云反復給他交待了,雖說是老同學,說什么也要順著人家的意思,不要自以為是,站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吳桂云說這些話時,也只是提醒罷了,她相信黃金龍一定能干好,這些年來,村里的工作早把他年輕氣盛的銳氣給磨掉了,到哪兒都能適應生存,服從于領導,習慣成自然。
吳桂云替丈夫打開大門,一下愣住了——門外站著鄉(xiāng)紀委書記蔣和平和在黃泥村駐點干部老李。
吳桂云臉上的陰云暫且隱去,立馬換出一副笑臉道:兩位領導來得真不巧,金龍正要出門,兩位先進屋坐坐吧。
老李說:嫂子不要客氣了,我是來陪蔣書記找黃主任的。
蔣和平揮揮手,說:進去談吧。
黃金龍手提著旅行箱站在那兒沒有動,蔣和平拍拍他的肩說:黃主任,我是受領導安排而來,先坐下來吧。
有事就說吧,我還要等著趕車呢。黃金龍手抓著箱子,臉色很難看。老李走上前來,推開旅行箱,強行把黃金龍按在椅子上坐下,說:急什么,得聽蔣書記把事情說清楚吧。蔣和平清了清嗓子說:村干部集體辭職的事情不知是誰捅到了縣里去了,縣委書記和縣長非常重視,專門找了鄉(xiāng)里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談了話,昨晚我們班子會專門研究了一晚,所以一清早我們就趕來了。呵呵,來得正好,若遲了一點,黃主任就走了,那我們還得坐飛機去趕你回來哩。吳桂云插話道:俺金龍不能辭職了?蔣和平笑道:那是他的自由,問題是你曾經(jīng)是組織的人了,總要有個過程,按規(guī)定程序走完才可以離開,否則的話,有潛逃的嫌疑。
放屁!黃金龍突然大吼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蔣和平黑下臉來沒說話,而是從身邊的提包中拿出一份紙張甩給黃金龍,說:這是離任責任審計通知書,在組織沒有審查清楚之前,你不能離開黃泥村一步,否則后果自負。說完,沒有再給黃金龍打招呼,徑直走出門去。老李在后面輕聲對黃金龍說:黃主任,你怎么能那樣說話呢,身正不怕影子歪,離任審計對誰都一樣,你對蔣書記發(fā)什么火呢?
遠望著蔣和平和老李的車子絕塵而去,黃金龍忽生悔意,不該對蔣和平吼出那句粗話。按照程序,每次換屆時上面是要對下面進行離任審計,其實呢,這幾年這個檢查組那個審計組都要下來審查,村委會沒有賬,由鄉(xiāng)會計中心統(tǒng)一管理做賬,賬本早被他們翻爛了,離任審計也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當然,村里也不完全是沒有問題,有的村里有企業(yè),有外來資金,有的村干部膽大包天,甚至對惠民資金做手腳。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F(xiàn)在透明度增加,有的老百姓對政策比你村干部都懂得多,誰好誰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要有人舉報,一查一個準,黃泥鄉(xiāng)曾經(jīng)也查出了幾個小蒼蠅。但對黃泥村來說,黃金龍敢對自己拍胸脯,自己不曾亂用一筆錢。黃泥村窮,沒有企業(yè)沒有資金外援,就守著上面的轉(zhuǎn)移支付過日子,每天在夾逢中求生存,在矛盾中求發(fā)展,鄉(xiāng)里駐點干部都不愿到黃泥村,來了也僅做個上傳下達的樣子,中飯都不吃就回去。黃泥村的村委會是危房,就餐只能在村干部家輪流。
吳桂云給黃金龍端來一杯茶,順手把那個旅行箱拉進房中。黃金龍拿起那杯茶一口干掉,哪知是熱茶,燙得喉嚨發(fā)燒,又一口給吐了出來。
黃金龍看了看手機,才知昨晚關機后一直忘記了打開,上面有十多個未接電話。黃金龍想了想,找到蔣和平的名字,撥了出去。
事情真的鬧大了,縣里派出工作組進駐黃泥鄉(xiāng),作為始作俑者,黃金龍多次被叫到鄉(xiāng)會議室接受組織談話。不過,所有這些都是在有關知情人之間進行的,對外沒有公開,怕影響不好。在這期間,老同學多次打電話催黃金龍過去,黃金龍把這邊的情況半遮半掩地說了,老同學說:哪有這么多復雜事,拍拍屁股走人,誰也干涉不了呀。黃金龍說:你沒干過村干部,有些事也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簡單。
坐在屋子里煩躁,沒事到村上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那天轉(zhuǎn)到女人的屋前時,女人出來了,說:黃主任進屋喝口茶吧。黃金龍稍遲疑了一下,便走進屋門。女人在廳堂里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黃金龍沒有坐下,而是走進里面的臥房,坐在床邊,問被子里的那個人:感覺好些了么。被子里男人稍抬起頭,說:是黃主任來了,身體還差不多吧,看樣子這輩子是好不了啰。黃金龍說:那倒也不一定,時間長了也許會好起來的。
這時,女人也進來了,她把茶遞給黃金龍,眼神有些飄忽。
前年的這個時候,男人還在南方的某工地打工,身子骨還是硬朗的,用村里人們的話說,叫做一拳可以打得老虎死的漢子??梢淮我馔獾氖鹿?,讓男人變成了半身不遂的殘疾人。那次事故還是黃金龍幫著去處理的,當時那個老板躲藏起來,黃金龍發(fā)動了在當?shù)卮蚬さ睦相l(xiāng)和同學一起找尋,硬是把那個小老板從被窩里抓了出來,才使事故得到及時處理,女人才拿到了應得的補償資金。后來黃金龍在村里還為女人申請了低保,為這事,男人和女人都很感激黃金龍,遇事總喜歡找黃金龍幫忙,一來二去,黃金龍明顯感覺出女人對他有點意思。黃金龍明里跟她開點玩笑,暗地里卻是小心翼翼,生怕女人真有什么出格的舉動,那樣就變味了。男人癱在床上兩三年了,女人原本很開朗的性格也變得陰郁郁的,只有每次見了黃金龍才恢復了一點原樣。黃金龍喜歡女人的性格,每次在村里轉(zhuǎn)時自覺或不自覺地轉(zhuǎn)到了女人的屋前,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他。
女人說:黃主任,聽人說鄉(xiāng)里要來查你呵,也不知是哪個小人亂告的狀?
黃金龍苦笑了一下:不是誰告的狀,正常程序而已。
啊,那就好。咦,你真的要走呵。
嗯。已決定了,你知道,我決定的事不會更改的。
唉,當個村干部,錢沒有幾個,繁瑣事特多,你還年輕,干什么都比當村干部強。不出去,在家里也是一樣的可掙錢的,你看現(xiàn)在一個泥匠,每天的工錢怕要抵到你半個月工資吧,而且還在上漲,請個小工都請不起了,就是田地的收入越來越低了,許多人家都把田地給荒了,長著柴草,看著讓人心疼。
黃金龍轉(zhuǎn)了個話題:小燕回家來過嗎?
女人臉色一下暗淡下去,搖了搖頭。
小燕是女人的女兒,女人還有一個兒子在讀高中,男人摔殘后,家里沒有收入來源,女兒為了給家里掙錢,走上了一條有悖道德觀念的路,被女人痛罵了一頓還加上一記響亮的耳光。女兒一氣之下不再回家,但錢還是定時寄來,不過,不是寄給家里,而是直接打到兒子在學校的賬戶上。
有她的電話嗎?黃金龍問。
女人說沒有。這時男人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紙,說:黃主任,我這兒有。女人問男人:原來你偷偷還給她打電話呀。男人哽咽說:沒有,每次都是她打來。
黃金龍把那串號碼存進了自己的手機,說:如若到南方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讓她走上一條正道。
手機響了起來,是黃金龍的。號碼是個陌生的,黃金龍掛了。
正在家吃飯,那個陌生電話又打進來了,黃金龍接了,是一位普通話男子:請問你是黃主任吧。黃金龍說:現(xiàn)在不是了,我叫黃金龍,請問你有什么事?男子說:我是一家新聞媒體的記者,現(xiàn)在有空嗎,我想對你進行采訪。黃金龍不明白:對我采訪,采訪什么?我正在吃飯,沒有時間。男子說:聽說你們黃泥鄉(xiāng)的村官集體辭職,我們頭兒對此很感興趣,黃主任是不是約個時間?黃金龍很生氣,說:你們不要扯上我,去采訪他們好了,我的辭職與他們無關。男子窮追不舍:黃主任,我知道你很為難,我不會驚動鄉(xiāng)里的,秘密約個地點吧,到時可以考慮給點報酬。黃金龍不再說話,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黃金龍接電話時吳桂云在旁邊,基本情況她也知道了。黃金龍把剩下的半碗飯遞給吳桂云,吳桂云說:生氣歸生氣,飯還是要吃的。黃金龍不說話,推出摩托車要出門。吳桂云問:你想去見記者呵?黃金龍說:我要去找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
鄉(xiāng)里陳鄉(xiāng)長剛吃完飯,正剔著牙,見了黃金龍,喊:黃主任沒吃飯吧,我叫食堂里給弄兩個菜。黃金龍連著說了幾個不字,跟著陳鄉(xiāng)長來到辦公室,小王倒了茶,轉(zhuǎn)身離開了。見沒有閑人,黃金龍便把記者采訪的事兒說了,陳鄉(xiāng)長不由皺起了眉頭:記者的鼻子也真是尖呵,沒有公開的事都讓他給聞著了,這事重大,還得向上匯報。劉書記今天到縣里開會去了,等下我給他打個電話商量一下,不要把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把話說完,黃金龍要走,陳鄉(xiāng)長也不留,喊小王拿來一包好煙給黃金龍,黃金龍說:陳鄉(xiāng)長,我不抽煙,莫浪費了。陳鄉(xiāng)長接過來塞進黃金龍的衣袋里,說:自己不抽,來個人裝個煙也方便嘛。
走時陳鄉(xiāng)長握著黃金龍的手說:黃主任,你做得很對,有什么情況及時匯報,不要讓事情復雜化了。
這時黃金龍才感到肚子有點餓了,干脆到鄉(xiāng)街上的小飯館里吃碗面條。
本來,過了吃飯高峰期,飯館里的人應該不多,可黃金龍進去時,單間里滿了人,門緊閉著,隱隱約約傳來喝酒者的喧嘩。黃金龍在外面小桌子前坐下,飯館老板認得他,輕聲說:黃主任,你不是跟他們一伙來的?黃金龍問:他們一伙,誰呵?飯館老板見黃金龍不知此事,忙轉(zhuǎn)回話,問他要吃什么,黃金龍要了一碗面條和一瓶啤酒。對于老板的問話,黃金龍覺得很奇怪,他們一伙?應該是說里面喝酒的人吧,這么一說,里面的人肯定是自己熟識的人了。
當里面的聲音再次傳過來的時候,黃金龍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甚至連他們喝酒的樣子都感覺到了。不錯,正是他們,這次集體辭職的十幾個村官們。怪不得老板語氣神秘的樣子,怪不得老板以為自己和他們是在一起的,看來真是太巧了,如果這時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能看到的話,也不會再說自己是領頭的了。我與他們是井水不犯河水,涇渭分明。
黃金龍站起身來要走,老板把面條端了上來,他只好坐下,風卷殘云地吃著,啤酒也不喝了,希望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付錢的時候,老板問:不記賬?黃金龍說:不記,我自己吃的,又不是招待人。往常,上面來了人偶爾也到鄉(xiāng)街上的飯館就餐,他們村干部內(nèi)部有個約定俗成,盡量控制在外,一般來人都在各干部家里吃飯,減少開支。
走在空蕩蕩的鄉(xiāng)街上,黃金龍有些迷茫,不明白他們的集體辭職到底為了什么,難道有什么陰謀?
記者的電話這時又打了進來,記者要在電話里面跟黃金龍聊聊,黃金龍不敢應戰(zhàn),立即掛了。聽人說,現(xiàn)在很多記者采訪喜歡電話錄音,弄得不好,人家掐頭去尾把中間一段錄音發(fā)出來,被采訪者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幾年前曾有一次縣招商引資項目在黃泥鄉(xiāng)落戶,落實過程中與群眾產(chǎn)生了摩擦,一位副鄉(xiāng)長接受記者采訪,當被問及該項目對周邊環(huán)境有無影響時,副鄉(xiāng)長說:應該沒有吧,這事由不得我們,發(fā)言權在環(huán)保部門,我們只負責協(xié)調(diào)好雙邊關系。結(jié)果第二天的報紙上發(fā)表出來的標題是:環(huán)境污染貽害一方,鄉(xiāng)政府稱無權過問。害得書記鄉(xiāng)長當晚雙雙去縣里向有關領導匯報說明情況,回來后給那位副鄉(xiāng)長一頓臭罵,又派專人去請記者重新調(diào)查,好生款待,才把事情平息下去。還有一次一個記者到鄉(xiāng)政府采訪一個村民上訪事情,先在村里采訪了,然后回鄉(xiāng)政府,正碰上鄉(xiāng)長在會議室處理一件棘手的群體事件,出來后又因排泄問題急急上廁所,可能時間蹲得久了點,記者等不耐煩,走了。后來報紙上報道出來的卻是:鄉(xiāng)長先是閉門不理記者,后來干脆躲進衛(wèi)生間不出來,拒絕接受采訪云云。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晚上回到家里,一個熟悉的電話打了進來,里面的口氣冷硬:黃主任,你跟蹤我們做什么,我們又不是搞什么陰謀詭計,有事可以明著找我們呀。是不是書記鄉(xiāng)長安排你這樣做的?黃金龍半天沒反應過來,待明白后也有些生氣了,一定是那個飯館老板嚼的舌,便冷硬地回應道:陳主任,我可沒有那個閑工夫,你也知道,我的辭職和你們不同,我是真心實意地要走,不會耍什么花招。陳主任說:聽黃主任的口氣,我們好像玩什么陰謀似的,看來你還是探聽到了我們的情報呵。說完這話,陳主任在電話中哈哈笑了起來。對于陳主任神情的變化,黃金龍有些不解,陳主任接著說:黃主任,你也不是外人,其實你這段時間忙于外出的準備,我們也沒有打擾你。既然你現(xiàn)在知道了,我也就明白告訴你,我們的集體辭職也是出于無奈,說私心的話,也是為自己今后的事來考慮。
陳主任的口氣漸漸變得沉悶而蒼老,他在電話中說了近半個小時,直到黃金龍的手機沒電才罷休。黃金龍拿開發(fā)燙的手機,耳邊陳主任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飛旋,就像冬天背心窩吹來一股冷風,一下冷得他打寒戰(zhàn)。這些年來,鄉(xiāng)政府一直為后上去的村干部養(yǎng)老保險大傷腦筋,上來比較早的村干部采用自付和鄉(xiāng)村負擔的辦法,基本上都解決了他們養(yǎng)老保險問題??珊笫晟蟻淼拇甯刹咳慷紱]有給他們解決,主要還是鄉(xiāng)村負擔部分都拿不出資金,為這事村干部意見很大,每次上交報告都是不了了之。而鄉(xiāng)里的工作任務重,對村干部要求又嚴謹,黃金龍辭職事件在他們心中掀起了大的波濤,也給了他們一種警醒,他們要借這股風去推動他們許久想做的事,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他們只有鋌而走險。
白天的一切被夜色所淹沒,村莊上除傳來幾聲狗吠外,寂靜得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讓人不知身在何處生活在什么年代。黃金龍閑暇時也看過一些穿越小說,常常被里面穿越的故事所左右,總幻想著某次雷雨中或夜色里突然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年代,去感受著那種神奇而新鮮的生活。黃金龍骨子里還是一個幻想者,只不過現(xiàn)實中的瑣事消磨了他潛在的力量,讓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捉襟見肘,把這個村官當?shù)没翌^土臉,不像有的村官那樣有趾高氣揚的光榮感。
恍惚中黃金龍來到村委會的房子前。這是一間建于七十年代的危房,但村委會的干部還要在里面辦公。說是辦公,其實他們也沒有多少時間坐在這里,只是落一下腳,里面各個門楣上掛一個牌子,遇上開組長會時,只有借一下學校的會議室。學校的房子窗明幾凈,會議室很大,可容納上百人。
村委會的房子里竟亮起了燈光,黃金龍感到吃驚。那個窗口應該是支書郭先進的辦公室,一般他們很少晚上在村委會辦公,即使有些工作要打夜班,也只有帶回家去處理。黃金龍推門進去時,郭先進根本沒有反應或者說他根本沒有理會到會有人進來,所以他一回頭看到黃金龍時,臉上有了一絲慌亂,尷尬地問:黃主任怎么也來了,有事呵。黃金龍看到郭先進桌子上堆滿了紙張文件,顯然他剛才在翻找著什么,心想到晚上來找東西,一定是很重要的,便說:只是隨便走走,沒事的。咦,郭書記要找什么?郭先進忙說道:沒有什么,尋個文件。已找到了,我先走了。說著,熄滅了辦公室的電燈,關上了房門,匆匆走了出去。黃金龍十分奇怪,正準備走,忽感腳下踩著什么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份文件,十多年前的,一看內(nèi)容,黃金龍明白了,忙給郭先進打電話。一會兒,郭先進轉(zhuǎn)回來,黃金龍把那份文件交給他,說:郭書記,肯定是陳主任他們讓你幫找的吧。郭先進苦笑了一下,說:沒辦法,人家求的,不能不幫呵。黃主任,你到底怎樣打算?黃金龍說:早打算定了,等過幾天,我還是要走的。郭先進說:走得好,你年輕,應該有出頭之日,比不得我,老了,走不動了,只有當這個窩囊的村官了。
看著郭先進離去的黑糊糊的背影,黃金龍拿出手機給陳主任發(fā)去了一條短信。
審計工作遲遲不進行,黃金龍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先給老李打了個電話。老李說:黃主任,這是領導們的事,我也不好給你催啦。依我的看法,你還是先穩(wěn)住心吧,陳主任他們的集體辭職不解決,你肯定是也走不了啦。黃金龍焦躁道:老李呵,如果我有你那樣高的工資我也不會著急的,再等下去我們?nèi)揖鸵任鞅憋L了。老李說:黃主任呀,我在你那個駐點也有近兩年了,咱們就不要說虛話了,按理說我也會支持你南下淘金,就說我吧,我那兩個破工資現(xiàn)在還能買到什么,現(xiàn)在一個小工的工資都比我們高,網(wǎng)上都說公務員有灰色收入,可那是人家當領導的,我們能有什么?黃主任要是在那邊有發(fā)展了,日后我過不下去的時候找你也有個地方呵。但話又說回來,既然當上了鄉(xiāng)村干部,有時想走臨了好像又丟不下,我們也時常糾結(jié)哪。
黃金龍又給蔣書記打電話,蔣書記把電話掛了,但接著發(fā)來短信,三個字:在開會。
看樣子,陳主任他們的集體辭職問題不解決,黃金龍這個村主任還要繼續(xù)當下去了。
黃金龍還是決定先不理會審計,他要動身南下。等了這么長的時間,自己也對得住組織了。這次,他是鐵了心的要走,除了自己的老婆,什么人也不讓知道,他選擇了晚上,先去縣城住著,第二天一早坐車南下。
到了縣城在賓館住下,黃金龍照例把手機給關了??h城有直達那個城市的客車,第二天一早黃金龍打的來到車站,踏上車門的那一刻,黃金龍愣住了——車上早坐了他們鄉(xiāng)十幾位村官,個個臉色陰沉,冷眼地看著他。黃金龍想立即下車,早被陳主任一把把他按住在座位上。黃金龍說:你們真的集體辭職了?車上的十幾人個個搖頭,陳主任說:我們?nèi)タ春宓脑S主任。
許主任怎么了?黃金龍不解地問。
昨天傍晚我們接到電話,許主任去處理村里一個打工仔的交通事故時,車子出了意外,正在搶救,而肇事車主逃逸,你說,我們能不管嗎?
黃金龍大聲說:管,一定要管。說完這話,黃金龍立馬打開手機給那邊的同學打電話,告之許主任交通事故之事,一定要幫忙尋找肇事車主。
陳主任對司機說:師傅,怎么還不開車?
還有一分鐘,馬上就開。
這時,車門外氣喘吁吁地進來一個人,大家一看,卻是紀委書記蔣和平。車上的十幾名村官一下子緊張起來,黃金龍站起來說:蔣書記,他們可不是集體辭職,他們是——蔣和平打斷道:我知道,我們也是剛剛聽說了這事,劉書記和陳鄉(xiāng)長特地命我和大家一起去看望許主任并處理這個事。
大家一時沉默。
這時,車子發(fā)動了。黃金龍回頭望了一下十幾個兄弟,但見個個精精神神,像一群出征的戰(zhàn)士。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