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德 旭
(東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沈陽 1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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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學倫理學批評:脈絡與方法
張 德 旭
(東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沈陽 110819)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英美文學研究界,西方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倫理學批評幾近消聲,直到80年代末才再次回歸,并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勢頭。文學批評的這次“倫理學轉向”有其深刻的思想史背景,在與各路思想資源的對話爭鳴中,復興后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又獲得了一系列新的視角和方法。追溯西方文學倫理學批評嬗變軌跡,大致可以歸納出兩條譜系:新亞里士多德主義和解構主義,兩支倫理批評學派各具獨特的問題意識和批評方法。前者傳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倫理觀和詩學觀,主張通過文學獲得倫理道德教育;后者借助后結構主義理論對文學進行倫理批評,強調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以及讀者的閱讀體驗。
文學倫理學批評;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學派; 解構主義學派
自倫理學成為西方哲學的一門學科, 文學與倫理學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如果說由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開創(chuàng)的經典倫理學探討人類如何生活等哲學問題, 文學則以文字和敘事摹仿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 通過作品的主題和形式建構特定的倫理價值觀。 根據(jù)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的觀點, 正是因為文學與現(xiàn)實、故事人物與觀眾或讀者之間的摹仿對應關系,悲劇主人公的行動才能使觀眾或讀者產生同情,引發(fā)憐憫和恐懼, 從而凈化心靈、提升美德。 沿著這一人文傳統(tǒng), 馬修·阿諾德、F.R.利維斯和萊昂納爾·特里林等人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文學倫理觀, 強調文學作品中蘊含的倫理價值對人生的指導意義, 把作品的道德主題視為人文教育的重要來源。 然而,時至20世紀70年代, 傳統(tǒng)人文主義倫理學批評被逐出文學研究領域, 在英美學界幾近銷聲匿跡, 直到80年代末才再次回歸, 并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勢頭。 那么,文學倫理學批評是在怎樣的思想語境下先淡出又隨后復興? 復興后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發(fā)展至今又獲得了哪些新的視角和方法?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文學理論與批評出現(xiàn)了空前的多元化,新問題和新方法層出不窮,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和女性主義理論紛紛占領文論舞臺,分別從階級、種族、性別等問題入手對文學進行政治化解讀。與此同時,解構主義大行其道,對意義、價值和真理等范疇提出質疑,其極端形式主義的批評導向幾乎排除了對文本進行倫理解讀的可能,以語言的自由嬉戲和能指的狂歡取代了傳統(tǒng)的文學主題解讀。在這種批評氛圍下,探討文學內含的人生意義和倫理價值已然是不合時宜之舉,于是才有韋恩·布斯的感嘆:“倫理批評已成了被禁的方法”[1]3。時至80年代末,沉寂了近二十年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再度進入文論家的關注視線,來自不同批評陣營的文論家開始運用新的理論視角重新審視文學與倫理學之間的關系。希利斯·米勒的《閱讀倫理學》(1987)和韋恩·布斯的《我們的伙伴:小說倫理學》(1988)是這一時期的代表性著作。對文學與倫理之間關系的反思持續(xù)了整個90年代,這期間重要著作不斷涌現(xiàn),一時形成了被現(xiàn)在文學理論界稱為文學“倫理學轉向”的批評格局。
這次文學倫理學轉向勢頭頗為強勁,其持續(xù)時間之久、影響之廣泛,從三份國際權威期刊的選題上可窺見一斑?!睹绹F(xiàn)代語言協(xié)會會刊》(PMLA)于1999年第1期開辟了“倫理學與文學研究”專題,共刊載六篇文章,著重探討文學審美與倫理的關系。文學批評類期刊《變音符》(Diacritics)和《今日詩學》(PoeticsToday)緊隨其后,前者于2002年第3期和第4期設立“倫理學”專題,刊載了斯皮瓦克等人撰寫的七篇文章;后者于2004年第4期也開設倫理學專題,刊載了詹姆斯·費倫、瑪莎·努斯鮑姆等知名學者撰寫的十篇文章。
文學批評在20世紀末的理論熱潮中出現(xiàn)倫理學轉向,大體可歸納出四點緣由。其一,在文學研究領域,韋恩·布斯逆批評潮流而動,始終提倡從倫理的角度關照文學。倫理批評是布斯學術生涯一以貫之的小說修辭理論的重中之重,任憑文評界的風尚在純形式主義與極端政治化的兩極之間搖擺,布斯始終堅守傳統(tǒng)人文主義詩學觀,注重讀者在閱讀文學行為中獲得的倫理價值。作為芝加哥學派第二代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布斯并不滿足于對文學進行純粹的形式主義分析,他的小說修辭理論強調作者與讀者如何以文本為媒介進行互動交流,以及由此產生的倫理效果。在《小說修辭學》(1961)的最后一章中,布斯大膽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小說講述的人物品格低劣、道德敗壞,那么用非個人化的敘述方式是否會對讀者產生不良影響?[2]我們知道,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文學理論界,新批評派的形式主義居主導地位,布斯所提出的作品對讀者產生的倫理效果問題顯然觸犯了新批評派提出的“情感謬誤”,在當時也的確招致諸多批評。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布斯堅持關注和思考文學倫理問題,全面投入文學倫理學研究,其成果集中體現(xiàn)在《我們的伙伴:小說倫理學》一書。布斯在該書中對文學倫理的專門探討,可以說是對80年代文評界批評氛圍的一種抵制和反撥,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了80年代末文學研究的倫理轉向。
與此同時, 道德哲學領域出現(xiàn)了哲學研究的文學轉向, 瑪莎·努斯鮑姆、阿拉斯代爾·麥金泰爾、保羅·里克爾與理查德·羅蒂等哲學家把目光投向文學作品, 企圖從敘事文學中獲得倫理道德啟示,以此來補充道德哲學的不足。 道德哲學研究的文學轉向無疑推動了文學研究領域的倫理批評的復興。 此為其二。
其三,80年代末,解構主義批評派也開始集中思考文學倫理問題。 一方面, 解構主義因聚焦于文字符號和文本性,消解了文學作品中的價值建構, 受到來自外部的持續(xù)批評, 常被斥責為不道德和虛無主義; 另一方面,解構主義文論家保羅·德曼的《戰(zhàn)時報道》于1987年出版,在學界引起軒然大波。這些戰(zhàn)時報道包含德曼為納粹集團撰寫的“反猶”文章,使德曼成為世紀末文學理論界最大的丑聞。 杰弗里·哈珀姆對此事評論道:“1987年12月1日前后文學理論的本質改變了?!盵3]可以說, 德曼事件使解構主義者們意識到解構理論在倫理方面的不足。 在如此內外夾擊的爭論氛圍下, 德里達和??碌热说膶W說呈現(xiàn)出明顯的倫理轉向, 重新思考主體性和自我對他者的倫理責任問題。 作為解構陣營的重要一員, 米勒一方面為了反撥當時流行的歷史(以及政治和社會等意識形態(tài))決定論的文學研究模式, 主張把文學修辭學與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維度相融合,另一方面為了揭示外界對解構主義批評方法的誤讀, 也在解構主義框架下探究文學的閱讀倫理, 在《閱讀倫理學》一書中把焦點轉向文本從生產到接受的若干環(huán)節(jié)所引發(fā)的“倫理時刻”[4]。
其四,法國哲學家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學對20世紀末的文學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經由德里達與其理論展開的對話和交流,列維納斯提出的自我、他者、他者性,以及倫理關系、言說與所說等概念為文學批評的倫理轉向提供了具體的方法與視角。列維納斯認為,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即為“倫理關系”[5]。倫理是自我對他者性的尊重;在自我與他者“面對面相遇”的那一刻,自我的他者性體驗使其對他者承擔絕對的責任,自我同時對主體性進行自我批判。受列維納斯的自我、他者、他者性、倫理等概念的啟發(fā)下,亞當·牛頓和德里克·阿特里奇分別在《敘事倫理》(1995)和《文學的特異性》(2004)中展開了各具特色的文學倫理批評。
在各種學說和思潮的影響下,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博采眾長,在立足于原有的學術訓練基礎上開始系統(tǒng)地探討文學與倫理學的關系,試圖創(chuàng)建獨特的文學倫理批評。文學倫理批評也因此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如伊格斯通所言,“倫理批評”一詞實指20世紀末在文學研究領域“突然爆發(fā)的對探究倫理、文學、批評、理論之間關系的興趣,而非指涉某一特定的學派或批評方法”[6]。然而,在脈絡紛繁、方法各異的多元化文學倫理批評中,有兩支學派較為突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文學倫理批評派和解構主義文學倫理批評派。
顧名思義,新亞里士多德主義文學倫理批評傳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倫理觀和詩學觀,將倫理學與詩學/修辭學融為一體,主張通過閱讀文學獲得倫理道德教育。在這一學派看來,既然文學是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為人類閱讀并且是關于人的藝術,文學與人的生活之間就存在密不可分的固有關聯(lián)。在這個大前提下,該陣營的批評家探索讀者如何在閱讀過程中通過與文本的互動交流增進倫理意識,從而提升個人美德,最終促進人類的繁榮。韋恩·布斯和瑪莎·努斯鮑姆是這一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代表。
布斯在其《小說修辭學》中強調,文學作品不是自給自足的審美結構,而是人類活動的場域,文本的修辭功能激活了作者、敘述者、故事人物、讀者之間的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如前所述,從1961年發(fā)表的開山之作《小說修辭學》到1988年出版的《我們的伙伴:小說倫理學》,布斯始終致力于探索敘事修辭所承載的道德想象功能。在倫理批評方面,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他并不滿足于傳統(tǒng)倫理批評把道德主題作為唯一關切要點的做法,著重挖掘小說敘事形式本身所蘊含的倫理可能性。布斯認為,作者對文學“表達手法和寫作策略的選擇從來都是對道德因素的選擇,一種對倫理批評的邀請”[1]108。也就是說,小說的修辭實踐從來都負載著(隱含)作者本人的價值判斷,文本中的事件、人物的行為、聲音和聚焦人物等敘事形式的選擇并非客觀中立,而是敘事形式倫理取向的文本建構。讀者在閱讀行為中既對故事人物作出反應,也對文本形式作出反應,從而通過閱讀活動產生的倫理效果最終實現(xiàn)小說的倫理價值。
布斯的《我們的伙伴:小說倫理學》出版兩年后,哲學家兼文學評論家于一身的瑪莎·努斯鮑姆的論文集《愛的知識》(1990)付梓出版。在這部代表20世紀末哲學研究的文學轉向的重要著作中,努斯鮑姆援引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觀,沿承利維斯與特里林等人的新人文主義傳統(tǒng),圍繞文學的倫理意義展開討論。與利維斯強調的文學能夠增強人的“敏感性”的觀點相似,努斯鮑姆認為文學細部可以訓練人的感受力,使之變得更為敏銳[7]141。該書以亨利·詹姆斯的小說為例,著力分析人在閱讀過程中的情感反應,以此來闡釋文學中蘊含的倫理價值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努斯鮑姆認為,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對人類情感的深刻洞察,讀者在閱讀行為中通過情感體驗來理解文本意義和情感結構本身的倫理價值。具體而言,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憑借內心最為本源的倫理情感——“愛”——來體驗故事人物的感受,對他人的選擇與境況感同身受,將他人的所思所感與價值觀念內化為自己的觀感與價值取向,從而通過擴大“關切范圍”來延展自己的內心體驗[7]46-47。也就是說,讀者在與小說文本內嵌的情感結構產生共鳴的閱讀活動中承擔了某種倫理責任,用愛去感受他人所感,把虛構的文本世界中提供的種種可能性轉化為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自己的種種可能性”[7]171。讀者對小說里呈現(xiàn)的他者的情感體驗進行自我的情感體驗,從而增強了自我的倫理責任感和公民意識,獲得實踐智慧,最終促進人類的繁榮。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努斯鮑姆的小說情感論確立了小說藝術的道德教育功能及其社會價值。
不難看出,布斯和努斯鮑姆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具有鮮明的亞里士多德式的實用主義色彩,預設了語言的可靠性和文本意義的確定性。這一點備受以后結構主義為導向的文論家所批判。在他們看來,布斯和努斯鮑姆混淆了文本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界限,在藝術與生活之間建立了直接的線性摹仿關系。在二者的理論主張中,敘事形式最終都轉化為具體的、主題化了的倫理道德教益,用以提升讀者的敏感性和美德。解構主義文學倫理批評派認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文學倫理學批評“把藝術誤讀為哲學”[8],低估了藝術自主性。另外,盡管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和努斯鮑姆的情感體驗論都強調讀者參與,但在二者的理論建構中,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角色與功能是相當有限的, 有待進一步闡釋。多蘿西·J.黑爾在此基礎上加以補充與發(fā)揮,運用米勒的閱讀倫理學和其他后結構主義批評家的觀點,試圖闡述讀者在閱讀行為中承擔的倫理責任。德里克·阿特里奇從文學作品的“奇異性”(singularity)入手,借助德里達和列維納斯的理論視角和方法,圍繞作品的他者性和讀者的責任闡述了別具一格的文學倫理批評。解構主義文學倫理批評派在文本的他者性、讀者對他者性的體驗,以及讀者的倫理責任等方面進行深入探索,也是其與新亞里士多德主義文學倫理批評派的顯著區(qū)別所在。下文將以黑爾和阿特里奇的文學倫理批評為例,評述解構主義文學倫理學批評派的理論要點。
21世紀初,文學批評家開始借助后結構主義理論對文學進行倫理批評。“耶魯四人幫”的解構主義、德里達與列維納斯對倫理問題的哲學思考與爭辯、詹明信的馬克思主義、??碌纳鐣W等學說和方法論為新一代文評家提供重要思想源泉。后結構主義理論視域下的語言、文本性、差異和意義的不確定性等觀念對這一派的批評家影響最為深遠。以這些理論資源為基礎,新文學倫理學批評家建構了不同于新亞里士多德主義文學倫理批評派的倫理批評,把倫理的重心從文本修辭的道德寓意移向讀者的倫理責任。盡管在關切對象和方法論上各有側重,但整體而言,解構主義倫理批評家們格外重視讀者在閱讀行為中所發(fā)揮的“能動作用”(agency),對讀者的角色與功能作了進一步思考。與之前的文學倫理批評對讀者的理解不同,解構主義學派不僅充分調動讀者的認知能動性,還深入探討作為倫理主體的讀者在閱讀行為中如何通過自愿實施“自我約束”來體驗他者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倫理效果。多蘿西·J.黑爾教授吸收了米勒、巴特勒和斯皮瓦克等解構主義者的觀點,在這方面的探索頗具代表性。
黑爾的小說倫理學兼顧文本的審美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試圖把形式研究方法與后結構主義閱讀倫理學聯(lián)系起來。在《作為束縛的小說》(2007)一文中,黑爾闡釋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與當下美國倫理批評之間的關聯(lián),以此建構自己的小說倫理學。黑爾對布斯的隱含主體概念加以發(fā)揮,將之與米勒在《作為引導的文學》(2005)中提出的文本“召喚”概念聯(lián)系起來,強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發(fā)實施的自我約束行為及其產生的倫理效果。米勒認為,文學文本內含某種召喚結構,好讀者會對文本召喚作出反應,服從于他者性,通過“我自己必須采取行動、作出反應”來完成文本的施動功能[9]。在米勒看來,讀者對文本中他者性召喚的積極回應不僅使其成為倫理主體,也是文學實現(xiàn)其倫理價值的基礎。通過重新思考理論界對布斯“隱含作者”概念的質疑*即讀者可能會把自己的主觀理解強加成“隱含作者”的意圖。,黑爾把米勒的“文本召喚”與布斯的隱含主體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讀者對文本召喚作出積極響應,并主動進行自我約束,那么事實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自我投射就會受到限制”[10]。也就是說,有責任感的讀者會對文本召喚作出自我約束反應,有意識地束縛主觀投射,盡量避免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文本中的他者,從而確保讀者對文本召喚的回應無限地接近隱含作者的意圖。
在后結構主義文學倫理批評視域下,文學并不單純通過虛擬的故事世界激發(fā)讀者的倫理想象、給讀者提供現(xiàn)成的道德教訓,也不僅僅提供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讀者進入文本,與故事中的人物相遇,在自我約束中體驗他者性,而他者性本身的不確定性反過來又不斷地破壞或否定讀者以往的認知經驗。這樣,讀者的閱讀過程就成了通過自主意愿進行自我約束與接受他者性約束的倫理體驗,其結果是讀者已有的認知結構被更新或推翻。這一點恰恰是文學生產政治可能性、催生社會變革的基礎。為了把小說倫理學系統(tǒng)化、理論化,黑爾通過細讀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借鑒后結構主義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某些洞見,并利用小說形式批評的方法,著重探索文本中故事人物的他者性內涵,進一步挖掘小說美學與倫理學的內在關聯(lián)。
黑爾反對將讀者與人物、現(xiàn)實生活與小說世界簡單對等起來的文學摹仿論。具體而言,作為一種審美藝術形式,小說人物的表征無法擺脫“工具性威脅”,文本的主觀敘事行為和出于某種文學理念對人物所做的處理都制約著人物的主體性。所以,在虛構世界中小說人物擁有與讀者一樣的主體性,在虛構世界之外其主體性則受到小說形式的功能關系結構制約,即小說人物具有雙重主體性:“作為人和作為藝術工具”[11]。不難看出,黑爾的他者性小說美學實際上建立于經典敘事學中的“故事-敘事”二分基礎之上。在故事層面,小說人物生活于文本世界中,與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的讀者具有同樣的主體能動性;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小說人物進行努斯鮑姆所強調的情感體驗。在這個層面上,小說(以及其中的故事人物)成了布斯意義上的讀者的“朋友”。在敘事層面,故事人物受到小說形式的限制,其主體性受到敘事行為和表征方式的束縛。這樣,讀者不僅要思考小說作者可能通過敘事形式對故事人物賦予的功能,也應該警惕自己在閱讀中可能對故事人物作出的自以為是的感知或闡釋。為了說明問題,黑爾采取了與米勒、巴特勒和斯皮瓦克等解構主義者相似的閱讀策略,通過聚焦小說中的語義含混和不確定性來挖掘他者性倫理。如前所述,對以布斯和努斯鮑姆為代表的新亞里士多德學派來說,詹姆斯小說中的他者性是可以被正確感知的故事人物。相比而言,黑爾則認為詹姆斯小說里的他者形象遠非清晰易懂,其情節(jié)安排、視角選擇及語言運用使讀者無法真正理解他者性。讀者體驗他者性失敗,從而意識到自己的認知和判斷限度,開始有意識地避免對小說作出先入為主的判斷,尊重小說的敘事規(guī)律,學會從敘事層面進行反身思考。
黑爾的后結構主義倫理批評拓展了小說的倫理空間,細化了小說倫理學的分析模式,同時也對讀者的閱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讀者進入文本,與故事人物相遇,不僅要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結交新朋友一樣進行自我約束、感知并尊重他者性,還要像訓練有素的文學批評家一樣,能夠辨識文本形式對故事人物主體性的壓制及自己的閱讀行為可能施加于人物的暴力。讀者在個人閱讀行為中觸發(fā)的動態(tài)倫理選擇與自我約束體現(xiàn)了小說內容與形式本身的倫理屬性,這種美學與倫理的依附共生關系使小說有別于其他社會話語,也是小說能夠改良社會的前提條件。
可見,以后結構主義為導向的文學倫理學派對讀者的責任和閱讀實踐作出了更為細致的規(guī)約和闡釋。與黑爾類似,阿特里奇從文學作品的獨特性出發(fā),在其著作《文學的獨特性》中也闡述了關于他者性與讀者責任的文學倫理批評。受德里達的解構思維影響,阿特里奇反對把文學當成工具進行政治、歷史、傳記、道德或心理學研究的功利主義做法,強調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特質。他認為,文學的獨特性在于其對建構他者性的語言的特殊處理方式,而他者性是指“在某一特定時刻,溢出文化所允許我們思考、理解、想象、感受、感知的范圍的東西”,權且可以視為“新奇性”[12]19-20。文學作品中的他者性是通過語言建構的,利用處理語言的特殊方式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為了實現(xiàn)文學作品的特異性,讀者需要充分尊重他者性,避免用我們慣常的思維模式去解讀作品、無視其特殊性。阿特里奇也強調讀者對作品中他者的召喚作出積極反應。作品對讀者的召喚具有特殊性,是作品之所以為文學作品而非其他社會話語的根本。其特殊性不在于讀者與作品中的人物或情節(jié)產生認同,也不在于作品提供的道德教育,而體現(xiàn)在作品如何通過運用語言的方式作用于讀者和世界。所以,阿特里奇格外關注文學語言的表意行為和文本敘事形式的創(chuàng)新給讀者閱讀帶來的挑戰(zhàn)。讀者響應作品的召喚,積極參與作品中語言和形式的表意行為,以向他者敞開的姿態(tài)體驗他者性,使文學閱讀成為一個持續(xù)發(fā)生的“事件”[12]131。在體驗他者性的閱讀事件中,讀者需要積極回應的并非是作品說了什么,而是作品言說本身的施動性。讀者通過作品的語言感知他者性,語言的施動性改變了作為閱讀主體的“我”。閱讀事件中的施動效果體現(xiàn)了文學的獨特性。
從上述黑爾和阿特里奇的倫理批評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后結構主義語境下展開的文學倫理批評尤為強調文學作品自身的內在規(guī)律和讀者的閱讀責任。文學不同于其他類型的話語,作品不是承載道德主題的工具,作品言說和敘事行為本身才是文學的獨特之處。解構主義倫理批評派對文學作品特殊性的重視,也體現(xiàn)在其對道德與倫理內涵差別的厘清。在這一派看來,道德是預先確定的社會行為準則或規(guī)范,讀者不必通過閱讀作品即可獲得。相比之下,文學倫理具有偶發(fā)性,依賴讀者對文學語言的含混性和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的實際體驗,這些在讀者閱讀之前是無法預測的,只能通過閱讀行為去體驗。
總而言之,本文論述的兩支文學倫理批評學派影響較大,學派之間在學術淵源和方法論上有諸多相似之處,只是各自在文本、他者或讀者等方面上有不同的側重;每支學派內部也不存在統(tǒng)一的批評原則或問題意識,其代表人物的具體批評方法也都各具特色,并不完全一致。需要指出的是,這兩支學派并非涵蓋了倫理批評的全景。女性主義批評、酷兒研究和后殖民批評[13]也紛紛嘗試把倫理批評納入各自的理論框架,借鑒倫理批評的方法重新思考文本的他者性與現(xiàn)實政治的關系,拓展自己的理論空間。近年來興起的大屠殺文學研究和創(chuàng)傷理論把倫理問題與真實的歷史和創(chuàng)傷事件聯(lián)系起來,探究藝術如何見證和再現(xiàn)血腥歷史。當今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勢必會發(fā)揚人文主義傳統(tǒng),同時在與其他理論的對話中整合新的思想資源,在多元化的理論格局下拓展新的方向,尋求出路與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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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新根)
doi:10.15936/j.cnki.10083758.2016.02.017
收稿日期: 2015-10-12
作者簡介: 呂海琛(1978- ),女,吉林前郭人,吉林大學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Literary Ethical Criticism in the West: Genealogies and Methods
ZHANGDe-xu
(Foreign Studies College,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Shenyang 110819, China)
The literary ethical criticism in the humanist tradition nearly disappeared from the Anglo-American academia of literary study in the 1960s and 1970s, and until toward the end of 1980s did it reemerge to the scene and begin to show momentum of rapid development since then. The so-called “ethical turn” in the field of literary studies was brought about by the profound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from which the recovered literary ethical criticism gained a series of new perspectives and methods. Tracing its line of development, we may detect two major schools—the Neo-Aristotelian and the Deconstructive. Each of the two camps has its own understanding of such crucial concepts as text, other and reader, and proposes unique approaches to literary works accordingly. The first camp inherits Aristotelian ethics and poetics, valuing moral and ethical education through reading literature, while the second camp does ethical criticism by drawing from poststructuralist theories, emphasizing readers’ reading experience as well as the ambiguity of textual meaning.
literary ethical criticism; Neo-Aristotelian; Deconstructive
10.15936/j.cnki.10083758.2016.02.016
2015-08-10
張德旭(1983- ),男,黑龍江綏化人,東北大學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英國文學與文學理論研究。
I 0-05
A
1008-3758(2016)02-0209-06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2012QY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