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城與梁山,直線距離不過五十里,騎馬僅需一個多時辰,可謂不遠??杉幢悴贿h,在晁蓋等人上梁山之前,早已在強盜圈以仗義疏財聞名的宋江,與落草為寇占據(jù)梁山多年的王倫卻從未有過交往,這豈不是怪事么?
江湖上有句話,叫作“強龍斗不過地頭蛇”,意思是說,不管你有多強,也輕易不要與地頭蛇斗,不僅不斗,還要與其搞好關(guān)系——僅僅不惹不斗是不行的,因為對于地頭蛇來說,不惹不斗等于無視,無視等于藐視,藐視就要拼命。
很顯然,王倫一直沒把宋江當作過地頭蛇。這也不怪王倫,因為宋江雖然在江湖上名氣不小,在當?shù)貐s一直不是一霸。地頭蛇必是霸,霸未必是地頭蛇,不霸則一定不是地頭蛇。此時的宋江,還是一個羽翼未豐、人畜無傷的綿羊型的老大。
對于這樣的老大,王倫是不感興趣的。
王倫感興趣的是距離五百里外的柴進柴大官人。
當時天下,或者說江湖人士眼中,仗義疏財?shù)拇蟾缂壍娜宋锲鋵嵱袃蓚€,一個是身在滄州的柴大官人小旋風(fēng)柴進,一個是身在鄆城的及時雨宋江。
王倫是讀書人,讀書人多少都有點“潔癖”——既有身體上的,也有精神上的。身體上的潔癖,從王倫的綽號便可看出,叫作“白衣秀士”。白衣者,色白之衣也。白色易污,也最容不得污。想來這王倫日常生活中必是個極端講究的仔細人,吃穿用度容不得半點馬虎。
身體上的潔癖表現(xiàn)在精神上,常常是極度自負和對看不上眼的人極端的厭惡,更何況,王倫還是位落第秀才。世間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雖然自己最終干的還是一件下品中更下品的活——強盜,但畢竟是讀過書中過秀才的強盜,是有文憑的強盜。
中了秀才,就等于有了功名。功名在身,見了官是不用下跪的。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王秀才保持一份傲氣了。傲氣在身時日一久,便成了習(xí)慣。即使落草為寇,在眾寇面前仍然足以傲視群寇。
在秀才一方,自視比普通老百姓高一等;在普通百姓一方,其實也是視秀才高自己一等的。人家不僅識文斷字,還是圣人的弟子,見了官咱趴著,人家站著,咱磕頭,人家作揖;說出話來,咱粗鄙,人家文雅;講起道理來,咱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家引經(jīng)據(jù)典頭頭是道。差距這么大,沒有不高看人家一眼的道理。
強盜窩里有強盜窩的規(guī)矩,但高看文化人一眼的心理早已根深蒂固,有文化的強盜一張口,沒文化的強盜就已矮了三分。正因如此,功夫上沒多大本事的王倫才會被擁戴為梁山之主。更何況,搞起山寨治理來,讀書人跟只會打打殺殺的大老粗就是不一樣,跟官軍玩起躲貓貓來更是游刃有余。建寨這么多年來,梁山一直免于被剿,兄弟們一直能吃香的喝辣的,王倫功不可沒,眾人自然無不服氣,彼此相處融洽。
書讀多了容易憤世嫉俗,有了功名的讀書人更是容易看什么都不順眼。當初王倫落草為寇一定也與他的憤青表現(xiàn)有關(guān)。憤青最看不起的是什么?首先當然是官,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在他們眼里,世間無官不貪,天下搞成這般模樣都是這幫貪官搞的鬼,全部該殺該砍!如此一來,自己的造反之舉也就有了正當性——我這是替天行道。
官員系列里有沒有不貪的?有,當然有。
貪者,是因為不足才貪,貪以自肥。如果自己無有不足,也便失去了貪的動力,不貪也不屑于貪。比如柴進。
嚴格說來,柴進不屬于官——地是皇家給的,職位是皇家封的,手里還握著丹書鐵券,整個就是一個逍遙王,生下來就是混日子游樂的。誰讓人家是前朝皇族呢?大宋的江山就是從人家祖宗那里搶來的嘛。
因為受趙宋皇家禮遇的關(guān)系,宋家官員見了都要禮敬三分,柴家對官職自然沒有什么不滿意,也就沒有什么訴求;要錢有錢,要地有地,錦衣玉食無憂,對財富也沒有什么訴求。所以,柴進的仗義疏財是天性,天生的——從來不缺錢的人,對錢根本沒有什么概念,如果心地善良又講些義氣,就很容易成為別人眼中的仗義疏財者。
吾鄉(xiāng)有一地主,有地數(shù)千畝、房百余間、鋪十余處,卻為人慳吝,不得人心。其多個兒子,亦與其相似。唯獨幼子,自小無賴,耽于游樂,斗雞玩狗,無所不喜。然性隨和,旁有所求,無所不應(yīng),甚至?xí)r常自盜家中錢糧,散于向其求助者。土改中,家人被斗皆亡,此子獨存,因不識稼穡,集體勞動時常出錯,然眾人感其德,從不為難,工分亦與壯勞力同。
憤青最看不起的除了官,還有吏。官員貪污腐敗、魚肉百姓不假,但一地只有一官,官員若想魚一下肉一下,沒有吏們的幫助斷然是魚肉不成的。所以,官貪官壞也就意味著吏貪吏壞,甚至變本加厲地貪、壞。
宋江是什么?宋江是吏,而且是最招人恨的刀筆吏。為什么刀筆吏最招人恨?刀筆吏善玩文字游戲,這么寫能讓人生,那么寫就能讓人死,大字不識幾個的普通百姓常常只有被吏玩兒個半死的份兒,能不恨他們么?
我王倫領(lǐng)著百十多號弟兄,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才勉強搞個溫飽,你宋江一個人就能像柴大官人一樣賺個仗義疏財?shù)拿?,那名聲是靠多少銀子賺出來的?那些銀子粘了多少人的血淚?多少人在你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文字游戲中家破人亡?
江湖上稱宋江為“及時雨”,本地人稱他什么?黑三郎!首先是長得黑,“面黑身矮”,但也沒比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夫們黑得特殊多少,綽號里帶個“黑”字,明里是說長得“黑”,暗里說的恐怕是心“黑”。
雖然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王倫也不是什么好鳥,但貪官還看不上貪官呢,五十步還會嘲笑一百步呢,強盜里的讀書人王倫看不上區(qū)區(qū)小吏宋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王倫占據(jù)梁山小心經(jīng)營八百里水泊的這幾年,正是宋江在江湖上名聲漸起的幾年。宋江是朝著江湖大哥的目標前進的,要的是別人見自己就“納頭下拜”的成就感,自然不會主動屈尊前去結(jié)交王倫。
只是,雖然兩人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tài),維系著相安無事的平衡,但梁子其實早已結(jié)下。所以,即使王倫沒有被林沖火并掉,未來也難逃晁天王的命運。
由于晁蓋的突然到來,王倫永遠失去了與宋江結(jié)識的機會。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如果命運可以再給王倫一次機會的話,王倫或許會選擇主動結(jié)識宋江,并主動結(jié)識晁蓋,畢竟,人熟好說話,即便想下手,也會礙于情面,難以為之。
不過,難為不等于不可為,搞掉熟人的手段與搞掉生人的手段相比,只是陰險程度不同而已。從這一點來講,王倫比晁蓋的幸運之處在于,他至少知道自己是被誰所殺,晁蓋卻死得有些稀里糊涂。
張楠之,山東東阿人,現(xiàn)居青島,系青島作家協(xié)會會員、媒體評論員、前媒體從業(yè)者,現(xiàn)就職于青島某國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