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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娃

2016-03-09 05:16袁小平
清明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師弟母親

袁小平

肉娃的床靠近大門,柴房旁邊,之所以這么安排,是因?yàn)槟赣H身體薄得像紙一樣,越來越?jīng)]力氣背他。在這里端屎端尿方便,氣味也出得快,不至于弄得滿屋子腌臜。在院子里剁柴,聽得見喊。房門和大門并排著,開門見山,可以看見外面的晨霧飛鳥什么的,有時會有一只鶴停在對面池塘邊的櫟樹上,神仙一樣的身姿,讓人眼里會崩出淚。肉娃躺在床上看景,也不會太枯悶。太陽出來,熱舌頭樣直接伸進(jìn)去,屋里也不會太陰郁。父親不在家時,肉娃就經(jīng)常看著母親薄紙一樣的身體勤勞地飄來飄去,看了很多年。

母親起初也不是那么薄,只是瘦高一點(diǎn),頭發(fā)黑鴉鴉的,耷在臉頰上。母親的臉黑瘦,堅(jiān)毅,并不粗糙的線條里起伏著粗糙的激情。她的血總是煩躁地?zé)嶂?,她的身子就是讓血給烤干了。有一次吵架父親這么說。

父親的一個師弟曾經(jīng)和母親好過。據(jù)說當(dāng)初相親時是兩人一起去的,只是因?yàn)楦赣H高一點(diǎn)壯一點(diǎn),母親才跟了他,但是心里似乎對這個師弟一直懷著某種歉意。肉娃四五歲之后,跑了無數(shù)的醫(yī)院,家里搞得破破爛爛的,一向剛強(qiáng)的母親精神也垮了,兩人就好了起來。師弟起初和師哥一起在外面攬活,刻個獅子雕個石龕什么的,有一段時間打過墓碑,后來都沒干了,一些年輕人起來了,手藝沒他們扎實(shí),可是腦子靈活,肯鉆營懂設(shè)計(jì),擅長利用他們不屑的電動工具,活兒做得快,他們就沒了市場。哥倆就一起去采石場下料,把采下的石頭根據(jù)需要切割和敲打成不同的形狀。這是粗活,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會掄錘會操作器械就成,許多時候都是抬抬扛扛,給石頭裝箱,然后指揮吊車上貨。

母親一直和師弟好著,好得很煩亂,像吵架,這和母親的性格有關(guān),也和她的心情有關(guān)。

有一次師弟很久沒來,來了,母親兩句話又把他氣走了。母親本來在廚屋里燒菜,這時肉娃就聽到她甩盆子丟碗,接著風(fēng)一樣追出去。肉娃先是聞到鍋里的蒜薹嗞嗞飄著香味,后來香味變成煳味,再后來有淡淡的煙從墻那邊漫進(jìn)房間。他就直著嗓子喊媽。肉娃的身體哪個地方都是軟的,唯獨(dú)嗓門渾厚結(jié)實(shí)。后來他看見母親和師弟一前一后走進(jìn)院子,母親的表情很野,就像干了一件大活,又空洞又自信。肉娃在床上看到她,眼淚流了出來,憤怒與自卑壓得眼皮像有千斤重。師弟則低著頭,渾身透著委屈和柔順。那次之后,肉娃就覺著,這個男人以后恐怕不會再來。果真,后來他就進(jìn)了城,跟兒子住在一起,也找了一份工作。他們倆的事父親很久之后也看出了一點(diǎn)苗頭,但是家事繁雜,也沒證據(jù)坐實(shí),就不愿在這上面費(fèi)心思。只是日月久了,兩口子之間厭氣得很,說話沒有一點(diǎn)好顏色,常常夾槍帶棒,連皮扯肉,最后兩人眼里都嗆出稀薄的淚水,擦都不用擦就干在火辣辣的眶子里。

肉娃夾在他們中間,日子很不好過,有時要屙屎屙尿,喊他們,他們也不理,只有拉在身上,他們才過來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接著快手快腳給他換洗。如果外面有太陽,會把他抱到外面的輪椅上。母親會恨恨地說:“你怎么不死呢?”父親會說:“怎么不死!”肉娃一聲不吭,那時他還小,也習(xí)慣了這種待遇。山頂上程老漢癱瘓七年,老伴和兒子不耐煩,連褲子都不給穿,在板床上挖一個洞,底下再放一個破臉盆,冬天屎坨坨變成冰塊夾在兩腿間,都不管。肉娃從出生就躺在床上,十幾年過去,還能保持起碼的干凈,父母已經(jīng)付出太多了。不僅如此,他的床頭還堆滿了書,都是兩位姐姐用過的破破爛爛的課本,還有小人書。他胸部以上部分還算正常,躺在床上很耐心地把這些書翻了無數(shù)遍,累了就瞪著眼睛望向屋頂。隔壁是廚房,中間一堵隔墻,灰色的瓦間結(jié)了很多蛛網(wǎng),有的已經(jīng)變成煙垢垂下來,一只六角形的笸籮高高吊在梁上,籮口蓋著一層沉甸甸的蛛網(wǎng)。每年春節(jié)過后,母親都會請一道符回來,連同少數(shù)的谷、玉米,有時會有土豆,一起吊到高處。有一年,土豆從笸籮里長出來,黃腥腥的嫩莖披頭散發(fā)地垂下來,長勢很茂盛。母親就說:“咱家不會有什么喜事吧?”后來就聽說二姐把自己嫁了,很熱鬧,酒席都是在那座遙遠(yuǎn)的沿海城市辦的,沒有驚動家鄉(xiāng)任何人。知道家里窮,不方便,兩位姐姐都自力更生,獨(dú)自在外完成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肉娃不能不想都是因?yàn)樽约旱木壒?。沒多久,那黃腥腥的莖葉忽然一齊干枯,接著就聽說二姐離了婚,還和人扯皮受傷住了院。父母就著急,都是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急也沒用,轉(zhuǎn)年第二茬土豆發(fā)芽的時候,她又把自己嫁了出去。然后就行蹤不定,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以后母親就再不把土豆放在笸籮里。肉娃大姐生得沒二姐好看,二十四歲才跟了一個四川的打工仔。兩人也沒辦酒席,只領(lǐng)了證,后來生了一個兒子,日子過得很勉強(qiáng)。

“原指望她們幫忙貼補(bǔ)一下,可不都是白養(yǎng)一場?”“指望她們?當(dāng)初我家那么窮,還不是挾了最后兩床新絮帶到你家?”母親的意思很明白,女心外向,你這么巴望著就是錯的。

肉娃漸漸能看清瓦底下的蜘蛛,能聽到家蛇在墻角和橫梁上游動的聲音,能知道塘邊櫟樹上的鶴掉了一根羽毛,能看到瓦上面伸過來的槐樹枝和天上的流云……每每翻書累了,他就定定地望著屋頂,屋頂?shù)耐呔拖駮?,被他一塊塊揭開,四周的一切都呈現(xiàn)在眼前……

但是有時他也會歇斯底里地發(fā)作,像野獸那樣咆哮,簡直不能想象這樣瘦弱的身體怎么能發(fā)出那樣大的聲音。他會持續(xù)不斷地叫,脖子上的血管暴得老粗,鼻翼兇猛地張開著。這時候他就是一只不可理喻的獸,一只痛苦的獸,可是身體卻躺在床上一絲一毫都動不了。他的母親會站在床頭,冷冷地斜睨著他,臉上掛著奇異殘酷的笑容。母親的頭發(fā)顯得更亂了,身體也迅速干瘦下去,卻絕不阻止他。父親會坐在大門檻上,身體向前使勁弓著,狠勁地吸著煙,兒子吶喊的身形體現(xiàn)在他身上,但他卻是沉默。最后,肉娃體力耗盡,臉色灰白,嘴唇哆嗦,上半身抽搐著,母親卻突然吼叫起來:“叫啊,叫啊,使勁叫啊!”肉娃再也叫不出來,母親的聲音卻因?yàn)榘蔚锰叨兞苏{(diào),像鐮刀刃一樣鋸人的心。

有一年兩個姐姐和姐夫都約好了回山里過年。肉娃頭天剛剛發(fā)作過,腦袋上一片青腫。先是母親拿起床頭的書抽他腦門,后來父親沖進(jìn)來,奪過去繼續(xù)抽他腦門,一下比一下用勁。肉娃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最后還是母親再一次把書奪回來,摔在父親臉上,才停下來。

大姐家的還是原來那個姐夫,二姐帶回的男人不知是第幾任。他們圍坐在堂屋桌前,一邊喝酒一邊大聲說話。最初他們打算把肉娃裝進(jìn)輪椅一起入席,肉娃鐵青著臉不肯,就由他躺著。大家心里都有一種不滿。先還是談外面的經(jīng)歷與見聞,后來就談肉娃,他們一點(diǎn)都不怕肉娃聽見。“怎么這么犟?”“隔一個月就發(fā)作一回?!薄澳X子還清醒?”“書上的字全都認(rèn)得,乘方開方都會,身體要好讀書沒問題。”“就是一個活鬼。”“死掉我們就省心了。”“我們老家有一家人,兩個兒子都是傻子,老大傻得很老實(shí),成天坐著不動,讓他做點(diǎn)什么,完了他又回到那把椅子上。老二武氣,精力充沛,整天大喊大叫,瘋跑,還有破壞性,拔人家籬笆毀人家莊稼,把小牛從懸崖上推下去,把小孩往刺窩子里踢,那家人后來就把老二亂棍打死了。上面來人調(diào)查,村里都幫他們圓謊,說是從高處掉下來的。那日子過得叫遭孽!”“也有人叫我們不給他飯吃……”

大年夜,一家人圍在火塘邊坐得很晚。外面飄著雪花,母親熱了點(diǎn)魚丸端給肉娃,還把他抱起來靠在床幫上。“拉屎不?”肉娃不做聲?!俺园??!比馔薏粍右膊蛔雎?。母親就著了火似的踅進(jìn)廚房,拿來一把盛飯的木勺,直接插進(jìn)肉娃嘴里,撬開,塞一塊魚丸在他嘴里。拔出勺時看到他嘴唇流出了血,一滴,迅速凝在那里?!俺脽岢裕岕~刮的,味道好?!蹦赣H說完就走了出去。肉娃雖然手臂沒什么力氣,吃飯倒還沒有問題。過一會大姐進(jìn)來,瞄弟弟一眼,肉丸還在他牙齒和嘴唇之間,既沒有進(jìn)去也沒有出來。用手摸摸床頭的碗,還有溫?zé)??!澳愠园?。”肉娃目光直視前方,不理。姐就說:“要不我給你換換別的?”肉娃還是不理。姐就厭煩地嘆息著回到火塘邊,對大家說他的表現(xiàn)?!皠e管他。經(jīng)常這樣,自己會轉(zhuǎn)彎?!薄耙膊凰溃θ?!”

轉(zhuǎn)鐘之后,放一掛鞭炮,大家相繼安歇。照規(guī)矩,這一夜家里所有房間都是不關(guān)燈的。天蒙蒙亮,遠(yuǎn)處傳來鞭炮聲,父親披衣起來,捏了一掛鞭炮到院子里,抬頭迷惘地望望灰沉沉的天。冰冷的霰雪灑在臉上,他掏出紙煙點(diǎn)燃,卻發(fā)現(xiàn)腳下皚皚白雪中犁出一道尺余寬的黑溝,因?yàn)橛行卵┭a(bǔ)充上來,不是很明顯?;仡^,卻發(fā)現(xiàn)兒子的房門大開,從這里可以一直看到床上,床上好像空著,被子掉在地上。父親從石階跳上去,一看,房里沒人,轉(zhuǎn)彎進(jìn)廚房,也沒人,出來對著雪溝搔了搔額頭,目光望出去,雪溝一直伸向外面的小路?;貋砜纯撮T上的插銷,抽了兩口煙,插銷離地一米多,這個鬼東西是怎么打開的?轉(zhuǎn)身回房,正準(zhǔn)備喊醒老伴,卻見她站在床下穿衣服,腳尖踮著到處找鞋,頭發(fā)蓬亂,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嘮叨:“不知怎么,心里亂糟糟的?!蹦且豢蹋赣H的喉頭突然硬了。

兩人打著手電,踩著雪溝,穿過三道田埂,找到池塘附近。那里有一個半米寬的排水溝,原來上面架著四根小碗粗的木頭,牛踩斷一根,土質(zhì)松軟被人踩掉一根,等于一條小路缺了半邊。雪溝到這里中斷了,水溝那邊一排灌木,間生著葦子和棘刺。兩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趕,到池塘邊,雪茫茫地下著,手電光孤獨(dú)地游來游去,塘水黑沉沉的一點(diǎn)動靜沒有。塘邊那棵幾百年的大楓樹和他們一道靜悄悄地佇立著,山那邊密密匝匝地傳來喜慶的鞭炮聲,天空越來越亮。三片枯紅的楓葉排著隊(duì)相繼掉進(jìn)塘里,母親身體抖了一下,說:“他不在這里?!眱扇擞滞卣遥谀菞l水溝邊停下來,發(fā)了會呆,父親手里的電筒向割過的稻茬和底下的積水里掃去,收回來又在灌木和刺叢里掃了一遍,卻正好對上一雙睜得大亮的眼睛。

肉娃爬到這里遇到了困難,他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那兩根木頭上挪過了上身。下身軟綿綿的,他沒有辦法控制,為了保證不從上面滑下去,他經(jīng)歷了一生從未有過的艱難,但是最終他失敗了。如果他順利通過,池塘就是他的歸宿,如果他掉到下面的水凼里,也會凍死。他最后向前使了一把力,身體就勢向前滾,落進(jìn)了刺叢。

父親趕緊把電筒遞給母親,勾腰,探下去拉。拉不動,刺藤把肉娃纏住了。于是母親也躥了下來,她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也被干硬的刺藤纏住。母親從肉娃臉上扯下棘條,皮肉拉起寸余長。肉娃一聲不吭,只是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母親開號:“你這個挨千刀的鬼呀,想死也不死得利落一點(diǎn)!你哪里是想死,你就是想慪死我,讓我這一輩子不得安生啊,你心怎么就這樣狠啊……”一邊訴一邊把頭往兒子身上撞。新年的鞭炮聲山前山后響成了一片。

那年肉娃十六歲。

姐姐們回城了,一次從未有過的合家團(tuán)圓被肉娃攪得很難堪。心高氣傲的二姐說再也不回來了,又于心不忍,補(bǔ)充一句說:“媽沒事可以去城里散散心?!贝蠼悴蛔雎?,她條件不好。

師弟進(jìn)城有些年了吧,山中的日子過得混混沌沌的。春暖花開時節(jié)母親便也進(jìn)了兩趟城,但不是師弟所在的城市。先在二姐那邊,那地方遠(yuǎn),后在大姐那邊,不太遠(yuǎn),都是待沒幾天就心慌慌地打轉(zhuǎn)了。第二次從大姐家回來,除了帶回兩蛇皮袋并不舊的舊衣裳,進(jìn)門就使勁拿條毛巾抽打身上的灰塵,其實(shí)沒什么灰,還當(dāng)著父子倆丟下一句秤砣似的話:“兒有女有不如自己有?!庇谑窃僖矝]有出門,心情也從未有過地松散下來,做事也細(xì)致柔順了,但是里面卻多了一種讓人憂心的慢,好像再也提不起心勁來。肉娃就覺得母親真的老了。但是父親有另一種喜悅,說:“你媽現(xiàn)在就跟年輕時一樣?!比馔尴胂蟛怀鲲L(fēng)風(fēng)火火脾氣暴躁的母親年輕時會是什么樣,他只是覺得,父親也老了,盡管身板還是那么寬厚。每當(dāng)那種可怕的孤寂與絕望淹沒他的時候,他就對父親說:“背我到山上去?!备赣H把他背到屋背后那片竹林子里,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饅頭石,很光溜,肉娃就躺在上面死命地鬼哭狼嚎,吼完了,父親說:“回吧?”“回?!?/p>

肉娃二十歲那天,母親給他煮了一碗長壽面,里面一點(diǎn)小香蔥,兩個雞蛋,蹾在面前?!俺园桑嗷顜啄辏盐覀児穷^都磨成灰了,你再死。”母親說這話時,沒有以前那股狠勁,但是有怨恨。

肉娃不死,他記得母親拿頭撞他的情景。他現(xiàn)在不怎么孤寂了,蝎子在床沿上走動,爬過他的手背時會翹著兇險的屁股與他打招呼,燕雀無意中鉆進(jìn)房間,會紅著臉對他道一句問候。他知道外面的鳥每天都像人一樣拉閑話,樹和樹之間也是,床底下的豆苗和菜籽生長的聲音像一種音樂。他還聽到另一種此起彼伏的聲音,一邊是生機(jī)勃勃,一邊是死氣沉沉,一邊銳意拔高,一邊紛紛倒落,那是萬物生滅,一往無前的宏大交響。也許,這就是人得以活下去的根本理由。

有時父母也會產(chǎn)生一些有趣的爭吵?!霸趺茨没氐腻X這么少?”“腰疼,蹲下去就難起來,活干得少。”“今天是不是去鎮(zhèn)上了?”“去了,押貨嘛。有的司機(jī)半路上把好石料賣給別人?!薄安粫撬徒o發(fā)廊小姐了吧?還腰疼?!备赣H揮手:“有這個力氣!”母親就拿拳頭擂父親依舊結(jié)實(shí)的胸膛:“你有的是力氣?!薄皯械酶阏f?!薄案以谝黄鹉憔蜎]精神,你招呼著,哪天雞巴都爛掉!”

師弟回來那天母親正在打掃豬欄。師弟頭發(fā)白了不少,怯生生地提著點(diǎn)禮品,穿一套半新的醬色西服,里面卻穿著秋衣,底下穿著球鞋,因?yàn)樯聿牟桓?,整個人有點(diǎn)拖沓。肉娃歪在屋檐下的輪椅里,迷迷糊糊先看見了,便索性閉上眼睛裝睡。母親捏著條帚愣在那里,然后就很激動,提起豬欄門,塞進(jìn)槽口,放下時卻把自己的腳給砸了。然后兩人都慌手忙腳地從側(cè)門進(jìn)了廚房,母親一邊舀水急急地洗了手臉,一邊刷鍋生火,準(zhǔn)備給師弟下面條。師弟說不用了,從鎮(zhèn)上來,先吃了兩碗鹵豆腐、三根油條,肚里悶滿。母親執(zhí)意要下面條,還到雞窩里找雞蛋。這么拉拉扯扯著,忽然靜下來,又忽然有粗魯?shù)乃豪路穆曇?,然后是母親的哭聲:“你怎么這么久不來呀?”師弟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又是推動桌凳的聲音,兩人似乎為什么努力了半天。“上次你來,我還有,這次你來,都停好幾年了。”母親又哭,師弟嘆息著。

“干得很,要不算了?!比馔蘼牭侥赣H在那邊說。師弟說了句什么,母親道:“來吧,誰知下次什么時候?!薄啊薄坝蒙汀!薄叭馔薏粫犚姲??”“這孩子現(xiàn)在成天迷迷瞪瞪,也不說話,只怕腦子都有問題?!薄斑@種病熬不了幾年?!薄岸嗄?!這不還好好的?”

然后他們都來了高潮,都痛苦地呻吟著。母親又哭起來:“我這過的什么日子!”師弟沒等師兄下班回來?!安灰娏耍瑤煾缧睦锲鋵?shí)清楚得很。見面也不好意思,就說我忙,問候他?!庇终f:“如果不是孩子拖累,師哥進(jìn)城打工能掙點(diǎn)錢,那里工價高?!睅煹艽掖页鰜?,出院門瞄了肉娃一眼,正碰上肉娃貓一樣意義不明的目光。師弟嚇一跳,腿一別,差點(diǎn)摔倒。母親送出來說:“走啦?”師弟也不回應(yīng),急忙離開。

那次之后,母親下身就開始流血,也不看醫(yī)生,自己找了點(diǎn)舊棕繩絲瓜殼,燒成灰用酒服,父親問起,只說身上不干凈。漸漸就手酸腳軟干不動活,讓她去鎮(zhèn)上瞧病,她就吼父親:“你有錢?”等到實(shí)在不怎么能動,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子宮都爛了,回家吧。肉娃躺在床上,有幾次看到母親掙扎著提了血褲子去池塘里清洗,后來就栽在塘邊的荸薺田里死了。她是頭暈得很,本能地知道不能栽到塘里,塘深,水又寒,下去了就準(zhǔn)起不來,使著最后一點(diǎn)勁往旁邊一歪,結(jié)果還是悶死在荸薺田稀汪汪的泥水里。她是想翻身的,可是翻不動。

大姐一個人回來了,神情很落寞,說是正和姐夫鬧離婚。二姐沒回,說是去內(nèi)蒙開煤礦,忙得很,只在大姐手機(jī)里發(fā)了一張滿是花圈的圖片,讓給父親看,算是盡孝。

母親走后,這個家就陷入從未有過的荒涼之中。采石場那邊的活兒干不成了,家里幾畝田還要侍弄,父親忙里忙外,還是料理不抻,原來母親即使病著,也做著好多事。這個女人,一生不易。

“咱們爺兒倆,可怎么過呢?”父親抖著兩手走來走去。父親只能跟肉娃說話。肉娃不做聲?;臎鼍拖駜芍槐鶝龅哪_片,在他胸口踩來踩去。當(dāng)一個人走了,屋里到處都是缺口和陰影。

辦喪事家里賣掉了一大一小兩頭豬,雞也很零落,沒人照管,讓黃鼠狼叼走了好幾只。有一只躲到肉娃床下,一只眼睛賊亮的黃鼠狼趕進(jìn)來,咬住脖子拖走了,青天白日,囂張得很。只有一頭老黃牛還在,黃牛站在場院里拉屎的時候,父親找來箢箕盛著,然后站在旁邊瞇起眼睛發(fā)愣。有一坨牛糞稀稀拉拉掛在箢箕的篾系上。牛拉完了,等了半天,不解地斜睨著主人。肉娃看著紙煙上的灰筆直地保持著煙的形狀,然后突然掉下,落在父親臟舊的解放鞋上。

“你媽她,就這么走了?!蓖砩细赣H坐在兒子床頭,抹著褶子里的淚水。他沒有哭,是皺紋里不由自主有水。默默坐了半天,方回自己房里。

“肉娃,你要是個傻子,我們早把你弄死了?!绷硪粋€晚上,父親說。肉娃感覺心臟異樣地跳動了一下。他的心臟越來越弱,有時覺得氣都吐不過來,但是他不說。

然后又一個晚上,父親又道:“你師叔那次來,其實(shí)我知道。我是回來取點(diǎn)東西,碰巧趕上,我想只要你媽心里好過些,怎么都好,就又回了采石場?!?/p>

又一個晚上,肉娃突然說:“我們進(jìn)城。”父親搓著粗糙的大手,既興奮又猶疑,他也在琢磨這件事:“現(xiàn)如今大家都往城里擠,城里不好謀事,我搬了半輩子石頭,累活也做不動了。”

但是父子倆還是下定決心去了大姐所在的城市,哪怕只是待一段時間。牛賣給鄰居,房子也交給別人照看,田也交給別人。

一個沒有女人的家,沒有活氣,人待在里面,心只會越來越?jīng)觥?/p>

肉娃二十五歲那年,他父親六十一歲,他們進(jìn)了城。

出門前,父親讓大姐給他們租了一間房,還從舊貨市場買了一輛車廂在前面的舊三輪車。出門時他們就帶了兩床被、幾件換洗舊衣,還有肉娃銹得很厲害的折疊式輪椅。

出租屋所有門窗都刷成廉價的紅色,兩排平房,夾在城市的城中村里。周圍都是手藝人、打工者、推銷員、做小生意的,還有小偷和一些只在夜晚上班的時髦女子。大家共著一個狹長的小院,每一戶門前都擱著一只煤爐。因?yàn)榭臻g小,屋里沒有專設(shè)的廚房,客廳更沒有。

一進(jìn)城,城市的喧囂與空氣的污濁就讓肉娃的心臟痙攣起來。進(jìn)了小院,一股濃重的煤氣味加重了他的難受。這些他都預(yù)見到了,他經(jīng)??吹阶约好媲耙粭l深遠(yuǎn)幽暗的路,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不會是意料之外,因此他只有痛苦地忍受。

父親一臉靦腆的笑容。換一個環(huán)境,他覺得舒服多了。盡管女兒對他們的到來顯得有些不耐煩。她是怕父親百年之后,殘廢弟弟粘在自己手上。別人殘廢還能照顧自己,他殘廢得太徹底了,一杯茶都端不平。她過得也不順,實(shí)際上已經(jīng)和男人離婚,可是因?yàn)榉孔雍秃⒆拥膯栴},兩人還糾纏在一起,又各自半心半意地在外勾著另一個,見面天天吵,感情上卻又割舍不了,這一個亂,外人是體會不到的。

“我打聽過了,福利院那邊不接收,寄養(yǎng)可以,但是每月的費(fèi)用我們都出不起?!蹦腔卮蠼氵^來談肉娃的事,父親苦笑:“我現(xiàn)在還能動,先自己帶著。”大姐臉色就有些難看。

父親每天蹬著三輪車外出收荒,天氣好的話會帶上肉娃,在輪椅腳踏底下裝一個三角架,一頭擰在三輪車后輪上,他走兒子跟著走。天氣不好,肉娃就鎖在屋里,中午父親沒回來,他便餓著。如今收荒的活路也不好做,有時能收到一點(diǎn)東西,有時什么都沒有。沒多久,房東請他們搬家。原因有二:一是收購回來的廢品堆在狹小的院里,讓大家覺得很不方便,還有氣味;二是背在身上恁長,放進(jìn)輪椅變成一團(tuán)的肉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有一對小夫妻帶著兩歲的兒子,那孩子一看到肉娃就嚇得哭,盡管肉娃的臉基本還算英俊,也干凈,而且總是對他謙卑地笑。

父子倆就搬到城市邊緣,租了人家一個搭蓋著石棉瓦的披廈。父親在旁邊空地上用磚碼了一間小屋,用來堆他撿回的瓶瓶罐罐。又壘了一個灶,燒飯。父親沒有告訴大姐?!澳銒屨f得對,人啊,走哪里都要靠自己。”

現(xiàn)在父親每天晚上九點(diǎn)出門,穿一身藍(lán)大褂,帶一副長火鉗和一個自制的鐵鉤,轉(zhuǎn)鐘回來,翻垃圾桶,能撿到一些東西。有時回來也對兒子說說外面的見聞,比如某某大酒店和政府掛鉤,生意好,連垃圾都有人獨(dú)霸,里面的名酒瓶專門有人收購,很賺錢哩。某某婆子順手收人家衣服鞋子,被一個女人發(fā)現(xiàn)了,那女人好惡,打得她頭破血流。某某某背駝得臉快探到地上,兒子不養(yǎng),一個人住在橋洞里,遲早會死在里面。老某和老某撿渣貨撿到一塊了,雙方兒女還給他們舉行婚禮,唉,聽著有點(diǎn)笑人,可也是一片孝心。某某地段發(fā)生了黑社會械斗,兩幫人帶著刀槍,一時打起來,立刻倒了好幾個,嚇?biāo)廊恕D衬硶痪鞄ё吡耸畮讉€吸毒賣淫的。某某公園旁邊的密林里有站街女,見到單身男人就招手。一個男人在街上拖著一個女人的頭發(fā)亂打,那女人正會網(wǎng)友被他捉住了……肉娃聽著,并不做聲。他的心好像被野火灼痛了,這是一個和他靜止的身體全然不同的動態(tài)世界,到處都是騷動的、奔突的力量,但是里面卻有著相同的東西。他知道那是什么,因?yàn)樗?jīng)常躺在饅頭石上鬼哭狼嚎。他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這個世界。不僅理解,他還具備別樣的能力。

有一次父親出門時,肉娃說:“你別去了?!薄安怀鋈コ允裁??”“那你先給我買一卷繃帶還有云南白藥回來?!薄白瞿臉樱俊薄拔冶成系寞徠屏藥讉€?!备赣H便不滿地嘟噥著:“瘡嘛,要繃帶做什么,當(dāng)衣服穿?”出了門。肉娃追著說道:“有用,先買,別忘了。”

父親回來有點(diǎn)早,肉娃還在燈下看一本發(fā)了霉的雜志,類似的舊書報他的床下塞了不少,都是父親收回來的。三輪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快要散架似的,父親進(jìn)門坐在兒子對面的床上,帶進(jìn)來一股辛辣的油膩膩的酸味。以往他進(jìn)門之前都要在外面的水管下洗凈手臉,脫下藍(lán)大褂,拍打拍打身上,這次沒有,大褂撕破了,一根布條拖到地上,額頭血糊糊的,沒再淌血,但也還沒完全凝固。父親一坐下就發(fā)愣,肉娃靜靜看著他,有頃,道:“沒忘記買白藥吧?”父親從迷惘中醒過來,手伸進(jìn)外套荷包里,摸出一卷繃帶。白藥他沒買,嫌貴,買了一包消炎粉?!敖心銊e出去你不聽?!?/p>

看父親洗凈創(chuàng)口,給自己上藥扎繃帶,肉娃道:“以后你帶上我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备赣H愣住了:“為什么?”肉娃道:“他們都還是人,不是畜生?!薄翱墒怯械娜吮刃笊€惡!”肉娃不響,望著低矮的石棉瓦上白發(fā)一樣蓬下來的玻璃絲。這些玻璃絲和老家屋頂?shù)闹刖W(wǎng)太相似了,長久盯著它,他對城市也有了透心透骨的了解,以他自己的方式。

父親真的老了,舊傷折磨著他,腰背不再挺直,無以言說的孤獨(dú)從身體里溢出來。他需要一點(diǎn)別的什么,肉娃看在眼里,可是不說。事實(shí)是,現(xiàn)在父親對兒子有了依賴,不管白天還是夜里,只要天氣好,出門都會帶上肉娃。兒子進(jìn)城之后再沒有鬼哭狼嚎過,父親開始擔(dān)心。

肉娃的情況越來越糟,衰弱的體力已不允許他這樣歇斯底里地發(fā)泄。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臟隨時會停止跳動,但是它竟然還斷斷續(xù)續(xù)跳著。他的頭有時因?yàn)槿毖醵萑腚y以形容的痛苦中,伴隨著更難形容的撕裂般的幻覺,里面全是丑陋的動物在蠕動,那簡直就是酷刑,但是他不動聲色。

幽暗的路燈下,父子倆守著一個垃圾桶,父親捏著火鉗搗鼓,肉娃望著某一家亮著燈的窗口,看一個女人探出身體收衣服,道:“你沒拿過別人衣服?”“沒有。我膽小?!薄澳懘髸粫茫俊薄吧洗文愦蠼愦螂娫拋?,讓我去收一些舊衣服回來,我沒去。她問我們現(xiàn)在住哪兒,我也沒說?!比馔逈]做聲。父親又道:“我認(rèn)識一個收荒的老漢,七十多,不久前被車撞死了。這老漢有五個孩子,他們大了之后都有自己的家,老漢單獨(dú)一個人住在門面里,不靠他們?nèi)魏我粋€。每年春節(jié)全家團(tuán)圓,他會給三個兒子每人八千,兩個女兒每人五千作為壓歲錢。人家活得多扎實(shí)!”父親臉上現(xiàn)出憧憬的表情。父親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則?!八苣軖赍X啊?!薄拔覀儝瓴涣隋X,可也不能拖累別人,你說是不是?”

肉娃眼里忽然漲滿了水分,他用手背擦著,水又漫了出來。

肉娃知道哪里能撿到東西,這很奇妙,好像是命運(yùn)給他的一點(diǎn)微弱的補(bǔ)償。當(dāng)父親在這里掏挖,他會讓父親火速拐彎去旁邊一個不大的酒店,他們到達(dá)的時候,服務(wù)員們正連同薄膜桌布卷著塑料杯什么的往一個垃圾堆里扔,數(shù)量還不少。這就是他們要的。經(jīng)過一幢新樓,肉娃說等一等,父親就停下來,這時門洞里出來一個身上滿是灰塵的人,東張西望,一看到父親,便招手,說是家里剛裝修,一大堆廢品要處理。這樣的事情經(jīng)歷回?cái)?shù)多了,父親便問兒子:“你怎么知道?”肉娃回了一句很玄奧的話:“我就是每天看著那些蛛網(wǎng),看著看著就走進(jìn)去了,然后就什么都知道了?!?/p>

肉娃苦著臉,他能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他能回報父親的也不過如此。他的心臟越來越弱。

他們經(jīng)過某某公園,旁邊的林子里真有一些身份不明的女人在那里徘徊。肉娃問道:“她們都是做那個的?”父親的笑容有點(diǎn)詭異,又有點(diǎn)不好意思:“不全是。不過價格很便宜?!比馔薇悴辉僮雎?。父親并沒有十分老,他想起母親,他知道生活會粗糙到何種地步。活著已經(jīng)很難。

那天父子倆在外吃了兩碗麻辣燙回來,心情還不錯。因?yàn)樽≡诔鞘羞吘墸麄円?jīng)過一個綠化帶,鬧市區(qū)寸土寸金,這里地皮相對閑散,就依著地形種了許多樹和花草,比較冷清。一個彎道過來,垂柳會拂在人臉上。肉娃傻傻地張開嘴,讓柳絲輕輕抽打他的嘴唇。

父親停下來,蒼白的路燈下,一個閃著光的物件吸引了他。撿起來一看,是一個不大的鑲滿水鉆的錢包。打開,里面竟然還有三百多塊零錢,還有一張大頭貼,是一個臉上還帶稚氣的漂亮女孩。

看起來運(yùn)氣不錯,父子倆相視而笑,錢包就由肉娃拿在手里。前面矮黃楊上又看見一塊布,撕爛了,他們猜想可能是一條暗綠色的薄紗裙什么的。父親的表情曖昧地遲疑了一下,把它搭在手扶的橫桿上,當(dāng)抹布也好。夜已深,偶爾有一輛車從彎道疾馳而來,迅速消失。

離他們住處不遠(yuǎn)有一線兩米高的墻,原來是配合開奧運(yùn)會而沿路修建的,為了遮住后面村落的零亂,上面還有福娃圖案。如今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一堵斷墻前面丟了一個大垃圾箱,旁邊是一口茂生著水藻的野塘。經(jīng)過那里,父親習(xí)慣地停下車,捏著火鉗和鐵鉤走過去。肉娃則坐在輪椅里,對著遠(yuǎn)處的燈光摩挲那個閃閃發(fā)光的錢包。掏了半天沒什么收獲,父親懷里的手機(jī)卻響了,是二姐打來的。母親過世之后,她就沒和家人聯(lián)系過。二姐很神秘。

不僅神秘,起頭話就倉促,不近人情,像被什么追著,問父親有沒有錢借她。父親反應(yīng)不過來,哎哦了幾個來回,一句問候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說道:“你不是開煤礦嗎?”“現(xiàn)在煤價下跌,都做虧了,再說我跟他又不是合法夫妻?!薄芭?,是這樣啊。情況不好你就回來吧?!薄拔椰F(xiàn)在哪能回來?我得堅(jiān)持?!薄澳悄阍谧鍪裁矗俊薄耙粫r給你說不清,以后有機(jī)會再詳說,反正是能賺大錢的生意?!薄皞麂N吧?”“不是?!薄拔?guī)е愕艿茉诔抢锸盎牧?。”“知道,聽大姐講了,有的撿荒的很賺錢。”“我現(xiàn)在身體也不好了,哪里賺錢去?”“算了算了,我也是病急亂投醫(yī)!”氣沖沖掐了線。父親追著喊了一句:“你在外面要當(dāng)心啊?!睕]聲音。回到兒子身邊,父親嘆了口氣,憂心忡忡道:“你二姐她從小就心高氣傲,爬得高,跌得狠……”肉娃把錢包捂在臉上,似聽非聽。蹬上車正要走,不防一個女聲突然道:“那錢包是我的。”父子倆四下望望,沒見人,又要走,聲音又響起來:“喂,那錢包是我的。”

昏暗的光影里,垃圾箱后面伸出一顆腦袋。肉娃愕然地舉起錢包:“你的?”他現(xiàn)在舉起錢包這么輕的東西都會手發(fā)抖?!袄锩娲蟾庞腥賶K錢,還有一張我妹妹的照片,你看對不對?”女子道。

“憑什么說錢包是你的?”父親道。但這話等于白問,她說得都對,父親是不相信世上有這么巧的事,也不甘心到手的好運(yùn)這么快就沒了。女子道:“你可以拿走錢,把錢包給我。女人的東西,你們也用不著?!备缸觽z對了一眼,肉娃不知所措地把錢包遞給父親。父親遲疑著,表情有點(diǎn)痛苦,他懷疑錢包的價值遠(yuǎn)高于錢,但是這個想法不能表露,回頭看看縮在輪椅里的兒子,嘆了口氣,手一伸道:“錢不要,給你。”女子卻沒出來接。

父親便把錢包輕輕扔在路邊草地上,車踏上的腿正用力,女子突然又道:“把衣服給我?!备缸觽z又一次愕然。“在你手邊橫桿上?!备赣H拈起橫桿上那塊輕軟的紗:“這?”“是,我的裙子。”事情變得讓人費(fèi)解起來,父親突然跳下車,一把將錢包撿到手里:“我看你是個騙子。”“我騙你什么啦?”“反正……就不對?!薄霸趺床粚??”“……”死一般的沉默,父親又一次用力蹬三輪車?!叭绻悴幻靼椎脑?,我可以告訴你,我……被人強(qiáng)奸了。微信搖的兩個男人,他們剛開始還文質(zhì)彬彬的,喝了酒之后就原形畢露。我現(xiàn)在沒穿衣服?!倍虝旱倪t滯之后,女子的聲音又清晰又鎮(zhèn)定。

空氣變得詭異了,突然之間火辣辣地爆著火花。肉娃感到頭暈,心口難受。

父親表情木僵,艱難地咽著唾沫:“騙人。他們既然做了這件事,會不要你的錢?”父親很緊張,但是思維卻轉(zhuǎn)得飛快。市聲遙遠(yuǎn),襯托著這里的寂靜,像一面不斷敲打的鼓,或一種莫測的鋒刃。父親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老,只是樣子很倒霉。肉娃覺得。現(xiàn)在,父子倆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弄得很陰郁,既恐懼又興奮。

“你不信是吧?”

女子站起來,身體向后移動,直到貼著墻壁。昏暗的光影里,她小腿以上的部位全都暴露在父子倆面前。她很白,真的沒穿衣服,她的脊背靠著墻,身體的白和墻壁的白是那樣不同,那是一種活性的白,隨著曲線瘋狂地舞動,三角區(qū)域那樣規(guī)整,小小的,卻像一口風(fēng)洞,在寂靜中膨脹開來,盡管那樣的光線下,父子倆根本就看不清具體細(xì)節(jié)。女子就這樣自暴自棄地面對著他們,也許她用不著把自己暴露得這么充分,但是她做了,沒有一點(diǎn)恐懼,甚至沒有羞怯,只有自暴自棄。她的鎮(zhèn)定是不合情理的。她很美,盡管面目不清。肉娃的腦袋里嗡嗡響,開始缺氧,他把頭仰向天空。

女子又慢慢蹲下身。

“你……你衣服呢?”父親啞著嗓子問?!翱赡苋釉诠諒澞沁叺木G化帶里了?!迸勇曇羟逦?,聽不出任何情緒變化。父親回頭,路燈下,那一帶楊柳依依,柔軟的枝條就像女子波動的曲線。父親又回過頭,目光瓷在女子身上,雖然看不分明,可是那凹的凸的就像火一樣,現(xiàn)在她蜷成一團(tuán)在那里燃燒,無比凄艷。這種凄艷讓人悲痛,也讓人內(nèi)心像破旗一樣瘋狂地抖動。父親低頭看看兒子,目光帶著些許凄厲。肉娃感覺到了?!拔铱煲懒?,爸爸?!比馔迌裳勖C5赝鵀鹾诘奶炜铡5谝淮?,他把自己痛苦的情狀不加克制地表現(xiàn)了出來。

父親愣了一下,突然很羞愧,凄厲變成了悲傷?!叭绻悴唤幽莻€電話,我不會喊住你。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迸拥馈8赣H低下頭,按下車閘,轉(zhuǎn)身回去找衣服。

“你很難受嗎?”女子問肉娃。肉娃已經(jīng)緩了過來,慘然地?fù)u搖頭,獨(dú)自笑了笑:“我沒事。”再沒有看那女子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父親找回一個天藍(lán)色胸罩,一條同色褲衩,還有一件小巧的白色背心,和錢包一道又像沒好氣又像很無奈地扔在路邊。

臨走時,父親又嘟噥了一句:“他們強(qiáng)奸你,又不要你的錢,那都是什么人?”女子不做聲。

接下來的日子里,父子倆幾乎同時陷入了沮喪之中。他們經(jīng)歷了同一種屈辱,相互都感到說不出的狼狽。那種裂痕很細(xì),可是深。

日子還是照舊,秋意漸深,天有點(diǎn)涼了。父親不再經(jīng)常帶肉娃出去,有時他獨(dú)自一個人深夜回來,會在那個大垃圾箱前停下,瞇起眼睛冥想一陣。

他的樣子看來越來越疲憊,老態(tài)畢現(xiàn)。有幾次在外喝了點(diǎn)酒回來,脾氣就很不好,摔東摔西。肉娃不敢跟他說話,肉娃的手越來越?jīng)]有力氣,結(jié)果大便拉在身下。父親舉起巴掌要打他,試了幾試,掌子又沒有落下去。

熄燈后,那撕裂般的幻覺就包圍了肉娃。

有一天晚飯后父親沒有騎三輪車,穿了一身干凈衣裳準(zhǔn)備出門。肉娃忽然一把拉住父親:“別出去了,在家歇一晚?!备赣H撥開兒子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手:“悶得很,出去走走。”整天面對這樣一個兒子,他應(yīng)該很悶。

半夜回來,屋里黑著。悄悄掩了門,父親坐到兒子床頭,摸了摸他的額頭,手向下滑,兒子的睫毛就在指間劃動著。肉娃沒睡。良久,父親忽然啜泣起來。

“爸爸是不是越活越?jīng)]有人樣了?”父親說。“大家都這樣活,你能活出什么別樣來?”肉娃說。肉娃知道父親去了某某公園,還知道他被派出所打了一頓,脫得只剩一條短褲搜身,最后搞犟住了,和一個協(xié)警吵起來,又被打了一頓,他拿頭撞墻,派出所就把他放了。

父親挨著兒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父子倆決定不干活,上街逛一天。衣裳雖然舊點(diǎn),可是干干凈凈,父親推著輪椅,腦門那里隆起很高,鼻子以上,可怕地青紫著,像鬼臉。兒子迷惘地微笑著,閑適地看著街景,有幾次,他好像感覺心臟停止了跳動,用手去摸,還在跳。實(shí)際上,這種不適有一半不是生理上的,是繁華的街景以及無數(shù)生氣勃勃的面孔紛至沓來,塞得他心里裝不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吧,就像每只蜘蛛都有一張自己的網(wǎng)。瞇一瞇眼,每一張臉就是一張閃亮的網(wǎng),既張揚(yáng)又無奈。

他知道這就是城市。

他們在市中心一條巷子里穿行,兩邊店鋪林立,皮貨干貨文身理發(fā)粥鋪超市西餅屋,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沿路有人在驚異地注視著這對父子。其中有一雙晶亮的黑眼睛雜在眾多目光中緊盯著他們不放。肉娃感覺到了,那目光尖利,像嘲諷又像親熱地打招呼,沒有一雙眼睛像她內(nèi)容那么復(fù)雜。

“你應(yīng)該把額頭看一看。”兒子說?!安挥?,過幾天就消腫?!薄翱赡銉芍谎劬Χ际茄t的,別把視網(wǎng)膜沖壞了。”他們看到縱橫交錯的巷道前面有一個診所,玻璃門里面那個戴眼鏡的年輕醫(yī)生坐在桌前,看看父親腫脹的腦門,預(yù)先把微笑送了出來。在肉娃的堅(jiān)持下,父親將輪椅挪到路邊,自己走進(jìn)診所。醫(yī)生帶他進(jìn)了里間,拉上白布簾,讓他躺到一張皮椅上,翻開他紫腫的眼皮。

肉娃茫然地四望著挨挨擠擠的樓群,紛繁的色彩與喧鬧的人聲讓他感到疼痛。那雙黑眼睛落在他身上,先前的尖利與嘲諷沒有了,變得坦然而親切。

那雙眼睛向他靠近。

他聞到蛋糕與披薩香甜的味道,還有女人身上柔軟細(xì)膩的香味——他在兩個姐姐身上聞到過,但是這味兒比她們更輕柔,帶著水的清新。

轉(zhuǎn)過頭,一個秀發(fā)披肩的女子立在面前,那張臉?biāo)圃嘧R,和他看過的許多封面女郎的臉重疊在一起,但是更具體生動,帶著現(xiàn)實(shí)的咄咄逼人。他的視線變得十分混亂,還有驚慌。

女子沖他憂郁地笑笑,把一袋點(diǎn)心輕輕放在他懷里。點(diǎn)心還是熱的。肉娃又一次感覺心臟停止了跳動,頭暈得厲害,因?yàn)樗肫鹆四莻€水鉆錢包里的大頭貼。她們長得很像,只是這張臉更成熟,混合著拒絕和無奈的表情。肉娃的智力從來就沒有問題。

“想起來了?”女子把一只手放在肉娃瘦得可憐的肩頭,她身上的清香與胸前粉紅鉤花圍巾的復(fù)雜花飾便如滔滔之水涌入肉娃的感官,他的眼睛鼻子甚至嘴巴瞬間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以至任何細(xì)節(jié)都注意不到。

“那些人都是什么人?”肉娃終于接著了上次的畫面。如果他的身體反應(yīng)更正常一點(diǎn),女子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全身都在發(fā)抖?!岸际俏覀?nèi)遣黄鸬娜恕?墒且粋€無權(quán)無勢的女孩子,想要過好日子,就只能去巴結(jié)他們。他們羞辱了我,你可以說這是一個游戲,但是還沒完。這個世界紙醉金迷與殘酷無情的另一面,你永遠(yuǎn)不會懂得?!迸拥吐暤?,握一下小拳頭,像給自己打氣,然后如同來時一樣,突然飄然而去。她的背影仿佛那晚路燈下的柳絲,說不出的柔美與憂傷。但竟也是高貴和艷麗的,是驕傲和冷漠的,如同所有年輕貌美又要和命運(yùn)搏一搏的女子,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肉娃想起他二姐。兩人都一樣漂亮,一樣神秘,時而風(fēng)光無限,時而一文不名,可是揭開這一層假面,也許她們經(jīng)歷的都是落魄與飄零。

一個聲音在內(nèi)心里自問自答。“肉娃,你怎么不死呢?”“我也不知道啊。我想活。”“你活得累嗎?”“累了,可是我想活。”“為什么?”“因?yàn)椤比馔蘅吹綕M世界都開著雪白芬芳的花,像那女子俏麗的臉,像她嬌媚的肉身。她一直在怒放,面對著這個世界,如此熱烈,不知疲倦。雖然和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沒有,但是她們始終在。

那晚回家,肉娃一直自言自語,然后看著屋頂閃亮的玻璃絲,他的一生慢慢變成蛛網(wǎng),伸展開來。他聽到鳥語,聽到蛇在爬行,聽到白鶴羽毛落地的聲音,他理解了這個世界。

他沒有吃那些糕點(diǎn),吃不下,也沒再吃飯。他的心臟費(fèi)力地掙扎著,想走出命運(yùn)的泥沼。他想自己撐不了幾天,用不著這樣,但是他還是做了,他希望保有這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并把它帶走。

“爸,我很抱歉,打擾了你二十六年。我堅(jiān)持活到最后了,你也要做到。我走后你就會好起來?!边@是肉娃說的最后一句話。

? ?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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