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昂
(湖南財政經(jīng)濟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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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代前期實學思潮對神魔小說《綠野仙蹤》創(chuàng)作的影響
周 昂
(湖南財政經(jīng)濟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摘 要:清代前期實學思潮,承接著明代中后期抨擊程朱理學的思潮,開始體現(xiàn)一種民主的思想,小說創(chuàng)作追隨著“經(jīng)世致用”與“征實求真”為思想傾向的學術(shù)思想潮流。神魔小說《綠野仙蹤》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打破了以往神魔小說“幻奇”的傳統(tǒng),從世情描寫、歷史事件植入和作者自喻這幾個方面來呈現(xiàn)小說寫實的傾向。
關(guān)鍵詞:實學思潮;世情描寫;歷史;自喻
明清時期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與高峰期,這期間的作品蔚然成大觀,藝術(shù)價值極高。歷史小說、世情小說、神魔小說題材的創(chuàng)作在明代已經(jīng)發(fā)展得十分成熟,并且延續(xù)到清代,成為當時小說的主要創(chuàng)作類型。當面對四大奇書成為中國古代各類型小說的扛鼎之作時,清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得不另辟蹊徑,尋求本時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空間。于是,一些當時流行的學術(shù)思潮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與促進了小說的創(chuàng)新,比如實學思潮。實學思潮對清代神魔小說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一定的指導作用,這一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由以往的單純凸顯作品的“奇”逐漸轉(zhuǎn)變到“幻而不奇”。
要論說情節(jié),首先要談到小說主人公身份的變化。與《綠野仙蹤》一樣同屬神魔小說中修道型小說的有明代四游記之《東游記》和《北游記》,以及《鐵樹記》、《飛劍記》等,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有諸如出自《東游記》的八仙,出自《北游記》的真武帝,出自《鐵樹記》的許遜,出自《咒棗記》的薩守堅,出自《韓湘子全傳》的韓湘子以及出自《飛劍記》和《呂祖全傳》的呂純陽……他(她)們的身份都多少跟神仙有淵源:或是民間崇尚的仙人;或是謫仙下凡補過;或是受命于天帶著神圣使命到人間修煉的神仙。這些主人公早已在民間得到認可和敬奉,然后才被小說家寫入書中。而《綠野仙蹤》中的主人公冷于冰卻從來沒有在任何道教經(jīng)傳、神話故事或通俗文化產(chǎn)品中出現(xiàn)過,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普通士人,是一個凡夫俗子。作者自己也在《自序》中提到他是在“《列仙傳》內(nèi)添一額外神仙”,李百川獨立創(chuàng)造的這一形象其實是神魔小說人物形象由神仙身份到凡人身份的轉(zhuǎn)移,也說明了當時的文人創(chuàng)作開始重視首創(chuàng)性和個體性。
再從故事模式上來說,《綠野仙蹤》這部小說講述的是士子冷于冰因科舉失利、恩師摯友的相繼暴斃,有感于世事難料,生命無常,觸動棄家訪道之心,于是拋家棄子尋仙求道,后遇火龍真人,得真人傳授秘籍,用仙術(shù)廣濟天下,最后功德圓滿、修煉成仙的故事。同為神魔小說,《綠野仙蹤》難免會因襲《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模式:其故事情節(jié)模擬《西游記》,也是一師多徒為了同一目標齊力超度降妖;故事結(jié)構(gòu)也模擬《西游記》,用金線串珠式的敘事線索,把修道與濟世貫穿全文。但是論說情節(jié)描寫,《綠野仙蹤》中一百回的故事,神魔情節(jié)卻僅占全書三十回的分量。李百川寫冷于冰和他的徒弟們談修行、講功果的文字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平庸無奇,有時甚至枯燥乏味,早已失去了《西游記》瑰麗浪漫的魔幻世界的影子。但當他將筆觸伸向活生生的人間社會時,卻開始筆底生花了。
從世情寫作上看,《綠野仙蹤》深受《金瓶梅》的影響。小說中對溫如玉、周璉等紈绔子弟的生活描寫,展現(xiàn)出當時的社會倫常關(guān)系并諷刺世俗人情。如小說中對溫如玉的刻畫,主要圍繞他和金鐘兒從最初的相識到定情再到欺騙、續(xù)情,最后死別這一過程,在這其中還成功的刻畫了與之相關(guān)的一系列角色,將妓女的假意、鴇母的貪婪、嫖客的無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對大財主之子周璉的描寫,也是十分生動。周璉與正妻何氏結(jié)婚初期感情尚好,后來與齊貢生之女齊蕙娘通奸,在迎娶齊惠娘為妾之后,對其百般庇護,不惜逼死正妻何氏。李百川通過一幕幕觸目驚心的描寫,刻畫了一個喜新厭舊、貪婪成性、自私縱欲的丑惡嘴臉。還有如齊母的潑辣勢利;何父的為財賣死女……這一個個鮮活的角色無一不投射出當時的頹敗的世態(tài)人情。鄭振鐸在《清初到中葉的長篇小說的發(fā)展》中說到:“本書最好的地方,尤在第三十六到六十回的寫溫如玉事……那些市井無賴和娼妓,寫來比《金瓶梅》更為入木三分。寫周鏈事的若干回,也不壞?!?/p>
小說《綠野仙蹤》中提到的大量角色如:嚴嵩、鄒應龍、趙文華、胡宗憲、楊繼盛、俞大佑、張經(jīng)、林潤、徐階等等,都是明朝嘉靖年間的真實歷史人物。而將大量的史事情節(jié)幻真幻實的融入神魔故事,究其質(zhì),實可看作是作者政治抱負的寄托。李百川借書中主人公冷于冰的形象和人生軌跡實現(xiàn)著自己的人生抱負和理想。小說情節(jié)一開始就與歷史聯(lián)系上了:書生冷于冰進京趕考,被人舉薦進入宰相嚴嵩府中作為幕僚,后因拒絕幫助嚴嵩誣陷奏請賑災放糧的山西巡撫而得罪了嚴嵩,雖然在之后的科舉考試中獲得解元,卻依然被削籍并從榜單上除名。這是冷于冰放棄功名,閑居家中的起因。而后從姑媽家探親返家途中,正巧遇見被嚴嵩殺害的夏太師夫人與其兒子被押解前往流放之地;并且親眼目睹因彈劾嚴嵩而遭陷害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執(zhí)行死刑的過程;以及得知擔任大理寺正卿的老師及友人潘太尹相繼猝死。這一接連的打擊,使冷于冰恍然醒悟,頓悟人生與功名的無常:“我自都中起身,覺得人生世上,趨名逐利,毫無趣味……”于是立志棄家修道,“我如今四大皆空……縱活到百歲,也脫不過一死字。苦海汪洋,回首是岸”。這樣的由真實歷史人物參與的敘事線索也成為了冷于冰求道的內(nèi)因。
小說中塑造了許多成功的歷史人物形象,如:趙文華,其乃嚴嵩之義子,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奸佞小人,史書說他“性傾狡”。根據(jù)《明史》記載,趙文華被嚴嵩舉薦征討浙東沿海的倭寇,卻在抗倭過程中私通倭寇,還僅因為忠臣張經(jīng)“自以位文華上,心輕之”,而記恨張經(jīng)。后來不但冒領(lǐng)張經(jīng)軍功,還誣陷張經(jīng)“養(yǎng)寇失機”,致使張最后含冤而死。李百川借用這一歷史事件,將假人假事混入真人真事中一起粉墨登場,以期使小說讀起來有一種歷史的真實感和對應感,順勢對當時官場的黑暗進行了無情的抨擊。
小說中趙文華依仗嚴嵩權(quán)勢,在奉旨抗倭途中游玩吃喝,大收賄賂。小說用大量的篇幅,生動地描寫了他敲詐勒索財物,用銀子買得倭寇暫退的經(jīng)過。書中寫道:趙文華從北京到海防,所過州縣“按地方大小饋送,爭多較少,講論的和做買賣一般”;“此時浙江雖遭倭寇涂炭……自趙文華到江南,通省百姓,沒有一家不受其害”。趙文華就這樣利用職權(quán)搜刮了八十余萬兩銀子,其中的六十萬兩用來買通倭寇,造成“大勝”假象。而剩下的二十五萬兩銀子全部被他收歸囊下,可謂是“快活到絕頂”。事后趙文華怕張經(jīng)壞他買敵詐降的事,于是捏造張經(jīng)“領(lǐng)眾棄城”、“委靡退縮”的罪名,使得張經(jīng)屈死刀下。作者用多彩的筆法,細致的細節(jié)描繪,刻畫出趙文華畏敵、無能而又狡詐無恥的嘴臉。趙文華后因被朱文煒參奏,索詐事發(fā),被判赴蘇州斬決,其子女發(fā)配邊疆,永遠充軍。最后趙文華入獄刑部得毒瘡,肚腹崩裂,五臟皆出而死。
小說還借用了鄒應龍、林潤、徐階等人的事跡,詳寫了嚴嵩倒臺的故事并對其進行渲染,把一個“忠臣斗奸人”的故事寫得繪聲繪色:御史鄒應龍通過喬太監(jiān)的幫助密上參本彈劾嚴氏父子,有意利用方士藍道行之言,讓嘉靖皇帝將嚴世蕃及其子嚴鵲發(fā)遣雷州,并勒令嚴嵩辭官。不想嚴世蕃憑借皇帝余恩不但不赴配所,還與家人在林潤任監(jiān)察御史的江南生事不法,又被林潤參了一本“賊臣違旨橫行”。正所謂墻倒眾人推,其他朝臣也爭相參奏,導致嚴家?guī)滋幖耶a(chǎn)悉數(shù)被抄。再加上吏部尚書徐階使計讓主審官在口供中加上皇帝最忌恨的“誹謗時政”,終于使得嚴世蕃被判斬立決;而嚴嵩不得出境,最后落得居住祖墳,餓死街頭,無棺木下葬的下場。小說通過描寫趙文華與嚴嵩這對奸臣的倒臺,以及鄒應龍、林潤等人的飛黃騰達,印證了“善惡到頭終有報”的歷史規(guī)律。
學術(shù)界對《綠野仙蹤》的研究往往會注意到這樣的現(xiàn)象:根據(jù)其篇首的自序與書中故事情節(jié),可以看出小說形象多有作者的影子。卿云祥先生認為“溫如玉的經(jīng)歷與作者自序經(jīng)歷相比較,有許多相似之處”。蘇興先生說:“冷于冰是李百川的一個理想化身也?!边@些都很有道理。張竹坡批《金瓶梅》是說其以“冷熱”二字為全文的金鑰匙。而在《綠野仙蹤》中,“冷”與“熱”又何嘗不是全書的金匙。
冷于冰與溫如玉作為書中的主角,一“冷”一“溫”,呈現(xiàn)出一種有趣的對比和互補的關(guān)系。書序有言“夫天下之大冷人,即天下之大熱人也。”對比冷于冰對功名富貴之冷對濟世人生之熱,溫如玉則是現(xiàn)實欲望之熱人不能濟世之冷人。正如一個人身上的“冷熱”兩面,冷于冰和溫如玉何嘗不是作者的兩面呢?如果說冷于冰是作者理想的化身,那么溫如玉便是作者的真實寫照。
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李百川的生平事跡不詳,我們只能從《自序》中隱隱的窺見他的人生軌跡,而作者也費盡心思的在小說主角們身上融入自己的身世。從《自序》中提及其家里多“舊物”這一點來看,我們很容易得知作者早年家境富足,有“酒陣詩壇之樂”,所以成就了他的博識多通;溫如玉同樣是“名門世宵,富貴兒郎”。可惜好景不長,李家“疊遭變故”,“生計日蹙,移居鄉(xiāng)塾”;而溫如玉也是“年來疊遭變故”,在一幫賭徒無賴的引誘下,家產(chǎn)“一朝盡廢”。這邊,破產(chǎn)之后的李百川只好“攜家存舊物,遠貨揚州”;而小說中溫如玉在被騙后依然惡習難改,將家中積累的首飾、古玩、土地等變價了九千多兩,準備南下貿(mào)易,結(jié)果卻受人誆騙,船去銀空?,F(xiàn)實中李百川曾投奔叔叔李余谷;而溫如玉“也到投奔人的田地”。李百川于《自序》中提及自己曾經(jīng)“蓬行異域”;而小說第六十五回回目更是直接題作為“游異國奏對的官秩入內(nèi)庭詩賦顯才華”。
溫如玉這一角色名字想必也是作者幾經(jīng)思考之后的結(jié)果,君子有玉的特質(zhì),而玉就代表了君子。
李百川意欲借溫如玉的形象再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自己“溫潤如玉”的君子情懷。當然,作者的自喻現(xiàn)象不止體現(xiàn)在溫如玉一個角色身上,李百川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分為二,把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和人性欲望反映在溫如玉身上;而把自己的精神追求及人生理想寫入了冷于冰的形象中。故而冷于冰的形象成為了李百川的另一面——寄托著作者人生理想政治抱負的神仙。
冷于冰的經(jīng)歷從一定意義上來看,也與李百川的身世有些許類似。冷于冰之父冷松為官知縣之時因性格剛正,辦事秉公不徇私,被同寅們叫做冷冰,本是嘲諷取笑之意,他卻甚為滿意,給子取名冷于冰,寓意比冰冷更冷,希望他做人做官都能守正不阿。冷于冰雖自小聰慧過人,才華橫溢,但之后三次入試都陰差陽錯以失敗告終,使得冷于冰對功名終于由熱切希冀到“于冰還冷”,故而走向求仙之路。而從李百川雖從小讀書卻只成為了一名小說家的線索來看,他應該也沒能做官,至少沒有做上大官。因而小說中描寫的冷于冰的心理轉(zhuǎn)變過程多少是作者對照自己的際遇而寫作的。對于主角在勘破紅塵走向求仙道路的這一過程,于李百川而言,就是看透世間浮華從而轉(zhuǎn)向求仙問道題材小說寫作的過程,“為修道之士懸擬指南”。不過求仙問道、行俠仗義是玄而又玄的事,所以這一切只能是李百川依靠寫作才能達到的一種理想境界。
這種以書中主人公自喻的寫作方式,突破了以往同類型小說單純的闡釋宗教教義、表現(xiàn)士人“濟天下”的主題。受實學思潮的影響,作者開始關(guān)注士人的價值取向,探討士人深層次的精神需求,尤其對作者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生活和多層次的人生欲望的披露,早已超越了同類小說主人公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中的簡單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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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周欣)
中圖分類號:I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219(2016)07-0030-02
收稿日期:2016-03-11
作者簡介:周昂(1987-),女,湖南財政經(jīng)濟學院基礎(chǔ)課部中文教研室助教,碩士,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